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砂琉璃 作者:_刘苏_ 文案 含仓崖上数年如一日,清冷安宁,不问世事。 索塔格广袤无垠,草原幽绿,沙漠荒寒。 战乱迭起的世道,遇上了,便是缘分罢。 一夜风吹梨花白,千里灯江水映天。 来年东风绣锦,苍柳如绵,我带你去江南,花灯如昼,十里诗酒,都去看一看,可好? 写在文前: 正文和番外都已完结。 大修已结束。 第一部长篇,因为时间跨度太长,难免前言不搭后语,观文请做好心理准备。 出场人物非常多。主支明暗线也很多。人物性格刻画可能不到位。 总之,弊病不少,缺疏亦有。 平和观文,欢迎指正。 以上。 2016.11.07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曲和 ┃ 配角:祁玄夜、池之慕、子桑…… ┃ 其它: ================== ☆、第一章      时年青蒂二十四年秋,边城大旱。   云重国山重水复,向来是风调雨顺、泽水丰沛,似今年这般河川干涸、万木枯槁,倒是很少见的。出了幽州再往西,就是云重国素来有‘漠西天堑’之称的浮林关,之所以唤作浮林关,是因为两侧山崖陡峭、森木苍苍,越往上去,两侧山崖越发狭窄,最后在顶端合拢,石崖绿叶遮蔽了苍天,一日之中唯有午后一个时辰得见天日。   过了浮林关再往西,便是一望无际的索塔格草原。索塔格草原南接千祭山脉,北达布奈石川,由此,索塔格草原绵延狭长可见一斑。   著名的漠西十八城就错落分布在索塔格草原靠近幽州、狄州的各处。   幽州往西之所以被称为漠西,是因为自索塔格草原之外就是天垂大陆三大荒漠之一的索塔格大沙漠。   作为天垂大陆上存在历史最长的王朝之一,云重国向来以其仁德之治、中庸之风闻名,再就是地势奇异了。云重国疆土广袤,东临河川,南接塔葛,西、北两面均被不见边际的黦海围绕。索塔格这片大沙漠,与黦海是相连的,直接延伸到黦海深处去。      云重青蒂二十四年秋,漠西大旱之季,就在索塔格大沙漠这个荒寒之地,走来了一个满身沙尘的人影。   那人一身粗布衣裳,裹得严严实实的,头上一顶毡布帽子,连头带脸全都包在里头,露出的一双手上还戴了深色的手套。   午后时分的烈日如火,一望无际的沙海被蒸得微微扭曲着,那人影行走在里面几可忽略。   苍天在上,厚土在下,黄沙茫茫,风声肃杀。   待到日影西斜,整片沙漠呈现了一种彤红的色泽,与远处澄红的天际相接,光影辗转竟是说不出的漂亮。但再漂亮的沙漠也还是沙漠,索塔格沙漠的夜晚可不是什么欣赏美景的好去处。   一身土褐色粗布衣裳的人影蹙着眉,摸出囊袋喝了口水,也不放回去,就这样捏着囊袋沉思起来。   索塔格的风声越发肃杀,呼啸着盘旋而来,又倏忽而过,如同万兵厮杀,如同百马奔腾,也如同少女呜咽,如同山河同哭。砂砾盘桓着从一个高处落到另一个高处,时而薄如轻纱,时而厚如山棱,金黄色屏障遮住了沙漠原本的地势,也遮住了那个孜然一身的人影。      夕阳落得极快,只须臾功夫整片天地就剩下了黄沙苍茫的荒凉一色。索塔格沙漠一入夜便极冷,方才还热汗潮湿的后背立马就冰凉一片,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紧绷了起来。   这个时候是不能再走了。人影走到一个沙丘后方,席地坐了下去。   但那人也只得了片刻静坐,戴了手套的右手轻轻抚着粗布衣袖,突然伸手往后一挥,只听“噗嗤”声不绝,一小片不知是什么的暗器被扫到一旁,劲道之大直溅起了大片的黄沙。趁着黄沙避目,又有几道寒光四面八方笼罩而来,竟是将那端坐之人的后路全部封死了。   那人已在沙漠中走了几日,水源、食物都快耗尽,身体也疲惫不堪,又是在这样连日徒步方歇下之时,围攻的几个人倒是找的好时机。      只是那人也不是好对付的,轻飘飘翻身一闪,几个腾挪之间虽没有退出包围圈,却也没让那些明枪暗箭伤着。   见伤不了那人,几人也不惊怪,刷一声将人围在了中间。   其中四人形象分明,高、矮、胖、瘦各一,头脸蒙布,装扮俱是沙漠牧人常穿的毡帽粗衣,一色的砂砾黄,难怪方才隐在沙漠中看不出来。另外还有一个黑衣人,身形高瘦,戴着尖尖的高斗笠,面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暗含精光的眼睛,此时死死盯着中间那人,开口声音粗哑,道:   “姑娘也走了有几日了,不妨停下来歇息片刻。”   一身土褐色粗布衣裳的人影轻哼一声,声色清冷明亮,果然是女子声调。   “若停了下来,便不是休息片刻的事了罢。”   黑衣人淡淡道:“索塔格沙漠风光无限,也不失为一个难得的长眠之所。”   那人顿了片刻,抬眸看过来,似乎是轻轻笑了下:“既是个难得的长眠之地,不如成全了你们。”   话毕,反手之间,左右手上便各自握了把弯刀,刀身不宽不窄,不长不短,弯的弧度倒是不大,看着有几分云刀的样式,通体漆黑,在索塔格初秋的夜色里连半点光色也映不出来,甫一握上兵器,那人影的气势便变了。有寒意飘忽而过,却不知是大漠入夜的缘故,还是有杀气激起。   黑衣人冷笑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着手一挥,围着女子那高矮胖瘦四人同时闪身动手,几样兵器都朝她招呼过去!      双刀讲究左右配合,刀法意在行云流水。粗布裹身的女子身形利落,将一双弯刀使得利落潇洒,不到几个回合便将四人逼退了开去。   黑衣人也不惊怪,似是早有准备,抬起什么都没有握着的手虚虚摇了摇。   “叮——”   初秋微凉,弦月泛白。不知何处传来的铃铛声响,幽幽然回荡在空荡荡的沙漠上,衬着黑夜黄沙、冷风寒汽,说不出的诡异。   褐色衣裳人影心底一惊,一抬眼的功夫那五人已经凭空消散在荒漠之中,竟像是从不曾出现一般。是的,消散,如同水里的倒影被波浪搅散,那五人的身影只那么晃了两晃就不见了。   不是轻功,不是遁术,也不知道是什么诡谲的功夫。   女子皱眉,双手手指轻轻摩挲着弯刀苍劲的柄,微微仰着脸看了眼苍白的弦月。索塔格大沙漠的夜晚风声呼啸,她只默然听着,突然就将手中弯刀抛了出去。   漆黑刀身看不清形状,奇怪的是,平旷的沙漠像是突然长出了一块能挡住弯刀的石头,‘咣’一声,弯刀反而被挡了回来。原路返回的弯刀在半途中撞上了另一把弯刀,因为用的力道极巧,一双弯刀在半空相遇,巧劲之下‘噌——’地直直向着另两个垂直的方向飞去,只听同时‘噗嗤’两声,不像是□□了砂砾里,倒像是刺进了人的躯体。空荡荡的沙漠里很快传来浓郁的血腥气息,有两具尸体凭空出现在弯刀途经的地方。   还有三人。   褐色人影刷一下转身,已经回到手中的弯刀径直往后一劈,刚好看到一个矮子的身影被刀光劈开,水纹一样消散。但是没有血迹,那人并没有被弯刀伤到。   空荡荡的沙漠里依然只有她一个人影。   倒是宁愿相信是那些人速度太快。      褐衣人一双弯刀握在手中,夜风吹得周遭的黄沙飞扬,她的衣角在在夜色里飒飒作响。   但已经没有人在附近,估计是一击不中又躲起来了。这样不上不下死不罢休的做派最是烦人。女子抬手将蒙着的面巾解下来抖去沙尘,轻轻吐了口气。两柄弯刀收在手里沉甸甸的,刀把上有什么反射了月光,银色的光华一闪而过。   她看着弯刀嘟哝了一句:“所以说,我真是一点也不喜欢沙漠这种地方。”   两柄弯刀静静躺在手心,刚见了血却是半分血气也无,扑面的古朴苍凉之气,可知是上好的兵械。   她收起弯刀,挽起左手衣袖露出一截腕子,道:“腾蛇,我们到哪了?”   黑夜中葱白的手腕宛如上好玉脂,滢滢恰似覆着一层水光。只见那截手腕之上一圈青色的环状物,此时轻微地动了一下,环着腕子发出细微的嘶嘶声,竟宛如小蛇。   褐衣人叹了口气,抬手抚着那青色圆环,道:“你不知道吗?连你都不知道是哪,可真是麻烦了,我们的水跟食物都告罄,再走不出去可就要葬身大漠啦。”   虽然说着关乎生死的事,那女子也是一副清淡的语调,并没有忧愁慌张的情绪。腕子上的青色圆环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像是安慰,又像是无所谓。   “我知道你半个月不进食也无事,可是我还是要吃饭的呀腾蛇,没有水没有食物,我还怎么走下去啊?只怕人还没有找到,我就先渴死、饿死了。”   青色圆环把头埋回去,不动了。   褐衣人轻轻拍了拍它,“……别装死,你冬眠还早呢。”   青色圆环嘶嘶两声,委屈得像是无辜的孩童。   于是女子也忍不住笑起来,“好了,我也不是故意吵醒你。那些人不知又躲到哪里去了,一直没完没了的。刚刚那个是什么功夫?那么古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到底是冲着什么来的,都跟了我好几天了,一副不杀了我就不罢休的样子。”褐衣人眉间浮现郑重,抬眼看着大漠弦月,轻声道:“索塔格沙漠的夜晚,警醒些总是好的。”   青色腾蛇很是亲昵地蹭了蹭她腕子。      就在这个时候,墨蓝的天幕之上传来了一声高亢隼鸣。   青色腾蛇警觉抬头,不寻常的动作使得女子一愣,喃喃道:   “竟然有人在这种地方豢养飞禽?不过,有人总是好的。”   褐色人影顿了顿,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   天长幽州行,月冰问楚琴。   城门落日起雷霆,可见出云?   仗剑独步沙漠行,可闻驼铃?   月色寒潭画中影,可照青青?   ……   鼓声战战,狼烟沉沉;   雁悲欲坠,梦哀可伤。   西风邙音,天山邙音;   山暮长亭,秋水长亭。   ……”   这是流传在漠西的歌谣,没有谱子,连曲名都没有,全靠人口相传得以流传。   有人说,这是珠赛年间一名随军的医官在看遍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漠西战事之后,悲于战乱,有感而作;也有人说,这是一名云重边城守将的临终遗作,借此思念亡于战乱之扰的异族爱人……因为曲调哀伤,既有沙漠荒茫之气,又有云重锦绵之风,倒是得以经年流传。几百年来,这首歌谣传唱在漠西十八城周遭,与之相关的故事已经多如牛毛,跟它的来历一样无从考究,不一而足。      索塔格弦月空悬的夜晚,空旷荒寒的大沙漠里流淌着如水的歌谣,哀哀不绝。曲调像是冰河上升起的水汽,轻轻袅袅直上九天,萦绕在弦月周遭,衬得整片墨蓝天壁十分伤感;又像是沙漠里路过的风声,凄凄恻恻散入大漠,缠绵于砂砾缝隙,分寸之间皆是悲怆。   ——但是这个曲子出现在索塔格草原无可厚非,在沙漠深处出现却是很奇怪的,更何况还是以云重语唱响的。   唱歌的是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身姿窈窕,黑发及腰,面容惊艳,歌喉哀婉,唯有那双翡翠般的碧色瞳孔能看出这是个异族女子。   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高高竖起的木桩上,狼狈的身体上遍布细小伤痕,红衣残破,散落的长发在夜风中飒飒飞扬,月光下微仰的脸庞上哀恸欲绝。   云重乃天垂大陆七大国之一,疆域辽阔,在漠西索塔格草原周遭有大大小小百十支肌肤发色奇异的游牧民族,一律被称作异族。人与人之间尚且隔阂矛盾从无间断,群体本身是数个个体组合,群体之间的纷乱无从避免,更何况是族与族、国与国。自有记载以来,索塔格草原之上纷争从未间歇,最惨烈的时候,一夜陈尸数以万记,烈焰焚空数月不熄,能驻足的土地之下皆有亡灵白骨。   这样的纷争在两百多年前的珠赛王朝之时达到顶峰。   云重国素来清静,而珠赛之乱便是其历史上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又因其本身的悲怆收尾,给这个国家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此后,云重大将军出关镇守漠西,施行兵伍陈边、以和为制,【珠赛之约】的签订更是促进了云重与异族关系的缓和。但这样的缓和既是因为双方各自失去的精锐,也是建立在双方疲软劳累的条件之上,经过了两百年的休养,早已足够一切卷土重来。   大规模的伤亡尚且只是奏折上的数字,更别说暗地里那些数不胜数的打杀。      红衣的异族女子站在空旷的高台上,歌谣似水流淌,眼泪自碧色瞳孔中簌簌滚落,打湿了脚边一小方土地。   “……   风声萧萧几时停?千里万里;   琴声铮铮几时唏?春去秋去。   西风邙音,天山邙音;   山暮长亭,秋水长亭。   ……”   台子后边摆了几张桌子,东倒西歪地靠着十余人,俱是粗布毡衣一身游牧人装扮,此时听着红衣女子悲怆歌声却是哄笑声不绝,腔调奇异的异族语言此起彼伏,调笑声既高亢且下流。   女子直直看着远处的沙漠,咬紧了牙关,只哀声唱着几百年前流传下来的战地歌谣。   在她目光所及的地方,沙漠之中奔走逃窜的是她的族人。一样的碧眸黑发,男女皆是红衣,因为长时间的奔跑嘶喊,面庞疲惫不堪,眼底都是绝望。在他们身后,是骑着马挽着弓肆意骑射的毡衣游牧人,高声呼啸着,赫然是在拿前边的人群狩猎!   弦月苍白的光华之下,铁骑经过的地方,沙漠里遍布着几十具躯体。   长箭贯透了他们的身体,鲜血将他们的红衣染成更深的颜色,族人仓惶的逃亡脚步还近在咫尺,族女的歌声还响在耳旁,他们却已经死去。大漠里歌声婉转的红衣民族,篝火旁折腰起舞的少男少女,那些带着温度的笑容还近在眼前啊,转眼就是血染沙海。他们怨恨哀恸的灵魂伏在冰冷的尸身之上不肯离去,发出尖锐痛苦的呼号,却无人听得到,被荒寒的沙漠之风吹散。   很快,沙漠上的红衣民族就只剩下七、八人仍在拼命奔逃。   当一支利箭贯穿了一个十岁少年身体的时候,被绑在高台上的女子浑身一颤,下唇霎时被咬出了血,嗓音蓦地低下去,却是无意识地重复着歌谣里的“……西风邙音,天山邙音;山暮长亭,秋水长亭。……”   一遍又一遍。音还是那个音,调也还是那个调,却莫名让人听得浑身一凛。   那歌声平静如水,又像是在寒潭水底炸开了无尽热焰,将人心都焚毁。      高台上十余个毡衣人皆是一静。——原本是要欢呼的,却被她这清泠的歌声一激,宛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莫名心寒。   人群中间坐了个深色衣服的男子,神色冷峻,像是他们的领头人物。   与众人不同,在所有人都观赏着这场残暴血腥的活人狩猎之时,他也只是垂眸喝着杯中浊酒,面色冷淡似无关紧要,既不为他族之人怜悯,也不为自己族中人感到高兴;在红衣女子蓦然唱起战地歌谣被族人调笑之时,他既不阻止,也不掺和。   此时,女子那清浅的歌声幽幽反复,他突然扔掉酒杯起身,周围的人全部一惊,本能地站直了身子惊惧地看着他。   男子大步向红衣女子走过去,步伐凛冽,戾气逼人。   他走到木桩旁,一把扯过女子的长发,低头附在她耳旁沉声道:“‘西风邙音,天山邙音’?这可不就是你们朱离一族的亡族之音么?!你以为你唱这云重的‘秋水长亭’又能有几个人听得到?后悔?难过?萨瓦,你以为你很无辜,嗯?”   男子扯着她的头发,逼得她不得不直视远处的惨状,声音既低且狠:“——你看看你们朱离族,他们全部是因为你啊,因为你——死无葬身之地!要不是你执意毁去我们的婚约,朱离族的族长,你的阿父,他怎么会亲自来我布罗族致歉,我的阿姆阿父又怎么会被他拖累,双双在路上遭遇大漠风暴,死得尸骨无存?呵,到底是不是死于风暴也说不好,毕竟我布罗族无一人生还,你朱离族却还有人活着回去报信了,你说是不是?嗯?!”   男子手下发狠,“咚——!”红衣女子的头被使劲撞到木桩上,登时眼前一黑几乎昏过去。   “萨瓦,七年前我布罗一族因助你族,伤亡惨重,失去了两个继承人,如今又因为你,又因为你!”   红衣女子眼中泪水扑簌簌滚落,面上显出痛苦神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男子看着她的模样,面上阴晴不定,低声道:“朱离、布罗两族隔玥潭而居,数十年,是我天真了,以为你我从小一同长大,只要效仿云重人那样结成姻亲……萨瓦,十余年啊,我们相识十余年,哪里抵不上你们几十天的情分,就让你做出悔婚的决定来?!”   纵然我们的情谊没有深如黦海,纵然两族之间诸多纷扰,当年是你们族里亲口提出的婚约,你也从未明确反对,突然间说悔婚就悔婚;纵然如今种种,其实并不是你的错,但如果你不曾作出那个决定,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究其缘故,到底是因为你。   男子眼底浓烈情绪翻滚,一时恨得欲啖其血肉,一时却又碍于莫名情愫,看着这个一同长大的女子的痛苦,心底同样是撕裂般的痛苦。   大漠里风沙滚滚。      女子的歌声突兀断开,引得远处半抱着受了箭伤的少年的那个青年倏然抬头看过来,苍白月光下青年的面色悲伤沉恸,距离遥远,只见他嘴唇翕动却听不清说了什么。   红衣女子眼前晕眩,浑浑噩噩中似是听到‘秋水长亭’哀伤的曲调,彤红篝火旁,谁执琴奏一曲云重战歌,又是谁红衣翩跹舞姿卓卓……他教她的‘秋水长亭’啊……还没来得及一同去看青草万顷连天碧,黑鹰振翅迎空击,却先看到了生死苍茫。她的未及成年的幼弟,还说着要给她猎上好的豹皮做嫁衣,转眼却夭折在大漠荒寒的深夜里……她的族人,平静安稳少有争持的朱离一族……她怎么甘心。   都是她的缘故啊。   可她有什么错?她喜欢他啊,有生之年,她也只见过一个似他这般的人,他的琴声他的笑,他的书墨他的手,她想要和他在一起,她有什么错?      红衣女子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却是看到一支利箭趁空而至直直地穿透了青年的胸口,她瞪大了眼眶,喉头一甜呕了口血。   “——心疼了?朱离族死那么多人这么不见你这副模样。”异族男子嘴角勾着残酷的笑意,低沉道:“萨瓦,为了一个云重人,家破族灭的感觉怎么样?”   女子狠狠看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突然用布罗族语道:“你不得好死!”   男子闻言一笑,眼底如寒冰,一手扯着她的头发迫使她头往后仰,一手慢慢摩挲着女子白皙光滑的修长脖颈,毫不躲闪地看进那双碧色的眸子里,布罗语低低沉沉:“我是不是不得好死你是看不到了,倒是能看着他怎么死。斯剌的箭法还看得过去,伤成那个样子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你不妨看着他一点一点把血流干,嗯?”   红衣女子心中沉恸,直恨不得咬死眼前人!   她头一偏,用力之大那领头人一时竟然制不住她被挣了出去,同时漆黑的长发也被扯落了一大把。   红色鲜血顺着后颈流下来,女子却只是看着远处再不出声。      领头那人转眼看了一眼,冷笑一声道:“这么快就要死了。还真是窝囊,这就是你看上的男人?”   红衣女子的眼泪已经干涸,碧色的眸子呈现了一种死亡般盛大的寂静和深邃,不再看远处归于沉寂的狩猎场,只是微微仰起看着苍白的弦月。   索塔格大沙漠的上弦月有着一种诡异的青色光晕,在这样悄无人息的大陆之西呈现出极其苍凉的漠然。   荒寒的风呼啸。   染了血的唇轻轻翕动,听不真切的词句缓缓流淌,奇特的朱离语带着莫名的诡谲感。女子清丽的嗓音十分悦耳,却难掩其中滔天的哀恸和仇恨。   布罗族人脸色微变。有人快步走到那领头人身旁低声道:“少族长,不能让她念下去,这是朱离咒术。”   男子唇角仍勾着笑,眼底却深沉无半分笑意,丝毫不在意地说:“让她念。”   女子姣好的面容因为染了血越发绝艳,苍白着脸一字一句念着朱离自古流传的咒语,只愿草原之上的神灵惩罚自己的仇人,不惜以生魂相祭!   布罗的少族长轻轻抬眸,对着漫天夜色道:“活着的我尚且无惧,难道还怕你们那些死了不知多少年的。”   话音方落,突然听到一声极细的弦动之声,他反应极快地闪身,只见一个黑色的影子迅猛地从身旁擦过。   索塔格草原各民族都擅骑射,对马匹和弓箭十分熟悉,是以几乎只在一瞬间布罗的少族长就知道那个黑影正是一支箭,只是速度太快形成了残影。   箭枝上的力道非常大,直接射在高台的一张桌子上,登时将木制的四方桌劈成几块,惊得一群人四散而开。又直直插在后边的台子上,半个箭身都没入不见。   黑色短箭,箭尾裂出四翼,雕刻着一只深色的隼。   布罗族人看清那黑色的短箭俱是一惊,齐齐聚在一处,警惕地四下看去。   布罗的少族长脸色一变,回身看着夜色苍茫的沙漠深处,沉声道:   “寨主既然到了,何不现身?”    ☆、第三章      索塔格大漠的夜晚之所以危险,在于变幻莫测的气温,在于生活在沙漠深处的蛇蝎类毒物,更在于无处不在的无法预测的沙漠风暴。   靠近黦海的索塔格沙漠并非天垂三大荒漠中面积最广的,却是沙尘暴最恐怖的地方。索塔格深处的沙尘暴几乎以每天十数次的频率肆掠,并且越接近黦海,沙尘暴越发厉害,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沙漠地势一天要变幻无数次,这就是为什么即便是最有经验的游牧人也极力避免进入索塔格大漠。      布罗的少族长刚问完那句话就明显感到了风向的变化,不禁皱了皱眉。   空旷的沙漠里陈列着数十具红衣尸首,血腥气混杂在干燥的风里气息浓厚。只见月色之下,沙漠之上,不知何时站了个单手牵着匹马的黑色人影。   布罗少族长走到人群前面遥遥对着那个人,半眯起了眼。   “寨主这个时候出现在大漠深处,有什么事不成?”   那人似乎是低头看着那些惨烈的尸首,并不答话。好一会才开口,浑厚的男音淡淡道:“大漠深处又不是你布罗族的地盘,我来不来与你何干。”   布罗少族长冷哼一声,“自然是跟我没有关系。只是池寨主在背后放人冷箭,这又怎么算?”   那人扫了一眼满地血腥,漫不经心道:“布罗族趁着朱离族男子远行屠戮他们满族妻女老小,又怎么算。”   “怎么,你想插手布罗、朱离两族之事?”   那人顿了片刻,终于抬头看过来。苍白的弦月光华之下,露出了一张刚毅冷峻的脸,眉眼黑沉,嘴角微勾,一副似笑非笑的冷嘲模样。他也不说话,抬手将一个盛酒的囊袋凑到嘴边,一昂首将所剩无多的残酒饮尽,方才牵着马慢慢走了几步。   “乌央,你要报仇我不管,你们两族积怨多年,早算不清恩仇,但对着朱离满族幼弱下手你不觉丢人么?还是说,布罗族的族训什么时候变成欺凌弱小了。”   少族长站在高台上看着那个慢慢走近的人影,布罗语低沉:“池之慕你管得太宽了,不要以为十八城尊你一声寨主就真的什么都由得你做主了。朱离一族的男人已经全部葬身在沙尘暴中,我不找这些留守的还能找谁,难不成我布罗一族的仇就不报了?”      此话一出,高台上的红衣女子登时转头看过来,力道之大直将绑着她的绳子挣得勒进了血肉。   乌央转头看着她,冷嘲道:“你还不知道吧?你们的代族长、祭祀连同出行的全部男人都已经身亡。也怪他们,这个时候想要横穿索塔格沙漠去黦海,不是找死是什么!你刚刚还在乞求有人回来救你们?朱离咒术——你倒是可以试试啊,用你们整族人的生魂死魂相祭,看能不能请到你们的神明来杀了我!”   萨瓦原本干涸的碧色眸子重新潮湿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让她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摇着头,周身狼狈,两行血泪突然顺着苍白的面颊淌了下来。   布罗的少族长残忍的笑了笑,道:“你不相信么?还是我亲眼见到的啊。就在昨天傍晚,尸体都被风暴带到了南边,铺满了整整一片沙岭,跟这里隔不了多远。萨瓦,若不是这样,我怎么会无仇可报回来找你们?”   年轻的少族长眼底狠戾,语气里带着莫名的沉痛,突然提高了嗓音道:“若不是因为你,事情怎么会到这步田地?!”   “啊——!”   女子凄厉地嘶喊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漠里。      乌央脸上的神色非常奇怪,似悲似嘲,布罗族人特有的脸部轮廓在月色中显出一种逼人的英气来。   所有的布罗族人都只是默然看着,看着他们才丧父丧母不久的少族长,看着那原本该是他们少族长夫人的红衣女子,不发一语。      牵着马匹的人看着高台之上的人影,皱眉道:“乌央,你太过了。”   风声愈大,刮得衣袍猎猎作响。   年轻的少族长并不回头,微挑唇角看着状若癫狂的红衣女子,沉声道:“我说过了,池之慕——别管太宽。”   “呵。”   那个人眉峰微动,抚着马匹鬃毛,手指在马背挂着的一张弓上慢慢摩挲了一下,动作很轻,却使得警惕看着他的布罗族人齐齐退了几步。乌央终于回神,眼光落在那张漆黑古朴的弓上,登时冷静了不少。   他当然知道那是威胁。纵然再不甘心,也不能忽视的威胁。放眼整个漠西没有人能忽视的来自大漠寨主的弯弓威胁。即便对方单人单马,深处大漠。      斯剌走进几步低声道:“少族长,东边的风暴快到了,是‘撒雅’。”   游牧民族会给那些常见的沙尘暴取名,而能被命名的都是极具有破坏性的,譬如,‘撒雅’。在布罗语以及大部分异族语言里都是黑魔鬼的意思。   年轻的少族长扯了扯嘴角,突然抬手一挥,“走!”   经过木桩的时候,女子并不吭声,碧色眸子里恨意滔天,直直看着屠杀了自己族民的仇人,在愈发凄厉的风沙呼啸声中恍若厉鬼。   乌央冷笑一声,附声在她耳侧:“你要永远记着今天,永远记着他们是因为什么而死的,布罗族,朱离族,几百人啊,萨瓦,你要一个一个记清楚了。萨瓦,族里的祭祀说的没错,你就是大漠里的——”布罗的少族长语气低沉难辨,换了布罗的祭祀语调,腔调奇特的吐出了最后那个词:“——撒雅。”   布罗一族很快策马而去。   然而那个歌声清越、舞姿翩然的大漠朱离族终究消亡于索塔格的初秋深夜。   风声呼啸间马匹的嘶鸣之声几不可闻,沙尘纷扬中无人看到那个年轻的少族长闭上了眼,在漆黑的视线之中默然望着那抹朱色人影一寸寸消散。   ——别让我再见到你,萨瓦。      萨瓦被绑得太久,绳子刚解开整个人就摔到在台子上。牵着马的那人也没有上前,站在沙地上默然看着她跌坐在高台上失声痛哭,又跌跌撞撞地冲下台子,磕磕绊绊地跑向远处的修罗场。她的双眼血泪模糊,却在夜晚中清晰地看到了死去的族人们。   他们就躺在不远处,尸身残破,灵魂哀恸。鲜血和布料的气息带着沉重的腐朽味道,那么近,那么远。那么沉重,那么清浅。那是无可挽回的生命的消逝。   红衣女子跪在冰冷的砂砾上将残破的尸体收敛起来。   沙尘暴的前奏已经降临,半壁天空被黑云遮蔽,萧瑟风沙中那身红衣宛如烈焰。      “你为什么不帮她?”   牵着马的那个人偏头看着突然出现在一旁的人影——褐色粗布衣服,面巾毡帽,很是常见的大漠装扮,声色清亮是年轻女子的嗓音,连匹马或者骆驼都没有,是刚刚才到的,并没有看到之前的冲突。   池之慕随意打量了她几眼,道:“云重人?”   女子敏锐地感到了对方对云重的排斥,这在索塔格各游牧民族中都很常见,也不奇怪。   “算是吧。你不认识那个女子?”   对方却只是重复道:“算是?”   褐衣女子转头看着他,想了想道:“我在千祭雪山长大,如果千祭山脉真的能算云重国滨土的话,我确实是云重人。”   大漠的寨主眼底闪过惊异,唇角慢慢勾起一点笑意来,“云重国西,索塔格南滨之外的千祭山脉,原来你是那里的人。”   许是他的语调太过奇怪,女子微微皱眉,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高大的男子慢悠悠的摇了摇头,“我只不过是奇怪,千祭山脉极寒之地,念术修士向来视天下如无物,突然下山来做什么?”   年轻女子也不在意他话中的嘲讽之意,解释道:“千祭山脉是不是念术师聚集之地我不知道,我可不是念术师。”   池之慕顿住,看了她好半天才说:“看着还真不像。”   接着便往远处看去,道:“我为什么要帮她?你知道索塔格草原有多少异族么,牧草水源,牲畜领土,猎物药草,哪一样不是生存必备之物,能者得之罢了。况且外族之人不介入两族纷争。另外,我确实不认识那个女人。”   褐衣女子语气微抬:“所以你就见死不救?”   大漠寨主嗤之以鼻,冷嘲道:“死人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为什么要白白出力。”   女子张了张口,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两人的对话在狂乱的风沙中若有若无,用的都是云重官语,浑厚的男音字正腔圆流利非常,反倒是女子的音调带着点古怪,不大像纯正的云重语。      弦月须臾之间就被风沙掩盖了,黑暗中池之慕脸色微微一变,松了手中的缰绳在马背上拍了一记:   “走吧朝阳,回去。”   马匹低头在他手边蹭了蹭。不愧是惯于沙漠行走的骏马,即便是在这样狂乱的情况之下也保持着镇定,黑黝黝的大眼睛默默地看着它的主人。   “走吧,这可是沙漠里的黑魔鬼,带着我的话我们都走不出去。你先回去,我自己有办法。”   骏马四蹄来回踏了两步,想来是听懂了主人的意思,突然仰起头长声嘶鸣,很快就冲进了黑夜中消失不见。   褐衣女子心中不大舒服,只是看着这倏然间天地色变,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索塔格十大风暴之一。”池之慕微微抬颌,慢慢道:“运气真差,啧。”   沙尘暴呼啸着临近,其声势之大直接让两人原本护体的真气散乱起来,大量的砂砾打在身上,即便是隔着厚厚的布料也刮得肌肤生疼。呼吸间皆是尘土。   褐衣的女子右手护住左手腕子,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池之慕侧头看了她一会儿,有些惊异于眼前这人的茫然无措,道:“……找地方躲起来罢。”   女子反应过来,就要转身去寻那兀自跪在远处沙地上的红衣女子,却被一只手拉住了。那力道极大,竟让她一时没有挣开。   “不用去,来不及了。”   她皱了皱眉,“她会死的。”   浑厚的男音低沉,在风啸声中有着不可思议的平稳:“她一心求死,是不会跟你走的。”   “那是一条人命!”   男子的手死死扣住她小臂,淡淡道:“你若再不走就是两条人命。”   两人用的劲道都不自觉加大,一时僵持在原地。   褐衣女子眼看竟然仍然挣不开对方的钳制,惊怒之下背在身后的双刀都发出细微震颤,却没等她想出应对之法,沙漠里最大的威胁已到,庞大的沙暴如巨山压倒,顿时天旋地转,尖利的呼啸声铺天盖地。      红衣女子萨瓦跪在族人尸首面前,伸手抱住族弟与那云重男子的尸身,心若死灰,五感皆失,只一遍一遍念着族里的咒语。   后来她在狂风暴烈的呼啸声中仰起头,看到了最后的影像。   漫天黑云。   大漠砂砾集结在一起的足以毁天灭地的沙尘暴啊,索塔格的黑魔鬼——撒雅。       ☆、第四章      风沙滚滚而至。   池之慕在心底骂了一声,抖开披风将自己连同对面的人都裹起来。褐衣女子还未反应过来便一头撞在他肩头上,耳目口鼻间皆是对方的气息,被搂得极紧。还不等主人有动作,缠在左手腕上的青色腾蛇嘶鸣两声昂起头来就要攻击眼前这人。   男子轻哼一声,“不想死就安静点!”   话音方落,大片的风沙正好经过他们站立的方向,两个人同时收敛心思运起功,哪知竟然都无用!两人没能站住脚,霎时被风沙带飞了出去。   人在半空翻腾了几圈,褐衣女子心中一慌,明白不能这样跟着沙尘暴走,下意识地就要运功落地。谁知手腕一紧,一个低沉愤怒的声音在耳旁炸开:   “放松!你跟撒雅硬碰硬,找死啊!”   来不及回话,风沙走向再次变换,褐衣女子不小心吸了口沙尘,登时气息一乱,抓着对方的手劲骤然加大。两人之前的对峙状态用在对方身上的内劲原本就差不多,男子也不妨这突然的一下,顿时跟着呛了口沙,紧接着两人没来得及跟着风沙变换方向反而被风暴间极重的力道拍了一下,当下就势向着地面落下去。   也是他们运道极好,竟然恰恰落在背风的沙岭低洼之处。   黑暗中风沙犹如厉鬼过境,呼啸声震得人耳嗡鸣,两人在沙漠上翻滚了几圈终于停了下来。大漠里长大的高大男子翻身压住褐衣的女子,再次用披风裹住两人。   “你——”   “闭嘴!”   女子刚微微抬头就被吼了一句,一时也顿住了,睫毛方动了动,又听到上方那人喝道:“闭眼!”   两人凑得极近,温热的气息在罅隙间回寰,男子冷峻的声音直接响在她耳边:“给我安分些别说话!有力气省着应付风暴!”   女子抿了抿唇没再动作。      沙尘暴呼啸了这一整个后半夜。待到风沙静息,天光已经微凉,大漠里一片澄黄之色。   突然,平坦的沙地里有一个点蠕动了几下,嘭一声炸开漫天黄沙。   砂砾纷扬间窜出一个黑色的影子,身形有几分踉跄地退了几步。那人一身黑衣破损严重,露出来的肌肤还能看到深深浅浅的伤痕,头顶原本的尖尖斗笠也损坏得厉害,可见在大漠中遭遇风沙劫有多艰险。   黑衣人休息了片刻,才颦着眉掏出一个铃铛晃了晃。   “叮——”   那铃铛极精巧,无论那人怎样摇晃都只发出一声幽长的响声,清幽的铃声响在空荡荡的沙漠上竟有几分诡异。   一连晃了几次整片沙漠都寂静无声,黑衣人终于放弃了。低声自语道:   “这样大的沙暴……看来得提前回去复命了。”   黑衣人辨了方向就往前走去,不料刚迈出两步,面前的沙地骤然腾起,黑衣人瞳孔一缩倏然后退!      黄沙纷扬之间,只见两个人影从中分开,跟着的还有寒光闪过。一个浑厚的男音难掩愤然地道:“你发什么疯?”   微凉的天光之下,两个刚从沙漠地下钻出来的人都很是狼狈。头发凌散衣裳脏乱,男子的脸上还添了几道口子。   本来以池之慕多年行走大漠的经验,即便是遇上撒雅这样恐怖的沙漠威胁,躲开就是了,绝不会弄得这般狼狈。但是昨晚是正面遇上撒雅,身边还有个明显不懂得如何应对沙漠风暴还执意非要带走那个朱离族女的女子,互相一耽搁,下场当真不怎么好。他的脾气本来就不好,偏偏那女子也是个心气高的,无缘无故挨了骂,也是知道自己拖累了对方这才默然忍着的,眼下风暴已经过去,没道理她还要受他的气。   那女子并不回池之慕的话,倏然转头,一扬手将手中的弯刀抛了出来,气势凛冽带了十二分的戾气,一旁的黑衣人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弯刀贯透了胸口!      女子默不作声地收回弯刀,走到一旁整理衣装。   对面的大漠寨主明显被她出手杀人的利落一愣,看不出昨晚执意要救人的女子今天一言不发就取人性命,扬起眉道:“浮安城的人怎么惹到你了?”   褐衣女子根本不知道浮安城在哪里,只是对方本就一路相随想要自己的命,这个时候撞见了自然不能放过。当然,也是他撞到了她心底有气的时候才会死那么快,本来还想逼问一下是什么企图能让他们跟了她这么久的。   她不想跟他说话,自顾自挽起了一点袖子,看到环在腕子上的青色腾蛇一副颓靡样子,见了她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顿时微微颦眉。   自小养在含仓崖上的异兽,跟多数蛇类不同,腾蛇不害怕寒冷,却最不能适应索塔格这样干燥、风沙粗粝的环境,昨晚的沙尘暴估计把它折腾惨了。想了想,她转身去看那个席地坐着完全没有形象的高大男子,张了张口却一时找不到话说。      她也是在含仓崖上被养大的,十余年来几乎不怎么见外人,师门里独独的一个女孩子,向来是被宠着惯着的,虽然性子温和,心气却高,就这么被骂了一通也是头一次,心里的气怎么都梗着,不上不下的。   池之慕看着她那样子嗤笑一声。他脾气虽不好,对幼弱之辈倒是不计较的,而对方那一看就不怎么通世故的模样,池之慕虽然有种好心没好报的念头,倒也不是要揪住不放。   “怎么?”   她抿了抿唇,道:“昨晚确实是我拖累了你,这个我道歉;但是你见死不救本就不对,也不能怪我迁怒。”   池之慕哼一声,嘴角微勾也不知是不是嘲讽之意。   就听那女子接着道:“我不知道浮安城在哪,也不认识这个人,只是他们从我进索塔格沙漠就一直跟着我想要我的命,我杀了他自然也没什么错。”   这样一本正经、一板一眼的性子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池之慕懒洋洋的伸着腿,直接问道:“你要什么?”这样扯了半天,究其缘由还有有求于人的罢。   他当然看到了她手腕上萎靡的青蛇,看来她十分在意那豢养的小东西。本以为对方是要跟他要一些水或者食物,谁知那人问道:“你有没有酒?”   微微惊讶,“你用酒喂养它?”   “……腾蛇不喝水,只喝酒。”女子虽然不怎么接触山下世事,也知道用酒喂养一条蛇有些奢侈了,更何况——“要陈年的好酒,有梨花白或者桑落最好。”      池之慕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嗤笑着扔过去一个囊袋,“有就不错了,还陈年好酒梨花白、桑落?——惯的!”   女子接过囊袋拔开塞子闻了闻,道:“嗯,八年半的花雕,这个也行了。”说着将还剩着底的囊袋倾斜着凑近手腕,颓靡不动的腾蛇瞬间就直起身子,直接将头颅伸了进去。   青色腾蛇就那么大点的身子,不一会就心满意足地退了出来,懒洋洋地蹭着女子葱白的腕子。再一看那个盛酒的囊袋,竟然已经空了,都不知道那么多酒液都到哪里去了?   池之慕微微眯了眯眼,不过没直接问,只道:“你懂酒?”   “算是吧——我师傅经常喝,认得一些。”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了,东方有朝霞彤红。蓝天白云在上,微风黄沙在下,远处似乎有鹰隼翱翔,嘹亮的鸣叫声声振奋,广阔苍茫的索塔格大沙漠呈现了与昨晚的残暴狂野截然不同的秀丽风景。静默盛大的朝阳东升如此美好,将所有的黑暗都埋葬在背后。   这样盛大的日出很是震撼人心。不要说看了几天的褐衣女子转不开眼,就连在索塔格长大的池之慕都默然注目。      过了好一会,褐衣女子再次开口道:“你昨晚——”眉间浮现不赞同的神色。   高大的男子都被她气乐了,起身打了个呼哨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很快,远处跑来了一个影子,近了便能听到骏马的长声嘶鸣,正是池之慕的坐骑朝阳。也不知它是怎么躲过昨晚那场沙尘暴的,天一亮就循着它的主人而来,黑色的皮毛光滑依旧,看着比它的主人好太多了。   “就你这多管闲事的性子,也不知道能在这索塔格活多久。”池之慕抚着马匹鬃毛,也不看她,道:“你是不是要去大漠深处?”   女子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轻轻点头。   一件披风被丢了过来,好悬没直接盖在她脸上。   大漠寨主翻身上马,垂眸看着她,嘴角微勾,一副似笑非笑的嘲讽模样,道:“这个时候去大漠深处,昨晚你也听到了,朱离一族可是刚刚死在这段路上,你估计也就是去送死的罢。”   对方这语气听着恶意十足,其实不过实话实话,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于是摇了摇头:“死不死,去了才知道。”   男子哼笑一声,扯着缰绳道:“从这里往东三里有一处水源,再往北有唯一的一处绿洲,可别走岔了道。”说着,他一拉缰绳,朝阳嘶鸣一声抬起马蹄就向前奔去。   高空之上有黑色影子跟着高声鸣叫,双翅在晴空之中划出漂亮的轨迹。   池之慕抬手,那黑色的影子瞬息便落在了他的臂上。高大的男人看了一眼黑隼带来的消息——“镇北军变。”   男子轻嘲一声。果然,云重朝政动荡,索塔格草原又要起变故了,这多事之秋啊……突然想起那个女子清澈黑沉的眼眸,还真是宛如草原深处的寒潭。说起来,自己一直没有过问她的姓名,千祭山脉么。   于是头也不回朗声道:“什么都不知道也敢闯索塔格——!你若能活着出来,不妨来我大漠寨,请你喝酒——!”      女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眨了眨眼睛,又看了看手上的披风,兀自嘟哝道:“什么人啊……真是的。腾蛇,这披风是有来路的罢,看着毛色很是少见,该不会是什么异兽的皮毛?”   异兽较之寻常兽类更为凶悍,它们的皮毛便有驱赶寻常昆虫兽类的作用,是十分难得的东西。   女子腕上的青色腾蛇一副飨足的模样吐了吐信子,终究是不会人言,并不知其确切之意。   于是女子撇了撇嘴道:“我为什么要去大漠寨,就为了几杯酒……”       ☆、第五章      青蒂二十四年,云重多事之秋。   八月末,云重天子太傅病殁,三公不和,时欲立太子,九卿各持所见,争持不休;九月初,朝廷派遣监军抵达漠西,镇北军将士调动剧烈,一时兵将喧闹,引发了镇北军史上最大的哗变事件;初五,草原人口数量最大的异族弢阑于长恪城外集结,数万骑兵突袭云重镇北军大营;双方战事惨烈祸及漠西各族,初九,漠西十八城陆续关闭城门,拒不接纳外人入城;十五,索塔格草原突降大雪,弢阑退,镇北军损伤甚重;十六,漠西雪落成灾,靖王率破狼军出阜城,援手长恪城。   一直到九月末索塔格大沙漠才传出朱离族灭的消息,而这个消息之所以很快传遍灯江南北,是因为布罗一族射杀的那名云重青年,赫然是云重出使漠西的朝廷命官——当朝典客大臣的嫡长子宋贺,云重年轻的典礼大人。   天垂大陆之西,广袤无垠的索塔格之上,云重国与草原异族之间的战事再次一触即发。      长恪城,九月十四,圆月如盘。   城门之上,一名赭衣青年长身而立,微微仰头看着明亮的圆月,俊逸的面庞之上神色莫名。   不多时,城楼上又走来了一个青衫的年轻男子,说他年轻,估计方才及冠年纪,站到赭衣青年身旁也抬头看了一眼那月,开口道:“月晕而赤,看来明日有风。”   “漠西旱情严重已经持续三个月,若是再不下雨,只怕秋旱成灾,黑旱紧随,明年开春草都长不起来,索塔格草原大面积要荒成沙漠的。”赭衣青年喟叹一声,道:“这个时候有风,也不知是好是坏。”   青衫男子轻笑一声:“六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挂念漠西旱情?看看下边,弢阑可是围了镇北军有十日了。你刚到的?”   灯火通明的长恪城楼之下,赫然是密密麻麻的弢阑骑兵。几日对峙下来,双方损失惨重疲累至极,于这样月圆之夜分立长恪城内外,高声喧哗仍然不绝,战事倒是暂休。   赭衣青年叶习低头扫一眼城下状况,并不以为意,淡道:“两万骑兵围长恪城,七千去了浮林关,一万六阻截珠赛之路,弢阑倒是精锐尽出。长恪城里情况如何?”   步青鸾沉吟片刻道:“不太好。卫疆和冯牧闹得厉害,镇北军快分立三派了,哪里还有心思对付弢阑。”   “不说冯牧是两朝元老,单论他此次监军之职,卫疆也不知收敛些。”叶习声色淡淡,对朝廷此番派来的监军并没有多少敬重。   步青鸾眉峰一挑,“卫疆镇守漠西三十年,算起来也是两朝老将,资历可是比我们、比王爷、比京都的那位……咳,比谁都老。镇北军几乎就是他卫家军,莫名其妙冒出个监军指手画脚,换你你能受得了?”   城楼上都是守城的将士,两人的声调都不高,又特意挑的僻静角落,倒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对话有多僭越。      叶习道:“你好歹在长恪城待了好几个月了,镇北军就这么不招你待见?”   青衫男子轻笑道:“除了王爷的破狼,哪都不招爷待见!”   叶习抽了抽嘴角:“……王爷还在路上,你大可不必急着冲我表忠心。”   步青鸾被这话噎了一下,摆摆手道:“罢了,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说你跟谁学不好,非要学孟归那死气沉沉的做派?——王爷到哪了?”   “我提前走的,弢岚此番围城下了本,进了城我也收不到外边的消息。”说着微微杨了下眉,“你的流萤二十七卫呢?怎么跟我问起消息来了?”   “这不是,刚好遇见你么。”步青峦笑了笑,长叹道:“自从王爷把我扔到长恪城,就让我少接触流萤二十七卫,好多消息我知道的比你们还晚啊。”   “应该的。长恪城是镇北军的大本营,你来就来了,再带着流萤二十七卫,你让卫疆怎么想。”   步青峦撇嘴,“所以说为什么要让我来啊。”   叶习似笑非笑道:“难道不是敏贵妃求的皇上,让你多在安平富饶的长恪城待着?”   敏贵妃是步青峦的长姐,对这个弟弟疼宠得不行。   步青峦抽了抽嘴角,不说话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叶习便转身下楼了,边走边说:“弢阑在城下僵持这么多天是时候焦躁了,回头自己警醒些,别半夜着了什么道。卫疆和冯牧那边让他们闹去,想着也不会出什么大事,王爷大概就这两日就会到,镇北军守住长恪城不成问题。”   说完人已经走到城楼口,一转身下去了。   步青鸾应了一声,转头看了看喧嚷的弢阑军,漫不经心笑了笑道:“弢岚——哼。”青年站的衣袍飒飒飞扬,月光下那张俊朗的面庞显出年轻人逼人的英气。      叶习才下了城楼就听到城门内外惊叫声起。青年皱眉听了片刻,只模模糊糊听清“天罚”、“神明”、“鬼雪”之类,一抬头,顿时也愣了。   只见晴空万里半丝云彩也没有的夜空,竟然稀稀落落地落起雪来。   月明如洗,白雪淅沥。漠西干旱三个月来,索塔格的秋季,第一场气象生变竟然是落雪。      青蒂二十四年九月十六,漠西十八城雪落成灾。是日,靖王领九千破狼军突袭弢阑后翼,镇北军亦正面出击,万余弢阑骑兵败走,长恪城门始开。   大雪纷扬中城门缓缓拉开,长恪城中大批将士集结,正前方一名银发长髯的将军背手而立,长氅披身,在雪花中站得笔直。一旁站着的上了年纪的是同样披着大氅的镇北监军,只是多年出入朝堂不适应漠西气候,此时脸色泛着病态的潮红,褶皱愈甚,原本硬朗的面庞显出几分老态龙钟来。   两个人都没有撑伞,直挺挺站在大雪之下像是两个吵架了的老小孩,谁也不肯输给谁,直教人看得哭笑不得。   城门大开之后,苍茫大雪中能看到长恪城外的黑衣将士,军容肃穆整齐,近万人的军队竟然悄无声息,只听步伐声声齐整,气势逼人看得城中诸人都是一凛。卫疆心中惊叹:无论见过破狼军多少次,再见面的时候依然会被他们的声势震慑。破狼军人数虽远不及镇北军,但气势却是分毫不输的。   银发长髯的将军上前几步,声音洪亮朗声道:   “漠西镇北军将领卫疆,恭迎靖王爷!”   身后镇北军齐齐抬手行拱手礼——“恭迎靖王爷!”   云重礼制,将士边关觐见行军礼,可免跪。      马蹄声声声传来,大雪纷扬中一队人马首先入城来,为首的高头骏马之上端坐着一个身着黑色铠衣的男人。之后是三骑并行,同样的黑色破狼军服,正是破狼军的三名将军。之后是一小队的近卫,再之后才是破狼大军。   为首的靖王一拉缰绳顿住坐骑,黑色的眼眸扫了一眼眼前的镇北军,也不做声,只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免礼。   待镇北军行礼的手放下后,破狼军除靖王之外全部翻身下马,站住也是抬手一礼——   “卫将军!”   卫疆镇守漠西三十年,于云重武官之中声名甚重,无论如何也当得起破狼军士这一礼。   破狼军如此给面子,卫疆哈哈一笑,朗声道:“靖王当真客气!”   靖王爷没说话,破狼军师范流泊端着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道:“卫将军高义,破狼莫不敬仰。”      镇北军的编制说起来还有几分曲折。他们原本是镇守北方的军伍,后来漠西异族战事纷起,镇北军被派往索塔格镇守漠西,那是巢熙年间的事,距今有将近四十年的时间了,镇北这个名号一直没有变过,其将领先是镇北军原统帅杜昱柏杜将军,后来便一直是卫疆卫将军。   十多年前靖王至漠西,其近侍卫逐渐发展成人数众多的破狼军,他们在编制上隶属漠西戍边军,但独立于戍边军主力的镇北军。   眼下范流泊与卫疆寒暄几句,一直被冷落在旁的监军冯牧突然出声道:“大雪纷沓,想来靖王也疲累了,卫将军的这些旧不妨回城再叙。”   卫疆眉头一皱,还未及说话,就听范流泊笑道:“原来是冯大人,失敬失敬。雪花纷扬,流泊眼拙,竟一时未能认出是冯大人,还请大人不要怪罪才好。”说着就是一礼。   冯牧哼一声,扫一眼靖王身后的几个半大青年。破狼军大多是京都子弟,如温简、徐盛、叶习等,冯牧也算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范流泊虽不是京都子弟,却也曾多次随靖王返京,在京都名声响亮。方才范流泊上来就只顾着跟卫疆寒暄,冯牧便觉得这是对他这一介文官插手武事不满,故意不给他面子。      坐在马背上的靖王爷抬眸看了一眼天,微微颦眉。   身旁的近卫温简注意到,低声问道:“王爷?”   黑色铠衣的男人道:“先进城。”   温简点点头,抬手冲身后的破狼大军打了个手势。前面的范流泊也看到了,转头道:“卫将军,冯大人,我们还是先进城再说罢。”   卫疆点头,往后摆手道:“——回城!”   很快,黑色的破狼大军如来时那般,军容整齐、气势如虹地进入长恪城,身后是漠西飘飘扬扬的雪花,慢慢的遮住了草原的秋色。       ☆、第六章   靖王爷进入长恪城之后暂居城主府,卫疆已经寻了地方给破狼军住下,镇北军各自归队。   漠西十八城乃幽州、狄州之外,分布于索塔格草原各处的城郭,严格来说并不属于云重治下,城内并没有县衙之类,而是设立城主府衙,由一城民众选出一个顺应民心的城主,负责管治这座城。这样一来,十八座城池就有十八个城主,其中云重官员只任职其四,余下十四名城主都是由城中民众选出。   四座城分别是长恪、贡轧、姜城、阜城,靖王的破狼军常年驻守索塔格南端的阜城,其余三座城则是镇北军常驻之地。      步青峦溜进城主府大厅的时候,卫疆和冯牧正在跟靖王爷说着此番的弢阑之乱。卫疆话里话外都是监军误事,将镇北军未能及时击退异族反而被困城内的过失推到了文官监军不通军务上,监军之首的冯牧气得老脸通红,反驳卫疆不听朝廷号令以致延误军机。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互相推诿责任,这俩老也是有趣,步青峦嘴角微微一哂。   抬眼却见靖王垂眸喝茶不发一语,倒是站着作陪的范流泊唇角含笑,眼角余光突然转过来轻轻扫了他一眼。   步青峦微微一僵,于是收敛了笑意,砸了咂嘴退出了厅门,脚步一转往后院走去。   刚转过回廊就见靖王的近侍长温简正拿着一卷文书走过来。   于是扬眉,声音轻佻道:“哟,好久不见了,温大人近来可好啊?”   这语气真是太欠揍了。   靖王座下五名副将中,孟归和范流泊是靖王少时结识,孟归更是靖王幼年在京都的伴读,而范流泊则随着靖王一手将破狼军建立起来。叶习是被范流泊忽悠一通,半途加入进来的,他少年孤勇,在漠西战场上杀名赫赫。夙沙是异族人,被靖王爷收入座下之后出任副将一职;而步青峦则是年少轻狂的时候,慕破狼军的威名执意跑来的,也是年少有为,在漠西□□练了几年,刚刚升任副将一职。   几人之中步青峦年纪最小,喜玩喜闹,又是当朝贵妃幼弟,对他的一些玩闹行径几人都不甚在意。近侍长温简则是最早随同靖王来漠西的侍卫之一,当朝廷尉之子,年纪轻轻便有功名在身,出事稳当,进退有度。不知道为什么,步青峦老是三不五时就去招惹他。   好在温简向来不跟他计较,眼皮子略抬,平平常常回了一句:“步将军。”   “问你最近好不好,你就回这么三个字?”   于是温简道:“好。劳步将军问。”   步青峦被他那冷淡的态度噎住了,突然有种为什么一个二个的都被孟归那家伙传染了的感觉,古板又冷冰冰的。      “咳,话说回来,你们怎么今日才到?弢阑这一次动真格,镇北军可是折进去不少人。”说到边关军事,步青峦脸上神色收敛起来,年轻的脸上带着英气,已经是身为一名将士的凝重。   “卫疆忙着跟冯牧较劲儿,连城都顾不得守,要不是他手底下还有几个堪用的将士,啧——长恪城门要守不住,戍边军这脸可是丢得没边了。”   温简点点头:“弢阑此番确实是下了功夫——”   话音未落,就听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有人挡了王爷的道?”   只见后院的一片花树后边闪出了一个人影,一身赭衣,面容清俊,正是叶习。   步青峦:“六哥你去哪了?最近两天都没见到你。”   叶习冲着温简颔首,这才道:“就这儿。我这两天都在这城主府衙里,趁着情势混乱,看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有用的东西。”   “我来了几次,也没翻到什么东西啊。”   “你来长恪城是明面上的事,多少人看着,如果真有什么不能见光的,怎么可能不防着你。”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叠东西,挥了挥:“大概是这两天着急转移,这不,被我遇到了。”   步青峦不服气的撇了撇嘴,伸手接过去翻了两下,眼睛都瞪圆了。   “贩卖战马、私受异族财物、私吞军饷!——卫疆老糊涂了么?!他可是两朝老将,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还不清楚么?这些事在漠西可都是抄家的死罪啊,他也真敢做!”年轻的副将啧啧两声,“难怪朝廷要派人下来,这么大动静不惊动京州那位才怪了。”   叶习摇摇头:“只怕没这么简单。”   “嗯?什么意思?”   叶习顿了顿,事情不明朗,有些话还是留着吧。于是只道:“漠西边关,有什么是简单的。”   步青峦扯了扯嘴角,继续低头看那些东西。   叶习转头看温简,接着问道:“温简,是否有人拦了王爷的道,致使破狼迟了两日才到长恪城?”   温简点点头,顿了顿,复又摇头。   赭衣青年微微眯眼,“怎么回事?”   温简像是在思考怎么说,片刻后才道:“弢阑族大军初五至长恪城,卫将军初十一早晨才着人往阜城传信。十二晚破狼收到消息,次日凌晨孟将军领军六千出阜城;十三日,王爷察觉事情有变,亲率大军出阜城,今日凌晨到长恪城外。”   这番话下来不仅叶习皱了眉,步青峦直接诧异道:“你说孟归来了长恪城——他到现在都不见人影,我以为王爷让他留守阜城了?”   而叶习直接道:“有人掐了长恪到阜城之间的路?”   温简点头:“是。”   “孟归人呢?”   “浮林关,后来王爷让他去了珠赛之路。”   叶习沉吟片刻,道:“你是说,孟归和你们都被拦了一天?”   温简点头:“被拦的不止是我们,在沁婀草原一带,所有经过这段路的人都被拦了一天——”   “池之慕!”还不等温简说完,步青峦就喊道,看他那架势简直恨不得跳起来,要是那人在眼前估计还想打一架。“这番做派除了池之慕还有什么人,那个疯子又想干什么?!”   谁知叶习微微摇头,“没有理由,这么做对他没什么好处……”   步青峦轻嗤一声:“谁知道他要做什么?池之慕那个人,做什么都不奇怪。”   温简:“应该不是大漠寨。”   叶习看温简,问:“不知道是什么人?”   “不知道。”温简像是想到了什么奇怪的场景,眉头蹙起,“因为拦道的不是人,而是一大群草原灰狼,从头到尾根本没见有什么人。那群狼突然出现在沁婀草原上,数量之多令人咋舌,它们截断了沁婀草原南北要道,但奇怪的是,它们并不伤人,只是往过往行人身上嗅一嗅气息,也就放行了。不过就这样还是耽搁了行程。”   叶习表情古怪:“听上去像是在找人,或者找什么东西?”   温简点头。   步青峦直接道:“你们那么多人还怕几只狼?”   温简看了他一眼:“步将军,那不是几只,是成千上万的草原狼群。你到草原有几年了,应该知道索塔格草原的狼群是不能招惹的。”   云重地势奇诡,有很多地方都有着无法解释的存在,作为外来者最好不要惹怒那些原生生物。譬如说,草原灰狼。这种动物的威胁原本没有多少,破狼军一个将士也能解决掉好几只,但麻烦的是它们是群居生物,当它们以成群结队的方式出现的时候,即使是几千人的大军也还是避开为好。   步青峦瞬间就想明白了,只好闭嘴不说话。   温简转头向叶习解释道:“因为事情古怪,王爷下令在沁婀草原停了一日。王爷的原话是:镇北军那么多人倘若就这样将长恪城败给弢阑,也不用回云重了。”   叶习点点头,倒是更在意沁婀草原上的狼群,“索塔格倒是有不少擅于驱使兽类的异族人,但那些人不都常年游牧草原深处极少出现在漠西十八城的么?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念术师。”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三人转头,就见一身黑色军服言笑晏晏的范流泊不知何时站在一旁,手里还拎了把折扇一点不在乎这还飘着雪的天气。   见三人看过来,范流泊眉毛一挑,道:“索塔格擅于驱使兽类的异族是不少,但驱使这种规模的狼群,他们都不可能做得到。这样大的手笔——呵,漠西大概是来了什么了不起的念术师了。”   一句话说得三人心中都是一凛。   念术师啊,大陆上最传奇的人物,这种时候莫名其妙的出现在漠西做什么?   范流泊眼中光芒微动,道:“不然你们以为破狼为什么要在沁婀草原逗留,真是怕了那些狼群不成?”   步青峦转念一想,觉得这样才是对的,破狼军怎么可能被一群狼拦住了?但是他依然看不惯范流泊手里的扇子,遂龇牙道:“范先生,你这是把漠西当成了四季如春的顷州?”   黑色军服的军师呵呵一笑,跟步青峦掉书袋子:“这个无妨。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在鄙人眼中,漠西的雪跟顷州的月并无不同。青峦你就是心不自在,才会觉得我这扇子与落雪天气不符。”   “!”步青峦嘴角一僵,干脆转过头去深深吸了口气,以免自己又忍不住动起手来,王爷那边不好交代——关键是根本打不过好嘛。   范流泊看他吃瘪看得挺开心,扬着眉笑得正常多了。      叶习和温简齐齐摇头,眼底暗含怜悯,每次都吃亏,还每次都不长记性,步青峦也是自找的。   范流泊正了正神色,道:“好了,王爷让我出来说一声,恐怕就这两天了,各自警醒些,别耽搁了正事。”   叶习一怔:“这么快?”   军师大人嘴角微微一勾:“你以为呢?卫疆做得太过了,月州千里之遥,都能传到那一位耳中,况且王爷还在这儿呢,他也能做出这等事来。你们以为弢阑族为何挑这个时候起兵,分赃不均啊,弢岚的那个族长又是个惊采绝艳的人物,哪里那么好惹。至于镇北军——”   范流泊摇了摇头,“声名赫赫四十年的镇北军,一时不明白,难道还会一直不明白么。连朝廷监军都下来了——肃清外敌,就该清扫内里了。”       ☆、第七章      范流泊将几件重要的事捡出来又说了一遍,眼见天色昏沉,雪落不止,时辰却是不早了,摆摆手各归各处。   叶习看了范流泊一眼,两人这么多年的交情,确实是眨眨眼就知道对方的意思,见对方不动声色的微微颔首,叶习转身便离开了府衙。   范流泊手里拿着叶习寻到的一沓东西,有文书也有布帛,还有不知用什么东西写了异族文字的兽皮。里面的内容早有耳闻,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他只略略翻了翻,随手递给温简。   “仔细收着,稍后给王爷带过去。”   “是。”      温简走后,范流泊又停了片刻,方抬步朝书房走去。漠西边关,没有多好的条件来招待一朝王爷,好在靖王此人大半的时间也是逗留在漠西之地,没有京都朝堂子弟的讲究,收拾出来的城主府衙就暂时做了靖王爷的留宿之地,府衙的书房用来办公倒也尚可。   范流泊走了没几步,头也不回道:“你又回来做什么?”   不知从哪闪出身来的步青峦眉峰一挑,“突然想起来有点事还没问呢。”   范流泊晃着自己的扇子慢腾腾道:“嗯?”   “就是你们这次回去——”   “五公子的事?”   “嘿嘿——”步青峦笑了两声,将随手折的一枝柳条放在牙间咬着,也不知这城主府里什么人这么大能耐,漠西这种荒寒的境地里也能将灯江江畔独有的苍柳养活,虽说长势萎靡,那般绿意倒是不曾输了名声。   “我这不是一年多没回去了么,也不知道五哥那边怎么样,又不敢去问六哥。范先生此番去京都,有没有打听打听五哥的病怎么样了?”   这里的五公子说的是太尉叶府的五公子,叶习的五哥。步家与叶家的交情不错,叶家五公子又曾给步青峦帮过忙,步青峦对那个聪慧无双的五公子向来很上心,尤其是他跟叶习交情很好,再知道叶习的身世以后就更上心五公子的事了。   范流泊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要说范流泊此人,他年少成名就在漠西,后来虽挂名为破狼军师,手底下的功夫却是不俗,跟他的谋划之才相当,是少见的将帅奇才。当然,人有奇才自有奇癖,虽说范军师整日笑容文雅翩翩风度,却是破狼军中一致认为最不能得罪的人。在这点上靖王爷都得靠后,毕竟六王爷光明磊落、处事沉稳,哪里像范军师那样阴谋阳谋一起来,让人吃了亏还有苦说不出。   于文于武,步青峦在他手上是从来讨不到好处的,当下也只好仗着年纪小耍泼耍赖。   “先生,先生,我看六哥最近脸色不太对,是不是五哥那边出了什么事啊?——范先生您就告诉小的罢,小的这边也好想办法看怎么帮帮六哥啊,您说是不是?”      范流泊倒不是不想说,只是一时偷懒……就那么闪了会儿神的片刻,眼前的年轻人都快插科打诨到给他作揖了,范流泊嘴角一抽。   “你都多大了还这副孩子气模样?”   步青峦软的不行想来硬的,于是眼睛一眯,“那你说不说?”   范流泊一看就乐了,跟着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看着他。   步青峦年龄本就不大,又长了一张白白净净少年面庞,凤眼剑眉,嘴里还叼根柳枝晃悠,越发显得年纪小,眯起眼来只会教人觉得少年恣意、张狂得厉害。而范流泊青年俊朗,因为常年混迹漠西,冷下脸来能吓哭孩子一大片,他眉眼黑沉,眯起眼来直像雪山上的锋利冰刃,寒气十足,着实有威慑力。   ——范军师生平最恨被威胁,什么人都不行。   “咳——”步青峦识时务者为俊杰,顷刻间就收敛多余的表情,握拳抵在嘴边清了下喉咙,恢复正常声调:“所以五哥他还好么?”   范流泊懒洋洋的挥了挥扇子,“没见着人,不过听说叶家五公子好着呢,能吃能睡,没灾没病。”   步青峦站了一会,还是不确定地道:“当真?”   “都说了没见着人,真不真的,我怎么知道?”   “那你听谁说的?”   “孟家人。”   “哦哦,听说孟家那个小姑娘医术了得,她说没事应该就是没事了。”步青峦喜笑开颜,又装模作样的给范流泊拱手行礼,“多谢先生,我这就找六哥去,不了解五哥的近况去跟六哥搭话简直太费劲了。”说着一闪身不见了。   范流泊也不在意,转身往书房走去。      城门府衙的书房其实没有多少书册,两个大书架子上只稀稀落落放了几本兵书、地理杂闻、话本。陈设也简陋,倒是燃着香,气味清淡袅袅,在这样寒冷的雪天里很是醒神。   范流泊一眼就看到站在书架前的高大人影,有些意外。   “王爷。”   靖王手里拿的是一本索塔格的地志,在漠西这么多年,年轻的王爷几乎熟知索塔格的每一处草原,此时拿着本地志也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闻言转过脸,道:“都走了?”   “是。叶习对弢阑退军有些疑虑,出城去了。他找到的那些东西王爷可看了?”   靖王爷略略点头:“与之前的差不多。”   “卫疆做得也算隐晦,冯牧来了这么多天都没抓到他的把柄。这些东西,”范流泊沉吟片刻,道:“王爷,这些东西恐怕不能交给冯牧,若真被他捅到京都去,照现在势头来看,轻则被裁,重则,只怕整个镇北军都要被打散。如此一来,戍边军要遭重挫,漠西乱起来可不是小事。”   年轻的王爷唇角微动,似乎是勾了个冷笑:“不用给他。京城现在乱成那个样子,戍边军的事情就不用他们操心了。”   范流泊点点头,倏然轻笑了一声,道:“不然寻个时机透露给镇北军好了,这种时候添上把火,足够将镇北军动个彻底。”   靖王闻言,转身看了他一眼,眼底暗沉。   范流泊跟他对视片刻,抬手做了个作罢的手势,以示自己不会再出这种损主意。      云重国年轻的王爷放下书册,看着窗外纷扬的雪花,道:“静之,漠西一年有多少战事,伤亡几何,你最是清楚不过。”   这并不是问句,因为彼此都对答案心知肚明,但范流泊还是道:“单论云重与异族的战事,少则十数次,多则上百,更遑论异族之间彼此纷争。至于伤亡,不可计数。”   靖王点点头,慢慢道:“卫疆奉旨领镇北军的时候年方加冠,三十年来从几未回过中土,虽说近年来做派出格,但三十年战功彪炳,战绩属实。这个时候把这些东西透露出去,除了将他逼反或者逼死,于朝廷,于漠西,于我们,都没有一丁点儿好处。”   在卫疆一事上两人的想法一直有些出入,范流泊忍不住争辩:“王爷,卫疆有功,但也有过。涉及漠西边关的军务,兹事体大,他的作为恐怕是功不抵过。”   靖王随意地摆了摆手:“不是让他功过相抵。静之,我只是想跟你说,凡事给人留一线生机,没必要将人逼至绝路,反而得不偿失也未可知。再说,我只是看着镇北军这几年实在不像话,出手肃清一下风气,又不是想取而代之。”   难得他说这一长串话,还是以这种朋友间劝导的语气,而且靖王的立场已经很清楚了,范流泊剑眉一扬,笑道:“好吧,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九月十八晚,弢岚退军三日之后,继九月初的军伍哗变之后,长恪城镇北军第二次哗变。   第一次哗变事件是针对朝廷监军冯牧的,发生得十分突然,不要说靖王爷的破狼事前没有得到消息,连卫疆、冯牧本人都很是意外。大规模的将士职务调换削减是引起那次哗变的直接原因,事发之后,卫疆有意无意地放任,导致长恪城数万将士直逼冯牧冯大人所住的驿所,死伤过百。之后弢阑兵临城下,朝廷重压,此事暂缓。   没想到只到了月中,弢阑方退,镇北军就第二次哗变了,而此次哗变的原因却是针对镇北军将领卫疆卫将军的,言其做派失信于大军、有违私德,更有悖军规。   范流泊早就知道镇北军迟早要变天。虽然有关于卫疆罪状的文书证据都已经在破狼军手里,且靖王不让外传,但监军冯牧毕竟不是吃素的,将士们言语上的不满也由来已久,又在弢岚一役上吃了败仗,二十万镇北军简直无颜面对他们的旗号,此番种种,到底还是哄乱了。   当然,镇北军里边不可能没有人推波助澜,至于目的是什么就值得商榷了。      事发之初破狼军忙着处理浮林关的弢岚军和沁婀狼群一事,且毕竟是编制外,不宜过问镇北军务,然而随事态发展去,就连靖王也没料到会一发不可收拾,。   意料之中,卫疆在哗变之初还有几分慌乱,很快便冷静下来,果断镇压了哗变事件,手段凛冽。   次日,卫疆在府衙中宴请数十位军中将领,意在整顿军事。因为是镇北军的家事,便没有宴请朝廷来的监军一行人以及破狼军诸位将领一同列席,倒是派人跟靖王爷说了一声,不过被靖王爷谢绝了。   步青峦倒是寻了个空子溜进去,只是中途有事又离开了,事后听属下来报,却也不及自己亲眼所见了。   九月十九的长恪城午宴,后来听闻只像是一场荒诞的闹剧,或者悲剧。   当日宴席之上,卫疆并诸位将领原本是在经由此番哗变事件以及弢岚围攻长恪城,讨论各项镇北军事,卫疆将军甚至开口自责,言自身有愧于镇北军将领一职。镇北军中有一将军姓严,在军中的年岁资历都与卫疆不相上下,却是个暴躁脾气直性子的,与卫疆的关系也甚好,只是实在容不得镇北军有一天竟众不敌寡,大概也是因为是好友,才对卫疆言辞激烈,苛骂其失职失责。卫疆起先还只是脸色不好的听着,渐渐地,眼底便浮现了阴沉之色,毕竟是当着众人之面,严宵实在是太不给他面子了。到得后来,两人便互相争吵怒骂起来。   据步青峦的流萤二十七卫来报,当时场面激烈失控,在场诸位要么愤怒不满,要么惊慌无措,要么尬尴无比,杯盏凌乱。就听严宵怒叱道:   “卫疆!此三十年来,你可对得起镇北军百年威名,可对得起杜将军栽培之恩、赏识之恩!”   镇北军杜昱柏将军,此人在镇北军乃真神一般的存在,也正是由于他的赏识,才造就了卫疆三十年率领镇北军的传奇。卫疆能将天下人视若无物,却不能待杜昱柏不敬。   此话一出,场面瞬间岑寂无声。   卫疆面上青紫,竟然徒手捏断了一只桌腿,站起身踢飞了酒桌便要动手,谁知突然便栽到在地,一直到咽气都没能闭上那双怒火滔天、情绪复杂的眼。      “早就听闻卫疆素有心疾,但这几年看他叱咤漠西,何等英豪,还以为是军中误传,没想到竟是真的。”范流泊叹了口气,发自真心地道:“镇北军没了卫疆,就跟失了主心骨一样,严宵为此事所刺激,病倒在床,听闻也不大好。镇北军元气大伤啊。”   步青峦倒了一杯茶仰头喝尽,道:“你之前不是对他意见蛮大的吗,怎么现在倒为他说好话了?”   范流泊懒得搭理他,扣着扇子问温简:“王爷那边怎么样?”   “王爷已经派人着手卫将军的后事了,只是镇北军不太配合。”   “卫疆一死,镇北军有得乱的了,却也是个难得的时机,端看王爷怎么取舍了。”说着,破狼的军师大人意味不明的轻叹一声,“果真是世事无常。”   屋外大雪纷扬。    ☆、第八章      晁熙二十六年春,云重国施重兵清剿流连于北方一带的匪众,在古黎苍林有意帮协之下,整个北方部落四散溃逃,布奈石川以及鬼琴山脉一带的战事得以平息,北域平,诸乱定。此后,闻名灯江南北的镇北军奉命前往漠西,在杜昱柏将军率领之下镇守索塔格草原。   晁熙三十五年七月末,杜昱柏在异族战乱中受伤,流箭无眼,穿透了他的胸膛。到八月初,杜将军伤重身亡,时间短得来不及上报到朝廷,接管镇北军的是方才跟了杜将军一年的一名年轻副将,卫疆。时将士多有不满,但卫疆其人年纪虽轻,才能毫不逊色,又有杜将军生前几名德高望重的副将扶持,镇北军倒是没出什么大乱子。   晁熙三十六年夏,朝廷正式下达文书任命卫疆为镇北军将领,统帅全军。此后三年,镇北军在卫疆带领下每战每胜,很快扬名漠西,声望比起杜将军生前只增不减,镇北军从此听凭卫疆号令,再无二心。   晁熙三十九年,云重王朝更替,先帝薨,新皇年仅十岁有余,在朝臣辅佐之下登基,开辟新的王朝,更年号为青蒂。   青蒂二年初,因种种缘故,朝廷有意镇北军更名;消息传到漠西,军伍上下因感念杜将军不愿改名,双方僵持数月有余,最终以云重朝堂退步结尾,此事作罢。卫疆将领之称不改,往后亦再无变动。   青蒂十一年,新皇正当年华,政绩斐然,法制严谨,税务宽厚。新皇幼弟,年仅十一的六王爷自请往漠西,册封号——“靖”。其时,镇北军以其廉整威名响彻灯江南北,军伍人数过数十万。   青蒂十四年,靖王近侍卫人数众多,遂自立破狼军,隶属靖王直接管辖,驻守阜城。次年,池之慕建大漠寨于索塔格大草原之南,集结各异族,其后几年大漠寨的势力强横一直令镇北军忌惮,破狼军倒是一直插在中间,不惊不惧。   青蒂二十四年秋,弢阑作乱,镇北军两次兵变,卫疆于统帅之职失策、失德,为将士言辞所激,心疾突发,病逝于长恪城午宴之上,一代英豪溘然长逝,镇北军群龙无首。时场面混乱,席上数位将领都曾动手,纷乱阋墙;更有甚者,严宵将军有愧于心,不久便自戕而去。镇北军中大乱。      镇北军眼下的情况,连靖王爷这边也没有料到,根本毫无准备,整个长恪城忙得人仰马翻。      卫疆的坟冢修在了的长恪城外,南靠骆峰山,北望大草原,身后是三十年未曾回头的故土,眼前是终此一生征战的沙场。   大雪纷扬,很快就掩住了坟上的新土。   漠西边关,诸事从简,长达七天七夜的丧事之后,最后一批祭拜的将士们已经离去,只余下两座新建的亭子和一座新起的坟茔。风雪刮过,光秃秃的胡杨树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你倒是一死了之,留下这堆烂摊子,还不知道要怎生收拾?”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站在祭拜的亭子里,抬手点了几柱香,慢慢插到香炉里,自语道:“卫大将军啊,同朝为官三十载,食君之俸,忠君之事,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老朽也就不多说什么了。终归也不过三五年,都要下去的,到那个时候,是与不是,但凭冥主吩咐才是。”   老者顿了顿,又絮絮叨叨起那些早年同僚,王朝更迭送了命的,战事纷乱送了命的,势力倾轧送了命的,林林总总,有些人的名号甚至都记不清楚了;细细数来,现下还好生活着的,果然没几个了。   “到底是世事无常,岁月不饶人啊。”说着,又看着灵位长叹了口气,“死后都不愿回江南去,漠西这片地,到底是葬了你这一生。”   身后的雪地上传来细微的踩踏声。   冯牧愣了愣,他是特意挑了这个众人都散尽的时候才来的,还有什么人也会来?转头却看到一袭墨色长袍,云重的六王爷正不紧不慢地迈进亭子来,身后跟着几个破狼的将领。   “……靖王爷?”   靖王微微颔首,“冯大人也在。”说罢也不管忘了行礼的冯牧,兀自上前点了香,插到香炉里。   范流泊等人随后,点香、行礼,将香恭恭敬敬插入炉中。最后,范流泊还将一卷不知是什么的文书当着牌位烧烬。   冯牧这才回过神来,脸色有些僵,方才他只顾对着卫疆的灵位絮絮叨叨一些老人家的唠叨,也不知靖王爷是何时到的?又听到了多少?毕竟人一上年纪,有些话就不那么恭敬了,眼下一时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靖王却只道:“若是本王没有记错,冯大人与卫将军也曾同朝为官?”   冯牧不知其意,只得承认道:“是。臣与卫将军都是晁熙三十三年入的朝,此后不久,卫将军便自请出关戍守边境,臣曾有幸与卫将军同朝四月有余。”   “冯大人可知,卫将军江南的家中还有何人?”   “回王爷,卫将军的长子早年夭折,如今只余正房夫人并一位嫡女。”   靖王爷略略点头,转头看了步青峦一眼,“卫将军的抚恤,本王这里再出一份,差人送去江南,不必宣扬。”   步青峦点头记下。   靖王爷复又看了会儿这白雪纷扬的坟茔,便打算回去了,冯牧迟疑片刻,还是道:“王爷,卫将军一事……?”   靖王淡淡道:“本王戍守漠西,朝中之事就不多做过问了。”   “这……?”冯牧额上有些虚汗了。   说完,靖王爷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出亭子去,倒是范流泊笑着说了一句“冯大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罢,哦,方才流泊手滑,不小心烧掉了些许文书,还请大人勿怪。”摇摇扇子走了。   冯牧好半晌才醒过神来,神色不定地回头看了一眼灰烬重重的火盆,喃喃道:“难怪啊,怎么都找不到那些证据……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哎。”   还能怎么办呢,人都死了,就算真有这些文书,带回京都承去圣上面前了,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了吧?六王爷都能特意来祭拜,难道京都那边还能揪着江南那孤儿寡母不放不成……到底是三十年军功啊。      镇北军群龙无首,六王爷又恰好在长恪城,自然便有人提议干脆让靖王接管镇北军。此提议方出便引发了新一轮的轩然大波。   六王爷乃当朝圣上一母同胞的皇弟,自小戍守漠西,手底下也有自己的军队,但那只不过是几万人,倘若这近二十万的镇北军被靖王爷接管,那……纵然是兄弟,到底是天家兄弟,就不知道京都的那位是否放心?   由此,镇北军中几位副将着实反对;然而,靖王又是镇北军此时最好的选择,一时场面僵持。   靖王爷本不耐烦镇北军这堆烂摊子,索性上书子音城,让自家兄长便宜行事,随后便带着自己的破狼军回了阜城。      青蒂二十四的冬季来得很早,九月的一场大雪之后,索塔格便入了冬;到得十月份,加上边关的战乱作祟,这个冬天显得特别冷。   这天,又是天阴欲雪,寒风刮得人脸生疼,阜城的城门口处走来了两个人影。   因为是驻兵重地,阜城的盘查很仔细,这样的天气本来也没多少人,守门的将士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两人,又看了一眼,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个子较矮的那人眼见守门的将士一再打量就是不让进,上前一步扬起下巴道:   “喂!你到底怎么回事,让不让我们进的?看这么半天是怀疑我们是异族还是奸细?”   那人一开口,将士就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虽然穿的是男子服饰,戴着帽子蒙着面巾,那声音明明就是女孩子啊。再看另一个,也是女子。   “……抱歉。”   漠西男女服饰其实差别不是很大,普通人的冬衣就更是少有区分,但这两人的服饰都不属于索塔格各族,倒是更偏近于云重内地的服饰混搭了毡衣,又是男式,看着有种很微妙的古怪感。又面生得紧,便多问了一句:“敢问两位姑娘从哪里来?进城做什么?可有亲朋?”   矮个子的那人柳眉一挑:“你管得着么?”   女孩子的声音又清又脆,标准的云重官语,即便是骄横,也使得城门口常年驻守漠西的将士一窘,一时找不到话来接。   女孩子哼一声,伸出手指着一旁几个当地人道:“凭什么他们只看一看就进去了,偏生要为难我们两个弱女子?当真是这样欺负外地人么?靖王的破狼军就是这副样子?”   女孩子葱白的手指露在外边,指尖冻得发红,面巾之下露出的眼睛漆黑如墨,瞪着双眸看人的时候就像发怒的小兽。   那将士起先还有些赧然,竟有些当真在欺负两个女人的错觉。听到后来眉峰皱起,刚要反驳,却被女孩子眼见地看到,飞快地接道:“难道不是?这天寒地冻的你还不让我们进城是安的什么心?都说靖王爷的破狼军治下严谨,军风齐整,就是这般模样……”   越说越不像话。   旁边的女子伸手一扯她的腕子,对守门的将士道:“这位将军,小彤语气不好,将军大人大量,还请不要计较。”   这一位温婉有礼,将士张了张口,还未开口先涨红了脸,当下计较也不是,不计较也不是。   女子笑了笑道:“这天气实在是太冷了,也是我们赶路累得紧,言语上就焦急了些,还望将军能早些放我们进城?”   矮个子的女孩子疾行的火气撒出去了,也知道自己方才太过了,扯着旁边女子的袖子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守门的将士咳了一声,道:“那,那你们总要说你们是打哪儿来的吧,我这要记录的。”   那女子顿了顿,这才道:“我与小彤来自顷州涟城,家中已经无人,阜城里有远房亲戚,特来投靠。请问将军,阜城中是否有一个戚姓的老铁匠?”   阜城确实有个戚家铁铺,老铁匠戚师傅在阜城几十年了,手艺很是出名。将士点点头,既是来寻亲的,又是戚师傅的亲戚,于是只问了一下姓名便让二人进城了。   恰好叶习当天出城办事回来,远远的看到了城门口的事,走近时那两人已经进城,那将士还看着她们背影。   赭衣华发的青年轻咳一声。   一众将士俱回头:“叶将军。”   叶习冲着那远去的背影抬了抬下颌:“怎么回事?”   “两个面生的姑娘,说是来寻亲的,顷州涟城人。其余并无事。”   “顷州涟城,那可是灯江畔的繁华之地,寻什么亲寻到漠西来了?”   “说是来找戚师傅的。”   叶习闻言顿了片刻,道:“戚家铁铺,戚师傅倒是说过老家在顷州。无事。好好看着城门,天冷,记得多加些衣服。”   “是!谢叶将军体恤。”   叶习摆摆手进了城。       作者有话要说:  交代镇北军史。 ☆、第九章      阜城戚家铁铺锻造的器械在漠西一带一向很是出名,无论是寻常人家里的菜刀铁锹,还是军营里的兵戈戟钺,都能锻造。铁铺只有戚师傅一个铁匠,另有一个沉默寡言的高个子男人是铺里的学徒,夏天才来的,手艺还不足以独当一面。   阜城总共就几条街,长短不一,纵横交错,既没有京都的阔然大气,也没有江南江北的婉约,甚至不似漠西的粗狂之风——这座城原是仿照了上古阵法名城,栀雒,缩小了方圆而造的,算起来阜城是漠西十八城中最早成形。   戚家铁铺就在这座城市最短的那条街,西丙。阜城里的街道名字就是东南西北,再各自以甲乙丙丁区分,西丙街统共不及半里,两侧的铺子、住房加起来也没有十户,除去一家铁铺,就只有一家衣料铺子,一家药铺,两个小院,再没有了。      破狼的大营在阜城的东侧,一大片的房子,全是这些年来陆陆续续购置、兴建起来的。边关简陋之地,靖王爷领着一群打仗的老爷们竟将它弄得看着还蛮繁华的,当真是有本事。当然,在这种事上,素来奉行吃饱穿暖才有力气打仗的范军师功不可没。   步青峦横穿过阜城,从几家铺子中间钻出来,倏然就到了西丙街头。   年轻的副将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啧啧称奇:“这座城到底是怎么建成这样的,明明刚才还在南乙街,一回头,得,我们到地方了。”   跟在他后边的赫然是一身常服的靖王爷。   阜城是破狼的大本营,出个门几乎用不着什么侍卫,二人身后再看不到破狼的其他人。      几步就走到铁铺前面,步青峦也不含糊,直接站在人家门口就喊道:“戚师傅,戚师傅在吗?”   出来的是高个子男人,默然看了两人一眼,又走进铺子里去了。这人一向不怎么吭声,步青峦也不在意,跟在后边走了进去。穿过烧得极旺的火炉和低暗闷热的铺子,正看见戚师傅坐在一个木凳上,盯着桌上的一把匕首看。   步青峦眼尖,走近几步道:“哟,这匕首造得不错啊,刀形流畅,成色暗沉,嗯——就是看着不怎么锋锐,不是戚师傅的手笔吧?”   老人看着匕首点了点头:“力道不匀,淬水的时间也不够。”   高个子认真听完,默不作声的收起匕首,回火炉旁去了。老人这才看到步青峦身后的人影,眼底有些惊讶,起身道:“王爷怎么亲自过来了?”   靖王爷微微颔首,声调沉稳:“戚老师傅。”   步青峦扫了一圈铺子里陈设的成品半成品,此时回过头眯着眼笑道:“戚师傅啊,你看,王爷都亲自过来了,那剑——?”   老人眉头一皱。      “戚叔是不打剑的。”   一个清亮的声音自铺子后方传来,几人转头,就见两个人立在铺子昏暗的光影里。   “戚叔是不打剑的,你们恐怕得另寻高明。”那人重复道。   两人走进铺子,火光将二人的脸庞照得明晰。戚师傅看清说话那人的脸,真正惊讶,几乎脱口唤出声,呼吸几次才道:“……琉璃?你是不是琉璃?”   女子偏过头笑,眼瞳明亮异常:“是我。戚叔,多年不见,你可还好?”   老人眼眶微红,最后道:“琉璃……,戚叔一切都好,都好。”   曲和看了眼铺子里的两个男人,年轻那个一张少年脸庞,笑容清朗的样子像是邻家小弟。另一个,嗯,真像含仓崖上的映水松。   含仓崖常年雪封,有些地方因为温泉还好一些,其他地方却是寒气入骨,尤其是崖顶之处,几乎没有什么生灵存在,连雪莲、雪貂的身影也无。却偏偏生长了一株苍劲的映水松,完全不应该出现在云重千祭山脉的映水松,这种原本只生长在河川国的植株。曲和一直觉得很神奇,在含仓崖的时候常常跑到树下,越看越觉得神奇。   步青峦率先偏了偏头,“咦,我好像从未见过两位姑娘?”   “嗯,我们今日才到的。”曲和弯了下眉,笑吟吟道。   靖王爷抬眸迎着她的视线,淡淡道:“姑娘认识我?”   曲和摇摇头,眉眼间氤氲着浅浅的笑意,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边关异族众多,也不是没有热情胆大的年轻姑娘,靖王爷战功显赫、位高权重,又是青年俊朗,多少心意或暗香浮盈或明言直示,靖王爷见的又哪里少了?但再仔细看了,哪里是倾慕之色,分明就是见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物之类?      靖王此人看着面冷,声调却沉稳疏朗,很好听:“戚师傅不铸剑?”   曲和点了点头,“戚叔不铸剑的。”   那边的老人稳下心境,这才开口道:“王爷抬爱了,老朽这点微末技艺,确实当不得铸剑师。王爷想要打一把剑还是另请他人吧,据老朽所知,牊城有凖族,是有铸剑师的。”   步青峦插了一句,道:“戚师傅说哪里话,这漠西十八城谁不知道您老人家的手艺。论铸造之术,戚老师傅若称第二,漠西是无人敢认第一的。”   老人只慢慢道:“老朽确实不铸剑。”   那声音极平静,步青峦张了张口竟不知再说什么。   靖王爷闻言也不强求,“也罢。那请戚师傅为在下打一把刀。”   老人一愣,莫名转头看了曲和一眼,便详细问起细节来。步青峦见没他什么事,转头就跟一旁另一个更为年轻的女孩子搭起话来。      半晌,记下靖王爷所求的刀的要求,戚师傅让高个子送走两人。步青峦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冲着方才搭话搭得挺开心的女孩子挑眉扬了个明朗笑脸,随后快步跟上靖王走了。   小彤撇了撇嘴没搭理他,戚叔看她面色疲惫,便让曲和先带她去房间休息。铺子后边转过一个月门就是一个三进的院子,曲和安顿好小彤,一出来就见到站在院中的戚老师傅。   “戚叔。”   “这姑娘?”   “戚叔说小彤?我在阜城外遇到她,她一个小姑娘赶路不□□全,便一同上路了。她没与我细说,只说是来寻父兄,我猜着大概是破狼军或者镇北军里哪位将军的家室罢。”   戚家铁铺的老铁匠点了点头,“既然到了这里了,好好休息几天再去寻人吧,终归破狼军就在阜城,镇北军驻扎得也不远,寻个人应当无妨。”说着又叹道:“这么远,一个姑娘家的,家里也不派个人跟着。”   曲和颔首应是。      老人温声道:“琉璃,[十刹]给戚叔看看,这么些年了可有损坏。”   曲和轻声应了,从背后解下布包放在院子的石桌上打开。   老人低头看着两把并排陈列的弯刀,那布只是寻常粗布,在两柄弯刀的印衬之下都显得难得不少,可见刀是好刀。看着这旧物,老人到底没忍住轻轻叹了口气。   曲和道:“戚叔,[十刹]我一直悉心带在身边,师傅说这是自[葬月]之后最好的刀。”   “再好的刀也不过是杀人的兵器。”老人细细摩挲着一对双刀,半晌笑道:“[十刹]是戚叔赠你的周年礼,本就是为你铸造,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它们。”   两人互相问了近年之事,戚叔毕竟是上了年纪,一时唏嘘不已。一低头看到桌上的双刀,便问道:“琉璃,你怎么看靖王爷此人?”   曲和张了张嘴,“……戚叔,我哪里会看人。师哥就一直说我眼力劲儿不行。”   老人闻言一笑,脸上的褶皱轻轻震动,“也是。那靖王的武功呢,能看出来吗?”   这下答得很快,“不及师傅,高过师哥。”   戚叔失笑,“怎么谁的功夫都是跟你师傅、师哥比?”   曲和抿了抿嘴,无意中在长辈面前露出了女儿态,笑道:“那不然呢。总不能以我自己做参考吧。”   “哈哈……好歹也是柳剑的徒弟,琉璃,你与靖王的功夫,谁有胜算?”   曲和微微偏头,“若是寻常过招,我应该能在他手底下走三五十招,但绝对赢不了他。若是生死决斗……”女子想了想,那人一身内敛的剑意,军中之人,竟然能做到连半点杀气也不外露,于是无奈一笑:“还是比不过的吧?”   戚叔轻轻叹气,“[十刹]之后,戚叔就极少铸用作兵刃的刀器了,一晃这么多年,想不到,如今给靖王铸的也是刀。戚叔当年铸[十刹],历时四月有余,如今年纪大咯,靖王这把刀估计要更久了。”   曲和关心老人的身体,便道:“戚叔,您也上年纪了,铸造之术到底是伤筋动骨的,要不然我去回绝了靖王吧?”   戚叔哈哈一笑,“琉璃,戚叔的身子骨可还硬朗着呢!我是担心啊,这把刀,这把刀……”   老人沉吟了好一会,叹道:“琉璃,戚叔自小便铸兵,与铁器为伴,什么样的铁器铸什么样的兵刃,为么样的器械择什么样的主,戚叔多少还是能看出来一点的。靖王爷要的这把刀,不好铸,倘若真能铸成了,必是利刃啊,戚叔……实在不想[十刹]日后多一个旗鼓相当的兵器,不愿琉璃你多一个靖王那样的对手。况且,要铸这把刀必是要花费许多时日的,你好不容易下山一趟……”   曲和失笑,握着老人的手轻轻晃了晃,“戚叔,您担心我做什么呀,云重的靖王爷跟我有什么关系,怎么会是对手呢?”   戚叔老小孩儿似的轻哼了一声,“若戚叔再有能力些,就该给你铸一样没有敌手的兵器。”   “我又不是想要天下无敌啊戚叔。”曲和颇有些哭笑不得,“戚叔,我不担心这世间有什么样的利刃名兵,终归[十刹]只有这两把,终归它们是我的,这便可以了啊。”   曲和想到刀于刀客,剑于剑客,铸造兵器之于铸造师,于是弯起眉眼笑道:“戚叔,您还是想打这把刀的罢?难得靖王爷那边连罕见的铁器都找好了。”   老人垂眸看了一眼桌上的双刀,神色复杂,“戚叔再想想吧。”   曲和道:“铸罢,戚叔,我也想看看能跟[十刹]媲美的刀是什么样的。”   戚叔转开视线,道:“先不说这个了,琉璃,你还没有跟我说你怎么会下山来?你师傅师哥可知道?”   “戚叔,就是师傅让我下山的。”   老人不相信:“哦?当真?”   “呃,我说我想下山,师傅他也没反对啊。”曲和的语气里有那么一点点心虚。   “你啊——”戚叔哭笑不得,长叹一口气,道:“你师傅也当真放心。你下山来做什么?”   曲和半撑着下巴,神色颇有些苦恼:“找我那不知所踪的师哥啊。”       ☆、第十章   “子桑下山了?”   曲和撑着下巴点点头,“夏末的时候师哥收到一封战书,那人说是中元节之夜与他约战大草原,师哥就瞒着师傅偷偷地下了山。后来师傅看到战书上的字迹,推测出与师哥约战的那人大概是大漠空城的城主,不放心师哥,师傅他近来身子不大好,便让我来寻师哥回去。”   戚师傅原本还只是微微诧异,子桑虽然性子也单纯,但好歹是男子,手上功夫也不弱,况且下山来了多次,也没什么让人担忧的。结果听到“大漠空城城主”几个字,倏然一惊。   “大漠空城?”   “嗯。”曲和看了看戚叔不同寻常的神色,面上也凝重起来,“戚叔,那个城主是什么人,大漠空城又在哪里?我在大漠里找了许多日子也没见有什么城池,索塔格沙漠里连人都没有几个。”   老人闻言差点没跳起来,“你这个时候去了索塔格大漠?!”   曲和眼看着对方脸色难看,连忙道:“戚叔,我没事,这不是好好的出来了么。这些年师傅也不许我下山,我都许多年未见到你了。”   戚师傅待曲和如同亲女,虽然平时寡言少语,两人也多年不见面,凡事却最是关切。登时脸色难看,皱紧了眉:“索塔格大漠四季都凶险,水源、食物匮乏,毒蛇毒蝎数不胜数,你又是自小都不大识路的,你、你一个女孩子,孤零零的去那种荒寒之地做什么!慕容岐是怎么当人师长的?”   曲和听得老人言辞愈烈,到后头连师傅的名字都直接喊出来了,也顾不上辩解,先把老人安抚好再说,一面动手沏茶,一面陪着笑温言劝道:“戚叔您别生气,琉璃再也不敢了。”   “子桑那么大个人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让你一个做师妹的来找他?哪有这样的道理……”   老人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   “戚叔,师哥那人你还不清楚么?剑痴一个,只要有人约战,他可是什么都不管的。我虽然是女子,这么多年在含仓崖习武,又有戚叔赠的[十刹],想来也是无妨的。”说着,轻轻眨了眨眼,“您看,我这不是没事嘛?戚叔您就别气了。”   这些戚师傅当然知道。   含仓崖上的柳剑慕容岐,这个人乃是武林中少见的武学奇才,成名甚早,只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年纪轻轻就退出江湖隐居雪山,还是找在千祭山脉,一个终年雪封寒意森然的雪山。慕容岐收的两个弟子,都是武学上极有天赋的孩子,成就只怕不逊于当年的慕容岐。   只是十余年养在终年不见外人的雪山上,两个孩子的性子都干净得让人忧心,总也让人放心不下。      曲和见老人平复了心情,便轻声道:“戚叔,您跟我讲讲大漠空城的事情罢?”   戚师傅知道她是一定要弄清楚这事了,这执拗的性子,也不知道像谁。   “索塔格草原之外是索塔格沙漠,方圆不可数。两百年前的珠赛之乱后,草原在原有的城郭遗址上陆续建漠西十八城,乃众多异族与云重安平共处之象征,其中所居之族不一,多是各族杂处,虽然纷乱不休,但到底和平不少。其实漠西城郭、部族众多,哪里只十八个,漠西十八城只是一个象征罢了。”   “珠赛之乱本是异族与云重之间的战乱,牵扯太广,几乎漠西所有的异族都被那件事拖进了战乱,其中不乏伤亡惨重的,事后再怎么补救也是无用。于是也有不少异族在漠西十八城建成之后,反而远离草原,遁入大漠。”   “大漠空城,其实也叫十九城,是漠西第十九座城郭。建在大漠深处,是一个不知名的异族所造,收容那些遁入大漠的人,外人是找不到地方的。百年传承下来,大漠空城已经是大漠的霸主。”   说到这里,老人皱着的眉头愈加深了,满脸不赞同地看着女子道:“琉璃,你没有见到空城也是好的,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曲和乖巧点头。   “这一路上,你可曾遇到什么人?遇到什么事?”   曲和想了想,“有的。我一路上见到了几支异族,其中有一个名为朱离的异族,好像死了很多人。在大漠深处的绿洲歇息的时候,还见到了几个中土武林人士,我避开了,没让他们看见。其余倒没什么特别的,我在大漠深处待了几天,一直找不到大漠空城的位置,倒是听说空城城主离开大漠了,便也出来了,后来线索断了,我便索性来阜城看望戚叔了。”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说:“不过,戚叔,有人想要追杀我。一群游牧人装扮,但模样看着像云重人,领头的那个戴着很高的尖帽子,黑色,还拿着一个很精巧的铃铛,像是术师才有的东西。”   戚师傅听得眉心一跳:“什么样的铃铛?”   曲和形容了一遍,又道:“不过术师似是不怎么样,大概只略懂皮毛,肖其表面罢了。”   “知道他们是为的什么吗?”   “不清楚。我一进大漠就跟上来了,后来我错手把人杀了,没来得及问。不过有人说他们是浮安城的人。”   “漠西十八城之一的浮安城,略有耳熟啊,一时也想不起来更多的。”戚师傅想了想,一时也没想到什么,突然问:“谁跟你说的那些人是浮安城的人?”   曲和眨了眨眼,“他说他叫池之慕。”   随后她便见老人好不容易稍稍缓和的脸色又难看了起来,连忙道:“戚叔?”   戚师傅似乎十分头疼这师兄妹两个,半晌,喝了口茶,道:“琉璃,你可知道大漠寨?”   曲和诚实摇头。   “阜城位于索塔格草原的南端,你也知道,一直往南就是千祭山脉。在大草原和千祭山脉的交界处,其实还有一个规模很大的居住点,不属于漠西十八城,不属于草原,也不属于大漠,与千祭山脉更是无关,名为大漠寨。大漠寨立寨于青蒂十五年,乃是漠西绿林之首。成立不久大漠寨就几可与镇北军分庭相抗,最近几年来一直针锋相对。”   “琉璃,你遇到的是索塔格的另一个霸主,大漠寨寨主池之慕。”   曲和握着杯子想了一会,“好像是的。他说过若是我能活着出大漠,邀我去大漠寨喝酒。”   见她根本没意识到问题所在,戚师傅不由得敲了敲桌面,语气严肃道:“琉璃!”   “戚叔,我知晓轻重。况且池之慕人还不错,虽然因为不搀和两族纷争他见死不救,但在大漠的时候遇上风暴是他救了我,还指了路——虽然到最后我也没找到地方……”   那可是大漠寨寨主啊,那个素有大漠孤狼之称的男人,哪里是曲和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能看得透的?真是太不让人省心了。   戚师傅深深吸了口气,“琉璃,这几日你给我好好在这儿待着哪都不许去!”   说罢起身就走。   曲和忙跟着站起身,“好了好了戚叔,琉璃哪儿也不去就是了。可师哥——”   “你师哥的事让他自己解决!你给我就这儿待着。”说罢进屋,门嘭一声带上了。   “呃……”      曲和撇了撇嘴坐回去,端起冰雨茶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含仓崖的冰雨茶名称听着冷,其实是长在崖中一处温泉旁,就几株茶树,也不知是长了多少年了。属于雪山茶。茶汤碧玉清亮,气味清浅婉转,口感温凉,有清热解火、温养脾肾的功效。师傅和师哥都不喜欢喝茶,只有曲和每年去摘了,晾制留存,自己慢慢喝,有时候让师哥捎一些给戚叔。   石桌上的弯刀静静地躺着,刀鞘朴实无华,非常普通。曲和看了一会,喃喃道:“大漠寨,我原本也不想去的啊,虽然这还是第一个请我喝酒的人。”   袖子里装作冬眠的腾蛇动了动,顺着她的腕子爬出来,远远地绕过了那双弯刀,凑到茶壶旁立起身子,惬意得微微晃动起来。   这是需要陈酒喂养的雪山腾蛇的另一个癖好,极喜欢冰雨茶冲泡出来的香气。每逢曲和沏这冰雨茶它都要凑过去,这个时候它简直能把酒都忘掉。方才戚叔在,曲和不让它出来,现在能凑近茶香,它可不管自己主人的烦恼了。      此时,遥远的千祭山脉,一座终年雪封的山崖之上,一身白衣的男子将黑子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对面的人跟着落了枚白子在旁。   白衣人看着局里形势,轻轻笑了笑,落子。   白子再跟。   如此几番,白衣人最后将握在手中的棋子又扔回棋盅,身子向后靠去,“不下了,不下了。跟你下棋最没意思,次次一个样,十几年了也没个变的。”   对面的人也不在意,只轻声嗯了声,将棋子收拾起来分别装好,仔细整理棋盘。脸上的神色跟他的一身黑衣一样,正正经经,不动声色。   白衣人看着他又笑了笑,自嘲道:“不过我也不进取,十几年来,次次输在你的手下。”   那人抬起头,唇动了动,却也没说什么。   白衣人却没理他,转过脸看着含仓崖上苍白的雪峰,呼啸而过的山风将两人的头发刮起来,衣袍悉索作响。那人的俊逸的脸庞在雪色中愈显苍白,轻声道:“我昨晚在映水崖上略略看了星象,长眢星有异,只怕云重有乱。小和跟于墨这个时候下山,当真不是时候。”   对面的人顿了顿起身,却是沏了壶茶过来。   “雪山冰雨茶,”白衣人看着他注茶水入杯,轻笑着道:“你明知我不喜欢喝茶,还次次沏这茶来做什么。”   话是这样说,手却伸过去,接了杯子送到唇畔,“唔,香味都差不多,小和倒是学得像。”   这话说得酸溜溜的,对面的人终于开口,嗓音低沉清淡:“这茶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小和终归是你的弟子,我不过是教了她些书画茶道。”   白衣人心底哼了一声,就听那人接着道:“他们也长大了,你不必太过担心。”   寒风猛烈地刮过悬崖,发出剧烈的啸声和细微连绵的震动。过了好一会,白衣人轻轻叹了口气。两人再无话。   远离人世的含仓崖上,白雪又稀稀落落地飘起来。       ☆、第十一章      含仓崖远离人世,尘嚣俱寂,特别是到了夜晚,除了风雪之声再没有其他响动。曲和在含仓崖生活了十余年,下山以后直接进了索塔格大漠,也是人声寂灭的地方,初来阜城的夜晚她竟睡不着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来到了人群中的缘故。   风刮过墙壁。铺子里挂着的铁器相互碰撞。   隔壁药铺里染了风寒整夜咳嗽的大夫。   远处街上喝醉了的汉子高声吆喝。听不真切的异族歌谣。女子轻软娇媚的笑声。   曲和翻了个身,微微抬眸就着窗户外边反射的雪光看了一眼自己放在桌上的弯刀。师傅总说,下了山之后兵器就是傍身之物,万万不可离了身,再不济也要放在抬手就能触到的地方。她漫不经心的想道,她离[十刹]可有些远了。   但是有什么关系,反正……反正她是睡不着了。   曲和叹口气,起身倒了杯冷茶,靠在窗棂上静静看着暗夜中的阜城街道。      雪光映进屋子来,照在女子眉目如画的脸庞上。   曲和的眉眼随了她的母亲,修眉凤眸,只是心性清淡,生生将那份妍丽磨成了沉静。这样安静站着的模样,宛如雪山上安然生长的雪积草。   曲和想了想下山以后遇到的人和事,那成片的绿茵茵的大草原,铺天盖地的大漠黄沙,奇装异服的异族人,各种各样腔调奇怪的异族语言……虽然还没有找到师哥,但能见到冰天雪地以外的景色,其实还是很开心的。曲和弯着眉眼无声地笑了笑,指尖轻轻叩了叩杯子。   突然,她微微往后一靠将自己的身形隐进雪光照不到的窗户阴影里,眼角看着几个黑影刷刷刷几下从西丙街上掠过。曲和抿了抿唇,又有些好奇了。   她刚把桌上的刀收到手中,一个细长的青色影子就飞快地窜到了袖子里。   “你倒机灵。”   青色的影子缠在她腕上绕了两圈,小小的头颅蹭了蹭。   “好罢。腾蛇,既然你也睡不着,我们便去看看罢。”      阜城东面的破狼大营整夜有人巡守,营地里自然是少不了篝火灯盏,地势又偏高,远远的能看出营地的大致规模。有靖王爷坐镇,军中的几名年轻武将亦是威名赫赫,破狼军的大营倒是向来底气十足,丝毫不惧怕外人窥测。   曲和远远地跟在几人身后,飘飘忽忽落在了东乙街一个屋檐上,再往前就是破狼的大营,那几人似有顾虑,隐在房屋阴影里踟蹰不前,低声来回了几句。   疏忽了。   曲和第一次下山,听不懂那些腔调奇怪的异族语言,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商榷些什么。她撇了撇嘴,微微侧脸去看雪光里的破狼大营。   一眼看去,要不是事先知道曲和大概也看不出来这是个军营,房屋样式都太过寻常;但再往远处看,就能看到来回巡视的将士,房屋错落间都隐隐有股气势,越看越让人心惊。曲和虽然不懂军事,也知道这里的布置大有深意。就像这座城郭。   那几个人犹豫了好半天,最终还是分作几路潜进了破狼大营,许是有什么不得不走那个方向的理由?曲和想了想,决定不搀和下去了,擅闯驻军大营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上古阵法名城的栀雒城,化阵法入城,以城池布阵,整个城池就是一个完整的阵法,每一个街道、商铺、亭台楼阁都别有深意,不懂阵法的人进去了是绝对无法走出来的。阜城依照栀雒而建,虽然规模小了许多,布置上也没有栀雒城完整,但毕竟隐藏着阵法,就是寻常人也要迷路过几次才找得对方向,更别说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原本就有几分路痴的人。   曲和转了几圈还是没找到回西丙街的路,无奈叹口气,轻轻拍了拍腕子,“腾蛇?”   青蛇慢悠悠地伸出半个头,四下看了看,居然愣住了。   曲和无奈,在房顶上坐下来,“算了算了,这城里建筑古怪的很,只怕另有玄机,你一只没成年的小蛇就别跟它对着来了。大不了我们等到天亮,再寻个人问问便是了。”   小蛇似乎不死心,吐着信子从她腕上滑下来,顺着屋顶溜了出去。别看腾蛇身体很小,速度可是很快的,不过片刻就爬了回来,缠在曲和腕子上竖起脑袋吐了吐信子。   曲和笑了笑,“大概就是因为你是异兽,才越发受这阵法的影响,现在又是大晚上的,白日里阜城中行走的普通人可不会迷路。”   小蛇似乎很不忿又无可奈何,尾巴拍着她的腕子,最后愤愤地一扭头,缩回去睡觉了。      漠西的夜晚都冷,曲和出来时也没加上厚衣,即便是有护体内力,在阜城不知何处的屋顶上坐了个把时辰后,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突发奇想跟着那几个人了。跟也就跟着吧,为什么要跟到半路就走呢,不然就是在破狼大营逛逛也好过在这里枯坐啊。   从她这个角度看下去,阜城所有的屋顶都是一个样的,房屋间的小道小巷盘桓交错,渐渐会觉得整座城像是活过来了,正在缓慢移动。看得时间久了,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的,曲和只好把目光放在远处的山林和夜空上。   云层厚重。无月。但是雪光还是亮着,树影重重。也不像刚入夜那般人声喧杂了,这个时候的阜城非常静。   缩在腕上的青色腾蛇突然睁开眼睛,瞳孔微微动了动,极快地探出了头。曲和转回视线,“怎么了?”   腾蛇微微探着头,目光紧紧盯着下面一处地方,身上细小的鳞片绷得极紧。   它看的方向,寂静屋舍,空旷街巷,什么都没有。   曲和微微抿唇站起身,指尖轻轻抚着它冰冷细滑的身体,也看向那处。在她本人还没有察觉到异象之前,不仅腾蛇的身子绷紧了,身后的弯刀也轻轻震颤了一下。   曲和心底微动,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能让它们如此紧张?      青蒂二十四年初冬,漠西阜城寂静无声的街道上突然就出现了一个白衣人。   白色的长袍,样式奇异有别于云重南北,也不是漠西服饰,这样的天气里略显单薄,那种白类似于月色,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微微泛着光。   她出现得太诡异了,像是突然就从空气中化出来一般,倏忽站在那里,白色的袍子轻飘飘地晃动了两下。   曲和瞪大了眼睛,在屋顶上绷紧了身子,料想着现在再躲开肯定是来不及了的。   白衣女子微微仰头看过来,当看到屋顶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时,眼底的惊讶一闪而过,然后轻轻一笑,在唇边竖起一根食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夜风之中,那人端的是眉眼清濯,白衣翩跹。   曲和看着她没作声,身后的弯刀震动更甚,被曲和反手抚了下才安静下来。原本有灵气的兵器就对外界要敏感得多,铸造[十刹]的材质又特殊——不过[十刹]这么大反应,曲和也是第一次看到。   只见那白衣人静静站了片刻,从袖中抽出了一样东西,曲和细细看去,却见那是一支白玉长笛,笛尾微微勾了个弧度,缀了一个小巧的青色玉石。那人握着笛子看着一处屋舍,声色清泠:   “你是自己出来,还是非要逼我出手?”   原来如此。不过曲和还是有些惊讶,她根本没有察觉到附近还有其他人。   冷风刮过空荡荡的街道,并无人应声。   那白衣女子转眼看了曲和一眼,还没等曲和明白过来那是什么意思,就见她抬手将笛子凑到唇边。   清幽幽的曲子倏然在暗夜中响起,像是雪山上寒潭里明月的倒影,飘飘忽忽,瞬间就顺着夜色飘荡开去。那一瞬间,曲和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身处何地,甚至忘记了呼吸。腕上一痛,曲和这才清醒过来,低头一看,小小的异兽腾蛇也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好似方才缠缚她腕子已经把它浑身的劲都用完了,看了看曲和便蜷缩起来了。   曲和心惊不已,转头去看那白衣女子,刚好那白衣女子也抬头,冲她歉意地笑了笑,倏然消失在原地。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注意到那第三个人到底在何处。   “这是什么人?……”曲和喃喃两声,手指抚着缩回腕上的腾蛇,“腾蛇,你怎么样?”   青色小蛇动了动身子以示还活着。   很快,女子敏锐的察觉到由远近及的细微声响,趁着人还没过来,曲和闪身隐进了黑夜里。      不多时,一个黑影落在了屋顶上,很快第二个,第三个,……。   “刚刚那是念术师?”   “好端端的,他们又来做什么?”   “靖王爷的大军常年驻守阜城,他们也真是胆大包天。”   “若真是念术师,哪里就把那几万人放在眼里了……”   ……   几人大概也是互相认识的,声音浑厚低沉像是上了年纪,功夫却都不弱。   曲和暗自咂舌,阜城这么个小地方,竟也隐藏着这么多高手。他们的语气十分慎重,似是在说方才那白衣女子有念术师之嫌,曲和听师傅提起过武林与念术师不和,如今看来,倒像是十分顾忌一般。   那几个人又四处查探了一番,却是毫无所获,两刻种之后才各自散去。曲和为避开他们暗中挪了几个位置,等到人走了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又走到哪儿了,只好无奈的等天明。好在很快有更夫经过,曲和跟着走了一段,这才回到了住处。      才踏进月门,当先便看到了戚叔那张黑沉沉的脸,曲和像是个跑出去玩耍被长辈抓包的孩子一般,眉眼一弯,笑得略心虚:   “戚叔,您怎么还没休息?”   老人倒背着双手哼一声,“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家里,大晚上的乱跑什么?”   曲和连忙道:“呃,戚叔,我只是出去略走了走,没想到就迷了路,找不到回来的方向了。戚叔您不要生气嘛,琉璃这就回去好好待着了,您老人家也快回去休息了。”   戚老师傅满肚子气,到底还是在她言笑晏晏、乖巧认错的态度里烟消云散,最后只好口头上说了她几句,摇着头自个儿回去休息了。       ☆、第十二章      此后几日,曲和便一直乖乖的待在戚家铁铺,看着这窒闷的铁铺子有些不舒服,顺手就收拾了一下。   步青峦再次走到西丙街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戚家铁铺的铺面。   青年退出门去,摸了摸下巴喃喃道:“戚师傅这是娶妻了?——”整个铺面都清爽了不少。   恰好曲和从铺子里出来,还记得他,便笑着打了招呼。   步青峦应了一声,注意到她走动间有细微声响,眼睛一转,看到她腰间挂着一串精致挂件。细细看去,那是一小挂的珠子,黑色与透明各半,在阳光下流光清冽,风中撞击声声清泠。   “这是……琉璃珠子?”   曲和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嗯。”   步青峦只大略看了眼,饶有兴致地道:“无色琉璃辟邪避毒,是个不可多得的奇物;而黑色的琉璃,我还从未见过黑色的琉璃。曲姑娘这挂件十分精巧。”   “是家中长辈所赠。”   步青峦跟着曲和走进门去,一边说道:“琉璃难得,不知道是从何处所得?”   曲和笑了笑,“天垂有川曰白鱼,白水三千,流石数顷,砂砾皆银白犹如碎月,期间孕育白鱼;传闻白鱼有灵,落泪成珠,无色流光,乃是无色琉璃的来源。至于那黑色的,我也不知道家中长辈是从何处所得。”   白鱼川啊。步青峦挑了挑眉。      铺子的变化很大,不仅凿墙新开了两扇窗户,增加了亮度,整个铺子的陈设也做了变动;另隔开空间做铸造器械用,铁锤火炉等一应器具全搬了进去,铺子里只陈设着打好的铁器,做收银结账用,看着整洁清爽多了。   步青峦坐在桌旁喝茶的时候还在想着,果然是有女人的地方才像人住的地方啊。要是军营里多几个女人,那满屋的东西也就有人收拾了不是?不过转念一想,谁会想要到漠西这种地方来,想太多了。   铺子里就曲和一个人,高个的男人依然默然窝在隔间里打铁,并不现身。步青峦喝了口茶,道:“戚师傅没在?”   曲和:“嗯,戚叔有事出去了,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也行的。”   步青峦点点头,直接切入正题,“不知道王爷的刀怎么样了?”   曲和坐到对面,慢慢倒了杯茶笑道:“打刀铸剑都是精细活,哪有那么快啊,更何况是王爷亲口所求的刀。。”   步青峦听她语气娴熟,眉峰一挑,“曲姑娘也懂铸造之理?”   “那倒没有。我只知道要打造出一把好的刀,总也要有些耐心的,步将军,你说是不是?”   少年将军正喝着茶,闻言咳了一声,“……曲姑娘还是喊我的名字吧,步青峦,河山步步皆青峦。将军什么的,喊着太过生分了。”   少年将军扬眉朗笑,尚显稚嫩的面庞上已经初具青年的英气,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看得曲和也不由得笑起来。   他们的年纪原本就相差不大。      步青峦端着杯子不经意的打量对面的人:样貌姣好,声色动听,眉眼间自有一股子沉静温雅的气韵,漠西最难得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女子。目光扫过对方放在桌上的双手,白皙修长,略有薄茧,是习武之人。   “还不知道曲姑娘是哪里人?”   曲和顿了片刻,“顷州涟城。”   “锦绣之地,鱼米之乡,顷州是个好地方啊。”   “是啊。”   “曲姑娘也是习武的罢,不知是用何兵器的呢?”   弯刀[十刹]的来历还有些隐秘,戚叔和师傅都曾再三嘱咐过她别轻易说出去,于是曲和只简单道:“用的是刀。”   “咦,原来你也用刀。”   曲和点了点头,之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不是说他也用刀,而是说靖王爷请戚叔打的也是刀。   曲和也不在意,却突然皱了皱眉,转头去看铺子外边。步青峦跟着看了过去,只见门外屋檐下挂着的铃铛突然震动起来,频率越来越高,速度越来越快,并且节奏感强烈,在晴朗的午后发出绵长的撞击声。   两个人都察觉了不对劲。   步青峦起身,刚好有人从远处跑来,站在门口行了军礼:“步将军,西门外有大队人马集结!”   步青峦神色凝重冷峻:“来的是什么人?有多少?”   “来的队伍里无旗无号,服饰不一,应当是大漠寨的人!打头的是八百余骑兵,后边尘土飞扬,不知是否故布疑阵,具体人数还不清楚。”   “大漠寨!”   步青峦低声道,嗓音里阴沉多了。年轻的将军只沉吟了片刻便果断下令:“你回大营通知叶将军,其余人随我去西门城楼。尽量不要惊动城中百姓。”   “是!”   步青峦这才回头,“曲姑娘,我有事先——”   话未落,女子已经站起身道:“我跟你去罢。”   步青峦挑了挑眉,竟然也答应了:“好。”   [十刹]刚好不在手边,曲和顺手从墙上取了一把短剑,很快就跟着步青峦消失在铺子里。      阜城这个地方,自从靖王爷的破狼驻守以来就从未发生过异族来袭的事情,是以突然马蹄阵阵、大地震动,阜城百姓疑惑了一阵,还以为是破狼军寻常训练之类的,反倒不过多关注。   也是西门往来客商向来就少,除了守门的将士,这天竟然也无人注意到城门之外大片的人马。   步青峦站在城楼之上看到下面浩浩荡荡的人马时,咬了咬牙骂道:   “池之慕又想干什么?召集这么多人马,他是想攻打阜城还是怎么的?真他娘的疯子一个!”   若是来的是寻常的漠西异族,就是再多一倍两倍的人马也不会让这个破狼最年轻的将军破口大骂,但来的是大漠寨——那简直是漠西草原上的正规军。再加上有个桀骜不驯、性情古怪的寨主,池之慕此人素来胆大心狠,武功高强,还真说不好这千余人马翻出什么浪来。   正想着,城门之下那浩浩荡荡的人马中间分出一条道来,一人一马从中露出身形。      步青峦的手在旁边一撑,整个人如同大鹏振翅,瞬间落在了高高的城垛之上。   “哟,好久不见啊寨主——池寨主这是打算做什么?人马都到我阜城来了。”   城下的男人寥寥抬眸,正眼都没给一个,懒洋洋道:“让祁玄夜出来。”   城门之上一片死寂。   靖王乃当朝皇裔,因为自小驻守漠西,他的名讳并不如朝中那般忌讳,大军中不少人都知道。但毕竟是皇家后裔,名讳哪里是什么人都能喊的,何况是池之慕那漫不经心的张狂语气。   少年将军的脸色瞬间铁青:“放肆!”   高大的男人可有可无地勾了勾唇,貌似蔑然。   步青峦登时怒了。他素来看不惯大漠寨的行事作风,特别是这个寨主,此时手往腰间一摸握了把短弓在手,搭箭拉弦,瞬间就是三箭齐发!   池之慕端坐在骏马之上,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就有人在后边抬弓拉弦,同样是三箭齐发,六枝箭在半空中相遇,相接的瞬间就断成十二截,那强横的劲道使得半空中刮起了一道飓风,惊得靠近的马匹一阵嘶鸣。   步青峦年轻气盛,复又抬手搭箭在弦,却被一只手按下了。      刚赶到的叶习按着他的弓,低声喝道:“闹什么?”   步青峦侧头,神色低沉,“我不是玩闹。”   叶习手腕使力直接压下他的短弓,将人从城垛上扯下来:“早跟你说了冷静些,你难道不知道这样会挑起战事?”   青年眼底再不甘,到底也没说什么。   而城门之下的众多人马因为看到步青峦再次抬弓,齐齐抬起了手里的□□,凛然对着城楼上的将士。漠西之人大多擅长弓箭,大漠寨用的又都是长弓硬弩,力道威猛,杀伤力极大,且一弓多箭……况且说实话,论弓箭,破狼军是无论如何也及不上这些异族人的,镇北军亦然。   被大漠寨的人以弓箭相威胁,步青峦彻底怒了,“六哥!”摔开叶习的手便扬声道:“众将士听令,架弓!”   西门城楼上的军队原本就是隶属步青峦治下,一时也顾不上叶习,顷刻间就架起了机弩。   “慢着!”   叶习扣着步青峦的肩膀将人扯到后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止住破狼,自己往前走了几步面对着城下数百箭矢,沉声问道:“池寨主这是何意?”   城下的男人嘴角微勾,笑意却冰冷嘲讽,道:“叶习,你们谁出来都一样。我再说一遍,阜城既然不是你们做主,让祁玄夜出来说话。”   “池寨主无故屯兵阜城,叶习乃军中将领,总要问一问缘故,否则如何回禀王爷?池寨主,你说是么?”   身着深色大氅的男人却是不耐烦了,冷哼一声。城下顿时一片弓弦绷紧的声响,那声音逼得周遭的气氛紧绷到了极致,场面一时悄无声息,却让握着弓箭的将士渗出了冷汗。      曲和第一次见到这种两军对峙的场面,一时也被强烈的肃杀所震撼。   漠西荒寒的风声呼啸,黑云压城,连偶尔路过的鹰隼都远远避开了这个地方。   池之慕蓦地拔高了声音:“祁玄夜,你若再不现身,我就踏平你的破狼大营!”声音伴了内力,激得在场诸人气血翻涌。   破狼军跟随靖王驻守漠西这么多年,素来只有他们踏平敌军大营,什么时候有人敢这样跑到营地来叫嚣的?   步青峦深深吸了口气,“欺人太甚!”右手高高地抬了起来,衣袖被寒风刮得飒飒作响。叶习眼底深沉,没再说什么,只是退了半步。他原本还想问清楚状况再作打算,毕竟来人可是漠西草原最危险的存在,但池之慕此人——实在是太张狂了,简直没法好好说话。   恰在这是,一支箭从城下射出,劈断了城墙上的一支军旗。   “池、之、慕!”年轻的破狼将军眼底瞬间通红,右手狠狠挥下。      只在一刹那,曲和的目光所及之处就变成了漫天箭枝。   贯耳的弦动之声,骨肉分离之声,惨叫闷哼之声,重物落地之声。   触目的深色箭枝,黑色军服,红色血肉,白色雪花。   是的,漠西又开始落雪了。   曲和眼前有一瞬晕眩,抓着短剑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侧身避开了纷乱剪枝,这才重新抬头看去。场面已经完全混乱了,双方羽箭纷飞,同伴的死伤已经激起了他们作为男人深埋在骨子里的战意,只能用对方的血来偿还。   那一瞬间,曲和深深的困惑,心底很快弥漫起浓重的悲怆感。   这个自小于幽静山崖长大的女子,在漠西寒冷的初冬季节里第一次见到了人世间最残酷的一幕:战争,和死亡。    ☆、第十三章      亲眼目睹战争的杀戮给了曲和极大的冲击。   不同于索塔格大漠里的那场屠戮——那时候曲和并没有见到布罗对朱离的狩猎,她到的时候朱离族已经族灭,只剩那名红衣女子,她眼底剧烈深厚的恨意曾让曲和深深的震撼。她最后没能救出那个红衣女子,这件事原本就变成了她心底一根细细的刺,此时再看着这场在她看来莫名其妙的的战事所带来的伤亡,曲和的心底竟然升起了强烈的愤慨。   年轻女子抿紧了唇,手按在短剑剑鞘上,眼底复杂。      漫天流箭中,大漠寨主皱着眉道:“方才是谁放的箭?”   他身边早围了一圈人,一个黑衣裹身的年轻男子皱了皱眉,道:“寨主,方才并无人下令,只怕是……有人擅作主张。”   男人微眯着眼,道:“去查清楚。”   闻言,黑衣裹身的男子俯了俯身,策马转身而去。   池之慕又吩咐了几句,刚抬头——   “呛——”清越的龙吟声起,一时竟然压过了场面上各种声响。   池之慕瞳孔一缩,从马背上一跃而起,高声喝道:“后退——!”从人群中顺来的长剑出鞘,又是一声悠长的龙吟之声。   “呛——”   两道剑光清冽明亮,一道自上而下,一道由下及上,在两军的漫天箭影之中相撞。强横的剑意席卷了天空,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迸裂的箭枝四散纷扬。双方的弓箭手纷纷侧头闭目,手上的动作跟着一顿。   马匹嘶鸣,场面却很快安静下来。      寒风掺着白雪,孤鹰伴着黑云。   阜城城垛之上已经站了一个黑色长袍的高大男子。   “池之慕,”那人手里的长剑微抬,声调危险低沉:“你这是什么意思。”   池之慕接了他一剑之后稳稳落在地上,手里的剑毕竟不比对方的,早已裂痕斑驳,他随手扔了,语气也很不好。   “什么意思?哼,祁玄夜,这么大的王爷架子,你干脆在子音城待着就是了,还回漠西凑什么热闹。”   靖王爷冷笑一声,“约束不好自己的部下,你倒有理?”   那人寸步不让,似笑非笑地勾着唇角:“靖王倒是约束得好下属!”   站在后方的步青峦咬了咬牙,眼底带出了愤然。   靖王扫了一眼城楼上的伤亡,眼底一寒。   “本王的属下还轮不到寨主置喙。池之慕,你最好能给本王个交代。”   “交代,”城下的高大男子轻声重复了一遍,微微仰起头,虽然位置处于低处却丝毫不见势弱。“靖王爷何不想想是否有什么要向我大漠寨交代的。”   深色大氅之下一身异族服饰的大漠寨主眼底森冷,嘴角微勾却是语调低沉:“或者说,向漠西各族交代。”   漠西各族四个字加重了语调,语气压迫得周遭的空气猎猎作响。靖王皱了皱眉。   两双深邃的眼眸相对,一个沉得深不见底,一个似是烈焰焚空。祁玄夜微微惊诧,大漠寨的寨主竟是动了怒火。余光扫了一遍远处的兵马,果然是大阵仗。      “本王说了,本王的属下轮不到寨主置喙。”靖王略沉着眉,抬了抬下颌,道:“寨主的来意。”   大漠寨寨主收敛了面上嘲讽的笑意,眉眼凌冽,嗓音低沉,一字一句道:“墨辰书。”   靖王眼底一沉,顿了片刻才道:“江南楼予阁的墨辰书,呵,难怪池寨主如此大排场。”   城下的男人看了他片刻,反手将绑在马背上的东西解下来,轻飘飘放在地上,却震得大地都颤抖了片刻。   那是一把剑。剑身庞大,古朴,粗犷。   而池之慕虽然身形高大,肤色略深,脸庞轮廓深邃俊朗——剑与人倒是格外的相衬。   这样一把剑,这样一个对手……靖王握剑的手指略收。   池之慕的人马中有须发皆白的老者上前一步,朗声道:“三年前,楼予阁将墨辰书送回漠西,此事我大漠寨既已接手,哪里再有破狼军插手的道理?靖王爷,当年你道不愿招惹圣物是非,如今却又从我寨中祠堂盗走墨辰书,敢问靖王爷这是何意!”   靖王微微皱着眉。   那老者接着道:“墨辰书原本就是大漠圣物,此番重回漠西不过三年却被窃走,也是我大漠寨护持不力,但盗走圣物那人,却是破狼军中将领!靖王爷,你有何要说的?”   那老者声调高昂,且用了内劲,严厉的质问声传遍小雪飒踏的阜城西门,传进对峙双方每一个将士耳中。   双方兵马顷刻就不平静了。   靖王抬了抬手,止住身后哗闹,“一纸墨辰书罢了,还入不了本王的眼。”   以靖王的性子,能废这口舌已是少见。那老者却冷笑一声:“靖王爷好高的眼!墨辰书上知天命,下通九冥,承前,乃天垂大陆三万年古史;启后,乃七大古国国脉走向。如此都入不了靖王爷的眼,靖王爷还当真是眼高于顶!”   这话说的也当真是放肆。要不是放在漠西这个混乱地界,别说是说的那个,就是听到的人都得被灭口。   叶习眼底一暗,果然是什么样的上梁带出什么样的下梁。   靖王倒是浑不在意,反正看着大漠寨的人今日就是来挑事的,只淡淡道:“便是天命国脉又如何,可有人看得透。”   此话一次,那老者倒是噤声了。   站在城垛之上的黑袍男人扫了一眼黑压压的人马,淡声道:“既然无人看透,本王要那一纸无字书做什么?”      那老者还想再说什么,池之慕突然出声:“祁玄夜,夙沙人呢?”以剑支地的男人寒声道:“我只问你,破狼副将夙沙,他人在哪里?我寨中有人见到偷窃墨辰书的人,身形样貌像极夙沙将军,你怎么不叫他出来对峙一下,月末的那几日他人在何处?”   步青峦握着的□□的劲力骤然加大,指骨发出咯咯之声。夙沙确实不在阜城,过些日子就是夙沙族阖族的忌日,靖王爷许了他假,这个破狼军中的异族将军月末时独自离开军营。   “夙沙每年这个时候都不在阜城,这事又不是什么机密。”   池之慕冷笑一声:“你心虚了?”   靖王乃□□贵胄,又是自幼长于条件艰苦的荒寒漠西,性子里的傲气怎容得他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置喙,即便那个人是池之慕。若不是事情本身就带着诡谲,他又怎么肯跟对方磨耗,但现下看来,真是没得谈的。   ——漠西大草原上最高傲的两个男人,要是谈得拢,哪里还有破狼军、大漠寨十余年的对峙。   都对峙十余年了,谈不拢动手也是常事。而两人也知道,以大军相对才是下下之策,于是,两道剑光骤然亮起来。城门下的人马顿时就退开了一大片,大概也是见的次数多了,连大致范围都划得清楚明白。   两个男人的剑法都大气凛然,激起漫天的雪气,寒意森然。   而曲和刚放开的手复又按在了剑鞘上。      城外不远处的一个土坡上站了个粗布青年,身后背了一个布包,整个人风尘仆仆,显得疲倦而劳累。二十四、五岁的青年,眉眼俊朗,皮肤偏黑,看着黑压压满是人影的城门口有些忧心,倒不是担心对峙的双方,单纯是担忧不知何时才能进城。   青年四下看了看,没看到有守军薄弱的地方可以进城,而想来其余几个城门也戒严了,跑来跑去的也麻烦,不如看看再说,反正破狼和大漠寨也不是第一天对上,应该不会耽搁太久。   结果他刚回头,就看到两个人影打在了一处,整个城门口剑光凌冽,气道浑厚,逼得大批的人马一退再退。   这样的高手过招难得一见,青年的眼中刹时有光芒闪过。大漠寨多是一人一马,人群的目光都集中在前方,那青年混在人马中飘飘忽忽地直往前去,倒也还顺利。   等到青年挤到最前边,还未来得及仔细观看那两人的剑法,一抬眼就看到城楼上又飘下来一个白色的影子,紧跟着一道清冽的剑光,直直劈在那缠斗的两把剑中间,显然是想分开那两人。青年愣了愣,脸色当即就变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   ——那两人的剑怎么可能是她隔得开的,她就这样插手,只怕最后伤着的还是她自己。   几乎来不及反应,青年的手往身后一搭,飞快地抽了把剑出来。      池之慕跟靖王是多年的对头,彼此都十分了解,真要打起来几天几夜也别想分出胜负。是以就算二人都动了怒,动起手来多少还是有所保留的。   乍然看到一道不逊于他们的剑光,两人心底都有些惊讶,还没等二人看清来人,又一道剑光劈了进来。这样四道剑意撞到一起……顷刻间,几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四道清冽的剑光在半空中相撞,静谧片刻之后,蓦然爆发了剧烈的轰鸣声。   那声音震得大地剧烈动荡,上千匹马受惊嘶鸣,气势惊人,听得阜城内的百姓目瞪口呆。双方的人马都混乱了,离得近的更是被那强悍的气息掀翻了一片。      遥远的草原之上,一名白衣长袍的女子蓦然回眸,细细的柳眉颦起,轻声喃喃:“好强烈的剑意……”   手里的白玉长笛微微抬起,最后还是放了回去。   “罢了,正事要紧,有空再回去就是。”   一袭白衣轻飘飘消失在幽绿的草原上。      城楼之上,一身赭衣的青年将领叶习被那剑意逼得气血翻腾,不得已退了几步,又被步履踉跄的步青峦带得差点站不稳。几人脸上惊疑不定,对视一眼,低头看去,只见四个人影自那剑光中闪出,身形都有几分狼狈,落在了四个方向。   墨色长袍的自家王爷,莫阑剑在手,脸色平静,只是眼底深沉。   对面的大漠寨主重剑支地稳住身形,神色微讶,随后勾唇笑了笑。   一旁的是个粗布衣裳的青年,手中也是一把剑,看着他对面的那人,脸色很不好看。   青年对面那人——叶习眼底微讶,竟是那天在城门口见到的那个女子,青衣,长发,手中亦是一把剑。待看清她手中的剑,叶习又是一惊,其余三人的剑宽窄不一,但都是长剑,唯有女子手中,竟是一把长不及三尺的短剑。       ☆、第十四章      曲和转了转手腕,压下胸口剧烈翻腾的气血。她本来就不擅长剑法,又远远低估了那两人,贸然插手的后果并不好。好在对面的青年帮了她一把,消去不少凛冽剑意,否则她只怕会受内伤。但是……看了对面那人一眼,曲和心虚地垂眸,悻悻然还剑入鞘。   青年将剑往身后一放,脸色难看地看着她。   被刚刚那一幕惊得缩起来的腾蛇慢腾腾地拍了拍尾巴,绕着曲和的腕子伸出半颗脑袋,结果一抬眼就看到对面脸色阴沉的青年,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愣了愣。   最后,青年道:“琉璃,谁准你下山来?”   曲和抿着唇,不说话。      相传,上古名城栀雒,全城皆以上好的墨辰石砌筑,城墙、街道通体墨黑,这种石材质地硬实,即便是月华光亮的夜晚也并不反射光线,并且坚不可摧。   阜城虽然仿造栀雒城而造,墨辰石却只用在四面城墙上,毕竟那是极为难得的石材。   如今,阜城西城门坚硬的黑色城墙上,赫然留下了几道狭长的剑痕。   远远看去似是一朵雪花的轮廓。      “虽然能看到你从大漠出来也不错,但是姑娘,”池之慕偏头看了曲和一眼,扯了扯嘴角,“你的胆子真的太大了,也还是那么喜欢多管闲事。”   还没等女子说话,大漠寨的寨主伸出手往对面一指:“——但我不管你胆子怎么样,别插手我们的事。你就是拦得了一回也拦不了两回,让开。”   黑色长袍的男子闻言,轻轻抬眸看了看她。随后便转向池之慕,眼底低沉,莫阑剑轻轻嗡鸣。   曲和皱着眉,道:“你们要打就找个宽敞的地方打,这么点地方有意思么。一个王爷,一个寨主,——也对得起你们的身份。”   “身份?那是什么东西。”男子轻狂地笑了笑,“更何况,姑娘你是个什么身份,就来说这话?”   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一顿。   曲和对面的粗布青年哼一声,“她什么身份与你何干。”   池之慕唇角微勾:“哦,那我什么身份与她何干?”   青年眼底一滞,却没说什么。   靖王突然转头对他说:“二位,请先退开。”   青年显然很赞同靖王爷的提议,向着曲和看过来,喊了一声:“琉璃。”      然而曲和显然从大漠寨寨主那微妙的语气中听出了什么,眼底锋芒忽起,一双瞳孔漆黑明澈。   “……你知道什么?”   池之慕跟她对视片刻,又想起草原深处少见的幽深寒潭,心头微悸,开口道:“隐刀。”声音压得极细,用了传音入耳的功夫,只递进了女子一个人的耳中。   幽深寒潭瞬间惊起波澜。   大漠寨主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轻轻笑了笑,接着道:“一些陈年旧事罢了。你要是想听,此间事了不妨来我大漠寨,如何?现在还是先退回去罢。”   曲和微微眯眼,“你在威胁我?”   池之慕毫不在意:“你要这么想也行。”   粗布衣裳的青年听得眉头一皱,闪身到女子身边低声问:“怎么了?”   曲和摇了摇头,只觉心底烦躁,手指动了动,有些遗憾没有带着[十刹]出来,否则……。      “咯吱——”   这个间隙,阜城沉重的城门突然向两边打开,一片枣红色高头骏马率先冲了出来,后边跟着一队人马。   马匹跑得极快,领头的人影扯住缰绳,从马上翻身跃起稳稳落在墨色人影身后几步处,抬手行礼:“王爷。”   这个声音让靖王微微诧异转头,“何事?”   那人抬起头来,正是破狼军师范流泊。   范流泊压低了声音:“王爷,镇北军有异。”   这个当口……靖王眼底一暗,看得范流泊一惊,就听到他问:“这次又是谁?”   毕竟是军中之事,当着许多人的面范流泊不便细说,简洁道:“陈歌,原本是卫疆将军座下的副将。事发紧急,请王爷尽快回大营。”   范流泊原本就注意着镇北军的动向,不是情况严重也不会这个时候来见靖王。比起大漠寨,现在更紧要的还是镇北军,毕竟后边牵扯的是朝廷。   墨色长袍的男子眼底的最后一丝耐心终于也告罄,转脸看着对面的大漠寨寨主,语气低沉:“池之慕你听好了,墨辰书不在我这。今日阜城之围本王记下了,你若愿意,自管围着就是,便是要攻城——”靖王爷冷哼一声:“也大可试上一试!”   言罢,也不看众人,转身回城。   范流泊带来的人马不过几十骑,却是靖王爷的近卫队,向来跟着靖王出生入死,在破狼军中地位也是很高的。此时刚好挡在池之慕等人与阜城之间,靖王一回城,那整齐划一的墨色描流云军服便一字排开来,区区几十骑的气势,却是半点不输面前的几千人马。      看到范流泊,池之慕就知道镇北军那边又出事了。   卫疆去世以后,镇北军内部一直乱个不停,而异族与边关守军的关系原本就错综复杂,再搀和上云重朝政动荡带来的变动,局势更是晦暗不明,漠西大多势力都安分了不少,就为着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积蓄力量。镇北军态度暧昧不明,祁玄夜最近只怕也头疼得紧。   真不明白这种时候他怎么还有闲心让属下去夺墨辰书?   范流泊扫了一眼大漠寨众人,啪一声打开扇子,对着池之慕笑道:“池寨主,你不会真想攻城吧?在这个时候?你也看到了,王爷最近的脾气不怎么好,寨主你可想清楚了,你带人围的可是破狼大营啊。”   池之慕看也没看他,语气嫌恶:“滚!”   范流泊不以为意,轻笑一声:“奉劝寨主一句,凡事三思而后行。”   池之慕顿了顿,突然莫名笑了笑,直接道:“摆阵!”   几千骑兵随即闻令而动,涨潮一般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阵势越来越大,阜城城下顿时沙尘四起,雪花翻飞。   范流泊脸色终于也变了。   城楼上,叶习轻轻倒吸了一口气:“他来真的。”   大漠寨之所以从最初的乌合之众扩张到现在的规模,除了有一个卓绝的寨主,还有那放眼整个草原无人能及的弓箭术数,以及威力惊人的骑兵战阵。如今,都齐了。   步青峦眼底恼怒仍在,一挑眉,骂了几声皱紧眉到一旁下军令去了。   范流泊也没料到这人这般执意,眼见说辞无果,倒也不在意池之慕所为,晃了晃扇子转身回了城楼。叶习还站在城楼上,看到范流泊上来,两人对视一眼。范流泊轻轻摇头,叶习就忍不住叹了口气——这都什么事。      是夜,阜城东面破狼大营灯火通明,西边城门亦然。大漠寨果然率众围城了,看样子不会轻易罢休。   但此刻戚家铁铺里的人却不关心这个。戚叔还没有回来,高个子男人达叔,在弄清楚粗布青年的来历后就不在意曲和二人了,回屋子里继续研习铸造之术。   两人坐在院子里,曲和看着茶水变凉,于是抬手倒掉,另沏了一壶。青蛇腾蛇盘在杯盏附近,惬意地嗅着雪山冰雨茶香,不时吐一下信子。   青年早已脱去身上粗布衣服,换回含仓崖上惯着的月白长袍,露出比之云重人更为清濯的俊朗眉目,此时皱着眉道:“琉璃,你为何擅自下山?”   曲和有些无奈的抬眼,道:“还不是师傅不放心你。你还说我,擅自下山的人是师哥你好吧。”   青年惊讶地看她,“你说师傅让你下山,是因为我?”   曲和撑着下巴点头。   青年疑惑道:“我过去瞒着师傅接的战书也不少,师傅从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怎么?”   “还不是那个大漠空城的城主,听师傅的语气,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师哥,你们有没有见面?你有没有怎么样?我问过戚叔,他也说那个城主不好对付。”   青年顿了顿,微微转开视线,“我能有什么事?比剑罢了,点到为止的事。”   曲和敏锐地看了他一眼,只道:“你见过那个城主了?”   青年点点头,明显不愿提这件事,转而问道:“九叔早就说过,这几年琉璃你最好不要下山,这已是最后半年,师傅怎么会这个时候让你下山,九叔不在含仓崖么?”   曲和不在意地摇头:“我下山的时候九叔还不在,师傅身子又不大好,所以我就央着师傅下山来了。反正就半年了,能有什么事。”   青年对她如此漫不经心,皱眉道:“琉璃!”   “师哥,我没事,你们别那么紧张啊。”   青年子桑叩了叩石桌,眉头一直没有松开:“不行,就这么半年。下山的事是我莽撞,回去后自会去师傅那里领罚,明天你就跟我回去。”   曲和闻言沉默了片刻,道:“师哥,我想多留些日子。”   这件事没得商量,子桑严肃道:“不行。”   “师哥。”曲和放下杯子,瓷器与石桌碰撞发出清泠一声响。“你们到底在担心什么?”   两人是同一个师傅带出来的,功夫套路差不多,行事作风差不多,连性子都是差不多的执拗。遇事一向是怎么直接怎么来,真遇到不能说的事了,直接就闭口不谈,连借口都不找。   子桑只道:“琉璃,你明天跟我回去。”   曲和同样执意要寻到理由:“为什么?”   子桑皱着眉不说话。   “师哥,事情都过去十多年了,何况我只是下山来漠西,又不入关,并没有违背当年的誓言。我的剑法虽然不如意,刀法却还看得过去,师哥你七年前就可以独自下山了,我此番只是想在戚叔这多留几日,不行么?”   青年眼底复杂:“琉璃,当年的事情不简单,这世道更是复杂,不是你武功够高就可以的。”   曲和皱眉:“我明白——”   “你不明白。”青年微微拔高了音调,引得一旁的青蛇抬头看了两人一眼。   “你不明白,琉璃。”青年烦恼地敲了敲额头,他虽然偶尔会下山,对世事比曲和看得多,但本性纯朴耿直,原也不是看得透尘世的人,让他来劝说这个性子跟他一样的师妹,实在是为难。   含仓崖上与世无争,师徒几人练练武、写写字也就过去了。子桑性子清淡,唯独喜好剑,时常会下山来与人观剑、比剑,对其余世事却是兴致缺缺,他们的师傅早看得明白,便只随他去。但曲和不同。   她毕竟是女孩子。      曲和看着他,嘴唇抿得紧紧的,随后轻声道:“师哥,是你不明白。我四岁上含仓崖,一住就是十三年。师哥,我从未下过山,都快忘记除了雪山冰川,这世上还有冬春秋夏了。”   青年闻言一滞,下意识抬眼看她。   眼前的女子眉目如画,又因为常年处于雪山,年纪看着比真实年纪要小不少;姣好的面容,十年如一日,沾染了雪山上的那股清澈气息。但到底是长大了。   曲和轻轻说着:“师哥,我也想亲眼目睹‘一夜风起梨花白,千里灯江水映天’,是何等的壮阔景象。我也想看到‘江东出云万里青,南北八州贺子音’,是怎样的富庶繁华。……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回去云重,所以也只是想下山来,到这大草原来看看罢了。我……”   青年呆了呆,默然抬手喝了口茶。   曲和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他面上浮现愧疚,突然起身,转身便回了房,步伐还有些凌乱。   曲和愣了片刻,眨了眨眼,转脸对着腾蛇:“师哥怎么这么大反应?我说什么了?”   青蛇晃了晃脑袋。   曲和也没指望小蛇说出什么因为所以然来,叹了口气,喃喃道:“就多待几天而已……”    ☆、第十五章      子桑回屋后就坐在木板床上,也不点灯,双腿盘起脊背挺直,坐得端端正正,面上神色严肃,其实只是在想是否真的不能让曲和多待几日?他知道,如果他坚持,她也会跟他回去的,琉璃一向不愿给别人添麻烦。但是……十三年啊,十三年来她从未下过山。   一夜风起梨花白,千里灯江水映天。   云重国灯江灯节,何等的绮丽景色,以至于师傅见过后一直念念不忘。他也曾见过一次,当真是千里灯火辉煌。江上花灯似锦,岸上行人如织,来往的年轻女子和青年才俊更是笑靥如花。烟火人间,热闹如斯。   ——而琉璃,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寒冷岑寂的含仓崖。   一想到这些,子桑就满心的愧疚。他当她是自己的妹妹啊,却不得不让她那样孤独的长大,如今连她这小小的请求都不能答应……      戚家铁铺终年就两个人,现在突然又多出两个,房间倒是够住,屋子里的炭火就不足了。子桑窗户也没关就这样坐着,终于觉得身体僵硬冰冷,略略一动,背上一阵酸痛。这才想起来,后背的伤还未好。   青年反手摸了一把,濡湿冰凉,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小心碰到,伤口又开裂了。正想出去打点水清洗一下,房门“咄咄咄”响了三下,曲和已经开门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个盆子。   子桑面上表情还未收拢,唤了一声:“琉璃?”   曲和笑了笑,“师哥,你是哪里伤着了吧,我方才都没有注意到,回屋想想才觉得不对。”   子桑摆摆手,“没事。”又看她手中拿着药瓶意在帮忙,连忙道:“琉璃,我自己来就行,你先出去。”   曲和上下看了他一会,“伤在后背?”   子桑点头:“鞭伤。没什么大碍,只是看着骇人。”   “师哥,伤在后背你自己怎么上药。我唤达叔来?”   这个时候,只怕达叔也歇下了。子桑摇头道:“无事,不要劳烦他人了。”   曲和迟疑了一会,“那,师哥你自己可以么?”   子桑点头摆手道:“无事。琉璃,你去歇着吧,其余的事我们明天再说。”   曲和也知二人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无所顾忌,又听他语气中有所松动,便放下伤药转身出去了。      子桑看着她关上门,顿了片刻才脱下外袍,又解开里衣,顿时背上一股寒意。他自己看不到伤势,只得用浸了温水的帕子估摸着反手去擦,帕子刚触到肌肤,青年的额头登时冒出冷汗。   微弱雪光之下,青年的脊背上三道狭长的鞭伤横贯着,伤口血肉模糊,血色泛着黑。城门口的那一剑使得刚开始结疤的伤口又开裂了,看着异常可怖。   子桑吸了口气,慢慢用帕子擦着后背,仿佛当日那种生不如死的疼痛再一次袭来,只觉耳旁嗡鸣不绝,眼前模糊。   “这鞭伤本就是阴寒,你还敢在这种冷冰冰的地方光着背。”   骤然听到身后的声音,子桑一惊,手中的帕子贯了内力就往来人的方向甩去。同时起身想要回头,这种时候把后背这么大的空门留给背后那人是天大的失误。虽然他根本不知道那人是何时来的。   低沉的嗓音轻笑了一声,没等子桑转身就一把按住他的后颈。那人下手从不留情,又是出其不意,子桑整个人被摁倒在床上,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别动。”   那人俯身靠近他,将另一只手上的东西在子桑眼前一晃,慢腾腾道:“子桑,你可别乱动呵。”   看清那东西,子桑浑身一僵,果然不挣扎了。那是一支檀木簪子。      “这就对了。”那人满意的笑了笑,随手将簪子扔到一边,一手就取了帕子来给他清理伤口。可惜他从未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儿,下手哪里知道轻重,子桑也不出声,咬牙忍着,不过片刻,连床上的褥子都被冷汗浸湿了不少。   好不容易清理完伤口,那人又掏出一个瓷瓶,倒在手里往伤口上抹去。药是上好的伤药,比起曲和拿进来的还要好上一些,药性却也烈了不只一星半点,伤口本来是阴寒沁骨,那药一抹上去却灼热难挡,饶是子桑百般隐忍,还是没忍住闷哼了一声,手臂上绷出了一道道的青筋。   那人却只是沉沉笑着,漫不经心道:“沙海卓阳,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圣药,能用到你身上,也是你的运道了。”   子桑哑声道:“那可真是多谢。”   换来那人手上一个用力,顿时眼前一暗。   子桑缓了口气,转而问道:“琉璃呢?”   背后的人身形颀长,体格高大,样貌轮廓深邃,一双灰褐色幽深瞳孔,下边是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勾着一抹邪佞的笑,看着也是有异族血统的人,闻言眯了眯眼道:“琉璃,真是个好名字。难怪我府上那些人没一个能留得住你,原来是早就心有所属,也难怪,她长得可不错。”   语气轻佻得几近下流。   子桑眼底一暗,抬手往后一掌拍出。他手底的功夫本就不错,又是蓄力已久,背后的人有片刻的惊讶,也不硬接,飘身退开几步。   那人笑了笑,浑不在意,“呵,原来还有劲儿。”   子桑早在起身的时候就披上了衣服,此时皱眉看着他,道:“琉璃人呢?”   二人在屋内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以曲和的武功应该早就察觉了,但直到现在都不见人影不闻声音,眼前这人诡计多端,由不得子桑不担忧。   那人不说话,自顾自坐到桌边倒了杯茶,眯着眼一副悠闲品茶的姿态。      沙海卓阳确实是顶好的创伤良药,不过这一会功夫,伤口上那种阴寒感已经褪去,药物的灼烈也缓和,背上那股沉闷凝滞的感觉散去不少。   子桑看着那人,想了想,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挑了挑眉:“不担心你的琉璃了?”   此时子桑也想到了:“琉璃的刀法卓绝,她的弯刀出鞘绝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根本不在屋里。”   “哦?那如果她连出刀的机会都没有呢。”   子桑抬眼看了他一下,找了把椅子坐下。“你做不到。”   那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既然能让你没有出剑的机会,怎么会做不到不让她拔刀?”   子桑平平稳稳道:“她不是我。”   “据我所知,她的功夫可及不上你。”   子桑只是摇头:“总之,不可能。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转眼看着手中的杯子,唇角又浮现那种邪佞的笑,子桑看得皱起了眉。   “听闻大漠寨遗失了墨辰书,呵,当年震动天下的无字天书,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来凑个热闹。”   子桑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毕竟他前脚才到阜城,这人后脚就到了,而墨辰书一事子桑虽然不清楚,但下午看西门外浩浩荡荡的大漠寨骑兵,想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这人怎么能怎么快就听闻并到了这里?   那人由着他怀疑,轻飘飘加了一句:“顺便来看看我的息影剑客死了没有。”   果然不能指望对方说实话。子桑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反正也与自己无关,于是硬邦邦道:“看过了,你可以走了。”   那人似笑非笑:“我好心给你送药,你就这个态度?”   子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人故意叹了口气,“好罢,虽然这鞭伤确实是我打的,但你也拿到想要的东西了……”   “所以你可以走了。”   那人顿了顿,果真倏然就消失了。   子桑眉头还皱着,屋子里的门咯吱一声打开,一身白衣的曲和站在门口。   “师哥?”      窗外还未走远的那人传来嗓音低沉的笑声。子桑脸色一变,起身抬手,手边杯子贯了内力打出去,正好打中从窗外飞进来的一个东西。杯子碎成粉末,那东西却只晃了晃,仍直直地冲着门口站着的女子而去。   曲和眼底惊讶,侧身抬手,那东西被曲和的内力恪开,“哆!”一声插到门框上,是一只菱形暗镖。   “混账!”子桑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声,但那人已经走远。他几步走到曲和身边,“琉璃,有没有事?”   曲和摇了摇头,看了眼空荡荡的窗外,“好强的劲道啊。师哥,是什么人?”   “……一个对手。”子桑说着,看她当真没事这才松了口气,一扬手取过床边放着的东西。   曲和睁大了眼睛:“我的簪子。这还是我小时候,师哥你给我做的。”   子桑点头:“什么时候丢的?丢在哪里?”   曲和顿了一会,抬头去看他。   子桑一看她这样子就知道,肯定是这次出来才遗失的,大概是去了什么危险的地方,不想告诉他也不愿撒谎。子桑皱着眉:“琉璃,你去了哪里?”   曲和抿了抿嘴,片刻后才道:“好罢好罢。你不是去大漠空城了么,我当然得去找你,就去了大漠,在沙漠深处遇到了沙暴,簪子就丢在那……”   子桑垂眸看着她,脸上面无表情。   曲和眨了眨眼,抓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师哥,我很小心的,你看,我这不是没事。簪子……”   子桑一拂袖子:“琉璃!一支簪子算不得什么,但是你一个人跑去索塔格深处,你——!”他还以为她下山就直接来了阜城,何曾想到,她竟然还去了一趟大漠!   见他当真生气了,曲和也不敢再多说了。   子桑兀自生了会闷气,一抬头,见她眼眸低垂,静静站在面前,那种愧疚感又浮上心头。他走过去拔下那支暗镖,只是普通的暗器,倒是没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毒。   曲和:“师哥……”   子桑摇摇头道:“没事了。琉璃,你刚刚在哪里?”   “出去拿了壶酒给腾蛇,刚回来就听到你屋里有声音,就过来看看。”   子桑捏着那暗镖看了一会,想不通那人的来意,只好作罢。反正那人从来也不按常理出牌。   “也罢,先回去休息吧。”      曲和回到自己屋里时,街上刚好响起打更的声音,三更天了。她听了一会,并没有上床去休息,而是抚着有几许粗粝的刀鞘轻轻抿起了唇。   他师兄妹二人一同长大,亲密如同家人,终于也到了互相有不能说的秘密的时候。有些事她不能跟师哥说,师哥也有很多事不会跟自己说。这感觉实在不怎么好。   曲和坐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    ☆、第十六章      天色刚亮曲和便起身,自己动手洗漱完,拿着[十刹]去了外面的小院子。她和师哥在含仓崖的时候都有早起的习惯,一个练刀,一个练剑。   子桑已经在院子里,一手息影剑法行云流水,剑气被很好地控制在小范围内,并没有波及院子里的花草。子桑的剑法并不含戾气,一眼看上去非常普通,。   曲和看了一会,抽刀迎上去。   在含仓崖的时候,两人就是彼此唯一的对手,无论是师傅或者九叔都不会跟他们比试。      漠西清冽的清晨,达叔刚打开铁铺的大门就看到站在铺子前面的人,微微愣了愣。   墨色长袍的青年王爷将目光从房檐下挂的铃铛上转开,对着高个子男人点了点头,显然只是路过,并不是特意来做什么的。   达叔素来沉默寡言,只微微颔首便自顾自忙自己的去了。   靖王也不在意。镇北军有异,他一宿未眠,天明时分终于有空歇息一会,却又毫无睡意,索性屏退了左右出来走走。至于那些不见人影的、无时无刻不跟在身后的近卫暗卫,他权且无视。   阜城的清晨天寒风冷,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猫狗偶尔跑过,非常清静。   错综复杂的阜城街道对靖王来说没什么特别的,事实上,他熟悉漠西十八城的每一条街道——尽管有常年驻守的缘故在里边,这样的能力也还是十分惊人。   他漫不经心地走过静悄悄的城池,最后被一串清脆的铃声留住了脚步。那是一挂漠西惯见的铜铃,样式没什么出彩的,但声色却有细微的特别,比起寻常铜铃要清脆得多,还有几分幽郁,细细听来很有意思。   靖王觉得有意思,逗留的时间就长了些。   突然想起来,昨天在西城门外那个青年剑客喊的就是琉璃二字,于是问:“曲姑娘在否?”   达叔看了他一眼,转身进屋,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靖王不以为忤,眼底闪过莫名意味,抬步跟进去。穿过铺子就是一个院子,阜城里大多的建筑都是这样,院子前边用来做生意,院子后边才是住人的房屋。   靖王跟着达叔过了月门,一眼就看到院落里晨练的二人。   一个剑法飘雪息影。   一个刀法暗月流光。   剑客月白长袍,刀客青衣裙裳,二人神色从容,衣袂翻飞,不像是在过招,倒像是春后游走,恣意平常,看着实在是赏心悦目。      达叔对这些从来不在意,正想出声唤人便被靖王拦下了。但曲和、子桑已经看到来人,微讶之下同时收手。   子桑的收剑式依然一丝不苟,剑尖朝下微微一顿,反手回鞘,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却十分郑重。相比之下,曲和的收刀就随意得多,而且快得多,手腕翻转间两把弯刀已经归鞘,握在左手上。   两人也没有行大礼,子桑还记得昨天见到的靖王那一手凌冽剑法,率先开口打了招呼:“靖王爷。”   墨色长袍的青年点点头,看向那个青衣女子,曲和这才想起来,师哥是知道靖王爷,但靖王不认识师哥。于是在旁道:“王爷,这是我师哥,子桑。”   “子桑一姓,在扶渊乃是大姓。”云重的六王爷淡淡道。   师兄妹两齐齐一怔。   靖王也不在意她没说全名,又看了一眼子桑手中的剑,道:“好剑法。”   子桑定了定神,只道:“不及王爷。”早就听闻靖王爷的剑法出众,他一直想试试的,但眼下却不是时候,日后,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机会跟这个云重的六王爷比剑,亦是憾事一桩。   对此靖王不置可否。曲和暗地里早做过比较,单论剑法二人可能不分伯仲,但靖王剑中的杀伐之气却是师哥远远比不上的,真要比试的话,师哥肯定是要输的。   曲和弯着眉眼道:“王爷,天还这么早,进来坐坐吧。”   其实还是为着那把刀来的吧,但人都来了,总不能站着说话,曲和心想。      后院没有招待客人的厅堂,前面又是铺子,大早上起来还什么都没有收拾,人又杂,也不适合招待这个云重的靖王爷,最后三人还是坐在了院子里的石桌旁。清晨的寒气很重,好在三人都不在意这个。   曲和沏的依然是冰雨茶,事先拍了拍腕子不让腾蛇出来,青蛇委屈地蹭了蹭,还是不乱动了。   茶水端上去的时候,靖王却不着痕迹地扫了她手腕一眼,看得曲和微微一惊。   靖王姿仪优雅地喝了口茶,没有了昨日的冷漠低沉,用醇厚的京都嗓音道:“曲姑娘好手艺。”   曲和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茶艺,但对方不是出于礼节,态度不勉强不敷衍,这样真诚的肯定让人心生愉悦。——对面那人肯定是不屑于敷衍的,这么高傲的人,她想。   于是笑起来:“啊,王爷要是喜欢,我下次给你带点。”   靖王的眼底罕见的浮现一丝笑意,道:“如此,多谢。”   一旁的青年喝了口茶,如往常般没喝出什么来。   曲和:“王爷是来找戚叔的么?王爷的刀还未开始铸,戚叔说缺了点东西,前两日便出去寻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其实铸刀的材料都是靖王那边自己寻了送来的,戚叔看过之后,总觉得差了什么,具体差了什么曲和还真不知道,反正戚叔说的含含糊糊,她也听不明白。   靖王点点头:“既是如此,不忙,也不是急着要。”喝了口茶,道:“本王来此,是有点事想问姑娘。”   子桑低垂的眸子一动,插嘴问道:“不知王爷想问什么?”语气里生生带出了冷硬的味道。   两人同时转眼看了他一眼,靖王的眼底意味深长,曲和则暗含劝慰。   “王爷想知道什么?”曲和轻声道。   “不知姑娘对念术师了解多少。”   曲和愣了愣,“念术师?”   靖王神色平常,淡淡道:“念术师毕竟少见。”   曲和瞬间就想到前几日的半夜,被困在阜城阵里的嗜好见到的那个白衣女子。道:“云重国的念术师本来就少,漠西就更少见了。”心里却道,原想着那天晚上只戚叔一个人看到她出去了,没想到暗处还有着靖王的人。还有念术师,她才下次山就遇上了一个,术师来漠西干嘛啊这是。   靖王审视般看着她,眼底深邃,神色莫名。   曲和心底一跳,开口道:“王爷,我可不是念术师,也不认识那个人。”   靖王眼底闪过笑意,一瞬间让对面的女子想到雪峰上少见的日光。   “自然。曲姑娘的刀法世间少见。本王只是想问问姑娘对此事的看法。”   回过神来的曲和心想这跟我的刀法有什么关系,这件事又有我什么事啊……。   “念术师入世,不是术法修行就是世道有变。修行的话,念术师都有他们自己的修行之地,一向很少出现在世人眼前;想来大概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吧。”   曲和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多年后一语成谶。      靖王也没想到她随口就打发了自己,难得的顿了片刻,看了她一眼微微笑起来,随意谈起些别的。他的话虽少,曲和也不觉无趣,两人倒是意外地聊得来,但靖王毕竟诸事缠身,很快起身告辞。   子桑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严肃盯着桌上的杯子,连靖王要走都未察觉。曲和起身的时候偷偷拍了他一下竟也毫无反应,眼见靖王不以为意地走出去,她也只好先出去送人。   “王爷勿怪,师哥想事情的时候容易走神。”   靖王看着眼前言笑微微的女子,垂眸看到她腰间挂着的那串琉璃,顿了顿道:“这挂坠倒是少见。”   曲和自然是很喜欢那串琉璃的,弯着眉眼道:“是啊,家中长辈所赠。”   “无色琉璃辟邪,墨色琉璃祛晦,所愿厚重。”   女子轻轻笑着:“嗯,我小时候老是生病,自从得了这挂琉璃,倒是好了许多。”   靖王见她笑意清浅,受感染般微微勾唇:“那就好。”      远处来寻靖王的范流泊刚好看到这一幕,惊得啪一声阖上扇子,嘴角挂着的笑容一僵。半天才招来不知躲在哪的一名暗卫:   “这一大早的,王爷来这里做什么?”   暗卫站在树影里微微俯身,低声道:“王爷先前请戚师傅打一把刀,今日却只是随意路过。”   范流泊眉峰一挑:“随意路过,然后随便对着一个漂亮姑娘言谈甚欢?”   暗卫被范军师这明显调侃靖王爷的语气噎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女子是什么人?”   “据说是戚师傅的远房亲戚,来自顷州涟城,姓曲。”   范流泊抚着扇子,反问:“据说?”   “前去查证的人还未归。”   都已经让人去查证了啊。范流泊眯着眼睛笑了笑,“说起来,她是昨天城门口的那个姑娘吧。”眼底意味深长,不知想到了什么。   那边靖王早听到范流泊合上扇子的声音,对着曲和微微点头后,转身往这边走来,脸上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漠然表情。   曲和顺着他走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远远站着的范流泊,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回屋找自己那不知神游到哪的师哥去了。      范流泊看着靖王爷走近了,摇着扇子,笑容诡秘:“王爷——”   话未说完,靖王爷轻飘飘看过来一眼,“静之,闭嘴。”   连自己的字都喊出来了,范流泊从善如流,双手一摊,扫一眼已经无人的铁铺门口,一脸隐晦的遗憾表情。   靖王的脸色瞬间有了更冷的趋势,抬步往大营走去。   “静之既然无事,便尽快前去长恪城罢。”   范流泊脸一僵,不知想到了什么,扯了扯嘴角跟在靖王身后说起军中事务,不再提其他。反正有的是时间,总会有端倪可查。   然而不等范军师顺着这一点点的端倪看出什么来,在子桑的坚持之下,曲和辞别达叔,、两人给戚叔留下书信后,当天就离开了阜城。   两人出了阜城,一路往南而去。   靖王得到消息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好半天了。靖王爷的脸色淡漠如昔,范流泊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来。   第二天,靖王终于从镇北军的事情里腾出手来,破狼军正式陈兵阜城西门,对着迟迟不愿退兵的大漠寨摆出阵营。       ☆、第十七章      初冬的草原,青草已经全部枯萎,被白茫茫的雪花掩埋,露出星星点点的枯黄草尖。   两匹马急匆匆跑过雪色苍茫的空旷草原,溅起一片雪气。   当日靖王出现在戚家铁铺,子桑在旁听着两人说话,蓦然察觉,两人的语气实在是太娴熟了。靖王是什么身份?云重国手握重兵的王爷,当朝天子的同胞兄弟,位高权重。他希望琉璃有清静寻常的生活,万万不能牵扯到靖王这样身份复杂的人,只王室后裔这一条,琉璃就不该结交。   况且,她绝不能搀和念术师的事情。   对此,曲和微微疑惑:“我跟靖王哪里娴熟了?”   子桑看着她,“琉璃,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了解你。你太信任他了。”   什么跟什么……曲和抿了抿唇不再说话。反正师哥铁了心要带她回含仓崖,那就回去罢。      落后半个马身的人影突然一拉缰绳,一手掀开毡帽,呼了口气。前边那人跟着勒住马,转头看过来。   “琉璃,怎么了?”   女子的脸颊被冻得泛着红,脸色白净,越发衬得眉目漆黑,此时撇撇嘴,道:“师哥,你别这么赶好么,再有几天的路程我们就到千祭山脉了。你这马不停蹄的,马匹会受不了的,我们又不是逃命。”   子桑沉吟片刻,“好罢。今晚不赶路了,我们寻个地方过夜吧。”   曲和露出个放松的表情,拍了拍马脖子:“走吧。”      草原上的居民向来是随着水源游牧,索塔格南面靠近千祭山脉,夏季雪山融水丰沛,冬季却干旱得多,这个时节少有人气。两人一路找来,天都快黑了,才终于在一个丘陵下看到了一小片帐篷。   这几日来两人几乎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沿路又没有人家,累了只能顺便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休息一会,曲和差点以为真有人在后面追杀他们。如今看到几顶帐篷,曲和眼睛一亮,脸色明媚了不少。   “师哥,我过去问问能不能让我们借宿。”   说完从马背上跳下来,牵着马走过去。刚好一个妇人端着一盆东西出来,大概是要去给牲畜喂食,看到外边走来两个人,一时脸上露出疑惑神色。   曲和眼睛一弯:“大娘,我跟兄长二人路过草原,天色近晚,可否借宿一晚?”   妇女看了她一会,恍然大悟般放下东西,开口说了几句话,脸上也露出热情的笑容来。但是曲和一愣——她听不懂异族语言。   妇女飞快地说着什么,却看到面前的女子懵懂的样子,猜到她是听不懂语言,连手势都用上了,曲和无奈地回头,“师哥——”   子桑走过来,对着妇女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行了个礼。妇女一愣,立马郑重其事地还礼。两人用不知哪一族的语言来回交谈了几句,很快就说清楚了。那妇女一边转身往帐篷里走,一边做出了邀请的手势,还高声喊着什么。   子桑看了曲和一眼,“走吧,我跟大娘说好了,今晚在她家住一晚。”   曲和有些好奇:“师哥,你到底会几门异族语言?”   子桑一边帮她掀开帐篷,一边低声道:“也不多,只略略知晓日常用语罢了。你若想学,回去我教你。”   二人走进帐篷时,那妇女正忙着收拾整理东西,脸上既热情又显出些不好意思来。   曲和好奇地看了一圈,低声应着:“好啊。不过师哥,我记得师傅和九叔都不会异族语言,你怎么会的?”   子桑对妇女说了两句什么,妇女摆摆手,一面给二人收拾了毯子坐,又转身去煮茶水。子桑知道游牧民族都豪爽好客,也不推脱,拉着曲和坐下,道:“也不是不会,弢阑语在漠西广泛流传,几乎可以算是漠西通用语言,师傅和九叔都会。九叔还会弢阑族的文字。”   曲和微微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我不知道。”   下山重逢以来,子桑难得看到她小孩子模样,不由得微微勾起唇,“你又不下山,不知道也不奇怪。”   曲和轻哼一声。又听子桑道:“至于其他异族语言,大多是之前下山,听多了自然就会一些。”   子桑说着,顿了顿,想到她下山来不过月余,又为着找自己,肯定什么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沉默了片刻,郑重道:“琉璃,回去以后我教你异族语言罢。明年夏天,草长莺飞,我带你来草原。”   曲和笑起来:“好啊。”      此时,帐篷的角落里一堆兽皮毛毯突然动了动,钻出个四、五岁的小孩。小孩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见来了陌生人,也不惊奇恐慌,微微偏头看着。   曲和正好看到小孩白白嫩嫩脸上漆黑乌亮的眼睛,顿觉欢喜,跪坐在毡子上直起身子,笑眯眯对着小孩招了招手。   谁知小孩既不动也不说话,俨然一副大家风范。曲和看了他半天,小孩依然没什么动作,小小年纪将不动声色四个字诠释得异常形象。   好半晌,曲和挫败,偏头喃喃道:“师哥,草原上的小孩子都这样么?”   那孩子眉目清濯,哪里像是异族孩童,分明是云重人的样貌。   不过子桑不打算跟曲和说这个,只摇摇头,就见那妇女已经端了奶茶肉干酥饼上来,子桑转头跟妇女道谢,帐篷又被掀开,进来两个高大的男人,后边是两个草原少年。子桑便站起来,几个人叽叽咕咕说着话。   曲和听不懂,脸上微微笑着,眼睛在两个半大少年身上一转,又不受控制地转到了小孩身上。那小孩依然规规矩矩坐着,一本正经的样子配着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让人忍俊不禁   原来那两个男人是兄弟俩,各自成家以后依然感情深厚,迁徙、游牧,两个家庭都在一块。子桑他们在的这个帐篷正是老大的家,过了一会,老二家的女人和女儿也进来了,热热闹闹一大家子。   曲和坐在子桑身旁,微微偏头看着他们聊天,她虽然听不懂,但游牧家族热情淳朴,这样看着也教人开心。   很快晚饭就摆了上来,子桑对草原饮食并不陌生,只是有些担心小师妹不习惯,转头看了她一眼。曲和微微弯着眉眼,倒是吃得很开心,只是不大碰那茶。      老二家的女儿已经十四岁,席间突然退出去,换了身衣服进来,站在屋子中央跳起了草原上热情的民族舞蹈。   女孩子眼眸明亮,发辫漆黑,脸颊泛着晚霞般的颜色,优美舞姿间看了子桑好几眼。   曲和虽然听不懂歌曲,舞蹈却是看得清楚明白,咬着一块肉干笑出了声。   帐内温暖干燥,男人高声呼和,女子舞姿大胆,其乐融融。   子桑神色已经僵硬了好半天,最后不知说了什么,曲和从那女孩子脸上神色来看,猜到师哥大概拒绝了人家。   “师哥,你干嘛拒绝人家?”曲和凑到子桑耳边,低声取笑。   子桑看了一眼凑热闹的师妹,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耳根处大片的红晕看得曲和暗笑不已。   看到子桑拒绝自家女儿、侄女,男人们也没摆出不高兴的脸色,只是抬起手,大碗大碗的酒就敬了过来。   子桑明白,这酒是绝对不能推辞的,接过来就喝。只是他原本就不善于饮酒,几碗下肚,烧得眼底通红,脸颊却苍白。   曲和一眼看到他的脸色,立刻压住他还要抬碗的手,低声道:“师哥,你身上有伤!”   子桑看了她一眼,像是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眼底还有些愣愣的。竟然已经醉了,曲和顿时哭笑不得。   这下麻烦了,她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啊。   曲和压着子桑的碗,转脸看着帐里的人,笑着指了指子桑,做了个对方不能喝酒的手势,又指了指自己,拿过子桑的酒碗,直接将一碗酒喝了。   这个时候语言其实不大重要了,几人见曲和一个女子喝起酒来干净利落,比起旁边的青年还要豪爽,顿时也激动起来,你来我往,竟然一会儿就喝光了两坛子陈年老酒。      夜色渐浓,帐里却还热闹。   虽然言语不通,但双方喝起酒来都豪爽霍达,竟也宾客尽欢。曲和刚放下空了的碗,就被旁边一只手按住了腕子,转眼一看,子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酒醒了,此时皱眉看着她,眼里有着谴责意味。   曲和笑着:“师哥,你好点没?”   子桑脸色严肃,也只曲和看得出其实他还有些迷糊。“琉璃,少喝一点。”   曲和顿时无奈,“师哥,喝醉的那个人是你吧。”   子桑想了想,坐直了身子,转过脸对着几个游牧人说了几句。曲和猜,大概是要休息了的意思。果然,两个妇女很快就起身来收拾桌上的东西,那个女孩子走到曲和身边,叽叽咕咕说了几句,曲和只好侧头看子桑。   “琉璃,空着的帐篷只有一顶,你跟伊塔尔过去吧,我跟他们睡一个帐篷。”子桑对着两个少年的方向指了指,   曲和点点头,又说:“师哥,那个小孩子呢,他跟你们睡一个帐篷么?”   子桑有些奇怪,点头。   曲和顿时弯起眉眼,“你跟大娘说说,让他跟我睡好不好?”   子桑皱着眉,“你很喜欢小孩子?”   曲和眨了眨眼:“我挺喜欢他的。”   “这孩子是这家人的养子,听说他们在草原上遇到他的时候,这孩子就孤零零一个人。”   “啊。”曲和心底一酸,转头去看那个默然的孩子。   他两站着说话,先前的妇人以为他们不满意住宿条件,有些担忧地走过来,子桑看了曲和一眼,对着妇女说了几句话。那妇女看了看曲和,想来是对她极有好感,笑着点头,一面就招手将一直不说话的小男孩喊过来。   小孩听完妇人的话看了曲和一眼,安静地点头。冷冷淡淡的乖巧,看得曲和忍不住又弯了弯眉眼。   曲和道:“好了,我们去休息了,你也早点睡吧。要是实在难受,吃点青云露。”青云露是九叔制的药,避寒滋补最好不过,子桑一向用来醒酒。   子桑摆摆手,曲和也就不再多说,牵着小孩往住处走去。      说是牵着,其实曲和也只牵着他的衣袖,这个小孩子根本不让她碰他的手。曲和也不在意,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说话,小孩只偶尔嗯一声,一进帐篷就自己走到睡觉的地方,掀开毯子躺进去,双手规规矩矩放好,眼睛看着曲和。   曲和只觉得有趣,嘴角抿着笑,仔细给他掖了被子,道:“好了,我也要休息了,睡觉吧。”   小孩大大的眼睛依然看着她。   曲和想了想,走到一边掀开毯子躺下,再转头看他,小孩果然看她盖好被子就闭上了眼。曲和无声地笑了笑,手里摸到一样东西,翻身坐起来。小孩立马睁开眼睛看着她。   曲和走过去,手里拿着个东西晃了晃,“嗯,这个送给你,好不好?”   那是一个小小的圆润玉佩,通体月白色,晶莹通透,其间光华盈盈宛如水泽流动,用一根青色的绳子系着。   小孩看了一会,抿着唇错开了视线。   曲和眉眼含笑,将玉佩放在一旁的毯子上,“我不管,送你了哦,不要也别还给我啊。”说着眨了眨眼,走回自己被窝里,很快闭上了眼睛。   小孩子看了看已经闭上眼的人,又垂眸看着毯子上漂亮的玉佩,闭上眼睛。   半晌,小孩睁开眼,眼底懊恼,眼角又看到那枚玉佩,顿时抿着唇翻了个身。   曲和听着那边的动静,勾着唇愉快地舒了口气,拉了拉被子,阖眼睡去。       ☆、第十八章      曲和喜欢草原的清晨,即便是像现在这样被白雪覆盖了的草原。   天光微亮,放眼望去,薄雾氤氲的大草原一片苍茫,东方已经显出明亮的白光,看得人心旷神怡。换了一身浅绿色裙衫的女子站在空荡荡白茫茫的草原上,深深吸了口气,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   伊塔尔起得很早,一出帐篷就看到了站在高处的绿衣女子。   十四岁的草原少女身姿高挑,肤色健康,脸颊上有小部分的浅浅红斑,不似云重女子的娇美,却别有一番爽朗直率,笑着将手中披风递过去。   曲和其实不冷,但还是接过来披上了,边系着带子边道:“伊塔尔起得真早。”   伊塔尔笑着说了一句什么,知道她听不懂还特意加了几个简单的手势。   “你问我为什么不多睡一会么?”曲和抿着唇笑,对着清晨的草原也学着伊塔尔做了几个手势:“草原这么美,我怎么舍得睡呢。”   两人就这样磕磕绊绊的,竟然也聊了起来。   伊塔尔第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的女子,她的样貌比草原上的明珠还要美,她的声音比草原的歌者还要清洌,还有她的笑容,从容里带着天真,像是雪山融水那般干净。草原民族都喜欢真诚善良的人,虽然昨晚的心意被婉拒了很是遗憾,但看着他身边的女子,伊塔尔又觉得,他们两人在一起才是般配的。   之后,草原少女笑容明朗,对着曲和摆摆手,往帐篷的方向走回去了。   其实曲和有大半的手势没看懂,伊塔尔最后说的那个句子没打手势,她更是什么也不清楚。但是这些不妨碍她明白对方的好意,看得出来伊塔尔一家对她和师哥的好感,曲和眉眼弯弯,看了看四周,想到此番回去后不知何时能再来草原,起了想在周围转转的心思。   刚把马牵出来,曲和就看到帐篷里走出来一个团子。      厚厚的衣服将小孩整个包起来了,只露出半张白白净净的脸,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小手拉了拉自己的衣摆,嘴巴抿得紧紧的,看上去对自己这身衣服很是烦恼又不得不穿的样子。   曲和顿时乐了。   小孩听到笑声抬脸看过来,一见是她便走了几步,把手伸过来摊开,手上是那枚玉佩。   曲和伸出手去,小孩以为她要来接东西,眼睛不自觉又看了眼那玉佩。谁知曲和直接将人整个揽住抱上了马,自己跃身坐在后边,揽着小孩一拉缰绳笑着道:“我带你出去走走啊好不好?”   小孩身子僵硬了一会,偏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也没挣扎,还自己伸手扶住了马鞍,玉佩也就没能还回去。   曲和莞尔。   马匹跑得不是很快,曲和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护着怀里的小孩,也没走太远,最后在一处草原的高处勒马,安静看完了一场草原日出。不同于沙漠的日出,草原日出别有一番生机,似乎少了几分苍凉,多了几分灵动。      一直到两人告辞那异族兄弟二家,离开了好远,子桑终于忍不住问:“你这么喜欢小孩?”   阴了好几日的天终于放晴,曲和的心情也很好,微微仰着下颌道:“我第一次见这样小的孩子,就是喜欢。不行么?”   马上就要到千祭山脉,子桑紧绷的精神松了一些,眼底又无奈又无语:“明晚天黑之前,我们便能到千祭了。”   曲和勒住马,指着远处道:“师哥,那边就是大漠寨的方向吧?”   子桑跟着停住马:“是。你怎么知道的?”   “戚叔说南边是大漠寨的大本营,但我下山来却没有看到,那肯定是跟含仓崖是两个方向了。”曲和朝那个方向微微眯着眼:“师哥,我原本以为草原就是游牧民族的天下,没想到不止有破狼军压着,还有个大漠寨。”   子桑摇了摇头:“索塔格草原平旷,沙漠广漠,各族势力交错,其复杂状况比起云重国来,只会更厉害。”   曲和突然来了兴趣,“师哥,跟我说说吧。”      青年剑客迎着和煦的阳光微微皱了下眉。   “云重立国久远,是天垂大陆上历史最为悠久的几个王朝之一。灯江横贯了整个国家,将云重分成南北八州,——其实史书记载,几千年前的云重只是灯江以南一带,江北是众多异族割据之地,纷乱冗杂,战事连年。后来江北归入云重国土,划分为幽、顷、玄、顾四州。现如今的江北、江南早没有了种族血统之分,少数坚持本族传统不愿归顺的异族,不是往西,进入了广袤无垠的索塔格草原和荒漠;就是继续北上,走进了连绵不绝的鬼琴山脉。”   “而江南原本就是云重立国开疆之地,分为狄、方、雁、月四州,虽然州域疆土一直在变,名称倒是从未变过。其中月州素来是云重都城所在,也被称为京州。琉璃,这就是云重八州。”   曲和点点头。   子桑接着道:“二十四年前,景帝登基,改年号为青蒂……”说着又皱了皱眉,显然对朝廷中的事情也不甚在意,草草几句了事:“因为登基时景帝尚年幼,朝中设有辅佐大臣数位,随着景帝年纪渐长,君臣意见愈发难以统一,及至景帝当政,曾有一段时间大力镇压老臣。如今虽已时隔多年,只怕还是暗潮汹涌。所以琉璃,云重朝政并不简单,你日后千万不要牵连进去。包括靖王。”   曲和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师哥,我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再下山来呢,你担心这个太早了吧?再说了,我不踏足云重中土,跟朝廷扯不上关系的。”   子桑语气严谨:“最好是这样。”   曲和在心底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我对朝廷不感兴趣,跟我说说江湖上的事情吧。”   子桑却突然道:“你既然不打算踏足云重,问那些江湖事做什么?”   “……师哥,你都说了一半了,后面的难道让我自己猜?”   “哦。”子桑接过曲和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开口道:“和朝廷一样,云重的武林以灯江为界,有江南江北之分。江湖帮派众多,向来是能者居上,也从未有过所谓的长治久安。近百年来,江北一带的顷州苏家,江南一带的天下剑庄和封城辰家,都在江湖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除此之外,江北顾州的一梦阁,江南雁州的乱离楼,也是云重武林中几十年来的翘楚。而除了这些高门大派,江湖上的诸多势力,即便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也不容小觑。”   “而比起中土武林泾渭分明的分据,漠西、北域以及南疆的势力分据都更为模糊,也更为复杂。琉璃,这三处疆域辽阔,地处边境,我从未深入过,只是这几年来偶尔听闻。”   子桑目光不自觉望向遥远的北方,脸上神色慢慢严峻。   “北域以岐江为界,过了岐江再往北就是鬼琴山脉,连绵六十七座山峰。和千祭山脉一样,鬼琴山脉是否属于云重滨土并无定义,北域一带也有异族居住,只是没有索塔格这样多。鬼琴山脉的鬼琴门是北域一带最强大的势力,擅长用刀,鬼琴刀在江湖上很出名,只是名声并不好。”   “南疆以楼予河为界,过了南疆就是大荒,荒泽千余顷。是以南疆地域虽广,人烟却稀少,且多擅于用毒。南疆没有门派之分,但所有从那里出来的氏族后人都要小心应对。”   “至于漠西……”   子桑顺着草原看了一圈,慢慢道:“幽州以西,出了浮林关便是索塔格大草原,以十八城为界,西至黦海都是漠西疆域。琉璃,如你所见,索塔格草原宽广,沙漠更是辽阔,而数支异族分布漠西,数千年来战事从未休停过,要比较出哪个势力更大一些根本不可能。很可能这个民族纵横草原数十年,一朝就被另一个民族灭族了,这类事情在漠西最是常见。”      曲和想起在大漠中灭族的红衣异族,心情压抑,“他们为什么不能和平相处?”   子桑的说法和当时的大漠寨主一样:“草原和大漠本来就不能跟中土相比,资源匮乏,生活艰苦,风气自然彪悍,要活下去自然少不了争战。越往西去,越是如此。琉璃,你去过大漠深处,你知道要在那里生存下去会有多困难。”   浅绿色衣裳的女子微微皱眉:“西边不能走,不能往东边去么?”   子桑蓦然笑了笑:“琉璃,你这是想让异族入侵云重中土么?”   曲和张了张口,一时无言。   子桑又道:“镇北军西驻,靖王的破狼军,——琉璃,你以为云重大军常年驻守漠西为的是什么。”   “我不明白,异族与中土不能共处么?”   子桑摇摇头,“我不知道,琉璃。但是长久以来,云重并不苛待归顺的异族,为何依然有那么多氏族不愿归顺依附,大概是他们有不能舍弃的东西。譬如信仰、崇奉、祭祀、习俗。”   “难道归顺云重后,他们便不能继续么?”   “依附云重以后,慢慢的,他们就会变成云重人,而不是某个部族。”   曲和皱着眉,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可他们也不是没有得到好处。”   “是。所以有的异族归顺了,有的则不。琉璃,故土故土,就是再艰苦贫瘠,也不能轻易离开的地方。”   曲和还皱着眉,子桑明显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接着道:“至于你之前说的大漠寨,当日于阜城之下,数百□□手数千骑兵,看着声势浩大,其实大多数是索塔格草原和大漠上的散居异族。我曾听闻,大漠寨寨主是克岚后裔,克岚族为镇北军亡族之后,当时的少族长不知所踪,多年后于克岚遗址建大漠寨。大漠寨平时并没有这样多的人马,一旦遇到大面积的战乱,数千甚至上万异族人集结,其实力极其可怕,是以闻名索塔格。”   曲和顺着子桑的说法想了想,咋舌:“好可怕。”   其实曲和说的是池之慕此人,但子桑以为她说是大漠寨,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前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响,将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很快,从前边跑来了一队人马,轻装简行,二三十人都是商人装扮。   不知道为何,一群人形色匆匆,路过草原上驻马的二人看都不看一眼,瞬间就打马而过。   子桑二人看着马匹远去的方向皱了皱眉。       作者有话要说:  云重各个势力的大致分据。 借子桑之口说一下,否则看着很混乱。 情节进展得真慢…我都对自己无语了…。 至于本章里的各种论点,纯属胡诌,随便看看就好。 ☆、第十九章      “师哥——?”   子桑道:“虽为商队装扮,但队伍齐整,连马匹都隐隐有着队列,想必是军中之人。”   “漠西的军队就镇北军和破狼。是哪边的人?”   子桑摇头,“镇北军和破狼都出身云重,体貌特征并没有差异,不着军服的话,我也不清楚。”   曲和手指习惯性抚着腕上的青蛇,问道:“那有没有可能是大漠寨?我听人说过,大漠寨号称是大漠的军队。”   子桑仍然摇头:“不会。虽然大漠寨中不乏云重人,但大漠寨不涉足漠西行商一事。”   “漠西行商?”   “漠西异族常年生活在草原和大漠,自有独特风物,他们亦喜关中事物,商贾因此而生,往来东西,贩卖货物,赚取财利。”   曲和沉默了片刻,道:“师哥,漠西要乱了吧。”   青年转眸看了她一眼,“无妨,琉璃。我们很快就到千祭山脉了。而漠西,”青年淡淡道:“漠西从未平静过。”   女子抿唇,轻声道:“真可惜,这里这样漂亮。”      沉默了片刻,曲和忽然想起来,偏头问道:“师哥,墨辰书是什么东西?”   子桑此时也想到了对峙阜城的大批人马。只是,“我也不清楚墨辰书的来历。”   “‘上知天命,下通九冥’之类,听着像是念术师的东西啊。”   “你若想知道,我回去问问师傅吧。”   曲和不再想那些沉重的东西,笑了一下,“我们走吧。”   两人不再说话,冲着千祭山脉的方向打马而去。      光影西斜的时候,两人已经到达草原边界,看得到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途经之地也出现高大乔木,由最初的三、五株渐渐连绵成片。漠西荒寒之地,能生长的都是生命力极强的胡杨、白杨、榆树之类,在这样的季节里只余光秃秃的树干。   两人选的都是好马,在树影间跑过快得只看到黑色的影子。突然,两人同时一拉缰绳,快速奔跑的骏马猛然抬起前蹄,长声嘶鸣惊破了平静的树林。   “退!”   马蹄还未落下,一股不祥的气息扑面而来,子桑顾不得其他,喊了师妹一声,飞身往后退去。   曲和不用提醒,在子桑出声的时候就单手在马脖子上一按,整个人往后飘起,半空中堪堪翻转身体避过了迎面而来的箭矢,落在草地上。   站稳之后,曲和往后瞄了一眼,那两支冲着他们来的箭矢直接掠过几棵乔木,一支深深扎进了草地,另一支扎进了一块岩石上,巨大的石块上顿时裂开几道深纹!而片刻之后,箭矢掠过的那几株乔木赫然就轰然折断!   好可怕的力道。   曲和暗暗心惊,抬眼看去。   光影斑驳的树林里只站了一个身影单薄的青年。那人一身青色长衫,脸上罩着个银制面具,只露出薄薄的嘴唇和一个苍白的下巴。长发未束,在身后飞扬。   曲和心中泛起细微的紧迫感,很像多年前无意中见到和九叔过招的师傅,只是那么站着,就给人挥之不去的压力。   子桑的反应更剧烈。青年瞳孔紧缩,脸色紧绷,直接自袖中抽出了息影剑。      戴着面具的青年微微抬头,眼光扫过曲和,停在子桑身上,嗓音是微风拂柳般的轻柔。   “息影剑客,子桑于墨。”   子桑眼底凝重,直直看过去,“阁下……是何人?”   那人露在面具外边的脸颊微动,似乎是笑了一声,薄薄的唇吐出几个字:“何必故作不知?息影剑客看到这个面具,难道想不起什么来么?”   子桑握剑的手微微一紧,复又平静下来。“果然是你。”   那人看着他,面具下的瞳孔竟是苍蓝之色,“大漠一别,已有数日,在下只愿寻回城中之物。想来息影剑客也不会为难我等?”   子桑皱起眉:“你来要回那个东西?”   戴着面具的青年微微颔首,并不说话。   握着剑的青年脸色冷下来,道:“你们既已将东西送出,断没有要回去的道理。再者,这东西原本就是在下取得的,何来归还之意?”   戴着面具的青年轻声道:“是啊,确实没有道理,所以我也只是跟你说一声,息影剑客若是不给,呵。”说着,安静的树林里依然安静,却有几处隐匿的气息浮现出来,若隐若现,并且越来越多,将曲和二人团团围在树林里。   子桑往前一步,将曲和护在身后,道:“他让你来的?”   那人并不说话,见子桑没有交还东西的打算,微微勾唇,往后退了一小步。然后曲和二人就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倏然出现在面具青年身前几步处,那种速度让两人齐齐变了脸色。   “好快……”   曲和不再迟疑,反手抽出了[十刹]。      刚出现的人一身黑色长袍,垂下来的长发遮住了大半的面庞,让人看不清他的容貌,个子很高,脸色冰冷,眼底漠然。   子桑侧脸看了一眼曲和,女子轻轻点头,往后错了一步,手中弯刀突然脱手飞向树林。同时,子桑息影剑出鞘,迎向了身影鬼魅的黑衣人。   藏在树林里的人显然很擅于隐匿之法,比起曲和之前在大漠中遇到的那些人高明太多,忽明忽暗的气息缭绕,却总让人看不真切。曲和用[十刹]逼出了四个人,却打了个照面就又隐回了树影之后,只用暗器相较。劲道猛烈的箭矢不时蹭着曲和的衣袍飞过,树枝断开,岩石碎裂,整片树林顿时混乱不堪。   女子抿起唇,手往乔木上一拍,整个人借力而起,直接将手中弯刀挥向站在远处的面具青年。   那人并无动作,只是看着气势凌冽的弯刀微微眯眼,轻声赞道:“好刀法。”   子桑眼角瞥见,脱口道:“琉璃小心!”不防对面的人长戟一横,息影剑几乎脱手。   黑衣人冷声道:“顾好自己罢!”   对手招式奇诡,速度极快,子桑就算心中担忧师妹,一时竟也无暇相顾。      [十刹]刚逼近那面具人十步的距离,一支箭矢突然从青年颈侧射出,“咣——”一声打在刀身之上,强大的劲道直接将弯刀撞得倒飞回去。   曲和一惊,仰头折腰,抬手收回弯刀,眼底惊疑俞盛。   她用了八分力道,[十刹]竟然还抵不住一支箭!   然而对面那人也很惊讶,看了一眼落在地上断成两截的箭,柔柔道:“姑娘好深厚的内力。这般年纪,资质如此高,倒称得上是天人之姿了。”   曲和皱着眉想到师哥身上的伤,飞快地侧身闪过几支箭,看了那人一眼,没理会他的话,一手拍了拍左腕,“腾蛇!”   盘在腕子上的青色小蛇探出头看了看,小小的脑袋蹭了蹭那只腕子,不明白自家主人把自己喊出来做什么。   又一支箭,堪堪挨着她的颈飞过,将身后又一棵树折成两段!那些人无一近身,既不让她接近与黑衣人打在一处的青年,也不让她接近面具青年。曲和不胜其扰,低声喝道:   “腾蛇,把人给我逼出来!”   青色小蛇偏了偏脑袋,突然直起半个身子,蛇腹起伏,一双蛇瞳倏然变成金色,轻轻吐了下信子。   无人看到树林深处,土壤之下,无数冬眠的蛇类突然就睁开了眼睛。      大量苏醒的蛇群出现在树林之中,一路爬行,一路将锋利淬毒的牙咬进拦路的动物身上,惊得无数飞禽走兽鸣叫逃散。树林中一片凌乱。   面具青年眼底惊异一闪而过,随手一扬,将不知什么粉末散在地上。   几条已经挨近的毒蛇瞬间往后退去,却还是迟了,很快僵死在青年身后十五步处,后边的蛇群也就远远绕开了,再不敢靠近。   然而藏在林中的人显然没有这种粉末,很快被逼得显出了身影,陆陆续续站在了面具青年身后。清一色的黑衣长袍,衣袖腰领都是红色的暗纹。   戴着面具的青年看向曲和,苍蓝色瞳孔幽深莫测。      而那么多的蛇,看得曲和嘴角一僵。   她想着腾蛇肯定会有办法,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种办法。   虽然她随身带着一条蛇,但腾蛇生性慵懒,环在腕上能不动弹就绝不会动弹,像极了一只镯子;睡醒时又贪杯调皮,乖巧灵动,极其讨喜。而现在,骤然看到这么多蛇,树上挂着,地上盘着,岩石上爬着……,鳞片滑腻,竖瞳闪亮,吐着信子……。   曲和觉得她回去以后一定会做噩梦的。   青色小蛇盘在她腕上,晃着脑袋很是得意。   曲和沉下心思,向师哥那边看过去。只一眼,她的心又提了上来。   那两人周遭很大一片空地,没有一条蛇敢靠近。银戟和长剑激起的强烈气息将空气压迫得猎猎作响,兵刃残影间,树枝雪块碎成粉末。   曲和这才发现,师哥的息影剑法早已大成。师傅说过,息影剑法传自北国扶渊,在众多剑法中都很出名,剑法大成后,在剑者的全力施为之下,连他都不一定能接得下。而那个黑衣青年,一柄银戟招式奇诡,竟将师哥的息影剑法死死压住!   曲和心底翻起惊涛骇浪。       ☆、第二十章      那边曲和惊疑不定,这边子桑也诧异非常。   息影剑法追风破影,速度原本就非常快,那人的长戟竟然还要快上一分!   他十七岁下山,七年来断断续续,也算走遍云重南北,与人约战、比剑、观剑、论剑,林林总总,见过的武林高手不少,却第一次遇着这样厉害的对手。   先前以为那人的一身气势是念术师才有的,一交手才发现,遑论对方是念术师与否,这一手银长戟就足够傲视云重武林了。      漠西昼夜温差非常大,如今不过是申时时分,日头却已经坠入千祭山脉的山峦后面,随着阳光消失,气温骤然间冷却,激起肌肤上一层寒战。   剑光戟影中的二人,方圆五十步之内的地面、树枝俱是一层薄薄的寒霜。   腾蛇突然发难,那黑衣人突地抬头,声音又低又哑:“异兽!”   子桑被他突然爆发的狠戾惊了一瞬,压力剧增,竟没能接住对方银戟一勾。青年急忙往后退开,锋利的寒光兀然划过腰侧,堪堪在外袍割了个口子。银戟紧跟着刺了过来,子桑没有硬接,息影剑在身前一挡,往后退开了几步。   黑衣人果然没有追过来,眼神狠厉却是看着曲和的方向,浑身的气势莫名诡谲起来。   曲和接触到黑衣人的视线,浑身一凛,手中[十刹]轻轻嗡鸣起来。   更怪异的是,曲和腕上的青蛇剧烈的颤抖了一下,眼瞳里的金色瞬间消散,虽然没有立刻缩回袖中,却浑身都绷紧了。受到腾蛇的影响,整片树林的蛇类瞬间就竖起身子做出了攻击的姿势,气息……似乎非常焦躁?   曲和喃喃道:“这……是念术师?”   腾蛇情绪不稳,似慌张,似敬畏,又似极力压制而无法自制的恐惧。那种遭遇天敌的恐惧。   曲和皱了皱眉,腾蛇乃是雪山异兽,一向都是飞禽走兽避着它走,何来的天敌之说?师哥到底拿了什么东西,招惹了这些人?      没等曲和理出头绪,眼角黑影一晃,银色长戟竟然瞬间就到眼前!   好快!   曲和瞳孔紧缩,想也不想地往后退去,同时握着的弯刀在身前交错。“铛——!”,两样兵器相击,其间的力道逼得两人都猛然后退。   曲和站稳以后,甩了甩手,好一会儿才卸去刀上的劲道,浑身气血翻涌,胸口竟然有一刻的滞闷。年轻的女子垂着眸掩去满目的惊骇,师哥刚才到底怎么抵挡了这人那么久?!   此时子桑已经站到曲和身边,方才那黑衣人实在太快了,子桑甚至来不及反应,那人的银戟已经来到曲和身前,眼底划过懊恼,担忧地看了她一番,“可还好?”   曲和点点头,“师哥,他到底什么来历?”   这一交手,两人都对黑衣人心有余悸,那根本不是寻常武者能有的速度!   黑衣人长戟一转,斜斜指地,俊朗冷漠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嘲讽之意,道:“千祭山下,一条小小的腾蛇也敢放肆!”   曲和腕上的青蛇又是一抖,蛇信不安地吐出来又收回去。   曲和二人抬眼警惕地看着他,并不说话。开口的是一直默然站着的青衫男子。   戴着银制面具的青年远远看着浅绿色裙服的女子,嘴角微勾,嗓音轻轻柔柔,在这样日薄西山的时刻竟然平添了一份寒意:“豢养异兽,这种事可真是少见啊。先前看姑娘和息影剑客一道,还以为也是什么名门正道,现下看来,恐怕是在下眼拙了。”      此话一出,子桑和曲和都是心头一跳。   云重武林与念术师隔绝已久,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彼此更是毫无往来,更有甚者,武林中人大多视念术师为妖邪异类。念术修行,豢养异兽,都是念术师才会做的事情。   戴着面具的青年又转而对子桑道:“如此一来,东西就更不能让阁下带走了。”   曲和哼了一声:“我就是养了腾蛇又如何?”   青衫青年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苍蓝色瞳孔幽火明灭。   黑衣人截口道:“千祭山脉之下,何时轮得到异兽放肆?”嗓音越发低沉喑哑,盯着曲和左手的神情晦暗,像是即将发怒的豹子。   曲和心中莫名,抬手抚了一下缩在袖子下边的腾蛇,而子桑已经明白此番无法善了,偏头看了身边的女子一眼。十余年朝夕相处,曲和瞬间就明白了师哥的意思,微微抿唇,而那边黑衣人已经再次握着银色长戟出现在身前。   子桑没有再说什么,转眸抬步,息影剑蓦地迎了上去。   息影剑法行至臻极,青年周身都是浅淡的剑影,又轻又浅,行云流水,无声无息,遍是杀招。   黑衣人也没有再保留,银色长戟挥舞开来,招式杀伐凛冽,挨得近的蛇群不小心被银色的残影扫到,瞬间就断成数截,血腥味很快弥散在林中。   面具青年依然没有动作。他身后十余名黑袍人见识过那边绿衫女子的刀法,知道近身讨不到好处,也没有贸然上前,只原地站着,手中握着小巧的短弓。      曲和的脸色有些苍白。她见过各种各样的打斗,见过死人,也杀过人,但是遇到这样厉害的对手毕竟是第一次。   对方冲着师哥拿走的什么东西而来,按理说,再不济把东西给他们也可以,但是,曲和看了眼剑意森然的青年,师哥他根本不打算把那东西拿出来啊。黑衣人来历古怪,如若师兄妹两人联手也不是没有胜算——但这样一来面具青年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曲和不再犹豫,蓦地打了个呼哨。   凉风萧瑟的树林里,女子清亮的呼哨声突兀地划破了天空。很快,远处就传来了马匹的嘶鸣应和。   子桑二人挑的马当然是好马,之前受到箭矢暗袭,两匹马当即就跑了出去,躲在远处等着主人。也是那群人当时大意,忘了把马拦截下来杀死。   两匹骏马冲进树林中,曲和跃身上马,一扬马鞭向前冲去。      面具青年眯起眼,轻轻支了下下巴。   “马。”   数支黑色箭矢向着两匹马射了过去。   曲和也料到了面具青年身后的弓箭手不会善罢甘休,低声道:“腾蛇!”一边狠狠将鞭子打在马身上!   青蛇对那黑衣人有种莫名的畏惧,黑衣人出声之后就几乎不敢使用自己的能力,但现在——青蛇焦躁地盘紧了小小的身子,蓦地吐了下信子,竖瞳瞬间变成金色,蛇腹起伏间,一个人耳听不到的声波飞快地传遍了气氛紧绷的树林。   焦躁惶惑的蛇群蓦然僵住了。瞬息之后,蛇群的瞳孔竟然全部变成了血红色,它们也没有动作,只是竖着身子,覆盖着细鳞的蛇腹微微震动。   林中气息微妙地变动起来,看不到,但,面具青年微微凝眉。   倘若有念术师在此,就能清楚地看到回荡在树林中的、细微的、水纹一般的光线波动。从蛇腹中发出的细细的声波弥漫开来,宛如海潮汹涌,将林中的人影、树木、草叶、岩石缠绕进去,还残留着一星半点绿意的植株很快就枯萎凋落,而细小的石块甚至裂开了细纹。      “呵——”   黑衣人冷笑一声,眼眸幽暗,掌心用力之下,长戟撞到剑身的力道直接渡进了对面那人身上。子桑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红。   “还敢放肆。”黑衣人一手握着长戟,反手一掌向着边上的蛇群拍去。   子桑看他掌风过处,大片蛇影断肢残破,从心底由衷地泛起寒意。   就在这个瞬间,曲和已经驱马冲到他身边。曲和人在马上顾不了其他,子桑那匹马还未跑到主人身边就已经被射倒,伏在草地上哀声嘶鸣,引得曲和坐下的马也哀鸣不已。   子桑翻身上马,按着曲和的肩往下压:“低头!”   曲和应声低头附身,背后是青年俯下身来熟悉的温度。一支箭从子桑头上划过,青年束着的发瞬间散开,如瀑青丝被迎面的寒风刮乱。   黑衣人自然不会让他们走,手中长戟向马匹的腿部横过去。   子桑息影剑往下挡去,同时,曲和的双刀脱手,一把冲着黑衣人咽喉,一把冲着胸口。灌了主人十成力道的弯刀[十刹]气息慑人,黑衣人斜身后退,但弯刀来势汹汹,息影剑光如影随形,他只好撤戟,抬手恪挡。   就在须臾之间,马已经跑出去一段距离,曲和抬手接回弯刀,子桑在马背上回身,抬手拉弦,三箭齐发,刚好又将黑衣人拦下。   曲和马上挂着的弓箭是戚叔赠予她的,看起来跟面具青年身旁黑袍人所用的差不多,都是精巧短弩,内力暗藏玄机,是以劲道极大;但戚叔做的箭枝用的材质特殊,精准度比那些黑袍人高了许多。子桑这样三箭齐发,瞄的又都是黑衣人身上致命之处,饶是黑衣人那样的功夫,也耽搁了下来。      面具青年走近来,苍蓝色瞳孔幽深,看着那两人远去的方向道:“真是棘手。”   黑衣人也没有再追,反手将长戟背在身后,冷漠道:“你之前怎么没说,息影剑怎么难缠?”   “哦?”面具青年微微侧脸,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柔:“难缠么?我看阁下倒是轻松得很,再打下去,不出三十招息影剑必输无疑。”   黑衣人冷漠的表情也无变化,道:“但是他们已经跑了。”   面具青年似乎勾了下唇,“无妨,他们跑不远。”   黑衣人眼底划过一丝不屑,只是不知道是因为那两人,还是因为眼前这人?   而那些数量惊人的蛇群,随着腾蛇的远去,他们眼中的血光很快消散,蓦然清醒的蛇群几乎在瞬间就感受到了来自林中某人那强烈而隐晦的威压。蛇群倏然慌乱,急急忙忙地退散而去。   没有了蛇群散布的气息的侵扰,那些黑袍人顷刻清醒过来,没有管那些溃散四逃的蛇群,追着子桑二人远去了。   面具青年扫了四周一眼,“这些蛇怎么回事?”   黑衣人眼底浮现厌恶之意,但眼下也没有心思对这些爬行动物赶尽杀绝。   “那个女人豢养的异兽是蛇,大概是腾蛇一类,拥有王者血脉,天性里就有能号令群蛇的能力。蛇音能够蛊惑人心,这么多的蛇,足够你们沉迷幻境了,能这么快醒过来还是因为那个女人走得快。”   顿了顿,道:“你也没有说过,息影剑客身边还有个这么难对付的女人。”   面具青年并不在意对方的嘲讽之意,眯着眼似乎很无奈,道:“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有这么个女人。我听她唤子桑于墨为师哥,”喟叹道:“也不知息影剑客的师尊是谁,竟能教出这样两个弟子,当真厉害。”   明明是夸赞的内容,轻缓的语气,偏偏带了一股阴冷的气息。   黑衣人也不在意这个,眯了眯眼道:“总之,此间事了,你我两清。”说着,身影倏然消失。   戴着银制面具的清瘦青年略略颔首,苍蓝眼底意味莫名,嗓音低柔:“两清?呵。”紧跟着也倏然消失在林中。   天色愈暗,光线黯淡的树林中,冷风吹散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第二十一章      入夜以后,路愈发难走。   穿过连绵的树林就是此起彼伏的小山丘,慢慢向南边延伸,过了落霞湾,海拔蓦然拔高,峰崖陡峭,正是雪山重叠的千祭山脉。只要进了千祭,含仓崖便不远了。   只是,旱情严重的漠西竟然在这个逃亡的夜晚,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后面的人跟得极紧,曲和心头焦急,一把拉住缰绳。   “师哥,要怎么走?”   四下漆黑的山林,好似看向哪边都是一样的。寒风萧瑟,冬雨刺骨。荒凉的山丘林间,嘈杂细雨声中似乎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师哥?……曲和一惊,蓦地回头。   借着一点点光线,她刚好看到身后青年紧闭的双眼和绷紧的唇角,苍白的下颌上一丝血色蜿蜒。因为身前面的人突然转身,青年强撑的身体失去了唯一的支撑点,一时神智恍惚,整个人往一旁倒去,惊得曲和连忙伸手扶住。   “师哥?师哥——”   手指扶着的躯体冰冷僵硬,目光触及的肤色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曲和从未见过这样虚弱的师哥,语调都无法抑制地慌乱起来。   到底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会这么严重?   长发散乱的青年吃力地睁开眼,低声道:“琉璃,我没事……找个地方,避雨。他们……应该很快会追上来,先躲,躲一阵。”说着又阖上眼,半湿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   曲和咬了咬牙,“好,师哥你再撑一会!”   一手扣住青年的手,一手抖开缰绳,使劲打了下马。      索塔格草原边缘的山丘都不高,地势也简单,连绵的高大乔木伸展着光秃秃的枝头,已经看得到夹杂生长的银杉和白桦,越往千祭就越多,积雪也越来越厚。   暗夜黝黑,曲和找不到合适的山洞,淅沥的冬雨寒冷刺骨,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拉着马在一个突出的崖石下边停了下来。   那些人应该也在这片林子里,曲和不敢生火,扶着子桑坐到崖石阴影后边。   “师哥,你怎么样?”   说着便觉察到手中滑腻温热的触感,惊得连忙抬起手,借着微弱的雪光一看,赫然满手的鲜血。曲和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连忙低头查看师哥的后背,果然,青年右侧的肩胛骨上插着一支深色箭矢,血色已经染透了半边衣衫。   曲和的声音都是抖的:“师哥……”   子桑缓了口气,微微转脸,轻声道:“没事。箭伤……没什么大碍,倒是那黑衣人内劲奇诡,吃了点亏。”   曲和深吸了口气,“箭要拔掉,否则伤口无法愈合。师哥……”   子桑微微点头,嗓音里居然还很冷静:“无妨,琉璃,你只管动手就是。”   然而,曲和几次触到箭枝的手都是抖的,又担心那些人突然追上来,越急越慌乱,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子桑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好了,琉璃,别怕。”   曲和退了一步,眼底酸涩,开口道:“师哥,你不会有事,是吧?”   子桑似乎被她这种,不管事实如何都要先求一个承诺的小孩子心性,逗得又好笑又无奈,扯到伤口又吸了口气,才道:“琉璃,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非要他答应了才去做。但女子只是抿紧了唇看着他,幽黑瞳孔温润伤感。子桑看不得她这样,顿时心软,“好了,师哥当然不会有事。”   曲和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已经恢复镇定,一片澄明。   “师哥,我没事了。我帮你把箭拔了,你忍着点。”   曲和用匕首割开衣衫,看到师哥后背上还未完全长好的鞭伤,微微一顿,将注意力放在了箭矢上。曲和记得,那些黑袍人用的箭枝的箭头都有反勾,直接□□肯定会勾到血肉,将伤口扯得更大。但是没有办法。   用弯刀割断箭枝,曲和不再迟疑,一手按在伤口附近,一手握着半截箭枝直接往外拔。一小股血喷了出来,曲和手下不停,飞快地点了他后背的几处大穴。   子桑闷哼出声,浑身一颤,半晌才沙哑道:“……好了。”   曲和翻出各种各样的伤药,又找了干净的布擦干他背上、颈上的血迹。   青年默然端坐着,脸色苍白,并不出声。   曲和心中难受,转身翻出包袱里的衣服,找了件斗篷给他披上。斗篷是曲和的,子桑披着小了许多,领子上一圈纯白色的貂皮还带着细细绒绒的毛;曲和绕到他身前替他系好了带子,就在他腿边蹲下身,像小女孩那样一样将手放在他膝盖上,仰脸看他,眼底满是无措。      子桑原想笑一笑,但是胸口气血翻涌,后背伤口灼热,之前的鞭伤逢着阴寒天气又有复发的趋势,青年最终也只略略扯了扯嘴角,眼底沉静,轻声唤道:“琉璃。”   曲和应了,“嗯,师哥。”   子桑从怀中取出个东西,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递给她。   那是个巴掌大的布包,用几根绳子缠得十分细密,曲和接过手,察觉到布包里裹着个盒子,抬眼疑惑地看他。   子桑往后靠着冰冷的岩石,喘了口气道:“……沙雪莲花。”   曲和手一抖,连忙握好了布包,吃惊道:“师哥你哪里拿来的?”话音方落,她立刻就想到了,“方才那些人就是冲这个来的?”   子桑不答,只道:“我之前听九叔说过,师傅终年不下含仓崖,是……因为身体受不得外界的燥气,是早年遗留下来的伤病。大漠沙雪莲,性寒,药用极佳,难得……难得此番遇见。师哥身上有伤,恐怕护不好它,琉璃,你带着吧。”语句有些长,青年说完止不住的低喘。   “师傅的病拖了十余年,不能再拖了。琉璃,你要把沙雪莲,带回去。”   曲和听他说得不祥,又看他难受的样子,连忙拉过他的手腕搭脉。子桑挣了一下,没挣开。指尖刚搭到腕上,曲和一下子皱起眉,静心听了一会,脸色刷地白了。   “箭上……有毒?”   是啊,若不是因为毒,只一支箭矢怎么能把师哥伤成这样。曲和想起这一路来都是子桑在后边护着她,心底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子桑轻轻摆摆手,示意她收好布包。“没事。大漠空城擅毒,这倒不奇怪,还好你没事。”   曲和声调拔高了:“没事?师哥你经脉杂乱,我连是什么毒都看不出来,根本没法解,怎么会没事?……九叔,九叔会有办法。”年轻女子站起身就开始收拾一旁的药瓶,“这里距含仓崖还有三日的路程……雨停之后我们马上走。”   子桑看着她没说话,抬手按了一下胸口。      然而雨声越来越大,冬雷阵阵,闪电光线中能看到大片光秃秃的黑色树枝。   子桑内伤不轻,此时竟连护体真气都调不动,又中了毒,冷得唇色惨白,却抑制着身体颤抖不愿让师妹担心。曲和哪能看不出来,默然给他输了些内力过去,没想到尽数石沉大海般,根本没用。曲和一时抿紧唇,眼眶红了一圈。   后半夜,雨声终于小了一些,却纷纷扬扬下起雪来。阖眼休息的子桑突然睁开眼,“琉璃,我们走。”   这种小山丘,雨天追踪基本毫无痕迹可寻,但雪天就未必了。毕竟雪光幽微,到底是能看清方向的,雪地又容易留下脚印,不如趁着雪还未积起来走远一些。      一直到第二日黄昏时分,两人终于到达千祭山脉下的落霞湾,其间,后边的人几次都差点追上来,子桑带着曲和绕了几次路堪堪避过了,时间也耽搁得久了。然而子桑的情况很不好,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也不知是否已经毒发,只是整个人寒冷虚弱,到后来几乎是半昏迷状态。   曲和难受得几欲落泪,忧心师哥的伤势,生怕会来不及,十分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而她腕上的腾蛇,自前一日号令蛇群之后就陷入了昏睡,丝毫不动弹,曲和先前从未见过腾蛇的这个能力,也不知是有没有事?   雪一直不停,地面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而终于到达落霞湾让曲和松了口气,毕竟千祭山脉之下,顾忌要多得多。      落霞湾形似山涧,两边都是断崖,下边有河水,发自西边各雪山,向东流入灯江,是灯江源头支流之一。   落霞湾上有一架吊桥,是前往千祭唯一的道路。   此时,吊桥前边站了两个人,衣裳单薄无视寒天。一个青衫瘦削,面上罩银制面具;一个黑衣暗沉,背后一柄银色长戟。   曲和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      “跑得真快。”面具青年轻笑一声,负手而立,目光落在曲和身上,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那些黑袍人陆续现身,曲和将子桑扶过去靠着一株桦木,反手抽出了双刀。   面具青年又笑了一声。倒不像是嘲笑她不自量力以一敌众,更像是一种单纯的愉悦。   慕容岐曾经说过:子桑的剑,剑如其名,含光息影,剑过无形;也因为息影剑及其剑法皆传自扶渊,子桑的剑君子端方,温润如玉。而曲和的刀,铸造材质特殊,刀法底蕴深厚,暗月流光,气韵灵动。   [十刹]本身就是罕见的良兵,因为担心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曲和下山以来从未配着刀法使用过弯刀,现下却是顾不得了。背对着子桑,曲和保持着十步的距离不离开,迎面跟黑袍人对上,手中黑色弯刀翻转,残影连成一片,远远看去宛如弦月升起。   面具青年苍蓝瞳孔暗含兴致,眸底的狠戾一闪而过。黑衣人则微微眯起眼,远远看着弯刀的残影,若有所思。   黑色的弦月明明灭灭,弯刀的杀意也愈加浓烈。最显见的就是,随着一身浅绿衣袍的年轻女子刀法挥舞,能在她手下走过二十招的人越来越少,很快,十五招,十招。黑袍人眼见不对劲,不再伺机而动,齐齐上前。   白雪飘扬,有树枝不耐雪块积压,“咔嚓”折断。   曲和从没有过这样全力以赴的经历,[十刹]被鲜血喂养得越发激动,在女子手中轻轻嗡鸣震动,刀口划过黑色的光芒。   女子一刀划过身前一人的咽喉,一刀劈开身侧一人的手臂,折腰转身,蓦地清啸一声,弯刀残影连成弦月,弦月又贯成满月,刀意浓烈几可成形,竟将一圈黑袍人逼得齐齐后退!   站在吊桥桥头的黑衣人终于认出那抹黑色弦月一般的刀影,蓦地握紧长戟。   “隐刀——!”    ☆、第二十二章      难得见他如此失态,面具青年道:“认识?”   黑衣人冷哼一声,根本不搭理他,直接闪身过去。   周围的这些人弓箭虽厉害,功夫却算不得高手,曲和真正顾忌的一直都是面具青年和黑衣人。此时眼见黑衣人逼近,曲和抿了抿唇,迎了上去。   一圈黑袍人伤亡严重,很明智地退开。面具青年只摆摆手,并未说什么。   长戟其实不适合近身战,论灵巧机敏都不如弯刀,再加上[十刹]刀法奇特,一时竟比息影剑更难缠。但曲和也知道,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何况,还有那个自始至终没有出手的面具青年。   远远看去,黑、银两色的光芒辗转缠绕。   黑衣人语气低沉:“隐刀后人……还真是漏网之鱼。”   曲和一惊,万想不到这个人竟能认出隐刀刀法来,在这个时候露了踪迹。年轻女子滑步错身,避开迎面刺来的长戟,弯刀一上一下横过去,心中想着,当下之计唯有抢先过桥,再砍断吊桥,隔绝落霞湾这唯一的道路。然而谈何容易。   曲和没顾得上马,这次那些人没大意,马匹很快被弓箭射死。师哥又伤重毒发昏迷不醒,她一个人都不一定能在这两个人眼底下穿过吊桥,何况再带上师哥。      越急越慌乱,长戟横过刚好划破肩头的布料,勾得一串血珠飞洒出来。曲和沉下心,反身的瞬间双刀脱手,用的是隐刀刀法第九式,月隐星沉。   黑衣人眼眸一闪,不知想到了什么,动作几不可查地滞了一瞬,被一前一后两把弯刀逼得往后退了几步。   曲和一把搀住子桑,足尖一点往吊桥而去,半空中刚好接住被黑衣人打回来的弯刀。   那边面具青年勾了下唇角,“这般看不起人?”说着,右手下垂,青衫袖口处露出灰白色一截,形若鞭子一类,细细看去,赫然是以打磨得圆润的骨骼串成。   面具青年看着那女子近来,轻描淡写,扬手一鞭,   灰白色鞭影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破空而来,饶是曲和心里做足了准备还是被惊了一瞬,心知人在半空弯刀定然接不住,果断扶紧子桑反身落地,恰恰躲过了这一鞭。剧烈的动作让原本昏迷的青年皱了皱眉,睫毛颤抖,却始终醒不过来。   然而面具青年已经出手绝不可能就此作罢,反手又是一鞭。   此时曲和二人落下的位置距吊桥还有一段距离,却在黑衣人与面具青年之间,曲和明知这样极度危险,一时也想不出办法,迎着灰白色鞭影抬手扬起了子桑的息影剑。   “咔、咔、咔、咔!”   那灰白色骨鞭被剑光劈上毫无损伤,反倒缠在长剑之上,曲和眼底一暗,当先冒出来的念头就是师哥的息影剑是绝对不能弃的,于是灌入内力握紧了剑柄。两人隔着十数步相持,以内力对峙。   面具青年瞳孔微眯,勾了抹笑。   曲和顿时一惊,后背泛起一片冷汗。   她一手搀着师哥,一手握着息影剑,根本无法分心应对身后的长戟。[十刹]在轻轻嗡鸣,但她已经□□乏术。曲和咬紧了唇,打算硬挨黑衣人这一下。   子桑睫毛颤动,仍睁不开眼,突然伸手覆在曲和手上,不知哪里来的内力,握着曲和的手挣开了面具人的骨鞭,反身一扬息影剑击在银戟上!   他二人的内力不同,但到底是同出一脉,叠加起来威力惊人,不仅面具青年撤鞭后退,连黑衣人都退开了几步。但是曲和的脸色瞬间就白了,眼底的惊慌失措几乎要溢出来——子桑的气息在方才一刹那近乎已经消弭。      落霞吊桥长二十七米,宽三米,以钢索贯通,木板铺底,没什么危险,只是距河面足有五十余米,摔下去绝对要出事。   曲和刚踏上桥身就忍不住吐了口血,方才那一下她也伤得不轻。   子桑离她最近,费力地睁开了眼,却看到她嘴角不断涌出的血,大骇:“怎么回事?!”   “没事。”曲和来不及说什么,只道:“师哥,我们……”   子桑一把抱住她的肩头往旁边一让,灰白色鞭影斜过剑客的后背打在吊桥钢索上,将整座吊桥打得剧烈晃动起来,木板“扑刷刷”往下落,钢索“格格”声不绝。   曲和翻身坐起,一看到子桑后背新添的狭长鞭伤,眼泪刷的落了下来。   “师哥——!”   子桑双目紧阖,早已昏过去。   年轻的女子在那一刻升起来强烈的仇恨和杀意。   清宁幽静的含仓崖养出来的女孩从来良善,在这一刻,她学会了仇恨。      面具青年收起了先前的漫不经心,面色冷漠,扬手又是一鞭。恰逢曲和眼前混乱,没能完全避开,鞭影打在左肩上,顿时左手一麻,弯刀竟然脱手向河面坠去。   幸好两人又走远了一些,曲和挨的这一下比子桑的轻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曲和咳了口血,心中大乱,一时也顾不得[十刹]双刀,只搀着师哥往桥那头奔去。   面具青年足尖一点落到桥身上,他与曲和二人正好是桥头桥尾的位置,刚想追过去,谁也没想到吊桥竟然在这个时候从中断开!面具青年一惊,蓦然足下发力,飘身往回去。曲和与子桑没那么好的运气,也没那个气力,他们距桥尾还有足足九、十米,仅凭曲和的轻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过得去。   眼前景物骤然翻转,失重的感觉并不好受。曲和一手扣住师哥的手臂,一手抓紧断开的生锈钢索,虎口登时就裂开,胸口一痛,几欲松手。      面具青年站在桥头看着那边摇摇欲坠的两人,脸上阴沉得可怕。   黑衣人走过来,“要杀了他们吗?”   “东西还在他们手里,杀了他们有什么用?”面具青年的语气冷硬,先前对黑衣人的那点敬意荡然无存,“你方才在发什么愣,以至于让人从跟前跑了?”   “不是也从你眼皮子底下跑了?”黑衣人不以为意,冷漠道:“东西是你的事,我只管杀人。”   面具青年看了对岸片刻,面色晦暗变换,柔和的嗓音阴沉道:“既如此,人杀了罢,东西去下游找。”   二十七米的河宽,一般人还真没办法隔这么远向对岸的人下杀手,但黑衣人不同。闻言嗤笑一声,站在桥头看了一会,握紧手中长戟往后退了几步,突然跃身而起,手中长戟狠狠冲着吊在断崖下的两人划过,顿时一道银色的戟影脱戟而去。   戟影化形!   面具青年脸色微变,显然也没想到这人这般厉害。   然而黑衣人看着戟影破空而去,不知在悬挂着的断桥上或者是空荡荡的半空中看到了什么,脸色剧烈变幻,落地的身形甚至有几分狼狈。   只见银色的戟影行至半途突然“砰——”地一声四散开去,强烈的气息将两截还悬挂着的断桥刮得剧烈晃动,甚至让桥头的两人都微微退了退。      银芒褪散,只见落霞湾上原本吊桥架立的正中间,空荡荡的半空中赫然站着一个白衣女子。   女子眉眼清濯,白衣翩跹,一头漆黑的长发只略略束起,垂到腰间。白袍样式有别于云重南北,也不是漠西服饰,袖角和下摆在半空中微微晃动,有银色的纹理若有若无地显露出来。   白衣女子就这样站在空荡荡的断崖之间,微微敛目垂眸,目光在面具青年身上一扫而光,顿在黑衣人脸上。仔细了看,女子眸底情绪复杂,似怜悯似愤怒又似悲伤。   ——这才是真正的念术师。      黑衣人自白衣女子现身后就绷紧了身体,冷漠的脸上少见的显出情绪来。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教人猜不透。白衣女子也只看着他不说话。   两厢沉默半晌,白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   “你这又是何苦。”   白衣女子的嗓音轻柔,暖和如同冬日的日光,很好听。   面具青年甚至觉得这是他听过最悦耳的嗓音。但黑衣人听到这句话,整个脸皮都剧烈颤抖了一下,肉眼可见地显出一种狰狞来。   白衣女子也注意到了,脸上悲伤的神色越发明显。   “阿聿——”   “闭嘴!”黑衣人怒吼一声打断她的话,手中银戟冲着白衣女子一横,眼底狠戾:“要么杀了我,要么别拦着我!”   白衣女子默然看着他,轻声劝道:“阿聿,跟我回去。”   黑衣人从齿缝里吐出两个字:“做梦。”   白衣女子手腕微动,露出垂在衣袖里的东西,那是一截白玉笛子,露出的笛尾微微勾了个弧,缀了个小巧的青色玉石。   “别逼我跟你动手。阿聿。”   黑衣人的回答只冷哼一声,“子扶,我对你的了解便如你对我,况且你的顾忌比我多,要动手的话你大可试试。”   白衣女子睫毛颤抖了一下,“你非要这样么?”   黑衣人握紧银戟,紧紧抿着唇。   又听白衣人轻声道:“你明知道我只有一个法子带你回去,你也知道我不愿意那样做,何必呢?”   黑衣人突然就平静了,看着她道:“你也知道我非这样做不可,非要阻拦做什么?何必呢。”      两人隔着十数米距离对视,眼见谁也说服不了谁,黑衣人突然就出手,银戟脱手直直冲着白衣女子刺去。   银戟实体跟戟影可不同,白衣女子不敢硬接他这一下,左手掌心向下往前伸,五指葱白的手指蓦地往上一扯,登时将大股河水从河面扯了上来,女子翻手对着高高喷出的水柱凌空一掌,顿时将水柱拍向银戟。   水泽原本无形,却硬生生拦住了来势汹汹的银色长戟。   黑衣人立刻反手收回长戟,并且极其迅速地往后退开了大段距离。面具青年头一次见识到念术,惊异之余也察觉到其间蕴含的危险,立刻跟着飘身后退。   大量的水珠劈头盖脸落在石崖上,“噼噼啪啪”响成一片,面具青年眼睁睁看着那些水珠将坚硬的岩石拍出了裂纹,轻轻眯起眼。   就在这个时候,曲和终于力竭,青年的手腕从指间滑落,她下意识地想用另一只手去拉,结果两人骤然从断桥上摔向河面,“噗通!”“噗通!”两声失去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在网上看到温哥华卡皮拉诺吊桥,很漂亮。 ☆、第二十三章      月光从高高的悬崖上落下来,穿过高大的乔木枝桠,斑斑驳驳洒在草地上。篝火明亮的光芒在跳跃,除了木柴燃烧的“哔啵”声,周围非常安静,让人安心。   曲和有片刻的恍惚,猛地睁开眼坐起身!很快她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小帐篷里,陈设很简单,是草原上最常见的那种。曲和一把掀开帐篷,帐篷前边燃烧着一堆篝火,目光所及是平旷的草原,一条平静的大河在不远处蜿蜒,月色皎洁,水光清幽。   “你醒了?”   一个温润的嗓音从旁边传来,曲和转头看去,发现篝火后边有几顶帐篷,偶尔有人影走过,四周静悄悄的。出声的是一个坐在篝火旁的青年。   自己身上的外伤被包扎过,内伤也被调理过了,大概就是被眼前人所搭救。   曲和迈了一步,从胸口传来的滞痛刹那间贯通整个身体,喉间涌出一阵腥甜。于是只好停住脚步,道:“我师哥呢?他怎么样?”   青年慢慢站起来,“别急,你的内伤不轻,别乱动。我们在河边发现你们,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的师哥么?他伤得比较重……”   曲和脸色一变。   青年温声道:“跟我来吧。”   曲和跟在青年后边往一个帐篷走去,掀开帐篷就感到里边暖洋洋的热气,原来是生了很足的炭火。帐篷里陈设依然简单,零零碎碎一些基本事物,放置了一张榻,榻上躺着的人正是子桑。      “师哥?”   曲和轻声喊了一下,眼见躺着的人无知无觉面色苍白,难受地伸手握住他放在被面上的手。子桑的手很冷,曲和原本也有些发热,越发觉得子桑的体温低得吓人。   坐在一旁的女孩子站起来,轻声道:“他的内伤很重,又中毒落水,情况并不乐观。”初冬的河水,又是千祭山脉之下的雪山融水,冷得能冻死人。   “他身上大大小小伤口不少,我已经做过处理,又施了针,一时半刻不会有事的。”   曲和抿了抿唇,转身,郑重道:“多谢你们搭救。大恩大德,来日必报。”   青年微微摆手:“姑娘不必挂在心上。”说着却掩袖低咳了几声。一旁那人立刻转头看他,低声埋怨:“五哥你又不好好休息,跑出去吹风了?晚间的药吃了没有?”   曲和这才注意到青年穿着厚实,气质儒雅,方才一路走来似乎嗅到对方身上的清浅草药气息,原以为是不习武的医者,仔细看来却是身怀病症,身上的气味大概是经年服用药草残留下来的。而帐里的另一人却是个身姿娇小的女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穿一身男子服饰,头发也束了起来,火光里一张白净的脸庞清秀娇俏,望向那青年的脸色露出了担忧之色。   青年笑了笑温言道:“媛媛,子时的药我已按时按量服下,没有拖欠。”   女孩子看了他一会儿似是估量他话里的可信度,随后转头对曲和道:“这位姐姐,你现在怎么样?”   曲和这才了解,原来真正的医者是这个年纪尚轻的少女,遂道:“只是内伤,慢慢调息就可。姑娘可知道我师哥中的是什么毒?要如何解?”   女孩子自从见到这两人就马不停蹄地医治救人,两人伤势都不轻,还尽是些奇奇怪怪的症状,忙了大半夜脸色疲惫,眼底布了一层血丝。   女孩子揉了揉眉心露出一个困惑的神色,“我不知道……”又歪了歪脑袋,托着下巴喃喃道:“我自幼随着师傅从医,识遍千万种毒物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入了人体竟然悄无声息一点动静也没有,要不是血液里不太寻常还真看不出来是中了毒。”后面的话没说出来,越是安静蛰伏的毒发作起来越厉害,现在一点表征也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毒发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毒才是最厉害的。   女孩子问曲和:“这位大哥什么时候中的毒?”   曲和道:“一日有余。确切的说,是一日又五个时辰。”   听到对方对时间的准确描述,女孩子眨了眨眼,接着问道:“有什么异常吗?”   “师哥中毒之后一直畏寒,无法动用内力,脉象有细微异象,但很快消失,后来大部分时候都处于昏迷状态。”   女孩子又问了脉象的异常之处,遂动手撵人。   那青年道:“媛媛,你一直没睡,我还是留下来……”   女孩子白了他一眼,“五哥你留下来做什么?帮我诊脉还是帮我试毒啊,回去回去,你那身子可受不得这凌晨的寒气。再出个什么岔子,我可是要被我哥他们几个骂死的。”   少女的眼眸清亮,医者的架子一拿出来,青年也只好退让。   曲和原想着尽快带师哥回含仓崖,女孩子看出她心中所想,严肃道:“你自己伤还没好呢,且不论这位伤病之身能不能受得住劳顿之苦,你自己也不能再糟蹋自己身子了。”   曲和顿了顿,眼底犹豫,没作声。   唤作媛媛的女孩子也知道她心里焦急,想了想问道:“你急着走,是因为有认识的医者吗?”   曲和点头,又看着媛媛道:“我没有怀疑姑娘医术的意思,只是师哥的情况九叔更熟悉一些,况且你们也看出来了,我跟师哥二人遭人追杀,那些人不知什么时候会追上来,再留下去只怕会连累你们。你们的搭救已是莫大的恩情,万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青年叹了口气,道:“这事算不得什么,换作是任何人也会这样做的。再说,媛媛她——”   媛媛冲着青年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姐姐口中的九叔就是那个医者么?我能问问他的姓名吗?”本着医德,她要先打听一下那个可能接手自己患者的医者。   九叔的名字倒是没什么不能说的,但是曲和多年来只九叔、九叔地唤,一时竟想不起他的姓名来,“九叔姓白……”   “白?这个姓氏挺寻常的啊。”媛媛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突然瞪大了眼睛:“——江南白家的九公子?白闲前辈?!”   曲和并不知道九叔在江湖上有怎样的名声,倒被她这样子弄得怔了怔,点头道:“是。”   媛媛吐了吐舌头:“白闲前辈的医术可不是我这种半吊子医者能比的啊……”云重的鬼医氏族啊,鬼医传人的医术哪里是她能比的?恐怕师傅都得退让一二罢。   媛媛收敛了一下对前辈的敬仰之色,对曲和道:“这样吧,我再看看有没有什么疏忽了的。姐姐你还是先去休息,现在到天亮不足两个时辰,养足精力明早再走,不然你们只怕走不了多远。”   这倒也是事实。   曲和又转头看了子桑一会,轻声对女医者道:“那,麻烦你了。”   等到两人都走出帐篷,年轻的医者深深吸了口气,“白闲前辈啊——。”又拿出药箱自言自语道:“本姑娘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认不得的毒……哼。”      曲和身上虽然有伤,疲累难耐,但知道自己不会睡得着,顿在帐篷外面站了一会儿。   那青年显然也明白,温言道:“姑娘不必太过忧心,媛媛虽然年少,医术却高明。”说着轻轻一笑,“我这残破身子,还是依仗她才过了这么多年呢。”   曲和微微惊讶,“给你治病的人是她?”   静下心来,以曲和的武功自然能看出青年身骨奇弱,大概是年幼时就带着的病,长年累月,浸入骨骼,能有现在这般好的面色显然是遇着了极好的医者。想不到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青年笑着点头,“你若睡不着,我带你在附近走走罢。”   两人顺着篝火往河流的方向走了一会,来到一个土丘,恰好能远远看到河面上明月倒影。   曲和站在土丘上想起下山后的种种,一时沉默无语。随后,不远处的乔木树影中一小片鲜艳的红色吸引了她的注意,曲和看了一会,突然皱起眉,那是雁还荒原特有的植株——鸢草。   千祭山脉附近有两大草原,北方的索塔格大草原,南方的雁还荒原。索塔格植被丰富,乔木灌木草本木本什么样子的都有;而方圆千里的雁还荒原上只有一种被唤作鸢草的植株,春生夏花,秋红冬老。一年生的鸢草含有微量毒素,是以整片雁还荒原只生长着这一种植株,鸢草在夏季的时候开白色的花,到秋季叶片泛红。   正如雁还荒原上只有鸢草这一种植株,在除了雁还之外的其他地方也再见不到鸢草。   难道他们此时身处雁还荒原?   怎么可能。他们昨日黄昏在落霞湾落水,水流也并不湍急,几个时辰的功夫怎么可能就到雁还了?      曲和轻声问道:“这里怎么会有鸢草?”   顺着女子的目光,青年也看到了远处的红色植株。   “那并不是鸢草。只是样子生得像秋天的鸢草,若是近了去看,你就会发现那上面生了细刺,而鸢草是没有刺的。”   “这么像。”曲和仔细看了看,因为离得远,并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同来。不过其实她也没有见过鸢草实物,只是在书上见过图样。“这是什么草?”   青年顿了片刻,眼底难得的带出了什么,嗓音却依旧温润:“红。”   “嗯?”   “这种草的名字叫作红。”   曲和明显察觉到青年极微小的情绪波动,但倏忽而逝。月光恰好透过悬崖阴影照过来,曲和这才看清他的面庞,清朗俊秀,面色带着病弱的白,眉眼略淡,但神色浅淡安然,语调又温润如玉,让身边的人十分舒服。曲和这样打量他青年也不以为意,嘴角微微笑着,从容一如草原月色。   曲和这才觉得青年的面容眼熟,但也确定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这样的人容貌虽然不出众,却绝对让人印象深刻。那么大概是长得像自己见过的某个人。   另外,曲和确定他不习武。   “我记得,红是一种罕见的草本植物,三年一生,枝叶皆红色,多刺,无果,剧毒。”曲和想了想道。   青年颔首:“是。”   这个地方已经隶属千祭,四面环山,除了生长着形肖鸢草的红草再没有特别之处。在这样的地方扎营,做什么呢?但曲和也只想了想就不再管这个了,她知道对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就够了。   “敢问公子贵姓?”   “鄙姓叶,一叶知秋的叶,姑娘唤叶某泽青便可。”   曲和认真地看着他,脸色有些苍白,字字清晰道:“叶公子,救命之恩,他日必报。”   青年失笑。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提到报恩,想必再怎么拒绝对方也是记着了,于是道:“好。”       ☆、第二十四章      第二日清晨,曲和一走进帐篷就看到媛媛苦着一张小脸趴在桌子上,脸色郁闷得不得了。看到曲和,有气无力地抬起头:“姐姐你来了——”神色憔悴得教人心疼。   曲和心头一抖,立刻转头看躺在榻上的子桑。   媛媛连忙道:“这位大哥没事。”   青年唤人端来了茶水,倒了杯热茶递到她手中,“你这个表情……”   女孩子用茶杯捂着手指,侧脸低声道:“我看了一整晚啊五哥,试过了所有的方法,愣是没查出来是什么毒。怎么会这样啊。”   青年皱起眉头,抬眼去看站在榻边的人。曲和正抬手握着子桑的腕,冰冷的触感给人不祥的预感,而子桑缓慢的脉搏更是教人无措。   曲和没有回头,只轻声问道:“还是不知道这毒的来历么?”   心地善良的医者脸上显出一种愧疚来,“不知道。”   虽然早知希望不大,但骤然听闻这话,那希望的落空还是让曲和顿时眼圈泛红,咬了下唇。   青年也没想到还有媛媛看不出来的毒,意外之余叹了口气,直接道:“曲姑娘打算何时上路?你们都带了伤行走不便,不若我等送姑娘一程罢。”   闻言,媛媛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转眼看了下帐篷外的草原,踟蹰着不知道要不要阻拦,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但是……五哥的病?   然而曲和直接回绝了:“多谢好意,叶公子,但是不必了。你们是要往索塔格草原去的吧,不同路的,我跟师哥要进雪山。“   此话一出,那两人都惊讶了。媛媛更是直接道:“这个时候进雪山?不是——你们要进千祭?”   青年的病确实不能往雪山那种地方跑,这还在雪山外围山脉底下呢就已经病发了两次,吓得媛媛不敢有一点大意。更何况,千祭山脉啊。      青年顿了顿,带着点自嘲道:“雪山的话,在下确实不能去。”说着转头唤了两个人进来,都是一身侍卫装束,脸色严谨,脚步轻微,武功应当很不错。进来后向着青年抱拳行礼,喊了声“五公子。”   “他二人是在下府中的侍卫,拳脚功夫都还看得过去,让他二人和媛媛送你们一程吧。”   媛媛脸色一变,“五哥你的病还没稳定下来,这个时候我怎么能走?”   两个侍卫也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没作声。   青年笑了笑,“无事。媛媛,你把药留下,五哥会按时服药的,不过是几日,我们在这里扎营等你回来就好。”   女孩子皱着眉不满的看着他。   曲和却微微一笑:“叶公子,真的不必了。我自己可以的。况且你们也知道,千祭山脉有诸多顾忌,你们进山并不安全。”   说不安全还是委婉的,千祭山脉的冬天啊,哪里是活人能踏足的地方。要不是子桑二人自小在含仓崖长大,技艺过人,子桑的病又耽搁不得,哪里会想在这个时候出入雪山?   青年又劝了几句,曲和只温婉谢绝,最后只好道:“那带上一匹马吧。”说着直接教人下去准备食物和御寒衣服,放在马上一同让她带走。   曲和二人的衣物早就陆续遗失在途中,也知道青年是好意,便不再推辞,着空往媛媛的药箱里放了一枚琉璃。倒不是答谢之意,只是她现在身无长物,留着这个东西日后好相见。      其实以子桑的状况有马车是最好的,但叶泽青一行人只有马没有车,雪山路段也无法驾驭马车。曲和只想着快些回含仓崖,带着一个比自己高大的、昏迷了的男子骑马虽然很难,但也不是不可以。   刚欲动身,有下人跑到青年身旁低声说了几句,年轻的男子想了想,道:“拿来看看。”   曲和已经上马了,看见他做了个稍等的手势,也就没动。   很快又走来几个高大的男子,样貌都是云重人,看他们的行事姿态是军中之人无疑。打头的中年男人冲着青年抬手行礼,随后承了样东西上前。   青年看了一眼,转头对曲和温言道:“曲姑娘,可是你的东西?”   竟然是[十刹]!   弯刀落水还在他们坠桥之前,曲和醒来之后就不愿再去想那对跟了自己十七年的弯刀。那是戚叔为自己铸造的刀啊,自铸好之日起就一直跟着自己,十余年朝夕相对,几乎已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却这样遗失在宽阔的大河里,在自己第一次下山的回程途中。   愧疚、伤心、惋惜……种种心情,都因为担忧师哥的伤病被自己强行压了下去,如今乍然看到[十刹]失而复得,曲和一时竟不知作何表情,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弯刀,道:“是。是我的刀。”   青年莞尔,命人将弯刀递给她。   “下人今早去河边打水看到的。”   曲和接过刀,心中终于有了一点安全感,抬眸一笑:“叶公子,媛媛,后会有期。”说完一扯缰绳,扬鞭打马而去。      青年回过神,冲一旁站着的侍卫点点头,顿时有两个人远远地跟了上去。对于这个看上去跟媛媛差不多大的女孩子,青年还是不放心,到底是让人远远跟着照应一二,能帮一点是一点。   转过头,一旁的女孩子还保持着一副惊艳的模样对着曲和远去的方向,眼眸亮晶晶,嘴巴还微微张着没合上。   青年好笑地拍了拍她的头:“媛媛。”   女孩子眨了眨眼,双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低声呼道:“好漂亮好漂亮!”   青年无奈,“人都走了。”   “之前都没有注意,原来她笑起来这么好看——”像是突然回神一般,媛媛刷地一下抬头,“五哥,她刚刚是在冲你笑吧,是吧是吧?有没有动心?有吧,你刚才都失神了,肯定是动心了。她说了后会有期,下次见面的时候五哥你可要好好把握啊!这么漂亮的姐姐肯定要拐来当嫂子啊五哥……”   一边念叨着,一边就揪着青年的袖子不放,仰脸看着青年笑得见眉不见眼,一副非要做媒的架势。   青年哭笑不得,只好由着她闹。   当天傍晚,跟去的两人却无奈地回了营地。进入雪山之后,二人很快就失去了那女子的踪迹,千祭山脉的雪山腹地可不是闹着玩的,两人只好快马加鞭原路返回。回程途中才发现一路都有明显的痕迹指向营地,这才知道那女子早察觉他们随后,知道劝不回去又不愿拂他们好意,很有先见之明地留下了一路痕迹——他们自己留的那些痕迹早找不到了。   听完这些,青年只笑了笑道:“就这样罢,有缘自会相逢。”   媛媛从一堆医书里抬起头来——她还没有放弃寻找子桑身上中的毒的线索,既不是见到过的也不是听到过的,只好来这书海里找。女孩子说:“五哥,你很开心?”   青年随手喝了口茶,笑道:“是啊,媛媛。多个朋友总是件教人开心的事。”   媛媛原本想戏谑一声只是朋友么,转念一想,五哥那语气还真就是只当对方是朋友,没有端倪的玩笑自然不能乱开。遂撇撇嘴低头看书。      千祭山脉雪山连绵,云层与积雪一样厚重,数月不见日月也是常事。曲和二人十一月中旬离开阜城,一路急赶慢赶,又途遇追杀,到达含仓崖已是十二月初。见到山崖上那片熟悉的房屋时刚好是圆月之夜,华月东升。   曲和的模样很狼狈,腾蛇一直沉睡不醒,师哥也不见好转,又几次遇到雪崩,她几乎找不到上山的路,磕磕绊绊才走到这里,一看到含仓崖上那两块巨大的迎客石,顿时就脱力,整个人摔倒在雪地里。   子桑的情况越发糟,离开那片山底草地不到三个时辰,也许是媛媛施的针的功效过去,子桑整个人的体温急速下降,脉搏竟然缓慢到不足常人的三分之一。   就算曲和再不懂医术也看出来了,师哥此番非常凶险,或许是凶多吉少。她万万没有想到只是下山这一趟,事情就成了眼下这般模样。   曲和实在是累极,躺在厚厚的积雪上,薄雪糊住了眼睫,模模糊糊看到满山白桦树直愣愣的枝干。那两块巨大的岩石对立,上边的刻划得极深的字迹还未被雪盖住。   ——岁寒千远。莫止曰归。   终于回到熟悉的地方,曲和委屈而费力地眨了下眼,僵硬的手指凑到唇边使出浑身的力气打了个呼哨。   清亮的呼哨声穿透了雪山苍茫的白雪和岑寂的崖石,惊得栖息在暗处的雪鹰扑刷刷飞起来。然而还没来得及把手放下来,曲和眼前一暗昏了过去。      此时,那个临着温泉的阁楼之上点了灯,一黑一白两个人影依然隔着一个棋枰在落子。   白衣人刚把一枚黑子落到枰上,黑衣人则垂眸喝着茶,微微顿了顿,抬眼问道:“小和回来了?”心中想着回来了便是,打什么呼哨。   当时呼哨声还未落,白衣人手指搭在黑子上停了片刻,脸色一变:“出事了。”说着白影一闪人就不见了。   黑衣人皱了下眉,身形一动也跟了出去。直到人影闪出阁楼,还是七分满的茶杯才轻飘飘稳当当落到棋枰上,水纹都未晃一晃。暖黄的灯影幽微。      黑衣人一到迎客石就看到了蹲在雪地里的白色人影,还有躺在雪地里的两个年轻人。   白衣人脸色极差,看了黑衣人一眼,俯身抱起曲和闪身就走。   黑衣人皱了皱眉,飞快地抱起子桑往回走。   此时,被曲和的呼哨声惊动的雪鹰还在天空中盘旋。黑色的影子划过银白圆月,远处是翻涌起伏的云层和轮廓鲜明的雪山峰崖。   正是千祭山脉少见的月圆之夜。       ☆、第二十五章      夜已深。   含仓崖入山的两块巨大崖石傲然相对,浑然天成;石上苍劲的刻字铁钩银划,在雪山难得的月圆之夜显出一种浩然正气。   “岁寒千远——莫止曰归?”   一个雌雄莫辨突然响起,在雪山间幽幽回荡,真是魅惑天成的嗓子。   空旷的雪地上飘飘忽忽落下来几个影子,听到这个声音立刻叩首,恭敬道:“琴女!”   “你们追的人,就是来了这里?”   声音从一株桦木梢传来,少年般的略带沙哑的嗓音诱惑着人想要抬头看看出声之人是否拥有嗓音一般魅惑的容貌。然而跪在雪地里的几个人死死叩着头,半点眼光都不敢抬起。   “回禀琴女,是的!”   “啊——”那个嗓音轻轻拖长了声调,重新幽幽念道:“岁寒千远,莫止曰归。真有意思,呵。”   一抹影子从树梢上飘下来落在迎客石面前,墨绿色的衣袍被雪山上的寒风吹得晃动起来,露出那人一截白皙的手臂,腕子上一个红色的印记。   那人仰脸看那八个大字,露出的白净脸庞上赫然也有着同样的红色印记,脸颊两侧是奇异的图纹,像是某个异族的文字,额上却是一个弯月形状。红色的图纹没有削减她的容貌,反而增添了几分莫名的诡谲美感,果然和嗓音一样魅惑。   雪地里几个人将头埋得更低了,恭恭敬敬道:“回禀琴女,这里是千祭山脉含仓崖,因崖中有温泉数方,滋养有数百种罕见药草,唤为含仓。但含仓崖顶与千祭其他雪山峰崖一般,都是终年雪封,不见日月,也没有任何植株动物存活。”   那人唇角微微勾着,“含苍凝翠,好名字。什么人在这儿?”   “禀琴女,是……柳剑慕容岐。”   琴女顿了一下,“二十年前的武林第一剑啊,难怪这字写得这般好。”又勾着唇,面上玫红色的图纹跟着略略变动,诡异魅惑,“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逼得这灯江柳剑的慕容公子远走天涯,到这天寒地冻的雪山里来避世?曰归曰归,到底是二十年未归。真是好奇啊。”说着便咯咯咯笑起来。   跪着的几人却被她这诡异莫名的腔调惊得齐齐一凛,其中一人犹豫了半晌才道:“琴女,此地乃千祭山脉……”   女子冷哼一声,那人顿时收声。   “千祭山脉又如何?”   几人几乎将头埋进雪地里,后背浸出一层冷汗。但女子停了片刻也没什么动作,只道:“那人跟慕容岐什么关系?”   几人立刻又绷紧了身子,犹犹豫豫道:“回禀琴女,属下、属下,不知。”说完立刻辩解道:“琴女,我等在阜城发现隐刀后人踪迹立刻便禀告了主上,但隐刀后人很快离开阜城,一路往千祭山脉来,我等不敢大意,只远远随其身后。千祭山下原本有机会出手,但有念术师突然出现,属下等人不敢贸然动手,今日才追查到隐刀后人进了含仓崖,还未来得及探查清楚她与慕容岐的关系。万望琴女恕罪!”   女子回身轻飘飘看了几人一眼,“什么都不知道,还要你们做什么?”   说着袖子一挥,方才回话的人堪堪看到一道银光闪出,连张口求饶都做不到,银光划过咽喉,登时毙命,睁得大大的瞳孔里一片惊慌恐惧之色。鲜血浸透白雪,其余数人咬紧牙关,冷汗刷刷落在雪地里。。   琴女理了理衣袖,用雌雄莫辨的嗓音道:“你们几人的命,暂且自己留着罢,回去后自去领罚。现在,随本尊进去。”      含仓崖与千祭其他山崖差不多,犬牙交错的巨大崖石,终年不化的积雪,形状各异的冰川,高大苍劲的桦木。掠过大片的雪地,突然就出现了一个狭长的石阶,蜿蜒消失在高高的崖石后边,石阶两侧长着枝叶青蓝色的植株,藤蔓缠绕,一派青葱之色。   墨绿衣袍的琴女轻轻抚了一下发梢,“一条石阶也暗含玄机,慕容公子这是早就料到了呢。”   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原本只是在自言自语,没想到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紧跟着就响起来,“你也配。”   琴女心底一惊,面上魅惑之色俞盛,“公子这是看不起妾身么?”   空旷的山崖悄无声息。   琴女也不废话,直接甩开衣袖,银光自袖中闪出,几个来回就将石阶两侧的青蓝色植株搅得一片断枝残叶,清冽的植物气息弥漫开来,被她随手挥去。   一行人掠上石阶,半盏茶功夫后来到尽头,视线豁然开阔,脚步顿时一滞。寒冷的雪山之上,梅香盈盈,满目的红梅怒放,红梅花海竟像是没有尽头一样。   琴女面上的红色印记微动,“这样美的梅园,可当真舍不得像那些藤蔓一样毁去啊。怎么办呢?不毁去梅园,妾身可破不了这红梅阵法。”   山崖中依然岑寂无声。      琴女眼波流转,轻轻笑了一声,飘身落在一株梅花树梢,身姿轻盈连花瓣上的积雪都没有惊动。从树梢上看去,红梅花海依然没有尽头,远远的能看到一个亭子。   女子脸色微变。   与阜城的城池布置原理差不多,红梅花海以阵法种植,化阵法入花海,不知其玄机的话——走的进来,走不出去。   琴女最终还是选择了慢慢破阵,毕竟要毁去这么大一片花海并不容易。所以一个时辰后,当一身墨绿衣袍的琴女出现在那个亭子时,脸色当真不怎么好看,后边跟着的几个人大气不敢出,恭恭敬敬垂着头。      雪山月光如水一般倾洒在红梅花海上,亭子里站着一个负手而立的白衣人。   那亭子以冰造成,高高翘起的八个角上各挂了一个铜铃,便是寒风飒飒、红梅花瓣翻飞的时刻,那些铜铃也一声不动。   白衣人背对着来人,冷声道:“鬼琴门的人来我含仓崖做什么?”   琴女打量了一下他的背影,嗓音魅惑:“原来公子知道啊。便是如此,妾身也还是自己说一声罢,免得失了礼数。”女子挽着衣袖微微颔首,“妾身鬼琴门琴女,见过慕容公子,不请自来,万请海涵。”   白衣人冷嗤一声。   琴女一滞,“公子真是冷淡啊。雪山高远,妾身不远千里而来,难道就没有一杯茶水么?”   白衣人转回身,一张清俊的脸庞上寒冰一片,“没事就滚。”   琴女是什么身份,鬼琴门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鬼琴山脉大小六十七峰谁敢这般跟她说话?女子眼底幽暗,慢悠悠叹了口气,“公子当真不懂得怜香惜玉,难怪年年岁岁孤身一人守在这荒寒之地,连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没有呢。”   白衣人漆黑的眸子看了她一眼,那种极致的沉静蕴含着某种不动声色的威压。   琴女强作镇定地转开了视线,微微垂眸,嗓音既委屈又魅惑:“妾身失言。公子好歹是前辈呢,何必这般欺负妾身一介弱女子?”   半晌,白衣人薄唇微动:“我已经十余年不跟外人动手了,你想试试?”   琴女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开门见山:“好吧,慕容公子既然不领情,妾身不说了就是。公子是使剑之人,自然知道一把上好的剑是多么的可遇不可求,江湖上多少剑客为求一剑不惜生死相搏,公子的柳剑也是当年技压群雄得来的罢。剑于剑客,刀于刀客;妾身是用刀之人,承蒙主上看得起,妾身已得一把刀,却少了一部相宜的刀法,教人怎么甘心?慕容公子,妾身来此,但求一刀法。”      白衣人轻轻抬了下眸,“你们为小和的刀法而来?”   琴女魅惑一笑:“正是。”   “那你们也该知道,她是隐刀梁氏的后人。”   “自然。五十四年前,一梦阁灭江南隐刀氏族梁氏,隐刀没落;想不到五十多年后还有后人呢。”   “那你们可知道她是何人?”   语气很平静,琴女却微微一惊,脑中迅速过了一遍柳剑慕容岐的家世生平,确定此人与梁氏并无瓜葛,故作疑惑道:“难道是慕容公子的门下弟子?”   白衣人薄唇微启:“你们既知道她是我弟子,还来做什么。”   还真是。   二十年前声明显赫的武林第一剑,要真动起手来……琴女手在袖间暗暗握紧了刀柄,“慕容公子,妾身只为刀法而来,并不会为难公子的弟子。”   白衣人清俊的眉宇间浮现一个极淡的冷笑,“不会为难小和?真是多谢了。”白色的衣袍轻轻晃动,他微微抬眸看着琴女,轻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会不会为难你?那么多旧事,难道鬼王没有告诉你,知晓得太多也是会死人的么。”   琴女瞳孔一缩,鬼琴刀出手率先迎了上去。      圆月如盘,寒风刮起漫天的红色的花瓣。   鬼琴刀也是弯刀,形如弯月;而白衣人并没有用兵器,身法比起琴女快了不是一星半点,弯刀竟丝毫近不了身!   ——两个弟子下山不到四个月,归来时却满身伤痕,这种时候还遇到有人来打小弟子的主意,白衣人的情绪恶劣得无以言表,下手半点不留情。      琴女刀如鬼魅,白衣人身法飘逸,跟随琴女的几人早退到了亭子边上的梅林处,却还是没避开,被白衣人掌风扫到,死的死伤的伤。   “哼——”琴女右肩挨了一掌咳了口血,眼底幽深,急速后退间蓦地一声怪啸。   梅林里倏然又闪出三个人影,闪身挡在琴女身前,同样的墨绿衣袍,鲜红印记,面庞却是褶皱丛生,正是鬼琴门的山门护法。   白衣人与三人一人各对了一掌,飘身落在亭角之上。   就听那几个上了年纪的鬼琴门护法抬起浑浊的眼,嗓音暗哑难听:“慕容小儿,休得放肆——!我鬼琴琴女岂容他人欺辱!”   白衣人却不为所动,只轻飘飘扫了一圈,微微冷笑着:“几个老不死的,也敢来我含仓崖作威作福。”       ☆、第二十六章      曲和一走进梅林就听到了动静,心下一急,也不敢贸然使用轻功和内力,快步穿过梅林。   她的内伤虽然严重,但并不是很棘手的事,反倒是子桑……九叔过来唤醒她的时候一丁点也没有提到子桑的伤和毒,只是一贯沉着的脸上更加严肃。   九叔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小和,去梅园,把这个给你师傅。”   当时曲和刚醒过来,还是浑浑噩噩的状态,这一低下头去,看到一柄长剑的黑色剑鞘。   鬼医传人也不多说,将剑塞到她手中,“有人上门挑衅,你师傅心高气傲,我担心他会吃亏,把剑给你师傅送去。”说着转身就往外走,“子桑那里离不开人,九叔不能亲自去。送完剑你就回来,不许插手,听到没有?”   这柄剑……师傅尘封了十余年的配剑?   曲和回过神,吸了口气,雪山清冷的空气灌进身体里,蓦地冷静下来。      曲和知道自己师傅武功很高,但并不知道高到什么程度。此时看到他以一敌三,空手迎战三把弯刀,那三个老者又是经验老道眼里毒辣的人物,心中也是蓦地揪紧。   “师傅——!”   曲和找准时机,一把将长剑扔了过去。   那三个老者身法比起琴女只快不慢,跟白衣人比起来都差不多,但竟然压制不住一个赤手空拳的后生晚辈!心中又惊又怒,又见有人给他送来了兵器,顿时使出浑身解数,两人缠住白衣人,一人挥刀劈向飞来的剑。   眼见白衣人被缠住,曲和心急想要帮忙,右手弯刀脱手,一记黑色的影子划了过去。   白衣人没想到小徒弟这个时候不好好养伤跑出来了,还在外人面前使了隐刀刀法,高声喝了一声:“小和回去!”   但是站在一旁的观望的琴女已经看到她了。      墨绿色衣袂晃动,弧度弯巧的鬼琴刀无声无息地劈了过来。   曲和侧身避开,抬手以左手弯刀相迎。“呛——!”   “哼——!”   “咳——!”   两刀相击,琴女闷哼一声,曲和低咳一下,两个女子都被对方的力道惊到,各自退开。但曲和毕竟有伤在身,这一击之下,喉头涌上一阵腥甜,脚下踉跄差点没站稳。   琴女轻轻喟叹一声,一双眼在雪山月色里意味莫名,“双刀……想不到五十年后隐刀后人还有这样的成就,竟能使双刀了。”女子脸上红色图纹越发鲜艳,额上弯月红得几欲滴血,竟像是要脱面而出。盈盈笑意,妖艳得诡异。   “本来还只是对刀法有兴趣的,这样一来,本尊倒不得不趁早杀了你呢,留着迟早是个祸害。呵,你受伤了——真是天助我也!”   说着,鬼琴刀银芒鬼魅,毒蛇般缠了上来。站在她身后没死的几个人也围了上来。   曲和勉强应对着,一边退进梅林去,想要借助梅林的阵法挡一挡。然而,梅林阵法的作用最多是蛊惑人心以至于迷失方向,对于近距离的追杀其实没有多大的阻碍。   琴女唇角勾着冷笑,嗓音沙哑且魅惑,“你躲得了多久呢!”   曲和左手的弯刀被逼得脱手,“哆”一声钉在地上的岩石之上,她来不及取回,往后弯腰避开琴女的鬼琴刀,身后一株梅树应声而断。   琴女下手狠戾,反手一刀冲着半跪在地上的女子脖颈划去,额上红月炽烈。   曲和抬手接住召回的另一把弯刀,抬手一挡;没想到气力不足,弯刀挡不住琴女的刀势,跟着脱手飞出去“咔嚓”斩断了梅树,没入了雪地中。   鬼琴刀气势不减就到眼前,银色光芒凛冽,曲和一瞬间想起那片白桑花盛开的山林,火一般灼热的鲜血和冰冷的雨水……死亡近在眼前,她的心底不可遏制地升起恐惧,身体竟然僵硬得无法动弹。   那个雌雄难辨的嗓音道:“天资卓绝的隐刀后人,再见了——”      “啾——!”   半空中突然传来清亮的飞禽鸣叫,高亢的声调响彻雪山,惊得风声四起。   残破的回忆被迫中断,曲和猛地一个激灵,不知怎的歪身一倒,鬼琴弯刀蹭着她的下颌划过,没有触到皮肤,却划出了一个浅浅的口子,蹭出一滴血珠。   空气中有什么凛冽而来,带着肃杀之气。   琴女脸色一变,顾不得力竭的隐刀后人,用尽全力跃身闪开。   一个黑色的剑鞘擦着她的衣角□□曲和脚边的雪地,伴随而来的强烈剑意激得大量的梅花飘散。   半晌,曲和才扶着那柄剑鞘慢慢起身倚靠在梅树上,轻轻吐了口气。      亭子那边,白衣人一拿到长剑,三个墨绿衣袍的老者的脸色齐齐一变,即刻撤身后退。   白衣人并不拦着,轻飘飘跨了一步,刚好拦在琴女和他三人之间。这样一来,他们顾忌着琴女的安危也不可能先走。果然,几个人都不再动作。   白衣人手中握着苍色长剑,远远看了狼狈的小徒弟一眼,那沉静的眸子看得曲和浑身一僵。   慕容岐转开视线,清俊的面庞几乎凝成寒冰,冷声道:   “尔等闯我含仓崖,毁我梅林,伤我弟子!鬼琴门——好,很好。”   诸人沉默片刻。鬼琴门护法长老权衡再三,保护琴女安危为要,决定暂避其锋芒,其中一人出声道:“慕容岐,今日之事是我等行事莽撞——”   白衣人并不听,苍色长剑微微一转,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另一个墨绿衣袍老者立刻沉声道:“慕容岐你想好了,你只有一个人,还得顾着受了伤的弟子!鬼琴门盘桓北域数百年,琴女在我门中身份贵重,地位尊崇,如若在这里除了什么事,鬼琴门上下千余门众绝不会放过你们!千里万里,不死不休!”   白衣人面无表情,抬手起剑!      曲和从未见过师傅用剑,就是跟九叔过招,两人用的都是树枝木头一类,九叔的武功跟他一样沉稳大气,师傅却一直是懒懒的,并且时常比着比着就撂挑子不干了,九叔也从不说什么。   另外,她也从未见过那柄包裹在黑色剑鞘里的苍色柳剑出鞘。   曲和不是很懂剑,但显而易见的是,子桑的息影剑跟师傅的比起来,果然杀意远远不足。子桑的剑像画,师傅的剑像棋,画是山水墨画,勾勒间俱是风骨;棋却是黑白围棋,走子时哪能不厮杀。不过息影剑法传自扶渊,原本就君子之风,与云重本土的剑法大不相同。   依靠着梅树的女子看了几眼,红梅雪地中的刀光剑影因为蕴含了强烈的杀气,看得人心口滞闷,只好连忙转开视线,想着要不要把[十刹]取回来,但脑中昏昏沉沉,一时竟连挪步的力气都没有。   就这么恍惚一会儿的空当,不远处悠长的龙吟声幽幽停住,曲和连忙抬眼看去,竟然只看到亭子顶上飘然站定的白衣人,三个墨绿衣袍的老者并那个嗓音奇异的女子都没了踪迹。   曲和有些愣,“师傅……?”   白衣人随手甩了一下剑,轻飘飘落到她面前,面色冷冰冰:“能走么?”   “啊——?”她试了一下,“呃,好像不行……”   白衣人似乎想要俯身拉她,却突然僵住,语气极差道:“为师去喊白九来帮你看看。”   曲和愣了片刻,见他已经起身,连忙道:“师傅,师傅别去了,九叔说师哥那里离不了人。”   “无妨。我去照看着于墨就好。”   “……师傅,那几个人呢?”   白衣人转脸看了她一眼,眼底莫名其妙,“杀了。”说完,白影一晃消失在红梅花海中。      曲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都死了?——”瞪大眼睛看了亭子那边一眼,却被漫天花瓣和遍地树影遮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在看什么?小和,伤怎么样?”   沉稳的嗓音传来,黑衣人已到身前。   曲和回过神来,乖乖伸出手腕让他把脉,到底忍不住道:“九叔,师傅的剑法是不是很厉害?”   黑衣人静心切脉,稳声道:“嗯。”   “那几个人……都死了?”   “你师傅柳剑出手,剑下不会留活口。”   曲和愣了一会儿,“我从不知道师傅剑法这样厉害。”   “嗯。”   “那些人是鬼琴山脉来的?鬼琴门?我听他们的意思,好像那个女子是琴女。”   “对。北域鬼琴山脉的鬼琴门,鬼王为主,琴女为尊。”   “那琴女地位很高了?师傅杀了她,会不会——”眼见黑衣人不以为意地摇头,便转而问道:“他们冲着我来的?为什么呢?我记得当年的事情并没有扯上鬼琴门。”   黑衣人放下她的腕子,着手处理几处看上去较为严重的外伤。   “隐刀刀法的创立本就是鬼琴门的心头刺,因其与鬼琴刀法互相克制,隐刀的存在是对鬼琴门的威胁。至于当年的事,小和,九叔不敢说鬼琴门是否插了手,只一点:今日以后,你要多加注意,刀法大成之前,最好不要往北边去。”      曲和认真记下,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九叔,当年之事,究竟……我该不该,嗯,报仇?”   黑衣人手上动作一顿,抬眸看着她:“小和,你怎么会在想这个?”   女子垂眸挽着袖子方便他处理伤口,低低应了:“嗯。九叔,我只是越来越不明白,我娘何其无辜,她那样美丽温柔,却换得尸首分离的下场……过去你和师傅总让我忘记,我原本也以为自己可以的。可是,九叔,我现在发现,不行。我做不到。”   黑衣人想了一会,“是因为这次下山?”   年轻的女子眼中茫然,“我不知道……或许师傅是对的,我本不应该下山去……”   “担心子桑?”   曲和点头,“我害怕。九叔,我害怕师哥会……”   鬼医传人起身去取回[十刹],“小和,这件事我们稍后再谈。九叔先带你回去。”声音十余年如一日的沉稳,好似没有什么难得倒他的事。   曲和听得安下心来,乖乖抬手挽住他脖子让他抱起,“麻烦你了,九叔。”   黑衣人只轻轻看了她一眼,眼底是长辈对晚辈的包容和宠溺,依然十余年如一日。   曲和余光里却看到他下颌处细微不妥,细细看了,竟是一道伤,吃了一惊:“九叔,你的……下巴?”   黑衣人淡淡道:“无事。你师傅这是责怪我。”又道:“是九叔的错,不该让你带伤出来。九叔没想到来的鬼琴门的人,是冲着你来的。小和,抱歉。”   曲和哪里当得起他的道歉,连忙摇头道:“九叔也是担心师傅。若没有那把剑,师傅此番也是凶险。”   黑衣人只道:“到底是九叔疏忽了。”   曲和知他内疚,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只好像小时候那样将头埋进他怀里。过了一会儿没忍住,又低声喃喃:“师傅好厉害啊……”   鬼医传人听了,蓦地轻轻笑起来。向来不是爱笑的人,突然笑起来,光风霁月,朗日山河,只是无人得见。   曲和身上各处都难受,心中也不平静,但这个怀抱熟悉安宁,梅林到阁楼这短短一段距离竟也睡了过去。       ☆、第二十七章      穿过梅林是一片苍翠的雪积草,中间用岩石铺了一条小道,通向一个院子,后边是几间房屋,还有一方由温泉引来的湖泊,湖泊边上是那个算不上精巧的小阁楼。   黑衣人速度很快,一进院子就看到药房门口斜倚着的白衣人。慕容岐却没管他,仔细看了看睡过去的小徒弟,皱着眉,“小和怎么样?”   “太累了,让她睡会儿吧。”   白衣人想把人接过来,语气很恶劣:“她内伤那么重你还让她过去?不是你的徒弟你不心疼是吧。”   “你身上有伤,别逞强。”黑衣人轻轻让开他的手,将人抱进屋去。   白衣人脸色难看地按了一下手臂,转身跟过去。      屋子里点了灯,照得四壁通明。   那把苍色柳剑被随手放在桌上。   鬼医传人每年都来含仓崖,随手带来的医书已经码满了一面整墙壁。书架那边有一株盆栽的绿色的半人高植物,枝叶苍翠,顶上一圈红色的花簇,底下隐隐藏着几颗指头大小的白玉似的水滴状果子;植株侧边临着窗户的高处挂了一个架子,歇着一双羽翼洁白的鸽子。   两只鸽子被明亮的灯火和来回走动的人影惊扰得不堪忍受,不满地拍了拍翅膀,抬着脑袋叽叽咕咕。   慕容岐早年伤重没顾得上及时救治,落下病根,十余年来,白闲年年来含仓崖为他调理身体。从江南到含仓崖的路途遥远,鬼医传人担心会有什么来不及,驯了两双信鸽以备不时之需,一双在这里,另一双养在灯江南岸的白家老宅。   对此,慕容岐嗤之以鼻,“含仓崖有什么事需要惊动你的,若真有什么事,你就算接到消息又如何?难不成学鸽子飞过来。”   白闲只信手喂着鸽子,淡淡道:“终归是,能早一刻是一刻。”   此话一出,两人都沉默下去。   后来慕容岐也不再管那双信鸽,随着它们在含仓崖到处撒野,起先那两月不知毁了崖上多少刚栽的梅树新培的药草,只是原本大半的事情也是鸽子的主人在弄,白闲都不介意再三返工,慕容岐就更不在意了。——也不知道鬼医传人哪里找来的鸽子,含仓崖这么冷的地方也活得好好的。   再后来,两个徒弟来了以后看不下去师傅对一双鸽子不闻不问,特别是曲和,女孩子心性,时不时喂点东西,领着鸽子满山转悠,倒是养得一双信鸽油光水滑,风一吹,满身肥软的白色羽毛翻起来,非常漂亮。反正慕容岐也不指望真用它们来传递什么讯息,挑挑眉随小徒弟去。   但现在歇在药房里两只白鸽已不是最初的那双。比起它们的前任,这双白鸽非常有眼力劲儿,表现在对含仓崖主人的极度敬畏,对两个徒弟的撒娇欢脱各种折腾,对驯养自己的鬼医传人能无视就无视……。   于是一双鸽子刚叽咕了两声,接到了含仓崖主人不爽的视线立马就缩着脑袋收翅噤声。      黑衣人伸手摘了两颗萤玉果,瞥一眼缩成一团的白鸽,“我刚才听到雪山鹫鸣,怎么回事?”   白衣人抱臂靠着书橱看着自己的两个徒弟,心不在焉,“嗯?”   “我出去之前,雪山深处传来的雪山白鹫的鸣叫。”黑衣人洗净两颗果子,用细针扎破果皮,仔细地取出里边的果汁果肉,又加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药草粉末,用陈年的桑落酒冲泡出满满一大碗,取过放在桌上沉睡不醒的青色腾蛇整个泡了进去。   “千祭多的是雪山白鹫,鸣叫两声难道还奇怪了。”白衣人回头看了一眼,略带嫌弃道:“这般无用,泡了酒干脆喝了算了。”   “萤玉果剧毒,泡了酒也不能喝。”   不要说萤玉果,腾蛇本身就是百年异兽,身上的毒素只一滴就够毒死百来个人了。   白衣人瞪了她一眼,凉凉道,“于墨和小和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情管一条蛇?”   “不管腾蛇,你看小和醒了跟你急。”   黑衣人知他关心则乱,轻轻叹了口气,“能做的我都已做了,小和只是脱力累极,内外伤势看着凶险,好好休息也就是了。你别担心。”   白衣人烦躁地皱起眉,“早说了让他们早去早回别惹事端,怎么还是折腾成这样!一个个的,小时候多乖巧的孩子,越长大越不让人省心!”   你怎么能让孩子不长大呢,况且他这两个徒弟够听话的了,就连鬼医传人这样心性淡泊的人有时候都忍不住心生羡慕。   黑衣人由着他念叨,自己只着手配药,不再说话。   慕容岐为小徒弟心烦了一阵,转眼看到人事不知的大徒弟,顿时心中一痛,隐居雪山近二十年的柳剑剑客狠狠皱着眉,微微偏开头。半晌,“白闲,你说实话,于墨……到底怎么样?”   鬼医传人的手指微微一顿,“他中的毒很罕见……”   白衣人不耐烦,“不用跟我说这个。你只要告诉我你能不能解这个毒,于墨什么时候会醒就行。”   鬼医传人顿了很久,抬眼看他,声线却沉稳,“我只能说——我鬼医白闲,倾尽全力。”   白衣人瞬间就握紧了拳。      云重一江两岸,南北八州,鬼医的名号一度是举国公认的医术之最,如果身为鬼医传人的白闲都解不了子桑的毒,那么……白闲此人最是重诺,他提了鬼医名号,说了倾尽全力,就一定会竭尽所能,倾白氏一族之力。   好半天,白衣人按着眉心在椅子上坐下,脸色难看得厉害,像是突然苍老了几岁。声音平静下来,却难掩其间疲惫,“等小和醒了,我再问问她怎么回事。好好的下一趟山怎么就弄成这副模样。”   “嗯。”黑衣人沉稳应道。   “你刚才说雪山白鹫?”白衣人眯着眼,“报喜不报忧的雪山异兽,只每年年初春时,出来找寻千觅梅花为食;这个时候,后院的千觅梅花都还没打苞,怎么就出来了?”   两人这样说着的时候,还能听到雪山深处隐隐约约的白鹫鸣叫,虽然没有之前的那一声那样近,但此起彼伏的禽鸟高鸣像是在欢庆黎明一般,引得整片雪域的雪块簌簌震落。两人听了一阵,鸣叫声远去,像是冲着千祭更深处去了。   “唤川山的方向……”黑衣人轻声道。   白衣人闻言,意味不明地抽了抽嘴角,没再说什么。   他们都知道千祭山脉深处是什么地方,虽然奇怪雪山白鹫逆了时节出现,但想想也就放一边了,毕竟不是他们能管的事。   ——千祭山脉的深处啊,那是天垂大陆的至高之处。      此后三日,曲和身上的伤见好,至少不再随时随处地疲惫;半月过去,她身上的外伤无碍,内伤却还要休养;一个半月后,她的内伤终于也好得差不多了,刚好赶上年末,要守岁除夕,过春节了。   然而,子桑却一次也没有醒来。一瞬都没有。   子桑已经昏睡了一个多月,脉象越来越慢,口鼻间已经感觉不到气息的出入,身体长时间处于低温状态,非常古怪。最初的一段时间里还能给他灌进去一些汤药,到后来却连水都喝不下,按理来说,青年的身体早该形销骨立、不成人形了,然而直到年关时候曲和偷偷跑去看他的时候,躺着的子桑仍是长身玉立的模样。   饶是慕容岐和白闲见多识广,也没能想出法子来。   子桑的面色苍白了些,俊脸严肃,眉头微微皱着,似乎还是当日被人追杀担心师妹安危的息影剑客。若不是那极低的体温,若不是那半天才跳动一下的脉搏,曲和会以为师哥只是睡着了。   ——曲和根本不知道师哥这是个什么状况。   鬼医传人倾举族之力,穷毕生之能,也只保得了这个含仓崖大弟子一副活死人的模样。近两个月来,黑衣男子原本漆黑如墨的发丝已经白了大半。   作为子桑的师尊,慕容岐也愁得天天皱紧了眉头。   鬼琴门一事之后几日,他就把两个徒弟下山之后遇到的事情问得详尽。曲和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翻找了一番竟然还找到了子桑从沙漠深处带出来的那只包裹得完好的盒子,绳子解开,包料掀开,是个铜漆的盒子,慕容岐不耐烦盒子上精巧得繁复的机关,直接用内力震开,里面倒也没什么暗器。   只是一看到盛在小盒子里的婴儿拳头大小的黑色花朵,柳剑剑客一个失神,伸手按住桌子想稳住自己,结果“嘭!”一声直接将杉木桌子按成了木头碎块,惊得一双歇脚的鸽子立刻扑棱棱飞出去。   曲和也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一看,那朵沙雪莲花竟然被自己拎了过来。还好拎了过来,不然后果也会跟那杉木桌子一样碎成齑粉。   九叔闪身进来,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先对上了白衣人那双布满血丝的瞳孔,一愣。慕容岐用凶狠的声音一字一句问道:“你跟他说的!”鬼医传人莫名其妙,转眼看到曲和手里的花,表情有一刻的疑惑,紧跟着是不可置信、惊愕、震动,再然后像是明白过来,脸色猛地一暗,竟有些灰白。   “沙雪莲?子桑他……竟去取了这个东西。”他喃喃道。   白衣人还有什么不明白。   “白闲,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啊?我再三说了,这事不能让他们知道,你说了什么?你答应了什么?!事到临头,你竟敢告诉于墨,你怎么敢!”   黑衣人抿紧了唇,脸色比这几日来都要难看。   曲和听得更加莫名其妙,心中不祥之感俞盛,犹豫半晌,“师傅……?”   她一出声,慕容岐就猛然收声,九叔脸上的失态也收敛下去。随后两人先后离开,并语气生硬地命她好好养伤不得下床,她就是再奇怪也无法。      那时曲和伤势还严重,九叔用的药里又有静神的功效,她迷迷糊糊很快就睡了过去,自然不知道师傅和九叔在红梅灼灼的梅林打了一场,将梅林毁了大半。也不知道,师傅盛怒之下不顾九叔百般劝阻,一个人带着柳剑下山去了一趟大漠空城,当时不知为何,恰逢大漠空城的城主并几个管事的都不在,整座城都差点被慕容岐烧了。慕容岐本身就有十余年的旧疾,当日迎战鬼琴门几个人后身上又带着伤,差点将命折在索塔格大漠深处,幸好蓂姨带着辰家的大批人马及时赶到。   鬼医传人简直要被气死。      这么多年,曲和头一次见到伤成这样的师傅,也是头一次看到九叔发火。   鬼医传人一张脸冷得如同映水崖上几千年不化的寒冰,站在药房中间,对着一直未醒的子桑和依靠着榻的慕容岐,不急不缓,字字诛心。一个说得毫不留情,一个听得暗潮汹涌,到得后来,慕容岐面色苍白,眼底通红,强烈的恨意已经翻江倒海。   那些陈年旧事,听得站在门外的女子心绪复杂。   曲和隔得远,听不真切,慌乱无措地从自己房间里出来,却被站在门外的蓂姨拦住了。   蓂姨一面在心底埋怨那两人这么些年还在翻旧账,让一个晚辈瞧着像什么样;一面心疼曲和身上的伤,仔细看了又看。结果听到龙吟之声,两人一抬眼,刚好看到慕容岐抽过榻上的柳剑直接冲着白闲抛了过来,用的竟然是他的成名剑招——月下柳折!   曲和脑中“嗡”地一下。   蓂姨直接失声喊了出来:“岚轩!”       ☆、第二十八章      曲和才知道自己师傅有个表字是岚轩,后来又知道九叔也有个表字,长宣;当然,此是后话。   蓂姨失声喊了慕容岐一声,声音还未落,白闲面色冰冷,只偏了偏身子,柳剑擦着他的衣袖哆一声钉进门框里。眼看慕容岐还要起身,鬼医传人也是气极,抬手,袖中寒光一闪,竟是随身兵器出手。   慕容岐以柳剑相待,他自然以青神还招。   站在门口一身紫色裙衫披着大氅的女子还没从流光飒踏的月下柳折里回过神,眼睁睁看着一道青光从黑衣人袖中闪出,直接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青神刀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头,那是因为使刀的人向来以医者示众,云重国内,几乎没什么人会无缘无故去得罪鬼医世家,因此白闲很少用到青神刀。   柳剑与青神刀都是《天垂?名兵录》上有图文记载的兵器,一把源于河川,一把源于云重本土,都是上好名兵。要拦住这样的兵器可不容易,紫衣女子也知希望渺茫,但眼见榻上的白衣人伤成那样,白闲避得开他的剑他可避不开白闲的刀,这一招过去不得出人命么。真是乱透了,为什么每次见到他们都是一团糟的情况?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鬼医传人的速度。蓂姨的速度并不慢,但她的剑刚出鞘七分,青神刀已到白衣人身前,然后在他顿住的须臾空当里瞬间擦着他的肩头过去,“咔”一声击碎了墙壁上吊着的琉璃灯盏。   一时静默。   琉璃的碎片纷纷扬扬洒下来,细小的五光十色折射进白衣人眼角,青神森冷的寒意还在颈侧,他动了动身子,半晌往后一倒,也不气了。   白闲叹了口气,取下柳剑走过去,又收回青神,站在榻前俯身继续为他处理伤势。   “我用沙雪莲入了药,你身上好一些了就开始服药吧。”声音平平稳稳,仿若方才的怒火都是幻觉。   慕容岐在听到沙雪莲三个字的时候,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没应也没说话,逆光的侧脸依然英俊,浑身的血,脸色苍白,双目微阖,嘴唇抿得紧紧的,就跟年轻气盛的少年一般。   白闲也不指望他说什么,头也不回淡淡道:“小和回去躺着,伤没好别随便下床。雨蓂,你自己找个房间歇着,带来的人也安排住下吧,这里的顾忌你知道,别去打扰梅林里的那位就行。我待会儿过去找你。”   紫衣女子还剑入鞘,狠狠瞪了那两人一眼。   曲和一脸惊慌还未回过神来,被蓂姨手段强硬地拉走了。      因为接近年关,蓂姨得回去江南狄州的辰家,没留几日就带着人走了。她此番原本是来索塔格办事,半途接到白闲的飞鸽让去一趟大漠空城,这才捡回了半死不活的慕容岐。她后来想想也是,白闲辛辛苦苦帮他调养了十几年,岚轩却如此不惜命,她要是白闲肯定早就忍不住一把掐死他了。   而曲和见到蓂姨后,闲聊之下猜到师傅去了大漠空城,但师傅和九叔对此闭口不谈,连带着师哥的事也不与她说。她自然是知道他们不愿让她担心,但是她恨透了这种被瞒在鼓里的感觉。   似乎一直都是他们在照顾她,她却不能为任何人做任何事。   子桑出事后,这个念头像种子一样埋进她的心底,并随着鬼琴门上含仓崖勾起的陈年旧事,随着师傅的受伤、九叔的发火、蓂姨的到来,随着师哥日复一日的昏睡不醒,一回头:当初深埋心底的种子早已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藤葛纠缠,再理不清。   ——曲和越来越讨厌被隐瞒,并且非常害怕会有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在自己毫不察觉的情况下发生。   因为这个,曲和头一次跟九叔吵了架。      慕容岐教出来的两个徒弟其实非常像他,平时看着冷静沉稳的很——这大概是受白闲的影响,其实只要是遇上不在预料之内的事就很有可能情绪爆发做出冲动的举动来。这种时候简直没法跟他们讲道理,要么像那天一样直接亮出青神以武力镇压,要么找出更重要的事情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比如说昏睡不醒的子桑。反正不能随他们去,否则不知道这种情况下他们会做出什么来。   在这一点上,子桑还好一些,毕竟是扶渊息影剑的主人;曲和根本是得了慕容岐的真传。   含仓崖独独的一个女孩子,从来是三个男人宠着护着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子桑不用说,他是看着她出世伴着她长大的,完完全全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妹妹;白闲二人性情南辕北辙,却都极回护这个懂事乖巧的小女孩,向来当小女儿养着。——白闲怎么可能跟她动手?   说是吵架,其实就是女孩子单方面发脾气。   鬼医传人头痛欲裂,直接收了她的[十刹],下令不许她踏出房门一步,不让她再插手慕容岐或者子桑任何事。   果然,师徒三个没一个让人省心。      蓂姨走的时候留了两个下人,这种时候也确实需要有人打扫屋子处理些杂事,慕容岐没说什么,白闲也就默许了那二人留下。   曲和被九叔禁足,气极的时候砸了半屋子的东西,随后看到置放在角落的岩石,上头盘着一条青色小蛇。刹那间,猛然涌上心头的愧疚将委屈冲散,伸手抚着腾蛇细滑的身子,眼底潮湿。   曲和八岁那年在雪山里见到腾蛇,也是随手救了它一命,之后这小蛇就一直缠着她不愿离开。九叔的意思是,难得是条异兽,养就养着罢也许以后还能有用。但慕容岐极其反对,认为曲和一个小姑娘养条蛇算怎么回事?想想就不舒服。曲和并不害怕这种小东西,但不愿惹师傅生气,随手就将青蛇放了,谁知小蛇就是不愿离开她,三番五次跑回来,女孩子心软了,到底说服师傅留下了它。   一留也将近十年了。   九叔心思慎密,连昏睡的腾蛇也照顾到了,想来是不愿她伤心。   曲和安静在屋内待了几天,看看书写写字或者注视着窗外落雪,眼神沉静。乖巧听话的样子反倒让白闲生出愧疚,没几日就将[十刹]还了她。   白闲怎么也没想到,就这短短的几天,屋子里的女孩子就靠着两个下人打扫屋子送饭的时候,旁敲侧击问出了不少事,再加上之前听到的只言片语,竟然教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出了十之八、九。      慕容岐早年伤重,白闲为救他性命用了极重的药,虽然保住了他的命却也还是留下了病根,一拖十余年,再拖下去慕容岐很快就要再次没命了。近几年来,白闲翻遍了白家的藏书只找到了一个法子,以沙雪莲入药。鬼医传人原本打算派出白家的人,但是慕容岐不同意,白闲因为早些年的一些事情与大漠空城结下梁子,去了就是找死;当时两个人在梅林吵了起来,没留意靠在梅树后边小憩的子桑。   于是当大漠空城的城主突然寄来书信约战息影剑客时,子桑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谁也不知道在大漠深处发生了什么,就像谁也不知道子桑到底是怎么拿到的沙雪莲。   慕容岐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没察觉到子桑是冲着沙雪莲去的,只是不放心子桑去大漠空城那个诡异的地方,他身体极差,白闲今年又来得晚了些,默许了曲和下山去寻子桑。结果两个徒弟竟然是受着重伤回来。   而慕容岐去了大漠空城一趟,只得到一个消息:子桑的毒,大漠空城没有解药。空城沙麟卫行事奉行破釜沉舟,既不会给对手留后路,也绝不会给自己留有退路,他们从不制解药。柳剑盛怒之下,整个大漠空城被他搅乱。      曲和无法接受,子桑会死这件事。      年关岁末,含仓崖因为师徒三人都受伤,寒冷的雪山上越发清冷。   每年除夕,柳剑剑客都会去梅林西边,今年因为心思沉重,还没到除夕慕容岐就时常往那边走。那天白闲给子桑施完诊,出去就看到那边屋子的曲和靠着窗户,一双白鸽安安静静的歇在她手臂上,看到他出来,女孩子看了他身后的屋子一眼,轻声道:“九叔。”   白闲顿了顿,“子桑他……”   “我知道,九叔。师哥不会有事的。”   鬼医传人心中也不好受,只点点头,转开话题,“你师傅呢?”   “梅林吧。师傅他这几日都去那边。”   白闲皱紧了眉,“伤成那样,他去那里做什么。”说着抬步往梅林方向去,快走出院子的时候听到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眼角看到站在屋里的女孩子仰脸看着飞高的白鸽,脸色沉静忧伤,白闲心中叹了口气。   九叔一走,曲和轻轻吸了口气。片刻后,她披了件斗篷出来,院子里只有一个下人在清扫,看到她,疑惑地直起身来,“姑娘怎么出来了?”   曲和轻轻攥着颈前的斗篷带子,下人也没有看到她里面的包袱,“我过去看看师哥吧。”女孩子静静地说着,眼眸深处宛如蕴了一汪水。   下人顿时无措,“这,九爷说……”   曲和看了他一眼,“我很快就回来。”   这几日她有时也会问这话,下人已经习惯,只皱了皱眉有些为难,“姑娘你还是回屋里去吧,九爷看到了,小人无法交代。”   曲和听了眼底露出一点委屈的神色来,突然抬眼,“九叔?”   下人顿时松了口气,刚转过身去,后颈一痛,瞬间昏倒在地上。   曲和没时间管他,反正都是有功夫在身的人,一时半会儿也冻不死,快步走进师哥屋里去。      昏睡了将近两个月的青年躺在床上,长身玉立的模样一如往昔。   曲和走过去跪在他床边脚榻上,将脸埋在他手心里,轻轻喊了声:“师哥?”   青年只静静躺着,体温低得吓人。   “师哥,我来看你一眼就走。你别骂我。我听到九叔跟师傅说了,要是一直找不到解药,你就要一直这样睡下去了,那怎么行?师哥你答应了我不会有事的,你答应明年夏天陪我去草原,说话不算话。”女孩子喃喃道,一颗泪珠砸到青年手上。   “师哥,你带回来的沙雪莲九叔已经入了药,可是师傅不肯服,我猜,你要是不醒师傅是决计不肯用那药的。不过九叔会有办法吧。师哥,我要去一趟大漠。”女孩子摩挲着青年的手指,声音轻轻的,“我不相信这世上有解不了的毒。”   窗外传来两只鸽子咕咕的叫声,大概是又下雪了,两只鸽子还没飞够就又得回屋子不开心了。   “师哥,我不多说了,让九叔看见我就走不了了。你要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啊。”   说完,猛地站起身就往外走,才到门口眼泪就模糊了视线。      梅林西侧。   白衣人身姿笔直的站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面前是一方石碑,只单单刻着“江芸之墓”四个字,字迹与含仓崖迎客石上一模一样。   白闲在一旁站了良久,最后走过去,“回去吧。”   慕容岐原本看那碑看得出神,此时浑身一僵。   白闲:“怎么了?”   白衣人脸色奇怪的一顿,“谁跟你说的我在这?”   “小和。”   白衣人蓦地低声道:“果然。”   鬼医传人皱起眉,“怎么了?”   “我昨天夜里就来了这里,你都不知道,小和被你禁足在屋里怎么会知道,她这是故意支开你。白闲,小和要下山。”说着,白影一闪往迎客石那边去了。   两人来到高高的迎客石上时,刚好看到远处那抹远处纤细的人影,她似乎是回头看了一下两人,又似乎没有,身影很快消失在重重的桦木树影后边。   白衣人猛地顿住脚步,抬袖捂着唇低低咳了两声,将袖中的血色不动声色攥进手心。   黑衣人也就当作没发现,“随她去?”   “不随她去又怎么办,难道让她一辈子留在这寒冷的含仓崖上?”白衣人硬邦邦吐出几个字,脸色却暗下去,半晌道:“白闲,你看到小和的那个眼神了么,她都快要恨我了。于墨是因为我才成了那个样子,她怎么能不恨。”   雪花纷扬而起,天色苍茫,风声仓惶。   “乱想什么,”鬼医传人道,“她不恨你,只是觉得无力。”   闻言,白衣人眼底更是伤痛,自嘲道:“白闲,我这个师傅当得真是……”   鬼医传人微微仰着头,因为没有动用真气,雪花轻轻拍打在脸庞上。他脑后的一头青丝赫然已经尽数银白。   鬼医传人看着曲和离开的方向,道:“我原本想着,过了今年就带小和回云重,没想到……她与子桑亲如兄妹,子桑现在这样,她下山去走走也好。”   “她要只是走走,我也不会这么担心……你让人跟着她吧。”白衣人看着白雪茫茫的远处,半晌,又略略扯着嘴角道:“带她回云重,你可真敢说。”   黑衣人只点点头,没再接话。   远离人世的含仓崖,终年白雪覆盖的雪山,迎客石上的两个人渐渐被雪花遮住了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九章      青蒂二十四年末,腊月二十八的傍晚,千祭山脉下的落霞湾走来了一队人马喧嚣的车队。   打头的老头子有一头褐色的头发,正值天命之年。老人端坐马上,脸颊晒得通红,一双眼炯炯有神,身姿挺拔,嗓音洪亮,那精神气儿半分不输年青人。后边一共跟着三四十匹马,马上的人作草原游牧民族打扮,护着中间三架马车,车上装的东西都用毡布裹得极严实,避雨雪风沙,防晒防潮,可见是一队往来于索塔格的商队。   千祭山脉雪山连绵,其中兽类多,也生有不少罕见药草,皮毛药草拿到外面去都能卖出很可观的价钱。而千祭山脉的顾忌多,武林中人和念术师都甚少踏足,一般的普通老百姓却偶尔会进山打猎采药,雪山深处的那些人从不管;这样一来,虽然环境凶险,顺利的时候也是一次就能赚足大半年的家用。这样大的诱惑,也难怪有不少人铤而走险。   这一队车马显然是收获甚丰。      “停——!”   为首的老头子抬起手示意了一下,看着前边的吊桥皱了皱眉。   “战爷,为啥要停?直接过不就得了!”后边跟着的几个青年正兴奋,七嘴八舌嚷起来,被一个同样上了年纪的老人一人一马鞭抽过去。   “一群毛都没齐的小崽子,老人说话插什么嘴?!看看下边的河水,那是雪山融下来的水,跟冰一样的温度,人掉下去顷刻就能冻死!一个个,得了好处就忘形了是吧,滚后边看着货去!”   老头子将几个青年骂得灰头土脸,这才驱马上前,“二哥,这桥,马车能过吗?”   战爷摸着胡须,沉吟道:“看着玄。前些日子才断过,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修起来的,谁知道修得怎么样?”   说着,调转马头对着身后众人高声喝道:“下马——!卸货——!马匹先走,人随后,一个一个走,不能乱!”   这样做虽然费事,却谨慎保险得多,于是也没有人异议,很快就动作起来。   几匹马被赶到吊桥上,也是惯跑险路的好马,打着响鼻陆陆续续走过去,过了桥就站在桥那头低头吃冒出雪面的青草。眼看几匹马跑过都无事,后边的人将货物装在马匹上,一人牵着一匹马有条不紊地走过去。   依然是三米宽的桥身,马车过有些挤了,但装的东西少一些慢慢的还是可以过。战爷摸出个烟斗打火抽着,眼看人和货物都过去了一半,没什么情况;想着此番收获,老头子眼底露出几分舒心的神色来,烟雾缭绕间眯着眼笑。   这时,后边又传来马蹄声。   老头子抬手止住商队里想要过去查探的举动,原地端坐马上,探究般看向那头。      很快,山林显出了一人一马的身影。   一身宽大的斗篷遮住了那人的身形,头上也带着帽子看不清脸,马是好马。   那人走近了,放慢马速,抬起头掀开了帽子,露出一张清丽姣好的容颜来,战爷清楚地听到了人群里齐齐倒抽冷气的声音。也是,他这把年纪了,在索塔格走南闯北,这样一张脸也是头一次见到。   那人看了看商队,对着一看就是领队的战爷礼貌地颔首。   长得漂亮,礼数周全,老人顿时呵呵一笑,“年关了,姑娘这是哪里去?”   曲和微微笑了笑,“想去索塔格。大叔这是来山里寻货?收获颇丰呢,又逢着年节,恭喜大叔了。”   战爷捋着胡须眯着眼笑,“得了些寻常皮毛药草罢了,大伙儿辛苦个把月,就为着年节时候能带点好的回家里去,也算不上丰硕。”话这样说,也是掩不住的欣喜得意,又忍不住说道,“姑娘只一个人?可要谨慎些。”   曲和听出他好意,轻轻点了点头,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牵马过桥,想起不久前的事,嘴角慢慢抿起,眼底又泛起深色的情绪。   苍茫的风声呼啸,背后是积雪深厚的山峦,面前是次第起伏的丘陵,静默的大河在脚下流淌,水汽氤氲,白雾缭绕。      战爷见她一直看着吊桥,出声解释道:“这桥前些日子断过一次,老头子就想着要小心一些,才这般费事。”   曲和抚着腕子,随后轻轻一顿,腾蛇还在含苍崖上没有带出来啊。   “大叔可知道是什么人重修的桥?”   战爷摇头,“不知道哟。老头子倒是知道什么人弄断的。”   曲和一惊,转头看着他。   战爷叹了口气,“作孽啊,他们打一场就走,把桥弄断了也不管,让我们这些只靠两条腿来往的老百姓怎么办?”   这个时候,商队已经走得差不多,战爷示意先过桥,曲和心中思绪繁杂,随着老头子默然牵马过桥。   过了桥,天依然阴阴沉沉的,却还未黑,商队重新整理了行装决定再走一段路,在前边的山林里找合适的地方歇脚。   一边走,战爷一边就将落霞湾的事情说了,却不是曲和想的那样。   “索塔格冬季严寒,大家都往水源充足、物草丰富的地方走,落霞湾虽然水源充沛,但靠近千祭,又都是冻骨的雪山融水,这个时节,这一带很少有人来。也就上个月吧,有两伙人在这附近遇上了,一伙儿是索塔格的异族,一伙儿是关中来的军队,桥就是他们弄断的。”   曲和一愣,“异族和军队?”   战爷见她有兴趣,这一路上也没什么事,权当说故事:“不晓得姑娘你知不知道,去年夏天的时候,云重派遣使臣出使索塔格,以示邦交?”   曲和摇头,商队里几个年轻人也凑过来,不知是真对这事有兴趣还是为着接近那年轻女子,熙熙攘攘着让战爷快些说,方才拿马鞭的老头子吹胡子瞪眼,一帮年轻人也不恼,咋咋呼呼好不热闹。   战爷捋着胡须道,“那老头子重头说吧。”      “去年夏天,朝廷派遣使臣出使索塔格,来的人是当朝典客的嫡长子,典礼宋贺宋大人。宋大人可是京都的名人啊,少年聪慧,青年俊朗,高才有志,老头子听那些往中土去的老朋友说,京都里的高门贵女们做梦都想着嫁给他呢。到漠西以后,宋大人不仅仔细研读各族族志,还多次接触各支异族。宋大人是好人啊,为人耿直,博学多识,比起那些军爷们,宋大人可是和善多了,对我们这些无处着落的人也一视同仁,许多人都喜欢他、敬重他。”   战爷颇有感慨道。   说无处着落是因为,他们是生活在漠西的云重人,也许是发配来的,也许是逃难来的,也许是躲人追杀,都是回不去的云重人;也不可能真真正正融入漠西游牧民族的生活,这才成了在漠西走南闯北的商人,在这样的年关时节里还在外边辛劳奔走。   曲和以前听子桑说起过,知道这样一群人也很可怜。   战爷说着事就顿了一会儿,脸上露出惋惜。   “谁知道秋末的时候,大漠里却传出了宋大人身亡的消息。老头子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大漠里的两个民族有纷争,宋大人当时正在其中一族做客,唉。”   “消息传到京都,立刻就掀起了轩然大波。当朝典客宋老先生已经五十多岁,膝下独独的一个孩子,就这样客死他乡,还是被异族杀害,老先生当场就病倒了。宋老先生的夫人是老来得子,实在受不了这个打击,不几日便撒手人寰。妻子、儿子都去了,宋老先生悲痛欲绝,一病不起,血书一封呈到皇上面前,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随即也病逝了。谁能想到,好好的一家子就这样没了呢?”   战爷说得口干舌燥,接过水囊喝了几口水,这才叹着气道:“老头子我啊,也是不知道宋老先生那血书上还写了什么,但据说,朝廷下了旨到漠西,让镇北军起兵呢。恰逢弢岚之乱未止,漠西最近啊,战事是一触即发。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事好似是被靖王爷给压下了,到现在也没动静。也幸好是没打起来,今年的漠西旱成这样,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他们再打起来,还不知道得枉死多少人?”   “那时候,浮林关忽然有大队人马悄悄出关,后来不知怎么要绕道草原南,跟一支异族人遇上了。因着宋贺宋大人一家的事,朝廷来的军队极其憎恨异族人,那支异族人只有几十人,慌乱之下往千祭山脉的方向跑去,为了拦住后边的朝廷军队,就弄断了那架吊桥。千祭雪山啊,也不知道他们进山以后去了哪里,还活着不?”   战爷叹着气,听的一圈人也沉默不语。   因为提及漠西战事,气氛有些低沉。漠西从来是战乱之地,纷争不休,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战场上,地下都是枉死的白骨,风里都是鲜血的味道。   而他们这些无处归根的人,既没法站在云重人的立场上寻求军队的庇护,也没法像那些异族人一样为信仰果敢作战。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是远远避开战事。      曲和又回了一次头,树林尽头已经看不到落霞湾。   她想了想,这才明白过来:那些异族人是在桥身上做了手脚,等后边追来的大队人马走到吊桥中间,进退不能之时,桥身不堪重负之下必然断开。倒是个好计谋。谁知道曲和二人遭到大漠空城追杀,恰好在这个当口来到落霞湾,面具青年的鞭法了得,几鞭下去将那架被做了手脚的吊桥打断,导致桥上的曲和和子桑无处借力,落入水中。   难怪那桥断得那样巧,她原本还以为是面具青年一行人事先动的手脚。   曲和这才想起来,她忘了跟师傅和九叔提及那个白衣女子,算起来,当日那白衣女子是救了他们一命的。   不过,千祭雪山底的术师啊……。   曾经于深夜时分出现在阜城街道上的念术师,白色长袍,长笛乐曲幽微得诡异。       作者有话要说:  10万字了嗳~ 嘛,谢谢看文的壳子同学,苏苏原本以为这文直到完结都不会有人的== O(∩_∩)O~ ☆、第三十章      腊月二十九那天清晨,曲和很早就醒了。商队里大多数人还没起,战爷身姿挺直站在帐篷外面,“吧嗒吧嗒”抽烟,看到她牵着马过来,脸上露出一点惊讶来。   “曲姑娘这是要走了?”   “战叔早。”曲和笑了笑,“打扰你们了一晚,是该走了。“   老头子抖了抖烟斗,“你这样一个人可怎么行?老头子我昨晚就说了,曲姑娘不如同我们一起走?”   战爷一辈子在索塔格行走,识人无数,曲和只说要去索塔格,也没说是草原还是大漠,没说去哪边要去做什么。年轻的女子眼底隐约的忧愁,不经意地就往来路上瞥一眼,老头子砸吧着嘴想了想,这分明是跟家里赌气跑出来散心的小姑娘。   曲和自然不知道战爷想什么,只道:“多谢战叔,曲和要往西边去,跟战叔你们不同路呢。”   战爷心中暗惊,却也不好说什么。   曲和跟老头子道了别,在清冷的清晨里打马而去。   褐色头发的战爷看着年轻女子远去的背影,抽了口烟喃喃:“原以为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哩,老头子糊涂了,千祭哪里来的寻常人家?……”老头子摇着头,踱步回去准备将一帮年轻人喊醒,得抓紧时间赶路,兴许还赶得及家里新年里的头一顿饭呢。      岁末的索塔格草原,积雪覆盖,千里苍茫。曲和走了大半个早上,一回头,来路已经见不到草原边境的山林丘陵,风声呼啸,四野平旷,又是阴云漫天的坏天气,这样转上两圈,肯定会迷路。   曲和向来不大认得清方向。从前在含仓崖的时候,九叔布的那个红梅花海阵法,子桑只用了两年就破了,她却足足花了十来年才跌跌撞撞走得出来,后边还时不时地会在里边犯迷糊。更不用说院子后边的千觅梅花阵,她到如今都还得有人陪着才能去,实在没人陪了,腾蛇或者白鸽也行。   含苍崖上的飞禽走兽都比她认得路。   腾蛇依然没醒,曲和猜着,它估计是要睡到夏季了。如今偶尔会帮着她指路的,是那双白鸽。   慕容岐到底是不放心小徒弟,特别是她那个认不清方向的毛病。女孩子性子执拗还心软,慕容岐越想越担心,第二天早上就抓了白鸽放出来。   两只白鸽难得有机会飞出来,欢喜得不行。   曲和见到鸽子的时候还以为含仓崖有什么消息了,说不上是焦急还是恐惧,惊得手不住地抖,掐得白鸽拼命拍翅膀。结果拧开鸽子脚上的银管揭开纸张一看,好么,慕容岐几次落笔又几度踌躇,最后一把摔开笔给小徒弟寄了张白纸过来。   曲和愣了愣,想到师傅和九叔是否用了特殊的墨水是否另有深意是否对她失望至无言以对……等等,好半天都心思不定,后来才明白过来,师傅大概就是让白鸽来给她指路的,顿时哭笑不得。   于是曲和离开含仓崖以后,每天都有白鸽从含仓崖飞过来,有时候是师傅的只言片语,字写得最多的时候也就“慎思慎行”之类。后来九叔知道了,看不下去慕容岐的方式,正式接手这件事,偶尔会给她写些索塔格的详细情形,哪些异族不能惹,什么地方不能走之类的,三五天一次。      第一次接到信时,曲和不知道要在回信里写什么,竟然将白纸原封不动装回银管,鸽子都飞出去老远曲和才想起来,师傅看到这白纸估计是要气死的。无奈怎么打呼哨鸽子也不回头,曲和欲哭无泪。   后来,九叔算着她的路程开始给她梳理索塔格的环境,只字不提含仓崖的事,曲和终于也找到回信的方式,写一些自己路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平铺直叙——双方都很默契地不提及她的不告而别。      曲和在草原上走了一天,一直到天黑也没再见到一个人,雪又下起来,年轻的女子只找到一个牧民丢弃的毡房,看了看天色,矮身钻了进去。   说是毡房,其实已经破败不堪,大半边都被积雪埋住了,毡房里边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有。但好歹足够她对付一晚了。   曲和心疼马匹,谁知道晚上会下多大的雪,让马匹在外面风吹雪打站一晚这种事,她是绝对做不到的,又出去拉着马进了毡房。   塌了的毡房很低,马匹自觉卧到角落里,甩着尾巴,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她。   曲和跟它对视片刻,无奈:“我上哪去给你找青草树叶啊,我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大雪天的。”   枣红色的骏马打了个响鼻,将脑袋搭在前蹄上,又黑又亮的眼睛委屈得不行。   曲和郁闷,“怎么会有你这样爱撒娇的马?跟小白它俩是一家的么,你明明就是我在山下顺手牵来的啊。”   刚说到小白,曲和就听到毡房外边一阵咕咕声,一个白色的影子嗖一下窜进来,站在毡房地上使劲抖了抖羽翼,抖下来一小撮雪花。   曲和没想到鸽子会这个时候飞来,明明早上才把雪儿放回去。   鸽子窝进她手心里叽叽咕咕,两只小爪子挠得掌心又痒又凉,曲和一只手展开信纸,上边是九叔苍劲的笔墨:“小和,往西途经大漠寨,为免生事端,宜绕道而走。若改变主意,可往北上,寻你戚叔。另,你刀法未成,外人面前不可显露,亦不可落下。留心鬼琴门。”   信末落着单单一个“九”字。   鬼琴门啊。      曲和在崭新的白纸上写下一个“好”字,又略略说了近日以来的沿路所见,将纸卷起来放进银管拴好。却见外边黑夜沉沉,风雪飒踏,小白歇在她的肩上蹭着她的脖子叽叽咕咕,一双黑豆似的眼睛跟枣红马一般,可怜兮兮。   年轻女子蓦地轻笑一声,拍着鸽子的翅膀,“好了,今晚雪这么大,明天再走罢。”   小白咕咕两声,飞到她包袱上蹦蹦跳跳,机灵得令人咋舌。   曲和走过去打开行装,找到早上商队塞给她的几个面饼,掰开一大半给了枣红马,小白见状立刻飞过去,站在马头面前啄食细碎的面饼。枣红马也不恼,慢腾腾嚼着面饼,大眼睛跟着蹦跶的白鸽转来转去。   曲和看一马一鸽子互动看得有趣,笑着笑着,神色却低落下去,翻出斗篷铺开睡下,一夜辗转。      草原上的雪夜异常喧嚣,曲和默然听着风雪声呼啸了整整一夜,又从那种喧嚣里感到了无以言喻的岑寂。   天明时分,风雪渐息,霞光万里,在这年末的最后一天,草原的天色终于放晴了。   曲和将鸽子放飞,回身把枣红马牵出来,发现鸽子歇在毡房顶上还没有飞走,于是将小白唤回来,在纸上又写了几个字放回去。   鸽子盘旋了几圈飞远了,年轻的女子迎着清亮柔和的日光轻轻笑了笑。   “师傅,九叔,师哥,新年快乐。”      曲和上一次进大漠走的不是这边,当时慕容岐故意让她先北上一段距离才往西去,错开了大漠寨连绵十余里的驻地。这一次,曲和不想浪费时间,直接取道草原南端,接到九叔的告诫时已经走了大半。   枣红马走了半天,突然就立起前蹄长声嘶鸣。   曲和原本坐在马背上心不在焉,这一下差点被甩下来,连忙抓紧了缰绳。   “怎么了?”   枣红马当然不可能回答她。马匹前蹄落下,猛地发力,在积满了雪的草原上狂奔起来。   迎面而来的风刮得人脸生疼,曲和埋下头,将斗篷的帽子拉起来,伸手握紧了挂在马上的短弩。主人心不在焉,连马匹都警觉到周遭环境的不对劲,风里传来紧绷的气息。   刚奔出去两、三里路,破空而来的尖锐声响让年轻女子脸色凝重,一把拉紧缰绳停住马。   打头的依然是箭矢,四面八方呈包围状,十六枝长箭瞬间而至。   曲和抿了抿唇,这些箭枝只是寻常弓箭,威力远不及当日大漠空城所用,女子身形不动,抽刀掷出,弯刀[十刹]划破风声,打了个转儿将箭枝尽数打落又回到主人手中。   曲和一手握着短弩拉住缰绳,一手拿着弯刀,看着陆续现身的人影,轻轻眯了眯眼,“原来是你们。”      十六个人,不远不近刚好将她围在中间。黑色长袍裹身,露出的脸庞冷漠瘦削,轮廓很深,面颊上是漠西人特有的被日光曝晒出来的墨红色印记。戴着尖尖的黑色帽子。   当初一直跟踪着她进入大漠的人。   黑衣人并不耽搁,包围圈一成就有八个人抽出兵器攻了上来,另外八个也没有放下手中的弓,雪地上一时刀光剑影闪成一片。他们的武功并不高,但胜在人多,且配合默契,曲和又要护着马,一时半刻也脱身不得。好不容易击退了一批,另外八个又围了上来,曲和皱着眉,终于开始下杀手。   却听到一个声音:“晚了。你若是一开始就下杀手,又怎么会被缠住这么久。”   曲和击退几个人,闪身落在雪地上,阳光晴好的草原上,地面的雪花被刀剑之意激起还未落下,漫天的碎雪。   那个声音低沉阴冷,带着浓浓的讥诮之意,“隐刀余孽,竟然还心慈手软至此。慕容岐难道没有教过你,过度的心软是对自己的残忍么?”   曲和抬眼看去,只见苍茫的雪地里影影绰绰露出了不少人影。   为首那人一身墨绿色长袍,发须灰白,满脸褶皱,嘴角勾着嘲讽。他身后两排人影,清一色的墨绿长袍,其他人则是褐色衣着。   居然是鬼琴门。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一章      云重北域、岐江以北的鬼琴山脉,鬼琴门鬼王、琴女号令六十七峰,北域莫敢不从。曲和不知道的是,墨辰书重出江湖,不仅惊动了云重武林,连北域那种偏远的地方都插手了。   鬼琴门因墨辰书远行漠西,没见到无字天书的下落,却先找到了十三年前活下来的隐刀遗孤。   先时琴女自负,不顾山门护法长老的劝诫,一意孤行闯了千祭山脉含仓崖,出言不逊,恰逢柳剑慕容岐心情烦躁,琴女并三位护法悉数殒命含仓崖。鬼琴门鬼王为主,琴女为尊,琴女失踪多时,鬼琴门沿路追寻,年关时节终于查到了含仓崖。   然而,千祭山脉顾忌重重,再加上负责追查此事的人在千祭山脉中遭遇了雪山深处的念术师,有来无回,鬼琴门更是忌惮,原想着暗暗观望一段时间再作打算,没想到曲和一个人下了山。   于是,青蒂二十四年的最后一天,曲和一个人在苍茫无边的大草原上,遇到了鬼琴门数十人的截杀。      鬼琴门众人用的都是清一色的银白弯刀,曲和用的也是弯刀,一时间,整个场面都是弯刀精巧的弯弧残影。既然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曲和也就管不了九叔的叮嘱了,上来就是隐刀刀法,漆黑的[十刹]泛起黑色的光芒。   漫天残雪,遍地刀影。      远处较高的地方,隐隐露出了几匹马的身影,一行七、八人端坐马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下方的截杀。   “几十个人对付一个小姑娘,啧啧,真不要脸。”话是这样说,也没有下去帮忙的意思。   “银月弯刀,北域鬼琴。是鬼琴门的人。”这个声音年长一些,大概而立年岁。   这一群人装束也看不出面容年纪来,都是厚厚的游牧人装扮,蒙头蒙面,马背上弓箭刀剑齐全,只是听话里的意思也知道他们非普通游牧人。   “哟,北域来的客人啊,这个时节,难不成鬼琴山呆腻了,来草原过年?”先前的声音饶有兴趣道。一句带着嘲讽的调侃话说得一行人轰然大笑。他们离得远,下边的人也未注意到他们。   “那姑娘刀法不错啊,这么半天还撑着。”   有人插话,“刀法是不错,到底是娘们儿,这个时候还想护着马,命都没了要马做什么?”   几个人评头论足了一通,眼见女子情势越发危急,较为年长的那人迟疑了,“真不帮?”   众人沉默片刻,最初开口的年轻人笑了一声,“十七哥说笑了,鬼琴门的人,没缘没故的去招惹他们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东西在我们手里么?老大让我们来猎点猎物回去,那边等着下锅呢,再耽搁下去到什么时候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晚了饭点啊,看三姐不把你活剐了!”   十七皱了下眉,便又听那人说道:“再说了,你们看看,那姑娘是需要我们帮忙的样子吗?”   垂眼看去,只见苍茫的雪地上刀光纷扬,银白的如月清冷,漆黑的如夜鬼魅,如果只是纯粹观赏的话,凄艳决绝,倒是十分有意思。   鬼琴门人数众多,配合默契,但唯一的护法长老没有出手;而隐刀刀法原本就是鬼琴刀法的克星,曲和竟然也撑下来了,双方的刀光堪堪胶着,场面惊险。   年轻的隐刀后人手持一对弯刀,跃身辗转间,那张冷静的面庞倏然闪过,清丽濯濯。   马上的一群人静了片刻。   “真是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精彩的场面了。”年轻人喟叹一声,一手摸过弓箭,对着下方,“虽然鬼琴门很让人失望啊,白白浪费了这么多人,啧啧。”   十七看到他的动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说不帮么?”   “是啊——,可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姑娘,总觉得看不下去啊。”又提醒身边一群人,“把箭换换啊,别平白把我们的身份告诉人。”说着一支短箭脱弦而去!   你就是看人家姑娘长得漂亮吧……十七蒙住的嘴角一抽,转过脸,抬手搭箭。      箭枝来势迅疾,虽然数量少,但方向一致齐齐冲着一处,箭无虚发,直接射杀了三、四个人撕开了一个口子。   雪地上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十七等人一箭射出立刻掉头就走,半点痕迹不留。   曲和抬眸看去,也只看到苍茫天地间一小片雪气溅起。她也不迟疑,翻身上马冲破那个缺口,扬鞭就走,鬼琴门的包围圈实在是麻烦,她必须冲出去,否则今天恐怕就走不了了。   鬼琴门护法长老冷笑一声,轻功追了上去。   曲和并不认为她能这样躲开,她原本就不认识路,胡乱上路只怕还是会被鬼琴门截住,她要做的只是冲破那个包围圈。后面该怎么办的……到底还是心焦的。   年轻的隐刀后人边走边避开后边的箭矢,很快马匹显出优势,跟大部分人拉开了距离,一直跟在她后边除了那个护法长老就是几个墨绿衣袍的人影。   曲和且战且退,想着再将那群墨绿衣袍的距离拉开一些,就可以静心对付那个护法长老了。谁知马匹这样跑了半天,突然嘶鸣一声停住了,原地踏了几步,不住地打转儿就是不走,曲和抬眼一看,愣住了。   只见眼前突然出现了大片的绿色,草地上只盖着薄薄一层白雪,望不到边际的绿色高低起伏,若要形容,比较像缩小了无数倍的千祭山脉全景。或者其他什么峰崖连绵的山脉也行。   川泽。      九叔前几日告诉她,索塔格草原地势简单平旷,基本上没有什么很危险的地方,但如果走草原南端就要注意川泽这个地方。   川是草原断层所致,形如山川截面;泽是雪山融水所成,水源自地底涌出。   所以川泽是个地面有无数断层,断层里边有无数洞穴的地方,绵延数百里。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形成了这种地形,索塔格多的是这种奇奇怪怪的地方。   川泽里的水是要命的东西。漩涡无数,水流森寒,里边还生存着许多毒虫异兽,人畜在川泽行走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水中,不是被冻死就是被水流吸到地表之下,永生永世埋在地下。      曲和揉了揉眉心,现在怎么办?这可是川泽啊,她可不认为她能够走得出去,还不如趁早调头。   年轻的女子打定主意,立刻调转马头。谁知一道银色弯弧冷光飞快地划了过来,曲和连忙往后仰去,鬼琴刀森冷的寒意激得面上一片冰凉。   鬼琴门那个护法长老已经到了   墨绿人影扫了一眼她身后的绿色川泽,冷声道:“隐刀后人,交出隐刀刀法罢。”   曲和坐直了身子,“琴女已死了,我交出刀法你们就会放过我么?”   提到夭折的琴女,护法长老眼底一寒,语气森冷,“自然不会。琴女乃门中至为尊崇之人,老夫要擒你回鬼琴山,千刑万戮,告慰琴女亡灵!”   对此,曲和并不在意,微微仰着头让清亮的日光洒在面庞上,道:“那我还把刀法给你们做什么。”   或许是连日赶路的疲倦,或许是子桑出事以来长时间的压抑,年轻的女子在这个一望无际的雪地和川泽的交界上,突然感到了心底那藤蔓纠葛的压迫感,无端生出一股狠戾来。   她突然笑了笑,“我忘了说了,十三年前,隐刀刀法不是被苏家的人一把火烧了么?那把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呢,你以为还留得下什么来。想要刀法?我可不会给你们写下来。”   鬼琴门的护法长老不再迟疑,鬼琴刀出手毫无保留。   眼前这个女人,年纪轻轻就能有这样的成就,倘若当真让她练成隐刀,只怕又是一个梁沉——今日就是得不到刀法也不能再让她活着离开!      曲和衡量一个人的武功惯用师傅和师哥做标准,那日含仓崖红梅花海见师傅一人对战三个鬼琴门护法长老,曲和曾想过,自己的话,估计只可以对付一个。如今真正上手才发现,眼前这个老头子的武功应该与师哥相当,甚至更胜一筹,她应对起来非常吃力。   两人的弯刀都非常快,刀影削得碎雪漫天,露出了埋在雪地里的灌木丛。   很快,曲和的腰、臂、肩上都渗了血,染红了白色的狐毛披风,但她毫不在意,手中一对弯刀光影交错,映在女子眼底,竟有了几分妖异。   柳剑剑客教出来的徒弟,狠下心来都是不要命的主儿。   鬼琴门的护法长老太轻敌了,跟当日的琴女一般,自负鬼琴刀法鬼魅无形,又仗着经验老道,忘记了这世上总有后浪拍死前浪的例子,江湖从来都是年轻人的天下。   待到那几个墨绿衣袍的人影赶到之时,刚好看到白色和绿色的交界线上,那个女子反手一刀,黑色的弯刀划过风声,对面的黑色球状物刷一下飞出去栽进了雪地里,墨绿色的躯体还直立着,手中银白弯刀深深扎进了女子肩窝。两人脚下都是大片的血迹,将白雪浸染得黑红。   几个人大惊,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山门的护法长老就这样死在了一个小姑娘的手上。几个人一时呆立在原地。   那个女子抬眸看了他们一眼,苍白清丽的脸上一派沉稳之色,冷静得不像话,眼底神色却已经狠戾得教人害怕。一手握住□□自己肩头的银色弯刀,猛地发力,她将弯刀□□随手一抛,那边一个墨绿衣袍的人影应声倒地,惊醒了其他人,下意识就齐齐拔出弯刀围了上来。   年轻的女子静静站在原地,[十刹]在手中嗡鸣,带着喋血的兴奋。   弯刀上隐约可见淡淡绯色,又似乎映进了它们的主人的眼眸中,使得那双漂亮的寒潭亦泛起了浅浅的红。    ☆、第三十二章      云重北域、岐江以北的鬼琴山脉,鬼琴门鬼王、琴女号令六十七峰,北域莫敢不从。曲和不知道的是,墨辰书重出江湖,不仅惊动了云重武林,连北域那种偏远的地方都插手了。   鬼琴门因墨辰书远行漠西,没见到无字天书的下落,却先找到了十三年前活下来的隐刀遗孤。   先时琴女自负,不顾山门护法长老的劝诫,一意孤行闯了千祭山脉含仓崖,出言不逊,恰逢柳剑慕容岐心情烦躁,琴女并三位护法悉数殒命含仓崖。鬼琴门鬼王为主,琴女为尊,琴女失踪多时,鬼琴门沿路追寻,年关时节终于查到了含仓崖。   然而,千祭山脉顾忌重重,再加上负责追查此事的人在千祭山脉中遭遇了雪山深处的念术师,有来无回,鬼琴门更是忌惮,原想着暗暗观望一段时间再作打算,没想到曲和一个人下了山。   于是,青蒂二十四年的最后一天,曲和一个人在苍茫无边的大草原上,遇到了鬼琴门数十人的截杀。      鬼琴门众人用的都是清一色的银白弯刀,曲和用的也是弯刀,一时间,整个场面都是弯刀精巧的弯弧残影。既然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曲和也就管不了九叔的叮嘱了,上来就是隐刀刀法,漆黑的[十刹]泛起黑色的光芒。   漫天残雪,遍地刀影。      远处较高的地方,隐隐露出了几匹马的身影,一行七、八人端坐马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下方的截杀。   “几十个人对付一个小姑娘,啧啧,真不要脸。”话是这样说,也没有下去帮忙的意思。   “银月弯刀,北域鬼琴。是鬼琴门的人。”这个声音年长一些,大概而立年岁。   这一群人装束也看不出面容年纪来,都是厚厚的游牧人装扮,蒙头蒙面,马背上弓箭刀剑齐全,只是听话里的意思也知道他们非普通游牧人。   “哟,北域来的客人啊,这个时节,难不成鬼琴山呆腻了,来草原过年?”先前的声音饶有兴趣道。一句带着嘲讽的调侃话说得一行人轰然大笑。他们离得远,下边的人也未注意到他们。   “那姑娘刀法不错啊,这么半天还撑着。”   有人插话,“刀法是不错,到底是娘们儿,这个时候还想护着马,命都没了要马做什么?”   几个人评头论足了一通,眼见女子情势越发危急,较为年长的那人迟疑了,“真不帮?”   众人沉默片刻,最初开口的年轻人笑了一声,“十七哥说笑了,鬼琴门的人,没缘没故的去招惹他们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东西在我们手里么?老大让我们来猎点猎物回去,那边等着下锅呢,再耽搁下去到什么时候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晚了饭点啊,看三姐不把你活剐了!”   十七皱了下眉,便又听那人说道:“再说了,你们看看,那姑娘是需要我们帮忙的样子吗?”   垂眼看去,只见苍茫的雪地上刀光纷扬,银白的如月清冷,漆黑的如夜鬼魅,如果只是纯粹观赏的话,凄艳决绝,倒是十分有意思。   鬼琴门人数众多,配合默契,但唯一的护法长老没有出手;而隐刀刀法原本就是鬼琴刀法的克星,曲和竟然也撑下来了,双方的刀光堪堪胶着,场面惊险。   年轻的隐刀后人手持一对弯刀,跃身辗转间,那张冷静的面庞倏然闪过,清丽濯濯。   马上的一群人静了片刻。   “真是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精彩的场面了。”年轻人喟叹一声,一手摸过弓箭,对着下方,“虽然鬼琴门很让人失望啊,白白浪费了这么多人,啧啧。”   十七看到他的动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说不帮么?”   “是啊——,可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姑娘,总觉得看不下去啊。”又提醒身边一群人,“把箭换换啊,别平白把我们的身份告诉人。”说着一支短箭脱弦而去!   你就是看人家姑娘长得漂亮吧……十七蒙住的嘴角一抽,转过脸,抬手搭箭。      箭枝来势迅疾,虽然数量少,但方向一致齐齐冲着一处,箭无虚发,直接射杀了三、四个人撕开了一个口子。   雪地上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十七等人一箭射出立刻掉头就走,半点痕迹不留。   曲和抬眸看去,也只看到苍茫天地间一小片雪气溅起。她也不迟疑,翻身上马冲破那个缺口,扬鞭就走,鬼琴门的包围圈实在是麻烦,她必须冲出去,否则今天恐怕就走不了了。   鬼琴门护法长老冷笑一声,轻功追了上去。   曲和并不认为她能这样躲开,她原本就不认识路,胡乱上路只怕还是会被鬼琴门截住,她要做的只是冲破那个包围圈。后面该怎么办的……到底还是心焦的。   年轻的隐刀后人边走边避开后边的箭矢,很快马匹显出优势,跟大部分人拉开了距离,一直跟在她后边除了那个护法长老就是几个墨绿衣袍的人影。   曲和且战且退,想着再将那群墨绿衣袍的距离拉开一些,就可以静心对付那个护法长老了。谁知马匹这样跑了半天,突然嘶鸣一声停住了,原地踏了几步,不住地打转儿就是不走,曲和抬眼一看,愣住了。   只见眼前突然出现了大片的绿色,草地上只盖着薄薄一层白雪,望不到边际的绿色高低起伏,若要形容,比较像缩小了无数倍的千祭山脉全景。或者其他什么峰崖连绵的山脉也行。   川泽。      九叔前几日告诉她,索塔格草原地势简单平旷,基本上没有什么很危险的地方,但如果走草原南端就要注意川泽这个地方。   川是草原断层所致,形如山川截面;泽是雪山融水所成,水源自地底涌出。   所以川泽是个地面有无数断层,断层里边有无数洞穴的地方,绵延数百里。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形成了这种地形,索塔格多的是这种奇奇怪怪的地方。   川泽里的水是要命的东西。漩涡无数,水流森寒,里边还生存着许多毒虫异兽,人畜在川泽行走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水中,不是被冻死就是被水流吸到地表之下,永生永世埋在地下。      曲和揉了揉眉心,现在怎么办?这可是川泽啊,她可不认为她能够走得出去,还不如趁早调头。   年轻的女子打定主意,立刻调转马头。谁知一道银色弯弧冷光飞快地划了过来,曲和连忙往后仰去,鬼琴刀森冷的寒意激得面上一片冰凉。   鬼琴门那个护法长老已经到了   墨绿人影扫了一眼她身后的绿色川泽,冷声道:“隐刀后人,交出隐刀刀法罢。”   曲和坐直了身子,“琴女已死了,我交出刀法你们就会放过我么?”   提到夭折的琴女,护法长老眼底一寒,语气森冷,“自然不会。琴女乃门中至为尊崇之人,老夫要擒你回鬼琴山,千刑万戮,告慰琴女亡灵!”   对此,曲和并不在意,微微仰着头让清亮的日光洒在面庞上,道:“那我还把刀法给你们做什么。”   或许是连日赶路的疲倦,或许是子桑出事以来长时间的压抑,年轻的女子在这个一望无际的雪地和川泽的交界上,突然感到了心底那藤蔓纠葛的压迫感,无端生出一股狠戾来。   她突然笑了笑,“我忘了说了,十三年前,隐刀刀法不是被苏家的人一把火烧了么?那把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呢,你以为还留得下什么来。想要刀法?我可不会给你们写下来。”   鬼琴门的护法长老不再迟疑,鬼琴刀出手毫无保留。   眼前这个女人,年纪轻轻就能有这样的成就,倘若当真让她练成隐刀,只怕又是一个梁沉——今日就是得不到刀法也不能再让她活着离开!      曲和衡量一个人的武功惯用师傅和师哥做标准,那日含仓崖红梅花海见师傅一人对战三个鬼琴门护法长老,曲和曾想过,自己的话,估计只可以对付一个。如今真正上手才发现,眼前这个老头子的武功应该与师哥相当,甚至更胜一筹,她应对起来非常吃力。   两人的弯刀都非常快,刀影削得碎雪漫天,露出了埋在雪地里的灌木丛。   很快,曲和的腰、臂、肩上都渗了血,染红了白色的狐毛披风,但她毫不在意,手中一对弯刀光影交错,映在女子眼底,竟有了几分妖异。   柳剑剑客教出来的徒弟,狠下心来都是不要命的主儿。   鬼琴门的护法长老太轻敌了,跟当日的琴女一般,自负鬼琴刀法鬼魅无形,又仗着经验老道,忘记了这世上总有后浪拍死前浪的例子,江湖从来都是年轻人的天下。   待到那几个墨绿衣袍的人影赶到之时,刚好看到白色和绿色的交界线上,那个女子反手一刀,黑色的弯刀划过风声,对面的黑色球状物刷一下飞出去栽进了雪地里,墨绿色的躯体还直立着,手中银白弯刀深深扎进了女子肩窝。两人脚下都是大片的血迹,将白雪浸染得黑红。   几个人大惊,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山门的护法长老就这样死在了一个小姑娘的手上。几个人一时呆立在原地。   那个女子抬眸看了他们一眼,苍白清丽的脸上一派沉稳之色,冷静得不像话,眼底神色却已经狠戾得教人害怕。一手握住□□自己肩头的银色弯刀,猛地发力,她将弯刀□□随手一抛,那边一个墨绿衣袍的人影应声倒地,惊醒了其他人,下意识就齐齐拔出弯刀围了上来。   年轻的女子静静站在原地,[十刹]在手中嗡鸣,带着喋血的兴奋。   弯刀上隐约可见淡淡绯色,又似乎映进了它们的主人的眼眸中,使得那双漂亮的寒潭亦泛起了浅浅的红。    ☆、第三十三章      与此同时,草原另一边的长恪城正是歌舞升平。   镇北军常年驻守漠西,每年倒是有一部分人能回中土去探亲过年,只是名额很少,破狼军参照了这一做法。这一年,漠西暗潮汹涌,镇北军将军陈歌于长恪城摆年夜宴,偕同镇北军各部将宴请靖王爷以及破狼军中将领,一同列席的还有抵达漠西后却被破狼军压住无法作为的幽州军。   破狼军中只有步青峦因为两年没有回家,被其姐——当朝敏贵妃不远千里马不停蹄的几封书信召了回去。范流泊孤家寡人,夙沙异族遗孤,自然是不会离开破狼军;而京都早已成叶习的禁地,并没有回去的必要;孟归倒是有机会回家过年,只是家里小妹来了漠西非要感受草原年节气息,他只好留下来陪着。   至于靖王爷,他早已跟京都的那位打过招呼,今年就不回去了。景帝劝了两次也不强求,着人置办了丰盛年货送过来。      长恪城是漠西十八城最奢华大气的城池。两百年前的珠赛之乱祸及漠西各城,长恪城毁于战火,后来云重人仿照京都样式整修重建这座城,长街大道,高台阁楼,成为漠西十八城的象征。长恪城的城主府衙亦是恢弘,此时,府邸里宽敞的宴客厅里灯火通明,杯盏交错。   靖王自然是上座,下手是朝廷来的幽州军都统谢宥,镇北军将领陈歌,以及范流泊;再下去依次坐着的是谢宥的两个副将,镇北军的三个将领,叶习和孟归,以及其他一些将士。   酒过数巡,场面正酣,陈歌放下杯子笑道:“王爷,边关寥寥,无以为娱,年年都是这府里的歌姬,想必王爷也看腻了,不如换换?”   陈歌出身于子音城武官世家,幼时浸淫出来的官家做派如今用起来依然非常顺畅。   上首的男人微垂着眸,冷冷淡淡,“嗯?”   “末将前些日子得了个异族女子,歌舞俱佳,”陈歌说着,眼光往谢宥座上看去,笑意诚恳,“难得今日谢都统也在,也领略一番异域风情?”   席上坐着的谢宥是个年近而立之年的中年男子,典型的云重人面貌,面色因为从军多年而略黑,又因为心中有气,脸色简直比漠西的夜晚还难看,此时听闻陈歌这一句,酒杯往几上一贯,冷声道:“陈将军真是好兴致!莫不是忘了弢阑一事正是因为异族女子所起?”   这话说得有些不合适了。   闻言,陈歌的面上立刻就露出点恰到好处的惴惴不安来,“王爷,这,此女只是寻常异族女子,绝不会似弢岚族女那般生出事端来。”   谢宥哼了一声,“你又知道了!”话里话外都是嘲讽。   九月的弢阑围城一事,在镇北军史上都算得上极为耻辱的一笔。堂堂云重正规军竟然被两万弢阑骑兵困在了长恪城这个大本营里,最后不得不向破狼军求援,稍微有点血性的镇北军人事后想一想都觉得颜面无光,如今谢宥这样半分面子不给,席上的镇北军将领脸色各异,气氛立刻就尴尬起来。   但这其实也是必然。   卫疆其实天资卓绝,领兵作战的才能举国少见,不然当年的杜昱柏也不会压着镇北军数人反对让年纪轻轻的青年上位。然而多年之后的卫疆在索塔格草原上几无敌手,渐渐沉醉于声色,又染上专权敛财的毛病,后来还与异族勾结贩卖战马……没有了外敌施压,镇北军中傲慢自大的风气逐渐蔓延,训练散漫,懈怠战事——这也是破狼与镇北军分歧由来已久的原因之一。   镇北军如此松懈,漠西最大的异族弢阑族又是有备而来,长恪城一役镇北军不败才怪了。   而谢宥,此人出身幽州军,原本是前去京都述职,恰逢宋贺一事传到子音城,谢家与贺家的关系一直很好,闻讯悲愤滔天,几乎是没接到旨意就带着人赶赴漠西。不料才到漠西几天就被靖王察觉,幽州军所有动作被悉数压下,什么都不能做,简直被憋死。      眼看镇北军跟幽州军气氛僵冷,范流泊笑着扇子晃了晃,“多大点儿事啊。这样,过年过节呢就应该有点年节的气氛,歌舞还是要有的,陈将军既然说了,不妨请出来看看。要实在入不了眼,谢都统再论罪也不迟不是?”   这话说的,倒像是谢宥有意挑衅镇北军似的。论罪?论什么罪,就算陈歌再有什么不妥也轮不到他谢宥来指摘。   虽然谢都统确实是看不起镇北军近来行事,但冷嘲暗讽几句也就罢了,镇北军驰骋漠西多年,这又是人家地盘上,范流泊这话说得,他要是敢接话就势必得罪镇北军了。谢宥的脸色又黑了一层,阴测测看着席上蓝衫翩翩笑意朗朗的青年,几案上的雕花都快被他抠了下来。   范流泊视若无睹,笑吟吟,“嗯,既然谢都统没什么异议,那就这样吧。陈将军?”   陈歌又看了一眼上首那位,靖王不置可否,淡淡转着手中杯子。   陈歌于是笑着,轻轻拍了拍手。   “啪!”   掌声方落,厅内灯火倏然暗下去,众人一惊,就听到一声清越的弦动之声,只见昏暗的灯光之下,有隐隐绰绰的人影鱼贯漫步而入。   弦声未落,接着又是一声鼓响,短促低沉的鼓声像是敲在心口上,在座的都是军中之人,乍闻鼓声响起,后背齐齐一紧。   接下来又是弦声。清越绵长。   一声弦动,一声鼓响,两相交错,弦声越来越清,鼓声越来越急;及至后来,慷慨激昂竟像是战场之上战鼓雷动。   再看场上,整个厅堂只几个角落里点了灯,昏黄的光线原本暧昧浮盈,却生生被这乐声染出了战场的铿锵之意。漫步而来的人影分立两侧,细细看去,她们手中抱着的不是乐器而是一张张长弓,那清越的弦音竟是她们拨动弓弦而成。而鼓声,——场中位置不知何时已经安放了一面大鼓,跟战鼓差不多大小的尺寸愈发显得站在鼓面前的女子纤细柔弱。   一身红装的女子垂首背对着众人,双手握着鼓槌,精巧的手腕让人禁不住怀疑当鼓槌撞击鼓面的时候它们是否会折断?   弦声和鼓点越来越快,女子却静默站立,只手腕一举一落,兀自击鼓。极致的动与静给人心底极致的震颤,连上首那个面色冷淡的男人都抬眼看过来。   鼓点弦声宛如两军对战,气氛绷得紧迫,——蓦地,鼓点连成一片将弦声压制住,抱着长弓的舞女们倏然动起来,人鱼入水一般滑开,色泽浓烈的宽大衣袖挥舞开来,似锦绣江山泼墨铺陈!   人群眼中满是惊艳之色。   红衣女子蓦地折腰回身,红色的裙摆飞快划开,露出一点白玉似的踝,惊鸿一瞥间教人心潮剧烈起伏。鼓点再起,女子倏然抬脸,面上沉郁之色竟然将那张绝艳的脸庞衬得愈发庄重肃穆,几乎泛着神圣之色。   红衣女子果然是异族,一双翡翠似的碧色眸子,猫瞳一样神秘。   红衣舞女自始至终绕着那面大鼓起舞,鼓点从未间断,衬着振奋人心的鼓乐,女子旋身辗转间隙隐约露出的小片嫩白肌肤,说不出的惑人。      舞曲很显然是改编过的,夹杂了异族舞蹈直率大胆的舞姿,也掺入了云重宫廷绵长的乐韵;但不可否认,这支舞非常成功。   及至结束,场面竟一时静默百般寂静,无人言语的厅堂之上只听得到舞女细细的呼吸,边上的侍从也没想起来去点灯。   大鼓前面的红衣舞女稍稍平复了呼吸,双手挽着衣裙盈盈施了一记礼,仰脸看着上首那人,嗓音奇特婉转:“王爷。”   舞蹈中女子面容一直静默,此时突然展颜一笑,端的是惊鸿照影,倾国倾城。   人群顿时回神,有侍从跑去点灯不小心碰翻了几案上的杯盏,酒水横流,又惊醒了呆立的宾客,场面有一时竟有些慌乱。   陈歌回过神来,皱着眉扫了一眼暗处,那边的人微微示意,又遥指红衣女子做了个手势。陈歌的眉头皱得愈发紧,转头看去,只见舞女们皆恭恭敬敬垂眸敛眉的跪着,唯有那红衣女子毫不顾忌抬眼看着靖王,而靖王——   坐在上位的靖王也垂眸看着她,面上冷淡无衷,眼底却似有什么浮动。      陈歌只斟酌片刻,很快拱手道:“王爷,这鼓乐……还请王爷恕罪。”   其实鼓并不是战鼓,只是舞乐取了战场之意,多少有些用战事作靡音之嫌。陈歌这样说也不是真的请罪,反正大家都看得满尽兴的,不过是一句场面话,也不愧是子音城武官世家出来的后辈,场面的姿态向来不会落人话柄。   果然,靖王只摆摆手。   陈歌又转头看了一眼谢宥,笑吟吟的,也没说什么。   谢宥刚从惊艳中回神,一看到他的眼神,面上神色还收不回来,一时有些不上不下的,亦是无话可说。   陈歌隐晦地看了眼红衣舞女,才对靖王道:“王爷,逢此新年佳节,末将敬您一杯。”说着恭敬举起手边杯盏。   红衣舞女识趣地起身过去,跪在几案上边上给靖王倒酒,纤手轻抬,唇边浮着浅浅笑意,娇媚天成,却并不显得刻意,异族女子特有的风情,灼灼惑人。   “王爷。”   靖王看了她一眼,手指搭在杯盏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微微一动,似乎是笑了笑。   “你的名字。”   红衣女子轻轻将酒壶放在案上,身姿卓然跪着,眉眼惊艳,嗓音奇特:   “萨瓦。我叫萨瓦。”       ☆、第三十四章      “弢阑语中,萨瓦一词乃流水之意。”   靖王端起酒杯,慢慢喝尽杯中酒液,眼眸微微垂着不知在看什么,空了的酒杯轻轻敲在几案上。   红衣舞女顿了顿,复又轻轻笑着,抬手倾酒:“是,草原流水。”   女子纤白精巧的腕子端起深色的酒杯,清亮的酒液里倒映着灯光,那一抬手的风情勾人心魄。   一旁的男人却没有再接那杯酒,道:“本王不胜酒力,你们继续。”说完也不看下方的众人,起身就往外边走去。   萨瓦刹时就端着酒杯顿住了,不清楚这是何意,刚要起身跟过去,靖王眼角扫过,哪里面尽是淡漠疏离,哪里还有方才的意动。   陈歌也愣了一下,“王爷?”   靖王面上淡淡的,看不出是否这支舞曲或这个红衣舞女犯了云重六王爷的什么忌讳,明明方才还略有兴致的样子,为何转眼就冷淡了?      眼看靖王就要走出厅堂,跪坐在上首几案旁的女子低下头将酒杯放回案上,起身站起来,嗓音婉转带着异族人的奇特:“王爷且慢。”   云重国的六王爷,当今皇上唯一的同胞兄弟,也是云重仅存的一位王爷,虽然常年驻守漠西几不回朝,但其地位尊崇无人质疑,靖王爷要走还从来没人拦得住的。红衣舞女这突然一声,本来就安静的宴客厅愈发岑静,几乎像是这百十人都没了呼吸一样。   已经走到门口的男人却果然顿住脚步,微微侧脸,面上神色淡漠如昔。   萨瓦看着他的脸色,心中有些惴惴,但若不能接近靖王,今晚以及之前所做的一切就要付诸东流。红衣舞女碧色的眼眸直直看着门口的男人,贝齿咬着下唇,显出一种既脆弱又执拗的美,看得人心头一跳。   “敢问王爷,萨瓦这支鼓舞如何?”   站在门口的靖王淡淡开口,“很好。”   萨瓦也没管在场诸人神色各异,紧跟着问道:“好在何处?”   站在下面的陈歌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有什么从红衣女子进场开始就脱离了他的掌控,镇北军年轻的将军皱着眉头,却没说什么。   靖王难得有耐心,虽然言简意赅:“有力,柔美。”   萨瓦直直看着他的侧脸,深吸了口气,似乎是下了决心:“比之‘出云’如何?”   此言显然出乎众人意料,纷纷抬头看她。   红衣女子微扬着下颌,姿态由先前的曲意逢迎变成矜傲,是草原女子独有的高傲率直,带着奇特语音的云重语在安静的厅堂上响起:   “素闻‘出云’舞天下无双,但萨瓦并不认为我草原舞蹈输与云重中土,今晚除夕佳节,萨瓦特意献舞一曲,——希望得见‘出云’!”      那是两千四百年前的佳桓年间。   云重佳桓十一年,宫廷设除夕夜宴,宴请天垂七国王贵,长公主于宫中月下起“出云”,一舞惊动天下,天垂大陆遂再无曲乐可与之相比。佳桓夜宴之后,云重王室女子悉数被要求学习“出云”舞,该舞也成为云重的象征,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出云”舞曾一度失传。又于珠赛王朝得以补全。流传两千余年来,此舞几乎睥睨天下。   虽然红衣舞女的鼓舞十分惊艳,但“出云”舞的大背景在那里,二者显然无法相提并论。更何况,在座的大部分都是云重官员、将领,即便没有见过“出云”也不大可能说它不如一支异族舞曲。   是的,空子也出在这里——因为早年皇室更迭死的人太多,云重皇室已经很久没有公主出生了,能习“出云”舞的只有部分后宫妃子,这就造成了很多人其实根本没有见过这支舞。      红衣舞女的姿态,分明是比舞来了。   在场众人齐齐沉默。片刻后转向了席上靠末位之处,那是这场漠西夜宴唯一有女子入席的地方。   云重并没有男女不同席的做法,但又因为这场宴席宴请的都是武官将领,并没有家属列席,那处的几案后边坐着的只有两个女子,一身鹅黄色裙衫的是破狼军将军孟归的妹妹,孟媛;而旁边那个一身青色裙衫的则是镇北军前将领卫疆的小女儿,卫彤。   而卫彤正是当日随曲和一同进入阜城的女孩子。   其实孟媛能出现在这个宴席上,并不是因为孟归,而是因为卫彤。   见众人眼光都转过来,正在偷偷喝酒的卫彤浑身一僵,低声问孟媛:“媛媛,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孟媛手里正端起一份点心,此时顶着整个宴厅的目光,只好把东西慢慢放回去。她的面色看着比卫彤镇定,但声音里多少有一些僵硬:“嗯,意思就是,他们想让我们去跳‘出云’舞。”   卫彤转了转眼珠子,发现无论转向哪边都是一帮大老爷们沉默注视她们的眼光,忍不住低声道:“可以不跳么?”   孟媛转眼去看自己的老哥,孟归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出,正皱着眉,见她看过来,眼底又浮现一丝谴责意味:都说了不让你来你还偏要来现在出事了看你怎么办。   鹅黄色裙衫的女子微微撇嘴,就知道指望不上这个只知道打仗的哥哥,低声跟卫彤道:“现在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小彤,你难道会‘出云’?”   “我只会舞剑。”卫彤撇嘴,一张小脸微微皱着,“整个云重就没有几个人会‘出云’舞好吧,也就宫里的几个娘娘会一些,听说敏贵妃跳得最好。我连京都都没去过,上哪儿会去。”   见孟媛刚要开口,卫彤又接道:“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也不会。”   孟媛眨了眨眼。   孟媛当然不会。她们两人都是云重女子中的异类,卫彤从小就混迹在一堆兵器里,明明是江南长大的女孩子却深得其父风范,做派更像漠西女子。而孟媛自小习医,师傅又是放荡不羁的性子,教出来的徒弟既跳脱又洒脱,没一点云重中土女子的温雅端庄。能像今晚这样跑来宴席上偷着喝酒,这样两个女孩子,就算有人教也不见得能学得会“出云”舞吧。   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最后齐齐转向了门口的靖王。      红衣女子却没等靖王开口,顺着众人眼光看到了席末的两个女孩子,都是圆圆的鹅蛋脸,眉眼清秀鲜妍,不及萨瓦的颜色惊艳,却别有一番青春洋溢。只是此时两人的神色都明显有些慌乱。   萨瓦碧色的眸子流光辗转,在靖王爷开口前便道:“两位姑娘可是来自云重中土?今日佳节,两位姑娘可否让萨瓦见识‘出云’?”   卫彤和孟媛齐齐一僵。   靖王也没想到,这原本就只是陈歌献上来的一个舞女,他摆明了不要,结果竟然变成了一场舞曲较量。   “出云”舞,这可是云重象征,让一个异族舞女比下去了成什么样子?若真的是鼓舞出众到技压“出云”也不是不能认输,但——靖王眼底晦暗,云重国的“出云”舞真正惊艳到何种程度,没有见过的人是没法想象的。   站在门口的男人转回身,遥遥面对着红衣舞女,语调淡淡:“萨瓦姑娘既然知道‘出云’舞,就应该知道此舞只教习于云重宫廷。她们二人并非王室女。”   靖王爷的目光向来冷淡,大概是战场上浸淫出来的血气已经入骨,就算是只这样静静站立,这个男人依然令人心生畏惧。萨瓦不是不怕的,直面那双漆黑的瞳孔给了她极深的威慑,那种审视的目光甚至有种洞悉一切的感觉,让所有的阴暗谋划无所遁形。   然而退缩只是一瞬,红衣女子再次看向他,甚至轻轻笑了笑。   “王爷,珠赛四年秋,‘出云’舞补全以后,珠赛公主就将此舞的教习范围放至云重八州。灯江南北,又有什么人不曾见过呢?”   这话……倒也没错。   两百年前的珠赛王朝使得“出云”舞空前盛行,但盛极必衰,紧跟而来的是迅猛的衰败——随着珠赛王朝的更迭,云重一度将“出云”视为亡朝之音,大力打压之下,民间的“出云”舞者寥寥无几。而宫廷传承的“出云”舞,复杂的乐器配合,奢华的舞裙装扮,其华丽铺张远远超出了一般舞者的承受能力。于是,这支舞真正的传承其实依然保留在云重王室手里,但还真不能说民间就没有人会了。   无论如何,萨瓦说的是事实。   但一个异族女子能知道这些事情,显然不简单。   靖王看着她,轻轻眯起眼。   异族女子站在高高的上首,迎着他的视线不避不让,明明只是一个舞女,浑身气势却恍若将云重众人都压了下去。——在舞之一道上,在场众人确实无人能及她。      一直沉默的席末突然传来一声清脆响声,杯子掷在地上,打破了古怪的气氛。   青色裙衫的女孩子站起来,扬着下颌,嗓音又清又脆:“姑娘,我是不会‘出云’舞,但我云重底蕴深厚,一支异族鼓舞而已,本姑娘会会你怎样?”   坐在旁边的孟媛没想到卫彤会突然站出来,吓了一跳,“小彤你做什么……”看了看场上,又看了看靖王,轻轻拉了拉卫彤裙角。   卫彤手心都是汗,没搭理她。   萨瓦看向卫彤,顿了顿,碧绿色的眼眸深处似是闪过了什么,道:“萨瓦的这支鼓舞,名为‘飒’,乐曲来源于大漠深处的歌舞异族朱离,舞步化于该族的祭祀动作,取意战事飒踏,兵戎血洒。不知道这位姑娘打算以什么来会萨瓦的‘飒’舞?”   孟媛皱起眉,红衣舞女这样一说,她方才那支舞就不只是曲乐优美舞姿动人了,来源特殊还意蕴深重,难怪敢拿来跟“云重”相比。女孩子担忧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朋友,刚想说什么——   卫彤已经抿了抿唇,手往几案上一按,身姿利落翻身落到场中央。   她原本就在孟媛的强烈建议下换了女装,又是年节,青色裙衫颜色清淡但样式繁复,很漂亮的一件衣服配着她的动作十分惹人注目,英姿飒爽又清丽动人。   女孩子站在厅堂正中央,抬眸看着异族女子,一字一句,“我的剑舞没那么大来历。我的父亲镇守漠西三十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一套卫家剑法什么都没有教给我。我今天以这套扬名漠西的剑法作舞,也该当得起你的鼓舞。”   卫疆的卫家剑法,那是卫将军纵横漠西三十年的底气。   在场的镇北军齐齐一凛,眼神复杂望向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个叱咤索塔格的年轻将领。   萨瓦也没想到这个女孩子来历这般特殊,终于脸色微变。   而卫彤只是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靖王:“靖王爷,借宝剑莫阑一用?”       ☆、第三十五章      卫疆成家较晚,娶的也不是朝堂权贵之女,而是江南一个书香世家的嫡女,两人年纪相差很大,再加上卫疆常年驻守漠西很少回江南,夫妻两人说不上感情深厚,但也算举案齐眉。   卫夫人仅有一子一女,长子早年夭折,膝下只卫彤这一个小女儿,到卫疆辞世卫彤刚满十六周岁。江南卫家老宅一房妾室都没有,自然也没有其他庶出子女,卫疆去世,留给妻女二人的是偌大的将军府邸,家产也算丰足,表面看来跟当家的仍然远驻漠西无甚区别。   只是到底是不同了。   倘若卫将军还在,卫彤这样一个小姑娘怎么会独自跑来漠西。   靖王看了这个女孩子一眼,卫疆的事怎么算也不能牵扯上他的女儿,虽然这个小姑娘来漠西的这两个月实在是给破狼军添了了不少麻烦——以陈歌为首的一帮镇北军将领一直把这个小姑娘当幌子,明着说要调查卫疆真正的死因,暗地里不知道做了多少小动作。   卫疆真正的死因就是心疾,这事破狼军中都知道,但架不住卫彤不肯轻信,这姑娘拗起来靖王都头疼,只好把范流泊扔出去应对。还真别说,范先生手眼通天,卫彤近来倒是消停了了不少。   靖王淡淡道:“卫彤,回去。”   “王爷不相信我?”   青色裙衫的女孩子抿着唇,眼眸倔强清亮,认真道:“王爷,卫彤四岁就开始习武,六岁练剑,从练剑时就开始习卫家剑法;卫彤知道,在剑术造诣上,我是万万比不上王爷等人,但剑舞并不是剑术足够高就可以的。卫彤可以把卫家剑法舞出来的。”   靖王倒不是不相信她的卫家剑,只是卫彤这样明显是有些意气用事了。再者,其实靖王隐隐知道,就算卫彤的剑舞再出众恐怕也比不过“飒”舞,毕竟能让他失神的,这么多年来除了“出云”也就这一次了,到时候恐怕还是卫彤吃亏。   靖王微微皱眉,“卫家剑法是用来对敌的,不是用来作舞的。”   卫彤见他这样也不退缩,扬着小脸,嗓音清脆:“我家的剑法,用来做什么我说了算,我父亲能用它在战场上退敌,我也能用它会一会异族的鼓舞!靖王爷,莫阑剑你借是不借?”   靖王的眼底已经浮现警告意味,但卫彤大概是喝了点酒,竟也大胆看着他毫不退让。      “呵。”   席上的蓝衫青年忽然笑了一声,手中扇子“啪”地合拢,起身从位置上慢慢走出来,嘴角微微笑着。   “王爷,末将等人还从未见识过卫家剑法,卫小姐既然有心,王爷何不成全?”   范军师果然一开口就不讨人喜欢,卫彤转头狠狠瞪了他一下,哪都有你!   靖王爷也瞥了他一眼。   范流泊恍若未觉,又偏头看着红衣女子,笑容翩翩,“这样吧,姑娘方才是鼓弦相和,卫小姐就这样舞剑也实在单薄了些,区区在下不才,愿为卫小姐鼓乐,姑娘以为如何?”   萨瓦一惊。   她是知道范流泊的,索塔格又有谁不知道破狼军的军师大人呢?不,这个男人在成为破狼军师以前,少年时候就已经在漠西声名远扬了啊。不过是舞曲较量,他怎么也要插手?今晚的计划,只怕……   然而她又不能说什么,萨瓦颔首,微微垂着眸:“范先生,是萨瓦的荣幸。”   蓝衫青年唇角笑容加深,径直走向陈放在角落里的战鼓。既然是卫家剑法,怎么能不用战鼓呢?   后边卫彤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会?”   “怎么,不像?”   女孩子撇嘴,不置可否,“你真要帮我配乐?配得起来么你,你又没有见过卫家剑法。”   青年眼中意味莫名,挑着嘴角,“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见过?哦,刚才那个说着玩的,也就骗一骗某些人,你还真信?”说着侧头看了一眼后边的靖王,“王爷?”   靖王顿了片刻,抬手将悬挂在腰间的长剑解下来递给脸色不太好的卫彤,“小心。”   长剑入手,森冷的寒意随即扑面而来,卫彤深吸了口气,抽剑出鞘!      《天垂?名兵录》记载:莫阑剑,列位七十四;长三尺三,取寒铁铸造而成,通体漆黑,剑尖呈阑,削金断玉;……出于扶渊离合镇。   这把剑跟随靖王已经二十余,也是因为近年来随着靖王剑术的提升,这把剑不是那么顺手了,这才想着要重新打一把兵器。但能在《天垂?名兵录》上列位七十四的兵器,本身就是极好的良兵,这也是为什么卫彤要借莫阑剑的原因——既然都要用剑,自然是选最好的。   “呛!——”   长剑出鞘,龙吟声清越而起。   范流泊站在战鼓前垂手摸了下脱漆的地方,战鼓是平放的,鼓面朝上;蓝衫翩翩的青年眼底闪过一丝战意,也没有用鼓槌,蓦地抬手拍在鼓面上。   “咚——!”   这才是真正的战鼓。   鼓声方起,远近的将士倏然肃然起敬,齐齐转头看向鼓声的方向。   那鼓声……饶是卫彤早有准备还是心下一惊,下意识随着范流泊的鼓声一个起手式,练了十年的卫家剑法脱手而出,招式连着招式,剑花挽着剑花,只见灯光之下裙色飞扬,剑光连绵!   青色的裙衫翩扬,墨色的剑影凛冽,而角落里传出的鼓声沉沉,仿佛在诉说那些战火连绵的不朽传奇——   三十年兵戈马蹄急,十八城烽火连天起。一夜星辰南换北,千里征程生复死。草原白骨铺地,沙漠鲜血染衣,将归故人离。   “咚咚——咚!”   青年面上的漫不经心已经完全收敛,手下不停,望着场中凭剑作舞的女孩子,眼中庄重;鼓乐一声一声,仿佛亲临战场。   场中女子折腰横剑,青色的裙衫在地面惊鸿一划。   鼓乐和剑舞十分契合。   卫彤的剑舞并没有太多的舞步动作,基本上卫家剑法怎么做她就怎么来,比起萨瓦鼓舞的惊艳,她的剑舞更加凌冽刚硬。很难想象,那样一个清秀的小姑娘用起剑来是这般的,震撼人心。   直到一舞毕,青色裙衫的女孩子反手收剑,一手背负在后,一手握剑在身前剑尖指地,女孩子抬眸看了一眼脸色不太好看的红衣舞女,旋身“呛——”一声还剑入鞘。   鼓声也刚好停下,沉沉的余韵在寂静的厅堂上绵延。   卫彤这才又开始紧张起来,转眼看了那边的蓝衫青年一眼,惊讶发现他脸上竟然是肃穆的神色,一时愣住了。   范流泊看到卫彤眼中忐忑,轻轻笑了笑,似乎并不是寻常那种浮于面皮的笑容,而是带了一点儿安慰鼓励的意思,似乎对方才的剑舞很欣赏?   卫彤猛地摇了摇头,不再看他,双手托剑将它还给它的主人。   “靖王爷,多谢你的剑。”真是一把好剑啊,虽然用起来很吃力。女孩子心想,要是再来一次,估计她连卫家剑法的一半都使不出来了。   靖王点点头接过剑,认真道:“卫将军教女有方。”   卫彤扬着眉笑起来,圆圆鹅蛋脸上得意欢喜,“那是,我爹多英武啊!”      靖王爷抬眼,无声看向那边的红衣舞女。   萨瓦脸色苍白,却轻轻笑着,从上首处走下来,“卫家剑法果然名不虚传,萨瓦见识了。”   她说的是剑法,不是剑舞。   卫彤正偷偷冲着那边松了口气的孟媛吐了吐舌头,没听出来;陈歌眼中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什么,也没听出来;孟归、叶习、谢宥,在场大部分人都没听出来。但靖王和范流泊显然是明白了。   蓝衫的青年笑容翩然,“姑娘,适才忘了说彩头,这舞比完了,现在该怎么算呢?”   他也没说比得怎样,直接问人目的了。   萨瓦却不看他,慢慢走到场中央站定,抬脸看着门口的男人:“王爷,是萨瓦福薄?”   靖王淡淡道:“福缘天定。”   “王爷当真不考虑了么?”   “不必。”靖王没什么表情变化,“姑娘若是愿意,十八城哪里不能去。”   红衣舞女顿了片刻,这是希望她放弃舞女身份安于平淡生活?呵,怎么可能。这次不成功,大不了换个人就是,靖王爷虽然是最好的人选,但这个男人实在太冷静,只怕也把握不了,何况还有范流泊在……。漠西纷乱之地,破狼军也不是唯一的落脚之地,这不还有个镇北军么?   萨瓦抬手捋着长发,碧色的眸子流转,隐晦地扫了一眼宴席上诸人:“王爷说的是。只是萨瓦并不愿意弃舞。”   舞曲惊艳、面容绝异的红衣舞女缓步离开宴厅,红色的舞装在夜色下宛如盛开在黄泉永夜的花朵,那个倔强凄艳的背影看得人心口泛起细密的动荡。      谢宥目送那抹红色走远,这才皱眉望向靖王爷,“王爷,那异族女子看着也是有苦衷的……”蓦地收声,皱紧了眉;他这是在做什么,给一个异族人说话?   范流泊意味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又轻飘飘扫了眼眉头一直没有松开的陈歌,玩味一笑。摇着扇子的范军师走近靖王,低声揶揄道:“王爷,人家都自荐枕席来了,王爷你也不怜香惜玉一些?”   靖王瞥了某位明显心情甚好的军师一眼,冲座上诸人做了个你们继续的动作,转身走进夜色里。他原本就要走,被萨瓦的比舞一事耽搁了这么会儿,更没有了待下去的心情。      范流泊呵呵一笑,慢悠悠走回他的座位上去,倒了杯酒,又突然想到什么,抬手冲着席末的位置遥遥一敬。   卫彤嘴角一撇,不搭理他。   此时席末的位置已经空前热闹,都是上前赞扬敬酒的人,又都是豪爽的武官,心情激动了一上来不管你喝不喝我这里先干了……一圈又一圈,卫彤有些头疼了,她虽然偶尔会偷偷喝点酒,可是酒这种东西小酌怡情,喝多了真的不好受啊。   孟媛在旁边坐着也被迫喝了几杯,头大地看向自家老哥:不能帮我跳舞总能帮我挡酒啊老哥你还在那边干坐着做什么?   孟归心中叹了口气,起身的时候拉上了今晚一直心不在焉的叶习,上前帮两个女孩子挡酒。军师大人就算了,他不跟着一起灌酒就已经很好了。   不管底下多少暗潮涌动,长恪城的年夜依然热热闹闹,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红颜误,自古美人计。 ☆、第三十六章      青蒂二十五年的年初一,曲和是被外边闹哄哄的响动吵醒的。   曲和昨晚收到师傅和九叔的信,后来便没有回院子那边去,唤人去说了一声便回了房,身上疲惫,倒是睡了个好觉。而整个大漠寨除了极为年迈和幼小的妇孺、几个被灌得不省人事的以外,所有人都守了夜,整晚的欢腾;也幸得后院离得远声音也小些,隐隐约约的欢欣气息刚好入梦,也是一桩美事。   曲和睁眼看了一会儿房顶,屋外还有听不真切的异族语,气氛依然热烈。不由得笑了笑,曲和翻身起来,刚收拾好自己就有人推门进来。   十七一行人昨天被阿若耶使唤得团团转,还都是些端酒上菜的杂事,草原上的男人向来纵马叱咤,什么时候做过这些事?几个人憋屈得没话说。最后小十九耍了个小聪明,跑去跟人喝了几口酒直接醉死过去,也顺便逃脱了被当成丫鬟使唤的命。   好吧,是暂时的。   阿若耶听闻后柳眉一挑,似笑非笑地“哦”了一身,轻飘飘道:“随他睡去,最好别醒过来啊。”又瞥一眼几人,“你们还站这做什么,想学十九醉一醉?这好办,去把酒窖里的青苏酒都搬出来喝了,嗯?”   酒窖里的青苏酒可是有几百坛之多。一帮青年满头冷汗,灰溜溜跑去被使唤去了。至于小十九,嗯,兄弟你自求多福吧……。   大漠寨的寨主池之慕一向不怎么管寨里的琐事,所以大漠寨真正管事的是三当家阿若耶,这个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的美丽女人。看到十七一群人被阿若耶捉弄,一帮兄弟登时来劲,再怎么也得给三姐捧捧场不是?于是……   于是被一帮人折腾了一天的十七,大早上昏昏沉沉的,本来是要给另一间房里的人送盥洗的东西,结果走错了房间。一抬眼看到窗边正在梳发的女子,微微露出一截纤白脖颈,草原青年脚下踉跄,面上腾地红了一片。   曲和背对着人,只以为是丫鬟,犹记着新年礼节,遇见人的第一句话得是祝福语,“新年好,年顺呈祥。”   身后呐呐几声,半晌憋出来一句:“新、新年好!”   听出是男子嗓音,曲和微微诧异,转过身去,门边几上放着巾布温水,人却已经只见得一个仓惶背影,门口地面还有一滩水。      十七走出好长一段路脸颊还是通红,迎面碰上正要给曲和送水的蓝雅。   “十七哥?五哥不是让你去给东屋的那人送水,怎么走到南屋来了?”再看青年面色,少女噗嗤一声,褐色的大眼睛一弯:“哎十七哥,你这是见着哪个姐姐妹妹了,脸红成这样?”   十七面色尬尴,偏过脸,“……,蓝雅,你把水给我吧,我拿去东屋。我的那盆……”   蓝雅愣了片刻,咯咯笑着:“哦,原来你见到寨主昨晚带回来的客人了呀,难怪脸红成这样。”   年近而立的青年愈发尬尴,少女却还在揶揄,“客人长得可好看呢。十七哥你昨晚在忙都没有看到,客人穿着三姐找来的衣裳,大家伙儿都看呆了。你刚刚可见着了,是不是啊?”   十七哪里见到了女子的容颜,只不过见到一个背影一个侧脸就脸红着跑掉了,也就没认出曲和正是他们之前出手相助的女子。   十七年纪不小,却多少年都是见了女人就脸红的毛病,寨里的熟人还好一些,距离远点也没什么,一旦挨得近了,青年立刻就像个半大小伙儿似的手忙脚乱。众人都觉得又惊奇又好笑,总会拿这个来打趣他。   眼下,青年一把抢过蓝雅手里的东西急匆匆去了,身后是少女清灵灵的笑声。      蓝雅走进房间,见曲和已经整理好,笑着道:“客人,新年吉祥。今天是蓝雅迟了,前边已经摆了早饭,客人请过去吧。”   “好。”   曲和跟着蓝雅穿过后院,昨夜天晚没有好好看,现在看来,这里跟寻常人家也差不多,只是房间很多,互相连通。能见到几株光秃秃的乔木立着,也有几棵梅树,只是还没有开花。行人来来往往,面上都是新年的好气色,相互之间热情地打着招呼,也有不少人跟她们一同往前厅走去。   到了前厅才发现,宽敞的前厅里满满都是人,围坐在一起气氛正浓。   守了一整夜还喝了那么多酒,众人竟然没显露多少疲态。坐在长桌那头的高大男人依然一脸不羁笑容,手里还端着只木碗,若是曲和没有猜错,碗里头估计还是酒。   蓝雅依旧将人领到寨主旁边的位置,见没自己什么事就下去了。   池之慕斜靠着椅子微微偏过脸来,“早。”   “新年好。你大早上就喝酒?”   “青苏酒只合此年节饮用,过了这几日也就没什么味道了,不好好尝一尝岂不可惜。”   大漠寨的早餐很丰富,曲和身上有伤,只挑了些清淡的食用。池之慕看见了,漫不经心地啜着青苏酒,“你这次又惹到了什么人?”   川泽边上的那个修罗场景,池之慕并不想多注目,也就没有看出那些人的来历。   曲和只想了想,就直接道:“鬼琴门。”   池之慕挑眉,“北域鬼琴山脉,千里之遥,你怎么惹到他们了?或者说,他们怎么惹到你了?”   曲和慢慢喝着茶,声音平平静静的,“你不是知道么。”   “知道什么?”   女子顿了顿,“云重江南梁氏。上次在阜城,不是你跟我说的,你知道那些陈年旧事?”   池之慕端着木碗停了一会儿,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道:“你还真是隐刀梁氏的后人。”      吃过早饭,池之慕借着带曲和参观山寨的名义,堂而皇之的忽略了新年祭祀漫长的仪式,只去露了个脸。阿若耶拿他没办法,愤愤然将人从祠堂撵走。   曲和站在人群末尾,被眼前恢弘肃穆的祠堂所震撼。   高大的建筑风格奇异,深色的木材和石材充满了庄重感,檐下挂着冰蓝、雪白的双色幡布,角上悬着沉重铜铃。墨辰石铺陈的地面遍刻着图纹,上面站满了恭敬的人群,曲和并不能看到祠堂里边的情形。   低沉幽长的祭祀曲乐弥漫,随着一个苍老的异族嗓音,人群齐齐垂首俯身,将右手按在心口之上,以自己民族的方式向远古的神明祈求祷告。   那种庄重感让曲和心生敬意。      池之慕很快就走出来,脸上神色已经敛去,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懒洋洋摆了摆手,“走吧,带你四处看看。”   曲和回头看了看,“完了?”   “唔,没有,早着呢。”   “那你就这样走了?阿若耶……三姐的脸色很不好看。”   “她见到我就没几次好脸色。”男人可有可无,随即嘴角微勾,“祭祀这么严肃的事情,就该是祭司的事情,我去凑什么热闹。”   曲和看了他一眼,“草原祀的是什么神,跟中土一样么?”   “不一样。云重中土,灯江南北皆祀司灯女神,索塔格草原和沙漠,祀的是青木神。”   “青木神?”   “啧,传说中的天垂青木之神陨落于漠西一带,形成了广袤的索塔格草原,庇佑草原春生秋老,生生不息。”   两人来到后山一大片宽阔之地,清晨薄雾笼罩着砂山,一星的白雪,一星的草绿,这里清静得半点儿不像是草莽绿林之地。      高大的男人望着熟悉之地的熟悉景象,淡淡道:“十三年前,云重武林以江北苏家为首齐聚白桑山,那数百江湖人士,——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曲和不答,下意识去抚左手的腕子:“漠西这么远,白桑山的事,你怎么会知道?况且,那时候你才几岁。”   池之慕好笑的看了她一眼:“在川泽,你用的是隐刀刀法吧。”虽然是询问的句式,但语气十分笃定。   眼光这样敏锐,曲和知道自己瞒不过他,点头:“会一些。”   “我说,你是不是低估了隐刀对江湖的影响力?十三年前的白桑山一事,算得上是夭穆之乱以后云重武林最轰动的事情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个魄力,将整个武林搅乱。呵,梁沉此人,”男人面上一惯的似笑非笑,“真是个疯子。”   “嗯,他确实是个疯子。”曲和认同道。   池之慕旧话重提,“所以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曲和抬眸看他,“还有,阜城当日,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啧,鬼琴门不会放过你,你现在人可是在我大漠寨,我不问清楚难道还等着他们找上门来?”池之慕瞥了远处的天空一眼,“至于你的身份,在大漠的时候,那些浮安城的人我后来让人去查过,猜猜也就知道你的身份了。哦,你大概不清楚梁沉跟浮安城的梁子?”   曲和愣了一下,“什么梁子?”   还真不知道。池之慕扯着嘴角,“说说白桑山,我告诉你浮安城的事。”   曲和想,既然对方查得到当年的事,那些细枝末节其实没什么好隐瞒的,十余年过去,早就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那个时候我才多大,云重武林再怎么样也不会为难一个孩子……”   曲和停下了。   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那些事只是回忆罢了,但话到嘴边才发现,陈年旧事之所以称为陈年旧事,是因为难以被提及。无论是被他人还是被自己提起,都是种困难。   池之慕看着她的面色,眼底莫名,“哦,我记得江北苏家的小姐才是梁沉明媒正娶的妻子,梁沉勾结念术师为祸武林,苏家倒是正气凛然,一点儿不顾及这上门女婿的性命,在白桑山上动手可是半点情面不留。那么好了,你在这里边是个什么身份?”   曲和避开他的目光,简单道:“我跟苏家没关系。白桑山的事其实也没什么,我当着他们的面在苏家人跟前立下重誓,然后他们就让我走了。”   “重誓,他们让你说了什么?”   年轻的女子似乎是想了一会儿,又似乎是想起当时场面,半晌道:“终此一生,不入云重。”       ☆、第三十七章      其实当日年仅四岁的隐刀后人说的是:“……终此一生,绝不踏入云重中土半步。如违此誓,我梁氏一族必定魂消魄散,万劫不复!”   天垂大陆上笃信生死轮回,以魂魄起誓,是大陆上最重的誓言;更何况,她的誓言里还囊括了整个梁氏一族,可见这是个多么狠厉的誓言。曲和当年不过是个四岁的小女孩,也许是那个场景太过惨烈,也许是那个誓言过于沉重,竟然牢牢记在了她幼年懵懵懂懂的脑海里。   当时还是小小少年的子桑,因为护着她早已力竭昏迷,这个誓言的完整版只有在场诸人和曲和知道,一直到后来她和子桑拜入慕容岐门下,她都没有再提起那句以一族亡魂起誓的话。虽然她觉得以师傅和九叔的能耐,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们。   她在含仓崖一住十三年,生活习武,磨平心性,慢慢长成窈窕女子,也渐渐遗忘许多幼年往事,却一直无法忘记白桑山上焚山的大火,漫天的雨水,那句狠厉的誓言。   长大后的曲和渐渐明白,她这一生都不会再踏足云重中土。   不因为任何人,也不只是因为那句誓言。幼年时候,母亲教导她言出必行,后来她心性长成,也对云重没有太多的好奇,只是有时候想起来,心中有些难过罢了。更何况,就算她不在乎梁家任何人也不能不在乎自己的母亲,曲歌虽不是梁沉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夫人,却也是在梁氏祠堂对着诸多梁氏先人叩首行了礼,入了族谱,生是梁家的人,死是梁家的魂。曲和并不希望母亲的亡魂不得安眠。      “云重中土武林竟然忌惮隐刀到了这种地步,梁沉也真是功不可没。”   池之慕感叹一声,蓦地冲半空中打了个呼哨,苍蓝天壁上传来高亢隼鸣,一个黑色的影子极迅猛地俯冲下来,扑棱着翅膀落在男人肩膀上。   黑色的隼比男人一个头还高,锋利的爪子,尖锐的喙,棕色的隼眸转过来紧紧盯着年轻的女子,似乎对这个陌生人很是不善。   黑隼可以像白鸽一样用来传信,池之慕也不避讳,当着曲和的面从隼足上取下东西,大略扫了一眼,顺手递给身边的人,“跟中土武林比起来,云重朝廷也有够乱的。”   曲和还没从旧事里回过神,下意识就接了过来,对于大漠寨主这种招呼都不打就换话题的风格有些不适应。   “不看看?”男人懒洋洋道。   “云重朝廷的事情,你给我看做什么?”   池之慕挑眉一笑,“给你长点见识——唔,或者说,常识?”   曲和噎住,抬眼看着他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问:“浮安城怎么回事?”   “浮安城城主叫作姜永白。你应该知道,在大陆上姜姓是大姓,这个姓氏还是河川的王姓,姜永白这个人也来自河川,至于他跟河川皇族有没有什么关系,这就不好说了。世人知道的只是,十四年前,一个青年携一妻一子从河川而来,顺着灯江一路西行,遇到了和梁沉勾结的河川念术师,姜永白的妻和子都死在他们手里。”   池之慕有些感概,眼底一惯的嘲讽都微微收敛,道:“当时的姜永白没什么本事,却生生拖着一双断腿,冒死逃进了漠西。当年梁沉本应该杀死他,否则也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后来呢?”   “十四年前的漠西比现在要乱得多,那时候还没有破狼军,镇北军又是那副德行。”池之慕眯了下眼,说到破狼军的时候有种很不想承认的感觉。   “漠西十八城藏龙卧虎,有些地方尽是些亡命之徒,姜永白一个折了双腿的年轻人竟然能在这种地方活下来,并且在后来成为一城之主,足见此人能力之高、心性之狠。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梁沉死后十三年还记着仇,并且在不清楚你身份的时候,就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   曲和:“姜永白是不会放过我的了?”   “很明显是的。鬼琴门应该是冲着你的刀法来的吧,听闻隐刀刀法是鬼琴刀法的克星?”   曲和没有提及琴女之死,只点点头。   “浮安城和鬼琴门联合,啧,琉璃,索塔格北边你还是不要去了,省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也没个人收尸,多不好看。”   对于池之慕的这种嘲讽,曲和决定听而不闻。   “我没打算去索塔格北边,我是要去大漠。”   池之慕转头看了她一眼,懒洋洋道:“又是大漠。你三番两次地往大漠跑什么,嫌命长么。”   曲和顿了片刻,将手里东西还他,不打算再在这些事上多说什么。      黑隼带来的讯息很多,简而言之,就是长恪城夜宴,云重漠西的三方人马齐聚,只怕是要联合起兵。   青蒂二十四年年末以来,以陈歌为首,十九万镇北军驻兵长恪等城池;以靖王为首,七万破狼军驻守草原南端;以谢宥为首,五万朝廷幽州军驻兵浮林关。而云重武林,包括灯江南北、南疆北域,以及大漠深处那个神秘莫测的鬼蜮空城,都对再次现世的无字天书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   弢阑之乱、宋贺之死、墨辰书,几件事情终于将整个漠西搭成一个戏台子,只待各方鬼神登台,各显神通。      曲和问道,“草原又要打仗了么?”   池之慕也就顺着换了话题,“大概吧。弢阑族退守北草原,明显不是就此作罢的意思。”   曲和抬眼看他,觉得池之慕的态度非常奇怪,似乎,就算是云重军队跟草原异族再怎么打,他也无动于衷?大漠寨不是号称漠西绿林、草原异族之首,他到底是站哪边的?   “寨主好像完全不担心?”   “索塔格什么时候不打仗,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是,云重这么多人马集结,也是少有的吧。”   “与我大漠寨何干。”高大的男人漫不经心,语气里张狂自然,“就算他们是来大漠寨的,也要问问我池之慕答不答应。”   转眼看到年轻女子五分疑惑五分怀疑的神色,大漠的寨主突然哈哈一笑,一副长者姿态抬手去拍她的发顶;歇在他肩上的黑隼被惊动,不满地拍了两下翅膀,扇起一阵风。   “小姑娘,不要小看草原异族,他们才是索塔格真正的主人。”   曲和嫌弃他这个动作,偏头躲开没让他碰到,“说得好像你不是异族人似的。”   池之慕眯着一双褐色的眼,似乎心情很不错,“哦,我是。”   曲和实在跟不上他说话的节奏,只好接着问道:“说起来,墨辰书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们都在寻这个东西?”   “也就是一本占卜师留下来的东西。”   “占卜师……,我以为那只是传说中的人物。”   “你不会认为召雀国也只是空穴来风的传说吧?”   曲和沉默了一会儿,“天垂大陆之南,亡国八百余年的召雀,真的有占卜师?”   池之慕不是很在意,“或许有,所以遗留下墨辰书这样的东西;或许没有,无字天书不过是一个噱头。”   曲和侧头看着他,“寨主,当日阜城之下,你可不是这般姿态。大漠寨几千骑兵围城,为的不就是墨辰书?听你们的意思,墨辰书原本是陈放在大漠寨的祠堂里?”   草原朝阳已经升起,阳光洒在粗狂雄浑的砂山上。   池之慕嗓音依然懒散,“你是隐刀后人,你既然有兴趣,墨辰书的事我只说这一遍,会不会跟你有什么关联,能不能对你有什么用,那就另说了。只一点,这事复杂着呢,依你那多管闲事的性子,到时候可别自己去找死。”      墨辰书最初现世是夭穆之乱。   当年,一本无字天书被数人从遥远的苍冥国护送而来,一路向西;因为护送的人尽数死亡,到最后也不知道这本书是要去往千祭山脉深处,还是千祭以西的黦海?后来,夭穆之乱的那两个人拿到了墨辰书,无处安放之下,将这本书置于灯江以南某处。   三年前,楼予阁的阁主及其夫人将墨辰书送往漠西,说是书上给的启示。素来漆黑无状的墨辰书壳上,赫然多了一行奇异的文字,经过漠西最年迈的祭司辨认,正是召雀文字,上书“青木陨,灯神归。”   ——青木神陨落的地方,司灯女神归去的地方,正是大陆西沉之所,索塔格草原和荒漠。   草原异族举行了盛大的祀礼,恭恭敬敬迎接墨辰书入索塔格,并陈放在草原最古老的祠堂之中。   是的,大漠寨的祠堂并非池之慕等人所建。砂山原本是异族克岚遗址,而克岚族之所以在此立族居住,正是因为这座古老恢弘的、不知来历的远古建筑。草原各异族都认为这是神明遗留下来的东西,拥有神力。因此,每年年初及青神祀的时候,大漠寨都要举行盛大隆重的祭祀,草原上的其他异族也会朝着这个方向祀神。   也是因此,墨辰书的遗失才会让大漠寨愤而出兵,不惜以几千骑兵就对峙阜城数万破狼军。这个东西于漠西各异族来说,实在是意义重大,几乎可以说是神明的圣意,是对他们信仰的肯定。      “墨辰书真是被破狼军的那个副将盗走的?”曲和怀疑道。无它,她就是觉得靖王爷带出来的下属,怎么也不像是会做这种事来。   提到破狼军,池之慕冷笑一声,只淡淡道:“是他。不过,是场误会。”   “啊?”曲和道:“什么误会?”   “破狼的夙沙将军被人当枪使了呗,堂堂一军之将,做事之前也不动动脑子!”池之慕冷嘲道,却也没说具体的。   “那当日你们在阜城外陈兵数里,死了那么多人,只是因为一场误会?”曲和有些不可置信。   “是啊。”池之慕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索塔格上误会多了去了,纷争也从不少,就看双方怎么解决了。“反正现在东西已经拿回来了。”   但曲和不这么认为。年轻的女子犹记得当日城上城下,两军对垒,箭枝满目,呼声震耳,骑兵扬起的接天尘土飞扬,弓箭手弓弦声动,旌旗更迭;虽然只持续了一会儿,但那种大规模伤亡的悲怆感几乎仍在眼前。   曲和皱着眉,“你们……”   池之慕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多言,只总结道:“墨辰书的事差不多就是这样了。行了,时间差不多了,回吧”   曲和沉默。   池之慕也不在意,唇角勾着笑,不置可否。       ☆、第三十八章      两人绕了个半圈,从山梁往下走去,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条路刚好可以俯瞰整个大漠寨。   严格说来,砂山已经脱离了草原边界众多丘陵的地势,可以称为一座独立的雄浑山脉;从曲和这个角度看去,只见大半个砂山都被屋舍覆盖,从山腰一直蔓延到山脚的草原上,碉楼望楼连街楼,巷道连通,土、木、石各种材料的房屋规格严谨,赫然是一座城池的布局。这样大的规模,已经可与漠西十八城里最恢弘的长恪城相媲美。   曲和看得轻轻抽了口气。半晌,“为什么叫大漠寨?这里离大漠还很远吧。”   “这有什么为什么,一个名称罢了。”   男人不以为意,习惯性去摸腰间的酒囊,但今早被阿若耶拖去祠堂走得急忘了带,脸上露出遗憾神色,于是拍了拍手,“你那条会喝酒的蛇呢,这次没看见你带着。”   腾蛇是异兽,九叔那样的阅历都不清楚它这次的情况,曲和不敢贸然带出来,只道:“冬眠了。”   黑隼蓦地振翅而起,黑色的影子向山下掠去,那种划破长空的矫健身姿看得人歆羡不已。   高大的男人耸了耸肩卸去隼爪的力道,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看着炊烟缭绕的山寨道:“啧,有客人来了。”      两人在进入山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浑身包裹在黑色布料里的男人,头上裹着奇怪的头巾,露出一张冷峻的脸。   那人对着池之慕微微躬身,“寨主。”   池之慕似乎有些惊讶会见到他,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番,“沁卓,你怎么会这个时候回砂山来?”   沁卓不答,低着头道,“寨主,我带了几个人回来。”   “哦,原来人是你带进来的。”池之慕不在意地往他身后扫了一眼,随即微微一顿。远处站着的是跟沁卓关系比较好的十一和十五,脸上神色似乎都不太对?   男人一挑眉,“怎么,你带了什么人回来,他们这个表情?”   沁卓的头更低了一分,也没说来的是什么人,只道:“沁卓自作主张。恳请寨主,无论如何,去过风堂见他们一面。”   难得见到这个寡言少语的人说这么多话,池之慕嘴角扬起懒散的笑,对他带回来的人有了兴趣。   “那就去看看吧。”   说完抬步往那边走去,还不忘看了曲和一眼,曲和只好跟上。路过十一和十五的时候,两个青年喊了声“寨主”,也跟在他们后边。      过风堂就在昨晚众人聚集喝酒的大院子后边,曲和此时才发现院子边上栽了几株枣树,树下站着几个异族人,起先她以为那几人就是沁卓带回来的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打头的那个只十五、六岁的样子,有一头朱红色的头发,衬得眉眼愈烈,非常惹人注目。   池之慕扫了几人一眼,懒洋洋道,“小六,你不去祠堂那边帮阿若耶,跑这儿来做什么。”   红头发的少年没大没小,也不顾忌有客人在场,笑嘻嘻摊手,“寨主大人您都跑了,小六怎么能不走呢?”   池之慕还没说什么,站在曲和旁边的沁卓就低声喝道:“好好说话!”   他突然出声,吓了曲和一跳。   红发少年好歹是寨里资质最老的那批人之一,却因为年纪小,总是胡闹得厉害,沁卓看着他长大,也总是跟在他身后收拾烂摊子,顺便教养这个少年。   红发少年撇撇嘴,稍稍端正了态度,“沁卓大哥,我这不是听说你带了恰犽族人回来嘛,就过来看看。”   沁卓皱眉看了他一眼。他原本想待会儿再跟寨主说他们的身份,谁知道就在这门口被小六说了出来。   果然,高大的男人脸色不变,只是步子一顿,脸上笑容变回似是而非的样子,斜眼瞥着沁卓,“恰犽……”   沁卓沉默片刻,竟然直接单膝跪了下去。   大漠寨虽然是是人员冗杂的山寨形式,却没有那种占山为王的土匪做派,池之慕几人也从不摆山寨头子的架子,还真没有这种动不动就下跪的规矩。另外,大漠寨的列位是按照上砂山时间的先后顺序,沁卓跟阿若耶、小六几人是同一时间来的,是以年纪虽不老却也是大漠寨的元老。   他这一跪,在场几个人齐齐被吓了一跳。红发少年面色一僵,有些后悔这样特意提起恰犽族;但是,恰犽和克岚的事沁卓大哥不是很清楚吧,否则怎么会带这些人回来。   池之慕面上笑容收敛,沉声喝道:“起来!”   “寨主,他们……”   男人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说了,起、来。”   沁卓听得他声音不对,下意识抬眼,正对上大漠寨主那双褐色的瞳孔,顿时一凛,当即便照着对方的话起身。然后才反应过来,垂着头低声呐呐:“寨主……”却半天没说出什么来。   红发少年喊了声:“大哥……”,被池之慕眯眼一瞥,后半句话就收了回去,尴尬地挠了挠头。   男人看了沁卓一会儿,直看得十五一行人背上渗出冷汗,这才冷哼一声往过风堂走去。几个人连忙跟上。曲和不明就里,模模糊糊直觉还是不插手大漠寨家务事比较好,却还没等她离开,前边响起杂乱脚步声,过风堂里的客人已经走了出来。      大漠寨的寨主停住脚步,眸色深深,嗓音低沉,“呵。”   这一声冷笑连曲和都听出了不对劲,心头警觉忽起,蓦地抬头看去,当即见到前面那个高大的男人抬手起掌,掌风过处惊起一片风声。   “大哥!”   沁卓脱口喊道,连称呼变回了最初的那个都没意识到,闪身就往那些惊慌失措的恰犽族人前边挡去。   池之慕最初成名大漠靠的并不是那把硕大的重剑,而是一双手。他的拳法苍劲有力,他的掌功飘忽莫定,后来才偶尔用用那把来历奇特的重型兵器。他的这一掌着实不留余力,即便是沁卓全力以赴也不一定能接下,更何况他根本没有刻意去挡这一下。   “唔——”   黑衣裹身的男子闷哼一声往后摔出去,直直撞在过风堂门匾下边的柱子上,又“噗”一下摔在地上。身体被剧烈撞击的沉闷响声惊醒了小六一行人,又不敢直接去拦池之慕,只好上前去查看沁卓的伤势。   “寨主手下留情!”这是满脸担忧之色的十一和十五。   “你做什么?”这是被惊住的曲和。   红发少年一把抓住男人的袖角,“大哥!大哥别、别动手,那是沁卓大哥……”   池之慕甩开少年的手,看着那边匍匐在地挣扎着起来的人,脸色愈发难看,“你还学会代人受过了?”   沁卓低咳了几声,将胸口翻腾的痛楚压下,这才扶着一旁的柱子慢慢起身。其间一个恰犽族女伸手想要扶他,被拒绝了,少女咬了咬牙,棕色的眸子里水光闪烁。   “寨主……大哥,沁卓只是以为,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沁卓执拗地看着前方,语气仍是平平稳稳的冷淡,只隐隐透出一份祈求之意。   “机会?”池之慕勾起唇角,转眸看了一圈,被那森冷无情的褐色眼眸扫过,十几个恰犽族人心头一冷,登时升起一股无以言喻的恐惧。   异族后裔的大漠寨主冷冰冰道:“我怎么不知道,索塔格有什么机会是平白给出去的。”眼眸一转,对上了那个站在沁卓身边的恰犽族女,“是因为她?”   沁卓心中一紧,身形却未动,只抬眼看着池之慕。   于是池之慕轻轻眯起了眼。      小六虽然仗着年纪小、资质老喜欢玩闹,但也没想到这事会发展成这个样子,都动起手来了。——他这次真没有想要玩闹的意思,只是沁卓带回来的人让他不放心,这才从祭祀上跑出来,谁知道还是惹出了麻烦,明明他只是把恰犽族的身份提前说了而已啊。   “大哥……”   刚开口又被堵了回去,“你闭嘴,回祠堂去。”   红发少年张了张口,看了眼神色惴惴的众人,看了眼面色各异的恰犽族人,最后再看了下池之慕,果断转身往山顶走去。大不了事后跟沁卓大哥负荆请罪好了,少年龇着牙想,到时候把三姐和五哥喊上,沁卓大哥应该不会为难我了……吧?   有几个人跟着少年走了,但十一和十五还神色紧张的站着,被池之慕的气势压得一句话不敢说。   这种氛围下,曲和也没法说什么,只是看着十几个恰犽族人面色惶惑,心有不忍。   十几个异族人形色枯黄,装容狼狈,全部都是老幼妇孺,没有一个青壮年;确切的说,那里面只有一个男子,正是打头那个身形颓唐的年迈老者。   此时老者眼见帮助了自己族人的青年被他口中的大哥打伤,明白那人大概是不愿意收留他们的,心中既悲凉又悲愤,虽然知道这是勉强不来的事,还是忍不住愤然:   “寨主身为大漠之主、草原异族之首,竟然对我们这些没有任何威胁的老幼病残,也心有疑虑吗?草原神明在上:值此新年之际,青木呈欣,万物复苏,正是恩施润泽、互相庇佑的时候,寨主难道要拒绝一个濒临亡族的异族,只愿祈求安身之所的微薄请愿吗?”   年迈老者苍凉的语气在宽敞的院子里回响,带着某种千万代传承的悲怆。   这样的悲怆配着恰犽族人落魄无依的模样,愈发显得草原竞争的残忍,以及眼前这个男人的冷酷。曲和皱了皱眉,却听到池之慕冷笑一声。   大漠寨的寨主勾着唇,似笑非笑,眸中色泽愈发深沉,“恰犽的大祭司,你现在跟我说这个,不觉得好笑么。”   老者抬起浑浊的双眼看着他,有些微疑惑。   池之慕嗓音低沉,“大祭司,你是老得忘了当年的事了吧。如果忘记了,不妨去山顶看看,再好好想一想,你现在脚下的这片土地,曾经属于什么人。”       ☆、第三十九章      没等池之慕喊人将恰犽族人带往山顶,祠堂的方向就传来了低沉绵长的钟声,是祭祀暂告休憩的意思。幽长苍凉的祭祀钟乐,从砂山山顶传出,向着草原四面八方飘散,正好打断了过风堂前的剑拔弩张。   应和着钟声,翱翔的黑隼长声鸣叫,宣告天空的领主权利。   这种出没在索塔格深处的凶禽拥有敏锐无双的视力,锋利的喙和爪,强有力的双翅和迅猛的爆发力;向来独来独往,却能与狼群作对,甚至敢于挑衅草原豹族,同类之间也往往为了争抢地盘而不死不休。   事实上,这种草原高空的霸主并不常见,尤其是当它们以被人类豢养的身份出现时,愈发显得惹人注目。   恰犽的大祭司从祀乐中回神,听着高空中传来的凶禽鸣叫,蓦地脸色一变。      “驯隼……”苍老的长者举目打量着屋舍错落的山梁,眼底的情绪剧烈翻腾,随即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高大的异族男子,往后退了一步,唇角微微颤抖着:“你,你是……”   “想起来了?”池之慕冷淡地看着他,轮廓深邃的面庞上一片隐晦的肃杀之意。   “大祭司,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不妨一并说了吧。”   这话里的不祥意味十分明显,恰犽的大祭司脸色惊惶颓败,一时没有说话。   而沁卓只想着砂山每年都有异族前来投靠,虽然不知道为何这一次池之慕的反应这样奇怪,但仍想求情:“大哥……”   池之慕看了他一眼,“不然我们就按照规矩来?”   沁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池之慕双手环胸,抱臂看着十余个恰犽人的目光好似在看货物一般,“索塔格的规矩,投靠他族,总得有点诚意。”随后,男人眯了眯眼,“或者,按照我大漠寨的规矩来也行。”   大漠寨的人都在山顶祠堂,敞亮的院子里十分空旷,在场诸人中除了他二人,就只有十一和十五是大漠寨的人,听到这句话脸色齐齐一变,“寨主!”   池之慕扫了两人一眼,似乎有些奇怪他们的反应,“怎么,当初你们不是这样进来的?”   十一道:“寨主,他们……都是老人、孩子和女人,这,怎么能一样?”   “哦?当年你不也是个小兔崽子么;亓老就是个老头子,阿若耶也是女人。”   十一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但——”十五刚开口,池之慕就道:“大漠寨不留无用之人。还要我再说一遍?”   两个人同时收声。砂山规矩不多,却都极重,是众人在山顶的祠堂前共同决议下来的,其中一条就是大漠寨不留无用之人。   其实,十一和十五会开这个口,无非是看在沁卓的面子上,毕竟他宁愿抵着寨主的怒火都要留下这些人,这副意绝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那个人。都是沉默寡言心意难猜的人,当初那个人闹得那么大,后来更是直接离开漠西去了云重中土,谁知道这次压着沁卓的意,又会出什么事呢?   ——但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寨主的意,更不好猜啊。   两个青年沉默地退到一旁,正想着是否要去通知三姐和蒙恪?男人的目光已经转了过来,像是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一样,大漠寨主褐色的瞳孔里清清楚楚传达了一个意思:都给老子待着,别动歪脑筋!      场上唯一不受池之慕气势压迫的也就只有曲和了。在某种程度上,她这样的,大概就是无知者无畏。他们在说话的时候掺杂了一些异族语言,曲和听不懂,只猜了个大概,觉得就是沁卓带了人来投靠大漠寨,而池之慕不同意那些人留下。   曲和轻声问:“大漠寨的规矩,是什么?”   十一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反而是十五,想了片刻道:“寨主是说,他们想要留下来的话,必须有投诚礼。”   曲和奇怪了,“投诚礼?那是什么?”   “不一定。”十五想了好半天,还是没想到要怎么说,比划着说:“每个人是不一样的……,反正能证明你的能力就行。”   “那你们刚才——?”脸色变那么快是什么意思。   十五顿了一会儿,“像恰犽族这样举族迁来的情况,族里的男人是要走‘沙塔’的;没有男人有小孩的话,就女人走;只有小孩的话,就自己走。走得过去,就证明青木神庇佑,砂山也欢迎他们;走不过去,砂山是一个人也不收的。”   “沙塔是什么?”   十五莫名的看了她一眼,“‘沙塔’就是‘沙塔’。”   奇怪的不知道是哪一支异族的语言发音,曲和放弃这个,转而问道:“你们都走过?”   十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会儿才点头,“当然。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然后曲和才反应过来,他的停顿是因为——十多年前的十五大概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却是自己走的“沙塔”。      沁卓当然明白砂山的规矩是什么。池之慕给出的另一个选择也差不多,索塔格异族纷争冗乱,想要投靠他人,诚意必须足够,——就恰犽这种只有十几个女人孩子的情况,哪里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得上诚意二字呢。   沁卓按着胸口咽下一口血腥气,恳求道:“大哥,恰犽于我有救命之恩。”   “那是你的事。”池之慕略略扯了扯嘴角,轻描淡写,“恰犽于我还有亡族之恨呢。”   此话一出,场面瞬间死寂。   沁卓惊讶地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恰犽族女,异族女子脸色茫然,转头去看前方的大祭司,却见老者脸色更加灰白了,竟有几分怆然,身形都显得狼狈起来。   这样的反应,看得恰犽族人又是奇怪又是惶恐,生怕大祭司承认眼前的这个男人方才所说真的属实;毕竟他们从大漠深处逃难而来,一路上遇到的异族群落,一听闻他们身后的人,根本无人敢收容他们。他们在大漠与草原的交界上十分凑巧地遇到了了那个黑衣裹身的青年,他是第一个无惧他们身后那些人的人,他带着他们来了草原南端。其实他们一看到山下那些无处不在的黑隼雕刻,就认出来了——大漠寨。   索塔格无人不知的凶禽,黑隼;草原无人不晓的霸主,大漠寨。   那一瞬间,他们才真正从凶险逃亡的惊惧和路途遥远的疲惫中看到了曙光,甚至有女人抱着孩子喜极而泣。放眼整个索塔格,也只有大漠寨能与那些人抗衡了。   然而才一见到那个传言中的大漠寨主,对方就是冷淡甚至是厌恶的态度,现在更是说出了两个部族有血仇,女人们顿觉眼前昏暗,再无光明。      沁卓心中惊愕,猛地想起一件事来,语气都不稳了:“大哥,你是说,是,克岚……?”   池之慕不理他,只看着恰犽的大祭司,冷淡道:“说吧,你们想怎么办。”   年迈的长者回头看了一眼单薄狼狈的族人,苍老的声音并不带过多的期许,“大漠寨的规矩,是什么?”   池之慕并不意外,冲着沁卓支了支下巴,“你说。”   黑衣裹身的男子脸色也很差,半晌,只道:“‘沙塔’。”   恰犽族女们抱着孩子,努力抑制着仓惶,转头去看大祭司的指示,但年迈的大祭司听到那个词,连眼中最后那抹微弱的光线都消失了,口中喃喃:“沙塔、沙塔。”   高大的男人嗤笑一声,“怎么,不敢?”   大祭司猛地抬眼狠狠看着他,“克岚后人,你竟如此心狠!”   “哦,大祭司不觉得这话很耳熟吗。”池之慕勾起唇角,“我大漠寨恩怨分明,沁卓要报恩,好啊,他不是把你们带到砂山来了么,机会就在你们手中,要不要的,自己掂量吧。我都把克岚和恰犽的仇往后推了,大祭司还觉得不够仁慈的话,我也没有办法。”   曲和有些不忍心,皱眉轻声道:“喂,你这样太过分了吧?”   十一和十五没想到她真的敢在这个时候,当面指责他们的寨主,双双瞪大了眼看着她。   池之慕原本就压着性子磨了半天已经很不愉快了,听到这一句,蓦地眯了下眼,微微侧头,一双眸子暗光浮动,嗓音压得极危险:“你最好,不要说话。”   曲和张了张口,竟真的没再出声。      恰犽的大祭司突然咬牙道:“恰犽族原本世代居住于大漠深处,这一次遭到大劫难,被逼得远走草原,你不想知道里边的缘故吗?”这几句话用的又是异族语。   池之慕抬起褐色的双眸,“啧,都这个时候了,大祭司竟然想跟我做交易?”   老人紧紧盯着他,异族语言字字咬得极重:“有关于挽歌、占卜、扶渊,有关于大漠、黦海,有关于克岚!”   异族大祭司口中吐出的几个词,放在几年后的云重甚至是整片大陆,都足以引起大范围的动荡,但在大漠寨主的耳中,唯有最后那个词才是重要的。   池之慕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转头看沁卓,“追杀他们是什么人?”   沁卓当然如实回答:“大漠空城。”   池之慕顿了片刻,对大祭司道:“显然你知道的消息很重要,重要到让你自认为能用来换取你们的性命。但是你看,知道是大漠空城的人,十天半个月、一年两年的,你们和他们之间的事我总会查得出来,和克岚族的关系我也会知道——那你们还有什么用?”   老人只道:“你查不出来!如果恰犽亡族,那些事就将永埋沙漠之底,永生永世,不见天日!”   池之慕冷嗤一声。在索塔格上,没有什么是大漠寨查不出来的。   这时,几个人听到身后一个声音——   “大漠空城?”   几个人后边几句话用的都是异族语言,曲和听不懂,却听到了那个词。年轻的云重女子抬眼重复道:“你们刚刚说到了大漠空城?怎么回事?”       ☆、第四十章      曲和犹记得,去年秋天的时候一个人深入大漠,耗费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寻找那座传说中深藏大漠的城池,终是无果。她这次出来并不比上一次准备充分,甚至更为仓促,非常不确定能否找到大漠空城的位置,结果在这草原南端、大漠寨的砂山距地,无意中听到了大漠空城的消息。   当然无论曲和的出发点在她自己看来有多么地重要,池之慕只觉得这个姑娘真是太不会看人脸色了。   男人冲着曲和的方向支了下颌,“十一,送她回房。”   十一对这个陌生女子的警惕比十五重多了,当下也不多说,几步走到曲和面前,“客人请。”   曲和看了眼十几个形色狼狈的恰犽族人,皱着眉,“凭什么?”   男人嗓音低沉:“就凭这里是大漠寨;而我,是它的主人。”   池之慕的个子很高,年轻的女子不得不微微仰着下巴说话:“身为头领,□□武断,终非长久之策。”   池之慕被气笑了,“身为一个做客的人,特别是一个女人,你更应该知道客随主便这个道理吧,而不是什么似是而非的纸上谈兵之术。”   “寨主既然看不起女人,还非要为难几个女人孩子做什么?”   “这是克岚与恰犽之间的事。”   “可我怎么就看到寨主你一个大男人欺负妇孺之辈呢。”   “我说你不知道规矩就别跑出来乱说话。”池之慕不耐烦地道:“两族仇怨,外人不得插手——这个道理究竟要说多少遍你才会明白?”   “要不是走投无路,他们怎么会不远千里而来?”   “你那多管闲事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收一收!”   他这一说,曲和顿时想起了大漠里的那件事,对方那草菅人命的形象越发具体。下巴一抬,语气也就越发不屑,“我素来如此,便又与你何干?”   池之慕深吸了口气,弄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跟这样一个小丫头说五道六、解释个什么劲儿,刚才那满腹的仇恨都硬生生被搅乱了,竟然诡异的冷静了不少。   “够了。这事跟你没什么关系。”池之慕转向一旁目光略显呆滞的青年,不耐烦地沉声道:“十一,给我把人带回去,今天之内别再让我看见她;否则,你就自个儿去刑堂吧!”      十一和十五,包括心绪繁杂的沁卓都还有些吃惊。毕竟能不畏惧这个男人的气势跟他吵起来的人真是很少见,三姐都只是会呛他两句,真遇到他的劲头上,阿若耶还是要避其锋芒的。而眼前这个年轻的姑娘居然真的敢跟寨主争吵起来,而且寨主居然也没有真的动怒。   十一再次向着曲和做了个请的手势,但曲和并不动,嘴巴抿紧,眼神半分不退让,背上弯刀低低嗡鸣,已经是一副要动手的架势。   池之慕面上神色已经恢复寻常,褐色眸子深不见底。“你可掂量着点儿。”   说着抬手一掌,院子边上一株苍老的乔木咔嚓一声,两人合抱都不一定围得过来的树干拦腰折断,嘭一声砸在地上,扬起大片灰尘,其间夹杂着不知是谁的抽气声。。   面对这样□□裸的威胁,曲和反手抽出了弯刀。   [十刹]出鞘,漆黑的刀身衬着年轻女子略显苍白的脸色,在新年伊始的阳光里形成一种微妙的反差。   池之慕在大漠里见过她的弯刀出手,确实是很好的兵器,当时还闪过念头:如果与弋阳对上的话,不知道轻与重、灵动与沉稳哪个会更有胜算?但现在池之慕手边并没有趁手的兵器,眼见一个黑色的弦月影子划过来,男人不避不让,反而眉峰一挑抬手一掌拍了过去。   院子里兵器出手的响动率先惊动了高空上的隼,黑色影子短促地鸣叫,蓦地一个俯冲,从九天之上急速下落!   曲和听到细微破空之声来势迅猛,反身将另一把弯刀划出去,却眼见是那只黑隼,微微一讶,后劲不自觉就收了两分。   池之慕眼角瞥到这一幕,还有空闲嗤笑一声:“你最好别小看它。”话声方落,他的掌风与弯刀撞到一起,眼中眸色一深,脚下微微退开了些。   两人动作间掀起的气浪将一旁横倒的老乔木推开了大段距离,枝桠断折,尘土飞扬,惊得在场的没反应过来的众人纷纷退让。   不远处站成一团的恰犽族女们神色又惊又疑,目光不确定地在年轻女子身上打转。      曲和如果能见到《天垂?名兵录》的话就会知道,戚叔为她打的这对[十刹]弯刀赫然册上留名,列位六十九。比靖王爷的莫阑剑还要靠前。   黑隼面对这样一把弯刀,竟然跟他的主人一样半分不退让,伸出两只尖利的爪子迎上去;两道黑影于半空中相遇,黑隼长声鸣叫,仍是草原高空霸主的气势一把擒住刀柄扑棱着翅膀就要贯力腾起。但[十刹]是名兵,就算曲和身上有伤还收了两分力,它也还是列位前百的大陆名兵。   弯刀上的力道曲和最清楚,此时看到黑色的飞禽双爪开裂渗出鲜血,甚至从下方都能看到它脚上翻出的白色骨头。而黑隼竟然仍不放开震颤不已的兵器,鸣叫声一声比一声尖锐高亢,里面没有丝毫的妥协之意,直听得人骇然动容。   曲和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皱着眉抬手,想把弯刀收回来。   但这个时候,另一把弯刀挟着池之慕强悍的掌风飞回来,曲和手伸到一半,偏了下身子去接这把来势汹汹的弯刀,抬眸看着池之慕几乎有些气恼了:“让你的隼放开弯刀,它的脚!”   池之慕不置可否,“它抓住的东西,从来没有放开过。”   曲和更加不敢收回弯刀了,看黑隼那架势,她这边一用力那边越发不会放松,只怕那双利爪会折。这种飞禽一看就是索塔格稀罕物种,又是池之慕养着的,曲和自己就有一条腾蛇,她那心软的毛病,对各种各样的动物都有些下不去手。   半空中黑隼仍在扇动翅膀,宽大的羽翼掀起剧烈风尘。   飞禽鸣声高昂,眸色凶狠,哪怕脚下血肉模糊。   池之慕啧一声,不知道摸了个什么东西放在嘴边吹了起来,那声音古怪得很,刺啦得人耳生疼。黑隼听到这声音终于松开兵器,收爪往高空飞去,鸣声中似是不甘不愿。   没了束缚的弯刀在半空中划出一个黑色的光影,院子边的枣树应声折断,弯刀这才转回曲和手中。   黑色的[十刹]不住地嗡鸣,大概是也很不甘。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恰犽大祭司突然张口说了一个句子,恰犽族人目光转向曲和,惊讶恭顺之色溢于言表。   沁卓、曲和、十一和十五刚从飞禽与弯刀的搏斗中回神,加之恰犽族有自己的语言,几个人都没听懂老者的话。却听池之慕冷笑一声,以同样的异族语言回了句什么,霎时,大祭司混合着绝望的仇恨面色宛如厉鬼,竟生生教人胆寒。   池之慕的回应很简单,“痴人做梦!”说着便一掌拍过去。   沁卓伤势严重,曲和站得远,十一和十五没反应过来,大漠寨主这一掌结结实实打中了年迈老者的胸口。平波无奇的掌风,轻飘飘撞在人身体上,不同于沁卓被打出去老远的情况,恰犽的大祭司只浑身一震,整个人就瘫倒下去,一滴血都没见,人已经没了呼吸。   沁卓身旁的棕色眼眸女子惊叫一声,跌跌撞撞跑过去,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上。她似乎是想试图搀扶大祭司,但伸出去的手一直在抖,嗓音哽咽得不成声。   沁卓身子晃了晃,到底还是垂着眼没再做声。   “你!”曲和心头火起,一把攥紧弯刀,没想到刚提气却先吐了口血。   池之慕心中却是顺了不少,瞥一眼脸色苍白的年轻女子,“你还是回去琢磨琢磨你那刀法吧。”   池之慕道:“你那刀法古怪得很,趁着还早,琢磨琢磨什么地方不对,别到时候把自己练成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曲和哪还有心情管这个。她每次遇到他都是这种情况,还每次都阻止不了,曲和现在心情极差:“你说的按规矩来呢!”   “机会我给了,他自己没抓住怨得了谁。”池之慕不耐烦道。   曲和一滞。   阜城对峙,他说是误会一场;大漠孤女,他说是两族纷争不插手;这一次他说是亡族之恨。为什么每一次他都是有理由的?为什么他们都是对的?明明都是动手杀伐、死人的事,人命难道不比缘由重要?不比规矩仇恨重要?   远离人世的含仓崖长大的女孩子,根深蒂固的观念:生命的价值远远重于其他,功名或者仇恨;而恩情又重于生命。——毫无疑问,白闲教出来的。      池之慕没兴趣跟她解释,也觉得没这个必要。只顺着自己的话题往下说:“你没发现自己眼睛不对么?”   一旁的十一正好抬眼,顺着池之慕的意思看了眼曲和,惊愕地退了两步:“你——?!”   曲和看到十一的反应,也稍稍回神,“什么?”   十一转眼看了眼池之慕,这才用云重语说道:“眼睛,朱色。”   曲和一愣,下意识抬手摸了下眼角。   “跟昨天在川泽的时候一样。”池之慕眯着眼,褐色的瞳孔似乎在说:你还敢说你那刀法没问题。   曲和有些怔愣,垂眸看手中安静下来的弯刀,眼底疑惑茫然。   在川泽的时候,她心绪起伏大控制不住内劲,可能误打误撞练成了隐刀刀法的最后一式。但事后她却一点儿记忆也没有,也试图过再练习那一式,却没成功。并且她对眼眸的颜色变化之事,一无所知,师傅、九叔都没有提及这个。   眼见曲和终于被分去了注意力,池之慕这才看了眼大祭司尸首旁聚在一起的伶仃妇孺,又看到沉默站立垂着眸的沁卓,顿时烦躁地皱起眉。   “沁卓,有什么话现在说,过后就别学老二那样抓着事情不放。”   黑衣裹身的男子沉默片刻,语出惊人:“寨主,请让沁卓离开砂山。”       ☆、第四十一章      池之慕眸光一滞,冷静地看着他。   十一和十五就没那么冷静了,脸色剧变失声道:“沁卓你要离开大漠寨?”   青蒂十五年,池之慕在克岚旧址建大漠寨,当时草木葱郁的砂山,除了山顶的祠堂千万年来屹立不倒,就只剩下一些残破的焦黑痕迹——那是克岚族曾生存过的证明。十年后,当年那个人烟寥寥的砂山也已经屋舍遍布,千余户的常住居民和数以万计的流动人口使这里成为继漠西十八城外,草原上最为繁华的居住地。   而当初少年青葱的克岚遗孤已经长成高大男子,统率着草原南端各异族,他的名字传遍漠西各处。   最初跟着池之慕的人里,就有沁卓。      离开大漠寨……?黑衣裹身头戴巾布的男子微微一怔,常年冷峻无波的面颊上浮现茫然之色。   “我……”   池之慕毫无意义地啧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沁卓顿了一会儿,理清了思路才道:“寨主,沁卓不是这个意思。”   “哦。”   “‘索塔格上的儿女,许出去的诺言,会随着草原的风、大漠的沙去往神明的住所,神会在九天之上注视;风起云涌,日落月生,直到践行承诺……。’”   这是索塔格上最广为流传的祀神语句,几乎人尽皆知,是以索塔格草原和沙漠上的异族都重诺,甚至重逾生命。   沁卓念完,也不多做解释,只简单道:“寨主,沁卓曾答应恰犽:带她们到安全的地方。”   “即便是她们的大祭司已经死了?”   大祭司的死亡,很大程度上是一族文字和祭祀的终结,也是亡族的先兆。   沁卓应道:“是。哪怕她们只有一个人。”   池之慕脸色淡淡的,“克岚与恰犽的可是有夙仇的,你担心我对她们动手,又要践行你的承诺,所以打算离开砂山。你在威胁我呢,沁卓?”   黑衣裹身的男子立刻低头,“沁卓不敢。沁卓只是想着先带她们找到合适的地方,在此期间,不敢动用大漠寨的名号。回来的时候,沁卓会去‘沙塔’走一遍。”   十一、十五脸色微微放松,但一想到他这种要回来还打算走的,算是什么情况?别的不说,走一遍‘沙塔’上山,地位可是降到底了;再者,‘沙塔’有那么好走么。两人的神色又难看起来。   池之慕微微眯着眼,“我可还没说会放过她们呢。”   “寨主会的。”这一句斩钉截铁。   “哦,”池之慕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他,“沁卓,恰犽可是联合云重人灭了我克岚一族,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破例?”   沁卓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眼里十余年的信任并不变。   池之慕眼光扫过目光惊惧的女人和不知所谓的孩子,其中最大的那个四、五岁的男孩估计已经开始明白世事,面上仇恨之色很是眼熟。池之慕轻轻勾唇,是了,当年的自己,不也是这样看人的么。   “沁卓,小孩子可是很记仇的。”   黑衣裹身的男子有些迟疑了:“寨主……”   不过,池之慕随即轻狂地笑了声,“不过我也不在意就是了。”   “十五,将人带下去。”大漠寨寨主的嗓音低沉,有股明显的不爽情绪,“沁卓,你自己去一趟刑堂吧。之后要做什么随你;‘沙塔’就别走了,成什么样子。”最后几个字语气极为不屑,见沁卓还想说什么,男人眼一眯,警告之意昭然,“或者你是想不用回来了?”   “不,沁卓不敢。”沁卓顿了顿,感激之意并不言语,只郑重敛色,俯首躬身。又侧头看了恰犽那边一眼,慢慢往外边去了。      池之慕的脸色并不因沁卓的感激而转变,随手一挥,那株无辜的老乔木再次从中折断。尘土飞扬间,十一、十五大气不敢出。   寨主的脸色……,十五暗自咂舌,不知道这次遭殃的会是谁?但好在这事总算落地了,反正刑堂那边也是沁卓大哥的人,应该没事。   十五走过去,刚想喊十几个恰犽妇孺跟自己走,不提防那个四、五岁的男孩子突然挣脱了母亲的手猛地冲着池之慕的方向跑过去。十五下意识伸手一拦,竟然没拦住,男孩一个俯身从他手臂下边蹿出去,十五心下一惊,连忙回头看去。   因为逃亡奔波而身形狼狈的男孩一头撞到高大男人腿上,双手死死抓住他的小腿。如果男孩再长大一些的话,他这手倒是很令人眼熟,是索塔格上摔跤惯用的招式,只是他人太小,不伦不类的手法看得人既心酸又好笑。   池之慕脸色原本就不好,这下直接抬手按在男孩乱糟糟的头顶。   被十五拦下的恰犽族女发出悲切呼喊,眼底惊惧慌乱交织重叠,语不成调。   虽然池之慕没用劲,但成年男子手上的力道本来就不轻,男孩一时动弹不得。眼神凶狠地挣扎踢打,低吼几声,竟然也让他挣开了,猛地偏头一口咬在池之慕手上。   池之慕对手上渗出的血毫不在意,啧一声,也不挣开,另一只手拍了拍男孩的肩,居然用一种教导的语气道:“小子,从现在起你就是恰犽的男人了。像这种时候你就应该忍下来,带着你的族人找一个好一点的居住地,等到有实力了再回来找我报仇。用他们云重话来说,这叫作韬光养晦。”   池之慕收回手,男孩毕竟年纪小,气力用尽反而跌倒在地上。犹自抬起一双狼一样的眸子狠狠盯着他。   于是男人眯着眼道:“这双眼睛,不愧是索塔格的子民呵。”   “恰犽的小子,记住了:多年以前,克岚亡族皆因你恰犽族所为,今日砂山之上,杀你恰犽大祭司敲响你亡族之音的人乃克岚后裔,我的名字,叫作池之慕。”   大漠寨主嗓音低沉,素来轻狂不羁:“索塔格日落月升,我等着你来复仇。”      曲和越发看不明白池之慕此人。   他明明视人命清寡,对他人的生死毫不在意,却恪守规矩,哪怕是亡族之恨也不能让他对妇女孩童动手。并且自负得完全没边儿了。他明明一开始就不打算为难那些恰犽族女和孩子,却不屑于向任何人解释。   新年的太阳升高了,山顶祠堂又传来悠远绵长的钟乐。   古老的年节祀礼,千万年来不曾改变,哪怕朝代更迭、山河易主,哪怕物换星移、新仇抿旧恨。      后边几天,曲和都没有见到池之慕。   倒是热情爽朗的三姐阿若耶时常过来嘘寒问暖。有时候高个子异族男人蒙恪也会来,跟在三姐后边一脸憨笑,脸上的疤初看时有些恐怖,多看几眼后竟也觉得别有草原儿郎风范。偶尔也会见到十五和十七,一个惊叹于曲和的刀法对她表现得极热忱,一个被蓝雅等众姐妹取笑后更不敢直视她,至今仍躲着人走。   这大概是曲和度过的最热闹的年了。   短短几日的时间里,她尝到了草原南北各个异族口味迥异的年节食物,见识了不同风格的庆贺和祭祀方式,还有各种各样的比试。   特别是箭术。   不过是一张弓一支箭,竟也能比出这么多花样来。速度,力量,精准度,这些是最基本的;骑射和远程射也是必备的,可是要求射手多箭齐发、百发百中就很罕见了,更别说那些高难度的肢体动作要求。   大漠寨无论弓还是弩,用的都是雕刻着黑隼的箭枝,非常具有特色。年节时候的箭术比试,随处可闻的弦动之声,抬眼可见的纷扬箭枝,足以窥见扬名索塔格的黑隼弓箭的威慑力。      曲和身上好一些以后,对草原上或清冽或浓烈或余味绵长或后劲十足的酒,皆是来者不拒,这让好酒的草原人越发高兴。不几日,曲和已经深得砂山众人喜欢。   期间,曲和曾几次试着使出隐刀刀法,却一直没注意到自己的眼眸有什么不同,不能确定之下她也不想让师傅和九叔操心,索性将这事搁在了一边。   初五那天,池之慕突然出现在南屋这边,靠着院角的梅树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曲和回屋的途中冷不丁眼角瞥到地上狭长的影子,因为光线和树枝的问题,她还以为是那些头戴高帽子的浮安城的人,一惊;因为没有带弯刀,徒手一掌拍了过去。   池之慕晃了下身子避开,“我说,你是有多不待见我?”   曲和见是他,一顿,有些赧然,走进屋里去端了漂亮的红铜茶壶出来放在梅树下的桌子上,道:“那我给你沏杯茶,权且当做赔礼?”   池之慕不置可否,看着她手法娴熟斟了两杯汤色暖黄的茶水出来,于是抬起一杯,动作粗放地一口喝了,倒是白白浪费了曲和的手艺。   男人将杯子一放,语气懒洋洋的还带着点嘲讽,“沏茶赔礼?还真是云重人的做派。”   曲和本身也不擅长茶道,倒也不在意对方怎样对待自己沏的茶。她端起杯子,就着两人站着的姿势道:“我好歹也还算是云重人。”   池之慕嘴角微微勾着,似笑非笑的,“十三年没踏足云重的云重人?”   这个男人,实在一点不顾及别人的伤疤。   曲和抬眸看了他一眼,“寨主,你想说什么?”   池之慕也不绕弯子,问道:“你那刀法琢磨得怎么样了?”   曲和摇头。   “这样啊。”池之慕眯着眼想了一会儿,褐色的眸子里闪过光彩,“琉璃,我们比一场?”   “啊?”曲和愣了一下,明白了。当日在川泽是遭遇强敌,后来是伤后对上池之慕,都是身体强弓之末后的反应;曲和自己看不到自己眼睛的情况,跟池之慕比试倒也不失为一个方法。   不过说实在的,她一向不怎么喜欢动刀动剑,而且,曲和转眼看了看院子,“在这里?”   池之慕权且是当她答应了,眼中闪过笑意。这个女孩子在武学上确实天赋异禀,能吸引他注意力的人原本就不多,何况曲和身为隐刀后人,——梁沉的女儿啊,身份可不简单。   “这里太窄,禁不起你那弯刀折腾。”池之慕微微仰脸想了片刻,“跟我来。”   藏蓝色身影倏然而逝。   曲和放下手中杯子,取了[十刹]跟过去。    ☆、第四十二章      池之慕去的方向是院子后边的一处宽敞空地,旁边几株光秃秃的乔木,能看到远处几个过路的人。   “就这吧。”   池之慕看了眼曲和手中的一对弯刀,“我说,你伤好全没有?”   “差不多了。”   曲和这次的伤远没有上次的严重,再加上出来的时候收进包袱里的药俱是九叔手底下制出来的上好良药。曲和翻到大堆药物的时候,很怀疑是否九叔早就知道自己会走?   池之慕点头,“既然要比,就要比得尽力才是。”说完冲着远处走过的人喊了一声:“十五,去取弋日!”   十五一愣,转脸看了看两人的方向,这地方是寨里最大的练武之地,他们这是要比武?这地方边上有的是刀剑戟钺戈矛□□,但寨主居然要用重剑弋日!这可少见了。   青年眼睛一亮,兴冲冲去了。   于是等到十五带着弋日出现的时候,身后跟了一群人。   重剑弋日剑如其名,质地坚硬,非常的重,十五一个人是拿不动的,喊上了十一。两个人抬着剑走到池之慕二人身旁的时候,被男人轻蔑地扫了一眼,随手一抓将弋日握在手里。   “看热闹的都走远点,伤了残了的自己负责啊!”   十一、十五连忙退开,直退到场外的人群边上。人群后边刚来的阿若耶挑起柳眉,笑道:“寨主这是要出手了么。”   蒙恪憨厚地摸着脑袋,“二哥去中土以后,很少能看到跟寨主过招的人了。”   红衣女子眼角弯着,轻笑,“我说的出手,可不是动手的意思啊……。”   “啊?”蒙恪疑惑地看着她。   阿若耶只轻轻摇头,最后忍不住笑出了声,却也不再多说什么。蒙恪越发莫名其妙,看了看她,又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那边的两人。   池之慕重剑支地,曲和双刀在手,眼神相对,彼此微微颔首。   蒙恪脸色微变,迟疑道:“阿若耶,我觉得我们还得再退开一些。”   “嗯?”红衣女子还沉浸在对某件隐晦而不露痕迹的事情的猜想中,只发出了一声询问的轻哼。   异族男子摸着自己的脑袋,“总觉得……有很不好的预感啊。”   阿若耶白了他一眼:“蒙恪,我是女人还是你是女人?还预感!”      但事实证明,蒙恪是对的。   那两人甫一动手,刚走到远处高地上还没赶到练武场的小六只一眼就变了脸色,惊愕半晌:“……!大哥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上次跟他过招的时候还没觉得他这么的——!”   池之慕是不会跟对手讲什么循序渐进的,弋日重剑一抬起来就是狂暴的招式,大开大阖,剑身原本的重量加上他的内劲使得兵器的破空之声非常骇人。   曲和被他这种强悍的力道弄了个措手不及。算起来,她只跟子桑对过招,而息影剑客的剑讲究飘逸灵敏,君子风范十足,哪像池之慕这样完全不讲道理?好在曲和见过师傅和九叔过招,当下敛气凝神,沉着应对。   ——是的,慕容岐用起剑来也是个完全不讲道理的主。白闲跟他对招的时日久了也慢慢摸出门路来,这种时候根本不能按照他的节奏来,否则必输无疑。   池之慕嘴角一勾,慢腾腾道:“琉璃,我说了要尽力。”   弋日重剑斜斜挑起,剑身上的力道还没到曲和眼前就让年轻女子猛地瞪大了眼睛,旋身后急退还是被剑气划到了手臂,一抹鲜血渗出布料。   “用隐刀,不然你撑不了多久!”   池之慕手中重剑一滞,看着她道:“这里不会有人认得隐刀刀法,即便认出来了,我也不会让他们多嘴。琉璃,在大漠寨,你不必顾忌鬼琴门或者中土武林。”   异族男人的嗓音低沉,嚣张而令人信服。   曲和轻轻抿了抿唇。   她几乎将隐刀刀法视作自己的底线,向来不轻易示人。两人一动起招来,曲和完全被池之慕所影响,一时也忘记了他们比武的原因就是验证隐刀刀法跟她的眼眸变色的关系。于是不再后退,手中弯刀交错格挡,被弋日重剑逼得斜身几个腾跃。   年轻女子衣袂飞扬间,两轮黑色的弦月升起,曲和的隐刀也终于出手。      江南隐刀讲究鬼魅灵动,双刀配上了曲和深厚的内力更是难缠,一时间与池之慕的弋日重剑旗鼓相当。   只是他们的劲道都不轻,掀得练武场上原本被踏平的地面都尘土飞扬。看热闹的一群人一退再退,最后索性退到了小六站定的高处,满眼惊叹。   红发少年眼睛盯着那边问道:“三姐,那个女人什么来路?又一个要入大漠寨的人么?”   “不是,就是寨主带回来的客人。”阿若耶睨他一眼,“什么这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小六你可放尊重着些,只怕那姑娘不简单呢。”   “哪里不简单了?不就长得好看一些,功夫好一些。”小六对此嗤之以鼻,虽然也惊讶于曲和的武功,但他对云重人没什么好感。   阿若耶眸子一动,低声笑道:“小六啊,可别怪姐姐没提醒你哦。有些事情,哪里说得清楚呢……你们这些男人,知道什么?哼。”   红发少年听到了只撇嘴而已,继续看热闹不再做声。      两人腾挪间刀光剑影闪动不绝,陆续有高大乔木被他们的余力扫到,咔嚓折断后轰隆砸到地面上,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好好的一个练武场就被折腾得不成样子。   负责砂山对内事宜的阿若耶嘴角微微一抽。   曲和毕竟不是白闲,她完全跟不上池之慕,反而因为对方张狂的招数,引得自己的刀法都狂暴起来。   两把弯刀难得遇到旗鼓相当的大陆名兵,在曲和手中不住地震颤,使得使出来的隐刀刀法威力大增。而池之慕也是越打越来劲,曲和那深厚的内力和隐刀鬼魅的招数让他兴味盎然,弋日重剑光影沉沉。   隐刀刀法一共十式,曲和硬是被池之慕逼得从头到尾尽数使了个遍,漫天的黑色弦月残影。   而弋日重剑厚重难挡,本身也十分耗费使用者的内力。   于是,曲和原本是被池之慕牵引着无法脱身,到后面反而变成了池之慕被曲和制约着停不下来。   两人从日影微斜一直打到了黄昏,远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道后来估计大半个大漠寨的人都围了过来。无奈离得太远看不清楚,离得太近有生命危险,众人干脆就在外边的空地上又组织起小规模的比试,倒也自得其乐,又能遥遥看一眼练武场上的动静,两全其美。      两个人打到后来,脸色都是微变,不得已齐齐收手。   重剑弋日被收回来的时候,强横的劲道尽数跟着反扑,池之慕啧一声跟着退了几步,一把将剑尖支在身前地上,震得整个练武场微微晃动。脚边的土地上蔓延着裂痕,池之慕闷哼一声,半晌才吐了口气。   而曲和那边,她几乎收不住[十刹]!   两人过招过到后来,曲和凭借莫名的感觉果然使出了隐刀刀法的最后一式,这次既没有川泽那样记忆混乱,也没有前几日那样胸口翻腾得呕血。只是这一式使出来,曲和几乎控制不住弯刀,好在[十刹]自现世之日起便跟着她,最后关头嗡鸣不已一头栽进曲和的手里。   饶是如此,曲和还是弄得浑身狼狈,慢腾腾靠向一株斜倒的树,惊魂未定。方才弯刀回手的刹那,她真的觉得会收不住[十刹]死在自己的手里。曲和喘匀了气,眨了眨眼,莫名觉得这个死法估计能把师哥气得醒过来了。      其实池之慕的武功远远高于曲和,原本不会是这种胶着到最后打得难舍难分的情况,但他还是低估了曲和的内力和隐刀的爆发力。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曲和的内力实在深厚得太离谱了;而隐刀,真不愧是江南梁家传承数百年的刀法。   因为距离的关系,除了池之慕,谁也没注意到方才曲和差点被自己的兵器误伤这回事。   池之慕难得的没有嘲讽两句,而是沉默的看了她一会儿,“你刚刚怎么回事?”   曲和没什么力气了,“……脱力,收不住刀。”说着想起眸色的问题,抬手碰了碰自己眼角,“刚才?”   池之慕点头,“最后那招的时候变成了红色,跟之前一样。”男人顿了顿,眯了下眼,“说起来,那红色是一次比一次浅才对。”   曲和无力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池之慕听她应得敷衍,也不知道她真的知道了还是只随口一说。“你的内力又是怎么回事?”   “嗯?”   “内力。”   曲和反应了一会儿,“哦,隐刀有相应的内功心法。”   池之慕嗤笑一声,并不相信,“特殊到你十几岁的年纪就有了这么深厚的内力?”   曲和实在不想绕着这事打转儿了,皱着眉仰脸,“你怎么净对隐刀的事有兴趣?”   池之慕看她,“我对隐刀的事没多大兴趣,倒是对……”后半句收了声,转而说道,“最好你是真的清楚你那刀法怎么回事。对了,你最近好好在砂山上待着吧,鬼琴门的人来草原南边了。”   曲和对自己的各种情况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多谢你,寨主。”   池之慕点头,然后很快皱起眉,“你还是喊我的名字吧。”   “啊?”   男人危险地眯起眼,“你不会是不知道我的名字?”   “知道啊——”   “那就行了。”池之慕说着,将支在地上的弋日重剑□□单手握着。   曲和见他已经就称呼的问题盖棺定论,想了想也就不在意了,反正怎么称呼也只是一个人,于是取过刀鞘准备把弯刀收进去。      “其他事情都说完了,现在来说一下正事吧。”   曲和手下一顿,脸上露出个疑惑的表情,还有什么事么?   池之慕一只手握着弋日剑,用重剑厚实的剑柄一头轻轻敲了敲自己胸口,面上神色一贯的似笑非笑,却让对面斜靠着树干的曲和浑身一凛,不自觉绷紧了身子。   “你……”   曲和从他的褐色眸子里看出了某种深邃的认真。      远处围观的人群早已散了他们自己小规模的比试,沉浸在在曲和二人比武结果的热烈讨论中。无非是猜测寨主是否放水以及放水的原因,闹哄哄一片。   唯有红衣女子阿若耶皱着眉,眼底的不确定越来越明显。   小六震惊于那边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女子的刀法,偏头问:“三姐,她叫……咦?三姐你这个表情是怎么回事?”小六迟疑地退了半步,“上次三姐你露出这个表情,是大哥在祠堂前跟二哥打了一场……?”   阿若耶一把揪住后退的小六,指甲掐得少年龇牙咧嘴,却敢怒不敢言,只哀声道:“三姐三姐,手手手!”   红衣的女子掐着小六盯着那边,咬牙切齿:“池之慕你这个不靠谱的!”       ☆、第四十三章      空旷的砂山练武场上正当黄昏,池之慕将弋日重剑的剑柄抵在胸口之上敲了敲又放回去,看着眼前的人开口道:“琉璃,你嫁给我怎么样?”   曲和收刀的手一抖,差点一刀划在自己腕上。   曲和眨了眨眼,“你说的,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大漠寨的寨主理所应当地点头,“当然。不然你以为还有什么意思?”   曲和嘴角僵着,半晌,“哦。”   池之慕当然不认为她这是答应了,微微眯着眼,“哦什么哦,你怎么说?”   曲和还能怎么说,她脑海里空白了——她实在是跟不上池之慕说话做事的节奏。   还没等曲和把话说出来,轻功过来的阿若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睨了池之慕一眼,像是刚看到他们过招一般指责道:“曲姑娘伤还没好,你这是干什么?”又转头看着曲和关切道:“琉璃,别理他。你身上怎么样?脸色好苍白。”   曲和被打断了,只好轻轻摇头对阿若耶道:“我没事,三姐。”   池之慕皱眉看着跑出来捣乱的红衣女子,嗓音低沉不满道:“阿若耶。”   阿若耶不管他,拉着曲和的手往外边走去,“还说没事,眼底都是血丝呢,是不是昨晚太吵了没睡好?走,去三姐那里,那边没人吵闹,琉璃你刚好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曲和身上无力,又有些愣神,被阿若耶拉着走了几步,身后传来池之慕低低沉沉的嗓音。   “琉璃。”   曲和脚下一顿,回头看去,只见高大的异族男子紧紧盯着她,面上不动声色,褐色的眸子却如瀚海深沉,“你怎么说?”   阿若耶当时就想一巴掌拍在他脸上!真是个榆木脑袋,不会猜女孩子的心思也就罢了,连人家的脸色都不会看了么,没看见曲和眼底清清楚楚的排斥之意么还非要赶着问这么直白。就是勾搭个草原姑娘还得有个信物呢,这种见了两面还什么都没准备就求亲的方式,怎么能对着一个云重中土的姑娘使出来呢,寨主你在想什么?!   阿若耶无法,怒其不争地狠狠看了池之慕一眼,“这种事情总得让人家考虑考虑吧,池、寨、主!”   池之慕充耳不闻,直直看着那个握着双刀的女子。   曲和最后还是没说出什么来就被阿若耶拖走了。   事实上,这种情况根本就不在她这十几年的考虑范围内,池之慕这突然一下,曲和才猛然察觉,原来自己也到了这个年纪了么。于是这个云重女子的反应就是愣愣跟着阿若耶回去,想了半夜终于理出点头绪了,准备去找池之慕说清楚。      曲和从来没去过池之慕的宿处,也不知道在哪里,出了阿若耶的屋子才发现灯影绰绰树影婆娑,院子里边一个人都没有,而院子外边倒是站了不少人,只是面生得紧。   曲和心头一跳,也不知为什么就没走正门,使了轻功从屋檐下边的阴影里掠过。   曲和是循着有人的地方走的,也不敢托大往人多的地方去,走了半天惊觉自己这样的小心翼翼到底是为什么?还没等曲和想出什么来,身后的一个房间里传出个熟悉的嗓音,曲和一顿,隐着身形掠过去凑近了窗户。   这样一来曲和更觉得自己一副做贼的模样,顿感哭笑不得。   很凑巧的,房间里的声音就是池之慕的。他们似乎是在说大漠寨的事,大漠寨的几个元老人物都在,曲和皱了皱眉,这种事她知道得太多并不好。很快,他们商议的事情结束,众人纷纷告辞,曲和正想着是否要出去打个招呼,一抬眼却看见了首先走出来的青年十一。   这个人对曲和一直持有很高的警惕,那种的审视和猜疑也让曲和很不舒服,此时见是他脚步一顿,迟疑那么一会儿的功夫红发少年也走了出来。小六也一直对云重人极不满,曲和干脆就原地站着不出去了,反正她这个时候来找池之慕似乎也不怎么合适。   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屋里却传来池之慕的声音,“阿若耶,下午你什么意思?”   窗户里边的阿若耶的声音有股朽木不可雕的鄙夷:“你还说,堂堂大漠寨寨主,求个亲居然什么都不准备?要不是我拦着曲和,她能当场就拒绝你!”   “呵。”隔着一层窗户纸,那个男人语气里的狷狂之意仍然丝毫不减。“拒绝就拒绝呗,反正她知道我要娶她就够了。”   阿若耶道:“寨主这话说的——不是,你想干什么?”女子的语调突然拔高,“你又想干什么?!”   池之慕懒洋洋道:“娶亲啊,还能干什么。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要娶个姑娘进大漠寨,好让我收收性子么,我觉得琉璃就不错。”   窗外的曲和跟屋内的阿若耶听出不对来,同时皱起眉。   阿若耶迟疑道:“寨主,人琉璃可没答应嫁给你。”   池之慕轻描淡写,“这个不重要。”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阿若耶突然笑道:“哦,寨主,你这哪是娶亲,分明就是要抢亲呐。”阿若耶看池之慕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吃惊之余又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但是,“依我看,曲姑娘那性子未必会由着你胡来,到时候寨主你想怎么办?像下午一样打一架?”   池之慕也不理会阿若耶的嘲笑揶揄,嗓音依然散漫低沉:“反正这是砂山,上得来,未必下得去。”   半晌,阿若耶妥协,“好吧好吧,寨主你要抢一个压寨夫人,我们这些做属下的还能不配合么。我这就去告诉蒙恪,让他把南屋那边看紧点。”走了两步又回头轻笑道:“不过寨主,曲姑娘那性子……,你可想好了啊,别到时候生出什么事端来,会后悔的哦。”   屋外,曲和不知道池之慕做了什么动作,阿若耶啧了两声走了出来,往南屋那边去了。      到这个时候,曲和对里边那个人的歉疚之意已经尽数化为恼怒。   她长这么大,还真没被几个人威胁过,这下倒好,才来了草原两次才见了池之慕几次,就被他威胁了几次了?!   还嫁给他,做梦呢!   气极的年轻女子手已经搭在弯刀上了,因为太用力,手掌上的新伤碰到冰凉的刀柄让她浑身一凛。电光火石间,曲和竟然想清楚了这个时候不能跟他硬碰硬,真打起来她肯定就走不了了。   曲和一个反身,急速往后院拴着枣红马的方向掠去。还好她来时途经了后院,离这不远还记得住方向。   于是当天夜里,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大漠寨的寨主刚确定还没来得及抢过门的压寨夫人趁着夜色正浓,跑了。      砂山是大漠寨的大本营,防御自然不简单,即便是这样新年的半夜里,山上山下多少明哨暗哨都是警醒着的。枣红马比曲和认路,大概也知道主人是遁走,一路上马蹄声压得极低,不嘶鸣不打喷嚏,看得满心恼怒的曲和都分心惊叹了。   “你到底是什么马啊?我在含仓崖下边遇到你的时候,没觉得你这么厉害啊。”   枣红马的回应是昂首蹭了蹭她握缰绳的手。   饶是如此,曲和还是在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听到了山顶响起的低沉钟声。紧接着,由上而下的号角声响遍整个砂山,声乐在寂静的半夜里异常的嘹亮,听得曲和头皮一麻。   回头看去,只见山上碉楼望楼的灯火依次亮起,紧接着是漫山屋舍的灯烛火光,将整个砂山照得如白昼般通明。然后曲和就听到了四下纷沓的脚步声,整齐有序地往最近的望楼涌去。只要点亮了楼上的灯火吹响了楼上的号角,这一片也会像山上一样立刻灯火通明,无处藏身。   即便是情况慌乱,曲和还是不得不感叹一声砂山攻防布置的精妙。听说这是当年建立的时候就设定的,那个时候的大漠寨主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已。那个男人,真是天生的领袖,当之无愧的草原霸主。   曲和只停了一会儿,立刻就趁着脚步声的嘈杂往山下赶去。      从砂山上逃离的这个夜晚,一直到很久以后都还让曲和感慨不已。   夜色昏暗,火光绰绰,身后的钟声号角声此起彼伏,犹如索命般不依不饶。她身边只有一匹枣红马,只带了一个包袱和一双弯刀,在陌生的地方磕磕碰碰往山下走去。草原深夜的风吹凉如水,而马匹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手上。   大漠寨的防御实在是太过强悍。要不是她听到了阿若耶二人的对话走得早,要不是砂山上人数众多很多人都没有见过她,要不是枣红马敏锐有灵气,要不是池之慕的那只黑隼恰好没有歇在砂山,……,要不是运气足够好,曲和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次踏足砂山下的那片草原。   从池之慕发现她离开到她走至山下,只这一段距离,就耗费了曲和带出来的所有的迷药,这还是曲和竭尽全力避开人后最好的结果了。   但是到了后来,曲和也不得不动用[十刹]了。      池之慕赶到山下的时候,那条用木头围成栏杆的上山的道路上已经满是人影,其中刀光剑影,弦动箭发,正是一片混乱景象。   高大的男人站在进入砂山的第一座望楼之上,看着下边的混乱景象,褐色的眼眸中一片晦暗的风雨欲来。   他的速度太快,首先跟上来的只有阿若耶一个人。   红衣女子站在他身旁,掩袖笑道:“我就说吧,曲和那性子啊,怎么可能关得住。”   池之慕嗓音又低又沉的有些危险,“我原本也没打算关着她。”   阿若耶轻轻哦一声,语气里的幸灾乐祸更明显了些,“你都打算强抢了,还指望人好好地跟你拜堂成亲?池寨主,想什么呢你。”   池之慕看了她一眼。   阿若耶却只笑着,并不为之所动,像是没有看到那人眼底的警告和恼怒。她看着下边的年轻女子道:“看样子她是知道你的打算了,这才匆匆离开,估计也气得不轻。你要怎么办?”   池之慕顿了一会儿,却问道:“刚才,你知道她在外边?”   阿若耶立刻挑起柳眉,她虽然不怎么赞成池之慕的这个方法,但要是奏效的话,那个结果还是很令人高兴的。毕竟这几日相处下来,这个草原女子还是很喜欢曲和的,也觉得能有个人被眼前这人看得上真是太难了。但是被他记上一笔也真的不划算。   “喂,池之慕,不能诬陷人的啊。我是看着她好好待在我屋里我才去你那议事的,谁知道回去了才发现人早不在了。再说了,曲和的武功明显比我高吧,她要是收敛了气息我怎么可能知道她在外边。”   池之慕眯着眼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意思。   随后,一袭深邃的苍蓝身影腾身而起,往楼下落去。       ☆、第四十四章      砂山底下有一片沼泽地,这个天然的屏障形成了进入砂山的第一道关卡,为了年关时候出入的方便,大漠寨在沼泽上铺设了浮桥。此时,三十三座彼此相连的浮桥在灯火的照耀之下,形成了一条通往大草原的道路。   池之慕站在山道上,低头看着牵马站在浮桥上的人,“琉璃。”   曲和握着[十刹]眯起眼,“池之慕。”   方才打斗的双方都束手束脚下不了杀手,曲和因为武功高了山下的人太多,也没伤到什么,此时只一身浅绿裙衫有些凌乱;而现在站在池之慕后边的一群人全都受着伤,虽然不重,但也不轻松。   池之慕看着她,“为什么要走?”   曲和抿着唇道:“我原本就是要往西边去的,这些时日以来多有打扰。川泽边上,也多谢你搭救。”   池之慕往前迈了一步,曲和立刻警惕地微抬弯刀。他们二人下午才打过一场,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实力不容小觑,虽然动起真格来曲和胜算微薄,但这个女孩子被逼急了也是个不要命的主,没得双方都讨个没趣。   于是池之慕顿住脚步,褐色眸子深沉地看着她,“琉璃,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怎么说?”   曲和没想到他还在这个问题上打转,气恼之余从心底升起一股愤怒来。砂山山底寒峭的新年夜晚里,一身浅绿裙衫的年轻女子微微仰起脸,温润的云重语都带出了一份决绝:   “不。”   池之慕看上去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面色如常看着她,只是那样的神情看得曲和心头一跳,攥紧了手中的缰绳。他这种沉默的淡然姿态多少有些不同寻常,站在他身后的一众异族人不自觉升起紧张感,大气不敢出,越发小心地看着站在浮桥上的人。   望楼上看着这一幕的阿若耶挑眉啧一声,头也不回对后边跟过来的蒙恪道:“看吧,寨主那自作主张的做派遭报应了吧。”   高个子的异族男人还有些茫然,摸着脑袋搞不清楚为什么寨主带回来的客人突然就选在这样的半夜里下山了,惊动了大半个砂山的属众。      新年里的大草原寒气还未退,索塔格的夜风从千祭山脉的方向刮过来,夹杂着遥远的雪山气息。夜色里的年轻女子衣裳单薄,面色里带着薄红,单手牵着马背对着草原,虽然大漠寨的人马越来越多,曲和却只觉得站在最前面那个人沉默的姿态越发危险。   砂山灯火通明,沼泽边上的两袭人影,一个苍蓝如瀚海,一个浅绿似春草。   就在两人沉默对峙、气氛越来越紧张几乎一触即发的时候,山上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急促的马蹄声稍稍打乱了气氛,一路上站着的人忙不迭往两旁让,很快露出马背上那个朱红色头发的少年身影。   望楼上的阿若耶喃喃道:“小六这个时候来添什么乱。“   红衣女子拉着蒙恪翻身从楼上落下去,正好站在路中央。骑着马的少年连忙扯住马匹,草原长大的少年骑术了得,即使是马匹前蹄高抬直立而起,他也身形不乱稳稳坐在马背上。   小六撇嘴道:“三姐你做什么?我有事找大哥,你拦着我干什么。”   阿若耶看了他一眼,偏头示意:“这种时候?”   小六翻身下马,脸色不怎么好看,“不就是一个云重女人么,你们这么大阵仗做什么,又是钟声又是号角的,我还以为阜城那位领着破狼打过来了。”   阿若耶一挑眉,没吭声,只是站在路中央依然一副拦着人不让过的姿态。   小六皱起眉不满,“三姐,我找大哥真有事,不能耽搁了。”   “哦,什么事这么急,我怎么不知道?”   红发少年脸色难看,又无法对这个看着自己长大的女子发火,顿了片刻突然抬头高喊出声:“大哥——!”   少年清亮的嗓音划破沼泽地边诡异的氛围,那两人齐齐分神,曲和抬眼看了过来,池之慕却只是微微皱眉,并没有回头。   阿若耶没想到他这一下,皱着漂亮的柳眉看了蒙恪一眼,蒙恪无法,摸着脑袋呵呵笑着对着小六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就要上前。小六连忙后退,一边低声道:“三姐三姐,别!真的有事,没骗你们,——东屋那位醒了!”   蒙恪的动作一顿,阿若耶也微微侧目,“你说,他醒了?”   小六连忙点头。“所以我才赶着来找大哥啊。三姐,关系到那件事,先让大哥回山上去东屋那看看吧。”说罢还言辞凿凿道:“什么事不是事啊,总要有个轻重缓急。”   红衣女子轻声嗤笑,“你也知道什么叫轻重缓急?”但是也举目看着那边的两个人,想着要怎么让眼前两件事圆满一些。   但显然有些事情并不能人为控制。      曲和转回目光,再次道:“池寨主,琉璃要往西边去,这就不打扰了。”   池之慕哼了一声,“大半夜的,赶着去送死么。”他望了她一会儿,突然道:“琉璃,你是不是要去大漠空城?”   砂山上恰犽一事,以恰犽大祭司身死、沁卓刑堂领罚结束,当时曲和伤还未好,又被池之慕禁足在南屋,没来得及询问他们提到的大漠空城一事。第二天一大早,沁卓也没等伤好一些就带着十几个恰犽族人离开砂山,前往索塔格草原寻找新的驻地。事后曲和只好去问池之慕,但这个男人说起这事来只三言两语,前因后果细节隐喻全不在意,搞得曲和仍然不清不楚。   曲和点头,“是。”   池之慕脸上露出熟悉的嘲讽神色,“前边有个浮安城,现在有个鬼琴门,你还要去招惹大漠空城。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就你那身份,别管漠西还是中土,那些人随便寻个由头也够你受的了,别管你发没发过誓。”   曲和不是不知道这个,但她也不能不去。   “我知道。”   池之慕面上的嘲讽神情不变,抬起右手往后一扬,身后暗处的□□手随即放下手中兵器。大漠寨主冲着前方抬了抬下巴,“你走吧。”   曲和心中愣了一下,看着他迟疑道:“你——”   “不然就别走了。”男人嗓音低低沉沉。   曲和心中明白,这个人其实对她不错,虽然为人霸道狷狂、一意孤行,但难得为人光明磊落、重情重义。她也知道,如果他不放行,今晚只怕真是一场混战;而面对整个索塔格闻之色变的大漠寨,曲和真的不敢说她能全身而退,甚至连走不走得出这里都难说。但是,她也是真的无法接受自己要嫁给他这件事。   于是毫不迟疑翻身上马,“池寨主,多谢。”   池之慕眸色深沉,只道:“下次见面——。”后边的话却没有再说,只默然看着那个人调转马头策马而去,一身浅绿裙衫很快消失在沼泽地的边界,隐入黑茫茫的草原里去。   大漠寨的寨主沉默半晌,突地眯了眯眼,抬起右手轻飘飘一掌拍在沼泽浮桥上!   浑浊泥水溅起大片,惊得砂山道上马匹嘶鸣,一片压低的抽气声。身势浩大也令得远去的女子微微侧目,只见灯火通明的山道上,那个人傲然伫立,一身苍蓝衣袍深邃如瀚海。      阿若耶走到他身后,语气里已经没有了揶揄,皱着眉认真问道:“你怎么回事?”她原本以为他无论如何也会留住那个女子,是以更多的是考虑事后这么说服曲和,怎么说服小六那些人,甚至连他们成亲时要用草原风俗还是云重之礼都考虑到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池之慕已经恢复了一惯的懒散模样,“没怎么回事。她想走,我让她走就是了,反正——”男人唇角挑了抹不羁笑容,“都一样。”   “……”   阿若耶原本以为经过这件事,他总该明白他性子里的那种自以为是,多少能有所收敛;现在看来,他那种不知打哪来的自信简直让人恨得牙痒!   池之慕收回视线往后看去,“小六?”   红发少年是他们几个领大的,现在看看池之慕跟他身边红衣女子两人的脸色,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直接进入正题:“大哥,东屋那位醒了。”   “哦,他啊。”池之慕抬眼看了一眼山上,“能惊动中土武林千里追杀,倒也是个人物。既然醒了,那就去看看吧。”      夜色深沉,砂山被惊醒的众人陆续撤回,巷道房屋以及高楼上的灯火慢慢熄灭,只有山腰上还亮着灯。   池之慕一行人来到东屋的时候,正赶上蓝雅手足无措地对着院子里的人,一脸隐忍表情。东屋里住的是个跟小六差不大的少年,也是年前被寨里的人带回来的,只是一直昏睡着没有醒,前前后后差不多睡了有七、八天了。   少年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里衣,又不似阿若耶等人有着高深的内力,池之慕等人一进门就看到清瘦的少年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面色却倔强不已。   那种神情竟然让池之慕一瞬间想起了那个浅绿裙衫的女子。   一见到他们,蓝雅松了口气,“寨主,三姐,五哥,小六哥。”   小六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些,虽然他资历确实老,但大漠寨很多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一帮三、四十岁的大老爷们喊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哥”还是不太合适,所以大多数人在喊他的时候都会加一个“小”。   院子里的少年听到蓝雅的称呼,立马转过头来看着池之慕,张口想要说话,却因为昏睡太久嗓子滞涩,一时竟发不出声。   池之慕冲着蓝雅点了点头,“他怎么回事?”   蓝雅很无奈,“寨主,他醒来就一直闹着,又不说话只一味往外走;劝他回去也不听,给吃的也不吃,蓝雅实在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实际上,少年醒来以后就直往外冲,蓝雅要拦着他又不敢用劲,毕竟少年好几天没吃什么实质的东西身上没力气,蓝雅一边要拦着他一边还要注意着别伤到他,对这个年轻女孩子来说实在是无奈。   池之慕上下打量他,偏头对小六示意了一下。   红发少年走过去对着他后背就是一下,拍得原本就无力的少年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转头狠狠瞪了小六一眼。红发少年手一摊。   小六这一拍倒真是帮了那少年一把,又喝了几口水,少年终于开口出声,嗓音还有些沙哑:“你是不是大漠寨寨主,池之慕?”   标准的云重官语嗓音。   池之慕漫不经心点头,“你是什么人?”   少年眼底有些莫名的情绪,慢慢道:“楼宁。云重灯江、江南楼予阁,楼宁。”       ☆、第四十五章      云重国南有河名楼予,水流源自南疆各大山川,自东往西流过南疆边境,途经雁还荒原流入天垂之西的黦海。楼予河的河床异常狭窄,走势起伏不定,水流湍急。   楼予河畔的楼予阁建阁于晁熙十五年。青蒂二十四年秋,楼予阁惨遭灭门,阁中上下一百一十六人除去少阁主不知所踪以外,全部葬身于江南秋夜。   而如今,青蒂二十五年正月初七的深夜,距离楼予河千里之遥的漠西草原、大漠寨的据地砂山之上,那个昏睡了多日刚刚醒来的少年自称是楼予阁的少阁主,楼宁。      大漠寨的二当家早些年就去了中土,这些年来,大漠寨的势力已经不仅仅局限于索塔格草原和大漠,很有插手中土武林的趋势。池之慕当然知道楼予阁的事。   ——楼予阁在云重武林的地位并不重,足够起眼的也只是三年前,那对儒雅得不似武林中人的夫妇携手西行,将那本先前一直不知所踪的墨辰书亲手交到了漠西的砂山祠堂。   但奇怪的是,在楼予阁这件事上大漠寨知道的其实也就这么点。至于灭门一事上动手的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缘故,一概查不到。更可怕的是,不只是大漠寨查不到缘由,要不是墨辰书重现于世,恐怕整个武林都没有人察觉到楼予阁的消失。   一个不起眼的江湖组织,阁里最棘手的东西都已经脱手了三年,怎么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事了呢?做得如此干净,时间还掐得如此巧。      池之慕微微眯着眼,面色不明,“楼予阁——”   少年脸色苍白,抿着唇道:“既然这里是大漠寨,那你们也应该知道我的来意。”   楼予阁能跟大漠寨扯上关系的,除了墨辰书,再不会有其他了。   池之慕不置可否。   而红发少年则明显不相信,撇嘴道:“墨辰书啊?现在整个漠西都是找那本书的人,你说你是楼予阁的少阁主,谁知道是真的假的?”   少年眼底浮现愤恨,但几个月的流离逃亡让这个小少爷长大了不少,明白自己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可以任性恣意、有人宠着护着的楼予阁少阁主了。那些情绪只是一闪而过,随即便被他压了回去。   “我是楼宁,为墨辰书而来。”少年的嗓音沙哑压抑,却已经有股子坚韧隐隐生成。   小六嗤笑一声,不依不饶,“楼予阁的人都死光了,你说是就是啊?”   他原本就是少年心性,说话做事冲动直接,根本没意识到对于眼前这个刚经历了灭门之祸和千里逃亡的少年,他这样的语气有多不合适。   少年显然被那笑声刺激到了,看着他的双眸通红,额上青筋浮现,最后却强忍着愤怒只对着池之慕道:“我要看墨辰书。”   池之慕依然不说话。   红衣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年,目光扫过他的双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随后开口道:“小六说的是,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就是楼予阁的少阁主。”   少年沙哑的嗓音掷地有声:“让我看墨辰书,我就能证明给你们看!”   阿若耶:“哎,现在不是墨辰书的事,你身份还没弄清楚呢,咱还是一件一件来吧?”   少年皱着眉,语气僵冷带着轻嘲:“说来说去,你们不就是不相信我是楼宁么。你们想怎么确定我的身份,专门派人跑一趟楼予河畔?”   阿若耶柳眉一挑,还没来得及说话,前边的男人突然冲着那少年冷哼一声。知道池之慕现在心情不好,她还是不要去触这个霉头的好,于是阿若耶明智地收了声。   大漠寨的寨主嘴角扯了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啧,现在的小孩都这么天真?无字天书呵,说看就看——你当砂山是什么地方?大漠寨是什么地方?”   池之慕的一个长句说下来,语气里的森冷寒意已经迫得少年脸色愈发苍白。   男人接着道:“别说你是不是楼宁,即便你是,墨辰书早已送到我大漠寨,跟楼予阁早就没什么关系了。你现在找来做什么?”   楼予阁保管墨辰书那么多年,漠西各异族对他们都十分敬重,按说眼前这个少年若真是楼予阁的少阁主,在此遭难之际来到漠西,他们说什么也不能视而不见、不理会的。池之慕这话何止是不近人情,简直是冷血无情了。   但事实上,池之慕对墨辰书原本就没有多少敬意。对于整个云重视若神谕的无字天书,他更多的只是一种责任,而非敬畏;对于曾经保管了墨辰书的楼予阁,他当然也不在意。   这个男人,大概根本不存在信仰这种东西。      少年握紧了手,手背上骨节泛白。   他根本不在意那本书是不是预示了什么,他只知道,那个东西在毁了他的家之后,他还不得不为了它千里流亡。要不是父亲生前再三叮嘱,他怎么会千里迢迢来这里,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他的父母何等地小心翼翼百般谨慎,妥妥善善地将东西交给了大漠寨,最后还是因为那本无字天书家破人亡。但是大漠寨什么态度,他们以为他是来寻求帮助的吗?   少年冷笑一声,“池寨主放心!我楼予阁的仇,自当我自己去报,不会劳驾你们漠西任何人。”   池之慕嘴角勾着嘲笑,漫不经心哼了一声。   阿若耶朝天翻了个白眼,寨主你这样故意激怒小孩子有意思么?   池之慕:“那你来做什么?”   少年咬得压根发疼,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转回正事上,“二十年前,那两个人将墨辰书暂时存放在楼予阁,家父家母曾应下:楼予阁人在书在,静候他们二人来取,除非楼氏一族亡族无后,墨辰书绝不会落入心怀叵测之人手中!谁知道那两人一去多年,大陆上再无踪迹;三年前,墨辰书昭显预言‘青木陨,灯神归’,那两人也曾说过,墨辰书要往大陆之西去。楼予阁这才决定将墨辰书送往漠西。”   那两人说的是夭穆之乱的那两个人。   少年说的这事在场众人都大致知道,毕竟东西最后就陈放在山顶的祠堂里边,晨钟暮鼓的,日日接受大漠寨那几个祭祀的叩拜;遇到年节之类的大日子,还有来自漠西各异族远近不一的祭拜。   “墨辰书乃召雀王族遗物,涉及神谕,自楼予阁保留墨辰书以来,家父……对此物也很在意,曾多番查阅古籍翻找相关记载,终于在不久前得出微薄成果,不料……”不料,就是因为这微薄的成果,一朝家破人亡。   少年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还是红了眼眶,既是愤怒也是悲伤,一时胸口滞涩。   池之慕却只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所以,你到底来做什么?”   少年抬眸看着他,也不打算说清前因后果慢慢来了,一字一顿道:“我来,是因为大漠寨的墨辰书是假的!”      一句话惊起千层浪。   漠西各异族敬重墨辰书,一是因为此物乃神谕,在漠西这片崇敬上古神明的地域之上,此类东西更加受人敬重;二是因为墨辰书从遥远的南方而来,原本也就是送往天垂之西的,“青木陨,灯神归”的谕言更是平添了一份归宿感。   砂山祠堂的存在时日悠久,墨辰书陈放在这里是众望所归。而现在,少年说它是假的。   阿若耶神色诧异,转脸看了池之慕一眼;红发少年“啧”一声,眼中更是不信;蒙恪摸着脑袋的手顿住,迷茫地“啊?”一声。其余众人似乎愣住了,脸色有一瞬的茫然和猜疑,随即变成了愤怒。   池之慕褐色的眸子一眯,慢慢道:“你说什么?”   少年不卑不亢地看着他,重复,“我说:现在砂山上放着的墨辰书,是假的。”   “假的?”池之慕嗤笑一声,嗓音又冷又沉“你当我大漠寨都是死人么,奉着一个赝品叩拜祭祀了三年?”他是不在意那个东西,但少年这话分明是在打大漠寨的脸。   少年被他的气势逼得退了半步,“没有三年,我是说,你们从破狼军手中拿回来的墨辰书是假的。”   年前的阜城一事,不知道只以为是弢阑兵败后联合了众多异族再起战事,知道的也只知道是大漠寨与破狼军又起纷争,毕竟他们年年都打,能知道是因为砂山墨辰书失窃的,毕竟少之又少。   再后来,不知道是什么人开始在漠西各处谣传墨辰书重现于世,得之可得天下;这话俗套得紧,偏偏总也有人信,明里暗里引得江湖朝堂多少的动作。   有扶渊国的例子在前,云重朝堂自然不敢轻视这空穴来风的谣传。不过这谣言刚传到漠西十八城,恰逢镇北军和破狼正是扯不清的时候,又撞上幽州军入西,靖王爷百忙之中不耐烦处理这种牵扯着武林和念术界的事,直接下令:抓一个杀一个,逮两个斩一双,务必将谣言扼制在浮林关外。这样强横暴力的方式最是有效,墨辰书一事果然没有影响到云重中土,连江湖中知道的人都极少;否则,这个时候的漠西怎么还能这么平静。   这是后话。      池之慕只是觉得,眼前的少年知道的未免太多。破狼军副将夙沙从砂山带走墨辰书一事,池之慕对曲和都只随口说了一句是误会,其他的什么都没解释;但听少年的语气,他分明什么都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那些人,他们本来一直追杀在我身后,想要得到家父多年来关于墨辰书的成果;楼予河岸上他们差点就杀了我,却突然就走了,我无意中听到他们说:东西已经拿到了,要尽快带回去,谨防夜长梦多。那时候我才知道,他们分成了两批人,一批来漠西夺墨辰书,一批去了楼予河畔。他们早有预谋。”少年微微抿着唇,“他们带走了真的,大漠寨留着的当然是假的。”   少年猜到后面的话会惹周围人不高兴,但事实就是事实,“你们不了解那些人,若不是拿到了真的墨辰书,他们绝不会走。假的墨辰书只能骗你们,偏不了他们。”少年这话不仅对墨辰书不敬,还明晃晃地鄙视了大漠寨诸人。   果然,周围一圈人脸色都不好了。   站在他身后的红发少年更是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扯了两下,“你什么意思?!”   “唔——”   少年不妨这突然地一下,被扯得头皮生疼,咬着牙挣了两下却挣不开小六的手,终于也忍不了这个肆意妄为的少年,反手就往他腰上抓去。   小六自小跟着大漠寨的几个人习武,能跟池之慕过招的人,手上功夫当然也不低。当下也不在意,轻蔑地哼了一声,手上劲道加重,身形却未动,料想眼前这单薄的少年也不会有什么作为,被那苍白纤细的手抓一下哪会有什么事;再说,他能不能碰到自己还是一回事。   阿若耶却是一直分心注意着少年的手,此时看到那苍白的指尖似乎有些微的不妥,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脸色就是一变,“小六闪开!”   红衣女子身形飞快,闪身上前一把扣住小六扯着少年头发的手,拉着人就往旁边退开。同时纤手起掌拍出去。   少年被这一掌结结实实打在身上,身形狼狈撞出去老远,嘴角都溢出血迹。   他身上原本就一堆大大小小的内伤外伤,饶是阿若耶控制了力道,还是被伤得严重,脸色白得如同金纸。照看了他几日的少女蓝雅看得于心不忍,微微皱起眉,少年却只是冷笑一声,抬眼看着阿若耶道:“晚了。”   阿若耶眉头一跳,一把扯开不明所以的小六的腰间衣物,红发少年腰间的肌肤上赫然是一个青黑色印记。那个印记还在不断扩散,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居然已经由方才的指尖大小蔓延到了拳头大小。   “你做了什么?!”阿若耶清叱一声,闪身过去一把就扣住了少年的脖颈。   白衣少年连小六的速度都避不开,更何况是阿若耶,一张苍白清秀的面庞瞬间就涨得通红,防御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起,窒息的刺痛就蔓延了整个胸口。少年眼前一黑,恍惚间又看到那条走势湍急的河流。白云蓝天,绿水青山,红色的纸鸢高高飞起。   都说,人死之前能看到这一生最为挂念的景象。   ……但是他还不能死。父母临终遗愿未圆,家门血海深仇未报,他怎么敢死。   少年艰难地张着嘴,唇角微微一动,因为窒息的嗓音越发低哑,几不可闻:“……我,保证,没人……解得了、他,的毒……。”       ☆、第四十六章      阿若耶也知道不能真的掐死他,毕竟小六身上的青黑色印记,一看就不是好解的。但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事,阿若耶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松手甩开人,冷声道:“江南楼予阁的少阁主,原来也就是个只会使这种下作手段的卑鄙小人!”   楼宁的功夫确实不好,整个人跌倒在地上,面色青白,身形狼狈。闻言眼底一暗,扯着嘴角道:“那又如何。让我看墨辰书,否则他撑不过一炷香。”   阿若耶柳眉挑起,“呵——,真当姐姐我没见过毒是吧?成名楼予河的剧毒青鸾,就是再厉害,也是三十年前的老东西了,你还真以为没人解得了了,非你不可?”   少年身上脱力,试了几次也没站起来,面上屈辱神色一闪而过。   他将手指搭在腕上不动声色地给自己号了下脉,身上的伤虽然麻烦,倒也不是什么大碍。比起初冬时候,被那些人追踪刑讯;比起来漠西的途中,被闻讯而来的武林中人追杀,都要好应付得多。闻言只道:“这不是青鸾,青鸾毒发可没有这么快。反正一炷香时间很快就到了,你们要不要试试?”   阿若耶气极,漂亮的面孔生生显出一份肃杀来。   池之慕拦住阿若耶,这才不慌不忙开口道:“行了。楼宁——暂且就当你是楼宁吧,你刚才说那些无非是告诉我,大漠寨的墨辰书是假的;但我没问你真假的事,我刚才是问:你是怎么知道墨辰书是破狼拿走的?”   少年愣了一会儿,“难道不是?”   池之慕不耐烦,“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那些人说的。”   “哦,他们屠了楼予阁满门,还能让你知道这些?”   少年很不适应池之慕这种嘲讽冷漠的语气,皱着眉,语气也硬邦邦的,“那又如何?破狼军拿走墨辰书难道还是什么秘密不成。”   少年不会说,他在那些人手中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活了下来,并且让人疏忽防备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虽然只是只言片语;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本身就聪明,要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其实并不难。   池之慕也不会说,破狼军与大漠寨之间十几年的争执纷乱;夙沙一个异族遗孤,能成为军中副将已经很是不易,还偏偏被扯进了墨辰书的事情里,大概到现在都还被那个姓祁的关着禁闭。   那件事情,说是说误会一场,现在听楼宁这么一说,其实就是夙沙遭人算计被当成枪使了吧。   局都布到他头上来了,啧。池之慕眯着一双褐色的眼睛,情绪愈发暗沉。   不知道姓祁的知不知道这回事?如果楼宁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们二人,并着身后的破狼军、大漠寨被人这么轻易地摆了一遭,还得通过别人的口来得知,真是——让人不爽啊。      池之慕嘴角微微一扯,“你说的那些人,是什么人?”   少年的嗓音略低了一些,带着某种不动声色的仇恨:“这个你们就不必知道了。”   池之慕顿了片刻,明白了:谁教他自己刚刚说的话尽传递了些推诿责任的意思呢,现在可好,人小孩还不屑于让他们知道仇家了。   “那说点我应该知道的:既然你说砂山上的墨辰书是假的,你费尽心思来看一个赝品,为什么?”   少年楼宁抬起一张苍白失血的脸,“先让我看墨辰书,我告诉你们为什么。”   “你倒是铁了心要看那东西了。”大漠寨的寨主依然一副没什么惊动的模样,抬起下巴对着一旁的红发少年点了点,“解毒,然后带你去。”   少年本想见到墨辰书再说,但看了看池之慕的脸色,最终还是屈服了。   小六正低着头打量自己腰际上蔓延了一大片的青黑印记,几乎没听他们说话。突然感觉到身旁的阿若耶气势又凛冽起来,一抬头,那个清瘦的少年已经撑着墙壁站起来,往他这边走了两步。   阿若耶一手扶着小六,另一手成掌,看上去像是恨不得立马拍过去。   小六其实没感觉自己中了毒,不痛不痒不酸不麻,只是那片印记看上去十分骇人,总让人觉得他随时会毒发倒地。   红发少年拉了拉阿若耶的袖子,“三姐,你别那么用劲,我自己站得稳哎。”   阿若耶偏头瞪了他一眼。   楼宁已经走到他们跟前,少年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愈显瘦削,那张苍白的脸颊也像金纸似的。红发少年看着他微微皱了下眉,没说什么。   少年也没再走近,伸出来的手心里放着一颗指尖大小的棕色药丸,冷淡道:“吃了吧。”   阿若耶柳眉一挑,“谁知道你——”   话还没说完,小六已经拎起药丸扔进了嘴里。   红衣女子顿了片刻,扶着小六的手变成了掐,简直恨铁不成钢:“你倒是什么都敢往嘴里放,啊?!……!”后边跟着的一串居然是不知道哪一族的异族语言,阿若耶显然被气得不轻。   小六臂上被掐得青紫,脑中被念得生疼,龇着牙呼痛:“三姐姐姐姐!我没事没事啊,你看那印子不是下去了么!放手啊姐姐——”   低头一看,果然,那青黑色的印子就这瞬间已经消去不少,很快就了无痕迹。   阿若耶这才松了力道,冲少年冷哼一声,“算你识相。”   少年楼宁按着胸口咳了下,转头看池之慕,“墨辰书?”   高大的异族男人抬手扬了一把,“走吧,去山顶。”      山顶刚熄灭的灯火又被重新点燃,寒冷的空气中有股燃香的气味。   山腰往上是青石铺就的宽敞大道,一直延伸到山顶,接近祠堂的时候换成漆黑无光的墨辰石,一条肃穆的石路引到那座恢弘的建筑里去。   冷杉,黑桦,一路燃香。重钟,铜铃,双色幡布   漠西最为古老的建筑物。      脚下的石板上已经开始有图纹,奇怪的纹理走势像山水,像云霭,也像某种失传已久的文字,反正无人看得懂。连砂山上最苍老博学的祭司们都看不懂的图纹。走在上边,能清晰的感觉到凹凸的触感,细微,绵延不绝。   少年楼宁若有所思地垂眸看了眼石板上的纹理,轻轻抿了下唇。   趁着无人注意,走在他身后跟了一路的红发少年快步走近他,低声道:“喂,刚刚那个根本不是毒吧?”   小六原本对云重人从来没什么好感,对这个少年却并不反感。大概是年纪相仿,遭遇相似,多少有些感同身受的意思。另外就是,他在这个少年手上吃了亏,反而对这人有兴趣了。   “嗯?”楼宁回过神,见是他,眉头又不自觉皱了一下。“不是毒是什么,或者你想再试一次?”   “哦,用一丸益气补血的药丸解的毒,能是什么毒?”小六略带不屑地说完,敏锐地看到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脸色微变,语气里久带上了惯常的洋洋得意,“我说对了吧?那药丸我一尝就认得,什么解药啊,分明就是一剂寻常的补药!”   楼宁狠狠皱了下眉,并不搭理他。   “哎你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在我腰上弄出来那么大一片印子?我什么都察觉到,一点伤口也没有,怎么就又青又黑了?”红发少年犹自饶有兴致。      其实毒这种东西,要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他也不想用。   楼宁不理会他,也没什么心情研究脚下的石刻了,快步往前走去。但他身上的伤一大堆,能强撑着跟大漠寨的人周旋了大半夜,又走了这么一会儿,刚加快步子眼前就一黑,脑中嗡鸣一片。   有那么一瞬间,楼宁觉得自己会晕过去;马上就可以见到那本墨辰书,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少年又急又慌,指甲直接掐进了肉里。   “哎哎,放开放开!——怎么跟三姐一样动不动就掐人啊你?!”   耳旁红发少年清亮的嗓音蓦然拔高,又像是突然想起他们在避着人讲话,声音拔高到一半就戛然而止,被压了回去,于是莫名的有些委屈,“这是我的手哎——!”   楼宁好不容易睁开眼,一低头,果然,刚才红发少年伸手来扶他,正好被他掐在了手背上,活生生见了血。   少年楼宁愣了一下,甩开他的手,声音很低:“谁让你自己伸过来的……。”说着又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小颗药丸扔过去,“吃了。”   小六拎着药丸看了又看,“这又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吃?”   “……不吃就等着死吧!”他的嗓音还是有些沙哑,语气生硬。   楼宁指甲尖上都淬了剧毒,掐在他自己身上没事,弄到旁人身上事情就大了。   红发少年经过刚才的事,已经确定眼前这人就是口硬心软,嘴上说得多狠毒,其实没一点害人的心思;他还不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身重剧毒,笑嘻嘻的张口就将解药吞了。   “哎这个是什么做的?做什么用的?怎么什么味道都没有,还没有刚才那颗好吃。”   ……解药你还想有什么味道?你以为是糖果么,挑着喜欢的口味来。      用墨辰石铺设的道路已经到尽头,楼宁抬头看向近在眼前的高大祠堂,眸中神色渐渐肃穆。   漠西草原,砂山祠堂。   父亲,我终于走到这里。   请您放心,阿宁一定会达成您和母亲的遗愿,墨辰书绝不会落入匪人之手!       作者有话要说:  楼宁是好孩子。 ☆、第四十七章      砂山祠堂的建筑风格不同于索塔格草原、荒漠,与云重境内的建筑也有差别,奇诡而大气。大量珍贵的石材和木材,在整个大陆之西都是极为罕见的东西;而檐角上悬挂的铜铃,身上的雕工和悬挂的位置也极为讲究。   到底是千年、万年前的东西。      仿佛是早就预料到了什么,祠堂里烛火长明。   一行人步入祠堂,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空旷殿堂里十一根巨大的石柱。   十一根石柱呈扇形分布,最大的那根石柱则竖在祠堂最里边的中央位置。暖黄光线下,庞大的石柱阴影投在黑色石板上相互交错,而石柱与石柱之间,则分别站了一个长袍裹身的人。   大漠寨的九名祭司竟然全部候在这里。   难得砂山的祭司们悉数现身,别说少年楼宁顿觉肃穆,大漠寨众人都被这种阵仗惊到了,脚下步子一顿,面上多余的神色都收了起来。   池之慕微微眯起眼,抬步往前走去。   身后阿若耶等人迟疑了半晌,刚想跟上去,站在最末的那名祭司就上前一步,身姿笔直垂着眸默不作声,却明明白白是一个阻拦的姿态。一行人虽然心底微讶,却也恭恭敬敬站在原地不动了。   楼宁猜到墨辰书肯定在这里,哪里还等得了,几乎想要硬闯。   阿若耶冷笑一声。一直充当背景的异族男人蒙恪出手如电,一下子就扣住了楼宁的脉门。      大漠寨对祭司们很尊敬。确切地说,整个索塔格都尊崇上古神明,对以祭祖祀神为职业的祭司礼让敬重,然而也有些人除外,譬如池之慕。   按礼制来说,众人见到祭司都是要行礼的,尤其站在石柱前的是上了年纪的大祭司,池之慕却以一种信步由缰的姿态踱到祠堂深处,懒洋洋打招呼:“大祭司。”   站在石柱前的祭司慢腾腾回过身,再慢腾腾抬起眼皮子,慢腾腾道:“池寨主。”   然后两个人就不说话了,好像他们能在对视间就用意念交流一样。   池之慕跟这些终年虔诚祭拜的祭司们是比不了耐心的,最后扯了扯嘴角,“我说,大晚上还点着灯,你们猜到什么了?大祭司。”   大祭司面无表情,“事实上,我等是被祠堂的钟声惊动的。”   大漠寨寨主内定的压寨夫人连夜下山,池之慕一怒之下让人敲响了山顶的大钟——不同于祭祀时候的钟乐,那原本是砂山发生重大事件时候的传讯之声。祭司们乍闻那低沉钟声,还以为是有外敌来袭。   池之慕面上依然漫不经心,丝毫没有因私事牵连整个砂山之后应该有的愧疚赧然。   “哦。”   “……”   高大的男人微微抬眼看着大祭司身后的巨大石柱,“行了,我不是来跟你扯这个的。我带了个人来,估摸着有点意思——”   一直慢腾腾的大祭司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寨主,是否与墨辰书有关?”   池之慕视线转回老者身上,慢慢点头,“大祭司果然知道。”   大祭司缓缓摇头,“我不知道。墨辰书……哪里又是我们能知道的事……。”说着,浑浊的眼眸已经在灯烛火光里准确地对向了人群中的云重少年,慢腾腾道:“孩子,你是否是南方来的贵客?”   少年楼宁挣不开蒙恪的手,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远处的长者是跟他说话,迟疑道:“我来自南方,但应该不是您说的贵客。”   大祭司看了他一会儿,目光深邃,也没说是不是,慢腾腾转身对着巨大的石柱。   “今夜,殿堂里的蟾香熄了。”   人群蓦地一静。   砂山祠堂里并不燃烛点香,是以什么时候进来都是空空荡荡、深幽莫测,祠堂的神龛上常年插着三支指头大小、手掌长短的棍子,不以明火燃之而能起烟,嗅之无味,谓之蟾香。虽然那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香。   池之慕微微皱眉。   主殿里最大的石柱面前是一个半人多高的石砌台子,便是神龛,只是台子陈旧得厉害,除了已经不再升起丝丝白烟、光秃秃的三根蟾香,上边什么也没有。既没有神明的雕像画像,也没有圣物之类,,好似众人祀的神明就是台子后边那根石柱一般。   这个当然不是,究其原因,是传言中的那场诸神之战使得天界众神陨落殆尽,连一片图像也未留得下来。      池之慕不怎么来祠堂大殿,但也知道那蟾香是个神奇古怪的东西,没什么特殊的缘由是断不会自己熄掉的——就像没有人知道那东西是怎么燃起来的,也没有人知道要怎么把它弄熄。   大祭司慢腾腾叹了口气,嗓音莫名有些悲凉,“蟾香灭,天书一事,只怕要再起干戈。”   众人顿了片刻,目光齐齐转向正听得莫名其妙的云重少年。被这么多目光盯着,楼宁背上顷刻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强作镇定看着神龛的方向。   池之慕目光一沉,“大祭司,墨辰书是什么时候重新放回神龛的?”   长者的回答毫无意外,“今天。”   “墨辰书年前就取回来了,为什么今天才放上去?”   大祭司慢慢道:“因为这是上天给的启示。”   池之慕一听这个就头疼,一点也不想去知道上天是怎么给他们这个启示的。男人在心底冷嘲,召雀都已经亡国那么多年,还总有人不死心地想使用他们的占卜术数,还用得似是而非的,真是……哼。   大祭司也不管他的脸色,只接着道:“寨主大概是忘记了,三年前,天书刚到砂山的时候,也是等了百日,择了合适的年月时辰才陈放入神龛的。”   池之慕扯了扯嘴角,墨辰书刚放入神龛,蟾香就熄了,由不得不顺着楼宁的话想下去——假的。蟾香熄灭,这样的情况根本没有发生过,但上古传颂的祀辞有言:祠堂里见不得虚假。   “既然这样,那就取出墨辰书来一观罢,大祭司。我们确实因为它而来。”   上了年纪的大祭司沉默半晌,又轻轻叹了口气。      九名祭司齐齐上前,对着石台恭敬躬身,低沉的陌生语句雪水一般流淌。之后,大祭司才走到石台前,苍老的手指不知道碰触了什么地方,光秃秃的石台面上缓缓移开,露出一个六芒星的暗槽。   大祭司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对池之慕道:“寨主,我等并不知道此等迹象所示为何,但墨辰书关系重大,恳请寨主慎重。”   池之慕默了片刻,这次没有敷衍,轻轻颔首:“我知道。取出来吧。”   大祭司这才再次躬身,恭恭敬敬取出了暗槽里的东西。   黑色的,一眼看上去就厚重无比的,四四方方的石块一样的东西。   池之慕头也不回扬手招了一下,蒙恪“哦”一声,放开了白衣单薄的云重少年。楼宁顾不得手上的青紫就疾步往前走去。   长者也不意外,只看了这少年一眼便双手将手中东西递过去。受这些祭司们郑重态度的影响,明知道这东西大概就是个赝品,楼宁也不敢放肆,双手接过来。没想到的是这东西果然极有重量,少年臂上一抖,差点将整个漠西视若圣物的无字天书摔到地上。   众人神色都微变。   小六轻轻偏了偏头,低声自语:“他说的,该不会是真的吧?”   无人说话。   大祭司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静静看着少年随着手里东西的重量一个踉跄蹲下身,惊魂未定地将东西抱紧,最后索性放在了地板上。      楼宁吐了口气,心中微叹,自己明知道这是假的,还是被周围的气氛感染。漠西到底有多看重这个东西?等验证了这不过是一个赝品,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情景?索塔格草原和大漠,如此崇尚神明谕示的地方。   少年收了收心神,手指飞快地在那石块一样的东西四处摸索了一遍,也不知道他碰到了什么,漆黑的石块面上悄无声息地移动起来。很快,漆黑的表面褪去,露出里边一个书本大小的东西,依然是黑色的,只是刻满了图纹。   至此,池之慕微微眯了下眼,其余众人心中也是一沉。   盛放墨辰书的石盒坚硬厚重、光滑无比,整个漠西也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祭司知道其中的奥秘,能打开这个石盒。然而,并不是楼宁做得不对,正是他做得太正确了,才让人心下不安。   少年手下不停,苍白的手指灵巧地自石盒中取出了那本无字天书。   比起石盒光滑无缝的设计,这本书面上都是图刻,当然,真正厚重的东西也是这本书,楼宁实在举不动这本石书了,只能也将它放在一旁的石板上。      池之慕看着他动作不停,慢慢道:“你要打开?”   楼宁头也不抬,低声应了一下,双手在黑色的图纹上飞快地划过。   大漠寨的寨主嗓音低沉,“听说——,无字天书自二十年前现世,还没有人能打开过。包括当年的那两个人。”   少年随口应道:“如果是真的那本,我确实打不开。但这个,我父亲请人造这本书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怎么会打不开。”   这句话的讯息太大了,众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   池之慕:“你父亲?”   即便是假的,这本石书上的机关也十分复杂,楼宁顾不上解释,十指快得出现了残影,额上都渗出冷汗。见状,池之慕也不再开口询问,静静看着他的动作。   ——无人想到这个狷狂异常的异族男人,就是在这个时候,不错眼地记下了少年解开图刻石书的步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除了年长的大祭司和大漠寨主仍保持惯常的神色,众人脸色都越来越郑重,眼看就要维持不了镇定。就在这个时候,石板上“咯”一声响,楼宁身形一顿,像是使尽了浑身力气般往后瘫倒,双手一停下来才察觉到透骨的麻木僵硬。   少年望着那本书,目光十分复杂,半天才呼了口气,喃喃道:“开了。”       ☆、第四十八章      从墨辰书被打开的那一刻起,众人便知道,它是假的无疑。   墨辰书也只是后世人对那本无字天书的称呼,因为它是用墨辰石凿刻而成。   楼宁翻开手下黑色的石制书本,看了一会儿,皱起眉。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墨辰书内里构造如何,但这一本,翻开布满图刻的封面里边依然是漆黑的石面,上边刻着奇奇怪怪的符号,因为那些符号刻得极浅,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但就算是认真仔细去看了,仍然看不明白那些七弯八绕的东西到底属于哪一国哪一族的文字。   池之慕走近了些,只看了一眼便将眼光转向一旁面无表情的大祭司,长者也只是微微摇头,示意看不明白。   这本墨辰书是假的,大漠寨的祭司们脸色都极为阴沉,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愤怒翻滚,整个主殿里都能感觉到那股几乎实质化的不忿之意。   池之慕冲坐在地上的楼宁扬了下下巴,“上面写的什么?”   他不过是随口一问,存着碰运气的心理,没想到这个云重少年真的认识这种整个漠西都从未出现过的字符,“一些,关于墨辰书的事情。”   “你认识上边的文字?”   楼宁愣了一会儿,“不,这个不是文字,就是一堆传讯用的符号。”   池之慕默了片刻,“楼予阁的传讯符?”   “……嗯。”   “所以说,这就是你一定要看这本书的原因。”   楼宁附手摸着那些字符,小心翼翼像是碰触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对方谈及楼予阁时那种事不关己的语气让他非常不舒服,抿着唇研究那些字符不答话。      大概是因为用材的关系,身处砂山祠堂非常的冷,一股森然肃穆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而来,紧紧地缠住人的呼吸。楼宁以手为眼“看”完了那些字符,因为身上无力整个人坐在冰冷的石板上,看上去呆愣异常,表情非常复杂。直到漠西的夜风从殿堂的大门刮进来,云重少年猛地一个寒战。   池之慕已经很不耐烦了,不耐烦之外还有汹涌的怒气蕴藏在眼底。于是嗓音很危险,“现在,说说吧,楼予阁弄这么一本假的墨辰书做什么?”   楼宁不答,反而突然问道:“你们要去找墨辰书么?”   池之慕向来不喜欢跟着别人的节奏走,冷笑一声道:“废什么话,回答我的问题!”   楼宁倔强地抬起头又猛地僵住。大漠寨寨主眼底的狠戾直直看进他的眼里,少年无端浑身一颤,要咬着牙才发得出声来,“……我告诉你们这本墨辰书的事。”   看池之慕的样子,这件事也不可能就这样揭过去。半年时间,他已经不是那个自傲的少年,既然他们能帮上忙,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什么立场,能帮忙就好。楼宁想。      “三年前,我父亲刚刚发现如何打开放置墨辰书的石盒,因为墨辰书预言的显现,我母亲执意要将墨辰书送往漠西,两人达成共识,最后决定将那本书送往靖王爷处。但靖王爷不愿插手念术师的事,东西最终送到了砂山祠堂。之后一年,我父亲寻到了一个奇人,花重金打造这本墨辰书,假的墨辰书。”   楼宁低头看着黑色石书,声音平平淡淡的近乎冷漠:“我父亲费尽心思打造一本假的无字天书,是用来存放关于真的那本墨辰书的秘密。这就是这本书存在的意义。这就是为什么那些人得到了真的墨辰书,还要去我家。”   少年苍白着一张脸:“他们得到了墨辰书,却无法打开盛书的石盒,也不确定贸然打开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于是他们费尽心思,找到了我的父母……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对这件事三缄其口,及至……”及至楼予阁消亡,这些事情永远的封存在了石盒之下。   少年抿着唇——难怪啊,难怪他们教我无论如何要先找到这本假的墨辰书。      二十年多前的夭穆之乱,以墨辰书为开端,辐射了大半个天垂的念术界,搅得整片大陆一塌糊涂。然而到头来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墨辰书真正的奥意,因为打不开。后来终于有人能窥其一角,那两人却最终消匿在南方广袤的十万大山中,再无音讯。   和三年前墨辰书彰显的预言一样,当年也曾有一句话被显示出来,其结果引得天垂之北的几个国家十余年战乱,到现在都还没有停休的意思。   从某个方面来说,这本书简直跟噩梦一样。      “等等。”阿若耶突然出声,扫了一眼那边黑色的石书,“我突然想起来,既然这本书是打不开的,那三年前的那个预言是怎么回事?夭穆之乱的预言又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看到的那些预言?”   三年前墨辰书西行,池之慕对这种东西的关注度绝不会太高,有祭司们在,他能丢开手就丢开手了,在这件事情上阿若耶知道得还更详细一些。但她只知道当时漠西诸多异族的祭司都对墨辰书心怀崇敬,据说是一夜之间做了相同的梦。   ——果然是那个诡谲王族的遗物,神神叨叨的。   少年楼宁跪坐在地上,微微仰着脸,目光怔愣地看向正殿巨大的石柱,轻声道:“这就是这本书里的秘密。”苍白的手指缓缓抚着假的无字天书。   “父亲留下的讯息里说:召雀王族后裔的血脉,拥有唤醒召雀圣物的力量。”   阿若耶哼了一声,“得了吧,召雀亡国已逾八百年,哪来的亡族后裔。”   “有一个人。”大祭司苍老的嗓音慢慢道,“传闻,夭穆之乱的那二人中,有人是召雀后裔。”   阿若耶张了张口,想说那也只是传闻啊,索塔格有那么多传闻,谁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但对方是上了年纪的大祭司,她想了想还是没出声。   楼宁没有理他们,兀自说道:“三年前,楼予阁重修书阁,书阁里的书册都晾在外边,没料到当天天气骤变,雨水打湿了很多书籍,包括墨辰书。但墨辰书本就是墨辰石雕成,水火不侵,原不该有什么影响。当时一同打湿了的,还有几块老旧的布料,那是我母亲一直小心收放着的东西,虽然我和父亲都不知道那有什么珍贵的,事后还惹得母亲大怒……”   少年的语调微微波动,顿了顿,接着道:“那些老旧的布料原是沾了血迹的,被雨水浸泡之后,染到了几册书上,其中就有墨辰书。淋湿的书册收到屋里没多大的功夫,墨辰书上就显出了那几个字。”   阿若耶皱着眉,对于楼宁说的不可置信。   大祭司道:“孩子,你的母亲是什么人?”   少年楼宁转头看了看年迈老者,不同于他一路而来遇到的所有人,各种各样的或心怀不轨或意图不明的人,这个老人让人心中沉静。于是沉声道:   “黍灯。我的母亲叫作黍灯。”   “啊,黍灯……。”   这样的语气。楼宁心中微动,“您认识家母?”   老者轻轻摇头,浑浊的双眼像是透过殿堂的阴影看到了过去:“不,不认识。但是二十多年前,夭穆之乱的那两人身边,确实有一个叫作灯的小姑娘。我在索塔格见过他们一面。”   云重少年愣了一下,想来也是不知道这个的。   “所以说,墨辰书一旦在那两个人身边就会显出预言——”池之慕截口道:“这么说来,夭穆之乱那两个人果真是召雀的后裔,或者说,其中一人是?”   池之慕转头看楼宁,“这就是墨辰书的秘密?就为了这么点东西,楼予阁被人灭了门?”   语气里的不经意让楼宁瞬间红了眼。   大祭司严厉地打断他的话,“池寨主,墨辰书事关重大,寨主怎可大意?”      召雀亡族之后,那种一夜之间族亡国破的覆灭,使得占卜之术随即在天垂大陆上湮灭,连相关事物都几乎没有流传下来的。当然,遗留下来的东西也真够麻烦的,一向是添的乱子远远高于它们本身的价值,譬如说那本墨辰书。   男人嗤笑一声,但也没继续说下去。   眼见众人面色各异都不再开口,红发少年搔了搔头发,“咳,于是,这个真是假的?”   无人作答。   “那个,真的呢?”小六偏了偏头,“你们这副沉重的样子做什么,我们去把真的找回来不就好了?”   阿若耶、池之慕连同楼宁、大祭司同时转头看了他一眼。   红发少年被几道目光看得压力有些大,迟疑道:“……难道不是这样?”   果然是无知者无畏啊。阿若耶伸手拍了拍红发少年的刺头,这孩子是没听明白是吧?那些人不仅悄无声息地灭了楼予阁满门,还借着破狼军的手默不作声地给墨辰书掉了包瞒过了大漠寨,这得是多长的一双手?   阿若耶:“我还有个问题,他们既然拿到了这本假的,就没有发现里边写的这些东西?”   少年楼宁面色疲惫,“没有,这些符号只能‘看’一次,接触到外界之后很快就会消失。况且他们不知道我父亲造这本墨辰书的意义,应该不会特意打开来看。”   也是,寻常人只会想着楼予阁造一本假的墨辰书是为了混淆视听,哪里会想到楼予阁将真墨辰书的秘密藏在了这本赝品中。   漆黑石面上的字符正在慢慢消融,能看到的已经不及最初的一半。   阿若耶也看到了,不由得说了句题外话:“楼予阁当年找到的奇人当真厉害。”   “塔葛国南方有一族,名为千机。”蒙恪的话向来不多,但也一向直指要害,此话一出,众人恍然大悟。   是了,塔葛国南方苍冥国之东,那个石川遍布的地方生存着一个人数稀少的世外异族,从不掺与天垂大陆上的事情,其族人擅长机括术数,精通各种机关,是以世人难见其族人音容。名为千机。   “你们居然能请到千机族的人。”阿若耶看了少年一眼。   楼宁皱着眉,“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千机族人,但确实来自遥远的南方。”   千机一族实在是甚少入世,楼宁不知道并不奇怪。   阿若耶不再纠结于这个,看了看地上的石书下道:“——说起来,楼予阁被灭,你是怎么躲过去的?”   红衣女子上下打量着云重少年单薄的身子,眼底明白说着: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   少年冷硬道:“我刚好不在家。”   阿若耶看了他两眼,大概是觉得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但追杀你的人显然是云重武林中人,也都是只是些乌合之众,并没有悄无声息掉包墨辰书并屠杀楼予阁的能力?”   楼宁摇了摇头,“不是同一伙儿人,但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阿若耶顿了顿,将事情理了理,顿时皱眉:“好大的一个局——”只那手借着夙沙的手将真假墨辰书偷天换日、祸水东引,就值得人惊叹了。      池之慕眸色深沉,慢慢道:“但是,楼宁,你为什么还活着?活着走到了漠西砂山?”   如果楼宁死了,或者被那些人带走,楼予阁的灭门之事将沉入水底无人知晓,就算再奇怪,也查不到半分;而漠西砂山祠堂里的墨辰书,就算他们知道这本书有问题,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想到是被人掉了包。以那些人布局的周密,怎么会留下楼宁这个漏洞?   云重少年冷笑着道:“你们到现在还在怀疑我的身份,以为我是冒充的?”   池之慕淡淡道:“我只是觉得,你能活下来这件事,未免太巧。”   楼宁抬眼扫了一圈,见大漠寨众人默然看着他;那个红发少年张了张口却没出声,面庞皱在一起,很苦恼的样子?楼宁移开视线,刚想说什么,就听到那个语气讨人厌的男人接着道:   “楼予阁楼家擅□□法,看你体表虚浮,连武功都不会,也不像是会使枪的样子。”   这件事情原本就是楼宁的硬伤,此时又被人当做猜疑的疑点,少年脸色顿时白得泛青,眼底都泛起不正常的红,“我——”   又被打断。   “但据说,楼予阁的少阁主带病出世,练不了楼家枪法,后来拜入江南鬼医白氏门下,学医去了。”   大漠寨的寨主好整以暇的看着少年愤怒的面孔变成惊讶,被取悦似的勾了勾唇角,只是他的笑容向来带着嘲弄之意,“毒医不分家,看你刚才用毒的样子,不用想也知道你是楼宁。”   楼宁:“……”   众人:“……”   阿若耶额上青筋跳了一下,你既然知道了就不能早一点跟大家说一下,看着我们彼此猜疑试探很有意思么!   池之慕:“所以我只是觉得,你能活着来到漠西真是够有运气。”   少年楼宁一口气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最后硬邦邦接了一句:“确、实、是!”      砂山祠堂的大祭司长长叹了口气,突然转身对着池之慕躬身行礼:“池寨主,墨辰书一事,还要有劳寨主。”   一旁默然站立的祭司们跟着俯下身去。   虽说池之慕从不向这些祭司们行礼,也不代表着他能坦然受这一礼。大漠寨的寨主飞快地往旁侧身,避开了大祭司的礼,后边大漠寨众人更是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往边上让。   但是祭司们站得本来就分散,这齐齐的一礼,离得远的众人还能避开,站在中间的池之慕根本没法全部让开。   “池寨主,墨辰书奉昭诸天神明,莅临漠西,绝不可就此遗失。我等祈求寨主:寻回天书,昭漠西各异族所愿!”   恳切声罢,躬身又是一礼。      池之慕脸色郑重,手一抬止住大祭司,半晌,沉声道:“好。”   几名祭司中间的高大男人托着长者的手,慢慢道:“大祭司放心,那些人敢动我大漠寨的东西,大漠寨绝不会轻易饶恕。绿草成枯,黄沙苍茫,墨辰书不还,大漠寨有什么脸面立足索塔格。”   男人轻轻笑了笑,“不就是一本石书么,从我手上丢了,自当经我之手寻回。”   那一瞬间,这个男人狷狂不羁的笑彰显出强大的自信。就像是这个人少年时候,身无分文就可以领着他们建立大漠寨;就像是这个人从不畏惧索塔格任何人任何事,亲手带出了能与云重军队抗衡的大漠寨骑兵;就像是这个从不信仰神明的人,亲手给了他们信仰。   大漠寨众人心中齐齐一震,抬手当胸,沉声道:“墨辰书势必归来!”      子夜已过,从遥远雪山刮来的寒风经过砂山之顶,祠堂外边的乔木树枝“嘎吱”作响,连同挂着的双色幡布也“扑剌剌”响起来。   跪坐在冰冷石板上的云重少年回过神来,暗叹,这个男人,果然是大漠寨的寨主。   这样的人,虽然性子不讨人喜欢,但墨辰书在他手上想必是再好不过。毕竟漠西是如此尊敬那本无字天书。   楼宁想着,心底也是松了口气。好歹没有找错人。       ☆、第四十九章      子桑一直不明白,不过是东南西北,又不是精确到方寸,曲和怎么就是分不清呢?梅花阵进进出出十余年也还是会迷路,出个山还得鸽子跟着,否则就在雪山口都能寻不到回去的路。日升月落,北斗南斗,洛原衔微,这些最基本的辨别方位的星辰天象她都是知道的,怎么就能走偏了。   曲和自己也不明白。   大概是出了什么事,含仓崖上的两只白鸽已经很多天没有来,曲和又不想在砂山下多作逗留。于是,这个女孩子离开大漠寨不到七日,已经从草原南端西行的路上偏向了西北。   索塔格草原的初春,雪还覆盖着草叶,途经的河流仍被冰层覆盖,但冰层已不如深冬那样厚,人和牲畜都已经不敢直接踏上去而是要绕着走。   曲和牵着枣红马叹了口气,她早就知道自己大概是走偏了道,但草原上遇不到人,遇到了也语言不通,连比带划的指向并不十分准确,方向就这样一点一点的偏过去了。她隐约有察觉,但完全没有办法。事实上,她连大漠空城在沙漠的哪个地方都不清楚,虽然人已经到了草原深处,再往西去,很快就要进入大漠了。在这种时候,曲和也不得不对自己的方位感非常无力。      苍茫大草原,望不到边际的索塔格。   “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找得到大漠空城啊。”   茫茫大草原上悄无回应,唯有身边的枣红马甩着尾巴喷了个鼻息。   曲和偏头看了它一眼, “你又知道什么了。哎,你该不会和腾蛇一般,也是异兽吧?”   枣红马的大脑袋一歪,也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嘴巴一张叼了根冒出雪地的草叶,慢腾腾地嚼起来。   曲和看着这颇有灵气的马匹悠然自得的模样,心中也不由得松了松。   “好吧,不就是大漠深处么,朝着西去就是了。看你这么通人性,应该找得到吧。”曲和轻轻拍了拍马脖子,抿着唇笑,“那就交给你了,枣红马。”   马匹甩了甩脖子,陷在雪地里的半只蹄子动了动,于是传来一声铁器相撞的响动。   曲和低头,却没有在白色的雪地里看到什么。   枣红马的蹄子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到,几次抬起来都没能从原地迈开,终于不耐烦,一个使劲将埋在雪里的东西扯了出来。那是一具尸体,被薄雪埋了一半的还算得上新鲜的男子尸体匍匐在马蹄旁,曲和刚好能看到他肩上的金属护甲,想来就是方才与马掌相撞发出声响的东西。   索塔格什么地方出现尸体都不奇怪,对于已经死去的人,她倒也不害怕,只是看着满目枯骨难免心情沉重。眼下这具尸体同样令曲和皱眉,特别是尸体身上的云重军服。   曲和轻轻皱起眉。      云重的漠西戍边军只有三支。   破狼军的黑色描云军服,因为云纹乃王族象征,而青色与黑色都是云重极为尊崇的色泽,找遍整个云重也再见不到第二支军队敢用这个图纹了。当然,京都的五支王族护卫军尽数用的是流云环月图纹,青色流云,银白圆月。镇北军的苍蓝色勾白边军服,上绣河山图,几十年来从未变换过的颜色和大致样式,整个漠西无人不知。而偶尔会入西的幽州军,军服是深褐色绣猛虎图纹,象征幽州男儿勇猛无畏。   曲和脚边已经僵硬的尸体,穿着一身黑色的描云军服,正是云重靖王的破狼军。   ——没听说破狼军近来有什么动作,驻守草原南端的云重军人怎么会死在这里?   她蹲下身将尸身翻过来,入眼的将士年纪尚轻,一张清俊的面庞青白僵硬,双眼圆瞪,明显死不瞑目。他身上的伤口众多,致命的是腰腹间那道贯穿枪伤,那样大的撕裂面积,一眼就知道这人当时就救不回来了。      从死者身上的伤来看,应该也就是前几日的事,曲和看了半天没再看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刚欲起身,却觉得这个人的身姿有些奇怪;她眼角瞥到个东西,就着蹲着的姿势探身拨开薄雪,赫然看到了一个墨色的军牌。   四四方方的、半个成人手掌大小的漆黑石牌静静躺在雪地上,朝上的那一面刻着跟军服一样的流云图纹。   曲和取过军牌,翻过来的正面上独独刻着两个字,“薛凉”。想来是此人的名字,没有将士官阶之类的纹刻。   尸体的右手僵硬的伸向军牌的方向,是个十分看重军牌的姿势。   曲和一时百味陈杂,叹了口气将军牌放到他手上。结果脚又碰到个东西,低头一看,被脚尖拨开的雪下又是一枚军牌,一模一样的描云图纹,不同的只是正面刻着的名字。   她心头突地升起一股不祥,抬眼看去,苍茫草原看不到边际,草叶上边还覆盖着白色的薄雪,她却仿佛在这片白雪底下看到了什么。      最后曲和也不知想什么,花费了大半天时间拨开这一片雪地,总共数出了三十四具身着破狼军服的云重人尸首。草原初春的寒风里,整齐摆在雪地上的尸首,白雪黑衣,风声凄恻,场面异常肃穆。   曲和一个人面对着这样的场面,一时怔忪。   子桑曾说,索塔格从来不平静。   池之慕也说过,索塔格什么时候不打仗。   只是每一次见到这样大面积的死亡,曲和心中都不舒服。   三十四枚黑色军牌完好无损,有的还拴在本人身上,有的散落在雪地里,被曲和寻出来放在了尸首旁。不用说,这些人绝对是靖王的破狼军了。只是不知道杀了他们的是什么人。   雪地里还能看到一些明显不属于破狼军的东西,想来此地几日前肯定发生了一场恶战,对方歼灭了这小队的破狼军,自身损伤也不小,只是被处理得很干净,没留下什么表明身份的东西。   曲和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我也不知道要拿你们怎么办。我无法将你们带走,连为你们掘坟安葬也不大可能,抱歉。军牌……我就带走了,会尽快交到靖王爷手里,想来,他会为你们讨回公道的。”   “你们,安息吧。”   草原上多的是肉食动物,开春雪融以后,正是它们出来寻觅食物的时候;而云重人信奉完身安葬,入土为安,对故去的人的躯体十分看重。曲和知道这一点,只是她一个人实在无法掘出三十余座坟来,又费了半天劲也只弄出了一个面积很大的浅坑,将那些死去的将士安放进去,再覆上泥土雪块。   曲和在坟前沉默半晌,也不再多做逗留,转身抱着一兜沉重的军牌向枣红马走去。      第二天傍晚,曲和在草原深处的高地上落脚,然后遇到了一群熟人。   只余下妇孺幼童的恰犽族人,正在协力将牲畜赶回驻地。当日那个敢于挑衅大漠寨主的男孩子歪歪斜斜的骑在一匹小马上,珋足了劲想要稳住自己,却还是一个跟头翻下来。羊群的数量不多,跟在牲畜后边的女人们被摔下来的男孩吓了一跳。好在马驹性情温和,男孩自个爬起来拍拍袍子,倒是也没伤到哪。   男孩子小脸绷得紧紧的,扯着袍子扭了下脸,结果就看到了远处的一人一马。   恰犽族人见到曲和,面上神色齐齐微妙起来,遥遥看着她低声商量了几句,最后还是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曲和自然也察觉到他们的奇怪态度,好像当日恰犽大祭司说了句什么以后,恰犽族人看她的眼神就不大对了。可惜曲和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听得懂的大漠寨主池之慕对此嗤之以鼻,不屑于解释。   对于凋零的恰犽族,曲和很同情,但听闻了克岚旧事以后,那种同情变成了更多的无可奈何。她已经分不清这些异族之间的恩恩怨怨了,一代一代,每一辈都有争执纷乱,恩情和仇恨纠葛在一起,单纯的论一个错对根本不现实。   多年以前的恰犽族致使克岚亡族,多年以后,恰犽遭到大漠空城的屠戮,克岚遗孤的池之慕杀了他们的祭祀,对其余幼弱漠然视之——其实算起来,谁的错呢?天知道。      曲和并不想劳烦她们了,但天色已晚,恰犽又一再邀请,只好随她们回去。   草原异族的待客之道都差不多,热情淳朴,即便只是十余个妇孺,也搬出了族里为数不多的食物。看起来,恰犽的族女们已经从族破的逃亡中平静下来,谨慎小心,辛苦劳作。   但奇怪的是,用过晚饭一直到了休息的时候,曲和都没有见到那个跟着恰犽族离开大漠寨的黑衣裹身的异族男子。       ☆、第五十章      当日沁卓带着恰犽族人离开砂山,曲和站在砂山之顶遥遥看着那支人数凋零的异族离去,还在心底叹了口气。   恰犽族人如今的居住地靠近水源,地势平缓,等到索塔格的春寒过去,这里一定会是个富庶之地。常年居住于大漠深处的异族并不熟悉草原的地势,十几个恰犽妇孺能在茫茫草原中找到这样的地方,曲和认为不可能不是沁卓的功劳。   但是曲和再三确认过,附近并没有那个黑衣男子的身影。      吃过饭,女人们围坐在火堆旁做针线缝补之类的琐事,不时低声交谈两句。见到曲和的目光看过来,她们神色复杂,轻轻笑一笑算作打招呼。   真是奇怪的态度。   棕色眼眸的年轻女子弯腰添了几根柴,坐到曲和身旁,弯着眉眼友好的笑了笑。   曲和暂时不去想恰犽大祭司到底说了什么。她在砂山待了几天,无事的时候曾同蓝雅等人学过几句弢阑语,此时配着手势磕磕绊绊总算把疑问表达出来。   “那天跟你们离开,砂山的,那个男人,沁卓呢?”   只余下妇孺的零落异族,不用想都知道她们要在草原上生存的困难,沁卓当日宁可领罚都信守诺言,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丢下恰犽族人不管。   女子一顿,顷刻就垂下眼,但曲和还是看到了她棕色眸子中深深的悲伤之色。   曲和:“他回去了?”   垂着眼的女子轻轻摇了下头。   曲和心中疑虑,迟疑道:“他——?”难道路上遇到了什么危险?   女子轻声回了句,但弢阑语对于曲和来说还是有些复杂的,只听懂了几个词语:“仇恨”、“危险”、“走了”、“不可能”。   随即,恰犽女子抬手捋了下鬓边的的头发。后面的曲和倒是听懂了:“他就在这里。”说完面上露出个难过的表情,目光直直看着草原远处,竟像是要落下泪来。   曲和愣了愣,也不好再问下去,就连为什么恰犽族一看到她就露出那种复杂的神色都没法问了。   语言不通,很多事情都无从着手,特别是曲和还不了解索塔格异族的风俗,诸多习惯和避讳都不知晓,言语行动处处受到桎梏。这不,才问了一句就引得人家差点落泪,曲和更加不敢多话,闭上嘴回去休息。      但也睡不着。白天的时候刚刚收敛了那么多尸首,黑色的军牌还沉甸甸的放在包袱里,傍晚又遇到濒临亡族的异族恰犽,这广袤草原的漂亮都被接二连三的伤亡抹去。又想到含苍崖上的师哥,曲和心中压抑,在帐篷里翻来覆去的,最后还是一掀毯子起了身。   初春的草原凌晨非常冷,曲和系着斗篷带子,一抬眼就看到微弱雪光下的大草原,夜色茫茫。年轻的云重女子心中悒郁翻腾,直接使了轻功冲着夜色而去。   离得足够远了,曲和握着双刀的手才猛然发力,挥袖转身,隐刀刀法飘然而起。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草原薄雪间已经刀光连绵,鬼魅的刀法中隐隐多了几分凌厉,竟像是有了杀气。碎雪飞扬,风声凛冽。   这个时候,一棵光秃秃的胡杨后边悄无声息的站出来一个人,默默打量着她的刀法,脸上面无表情,眼底却闪过一丝惊叹。那人黑衣裹身,头戴着奇怪的方巾。   隐刀刀法使到后来,曲和一声轻啸,弯刀一手撤回,一手惯力抛出,清叱出声:“谁在那边?”   沁卓看着弯刀来势汹汹,不敢正面接招,直接闪身避开。弯刀劈开胡杨树,轻声嗡鸣着饶了个圈回到主人手里。   练了一遍刀法的曲和心中好受多了,定眼看清来人,微微一愣:“沁卓?”   黑衣裹身的男子上前几步,冷淡道:“曲姑娘。”腔调奇怪的云重语。   曲和的弢阑语实在是不够看的,草原中又少有人能说一口流利的云重语,她已经好几天没跟人好好说过话了,此时见到沁卓又听到他说云重语,当下就忍不住心中一松。   “沁卓,原来你在啊。”   沁卓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曲姑娘为何在这里?”   “我要去沙漠,碰巧遇到了恰犽族……”曲和顿了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听傍晚那个棕色眼眸的恰犽女子的意思,怎么都感觉眼前这人已经遭遇不测了,这不分明就在附近么,这又是怎么了?   曲和打量着人,问道:“你为什么不露面,而是暗地里跟着她们?”   沁卓沉默片刻,反而道:“从这里往西,再走两日就是黄砂古城,过了那里就进入大漠了。曲姑娘为何不直接从南边走,反而走到了这里?”   曲和微微一惊:“黄砂古城?”   黄砂古城位于索塔格南北中部,是草原与大漠的交界,其实早已看不出城池的轮廓,只余着几道破败土墙。但神奇的就是,那几道平凡无奇的土墙向来是分界线,没见它有什么稀奇的,却历代以来都阻拦着沙漠往东侵袭。九叔曾提及这个地方,就是因为它的特殊地理标示。   还没等曲和想出什么来,沁卓却突然转头,面上神色严肃腾身就走。   曲和也听到了,来时方向的女人尖叫声。      两个人的速度都很快,远远能看到恰犽驻地的时候沁卓突然收住步子,站在高处不动了。只见雪光里的草原上黑影重重,绿光森冷,密密麻麻竟是大片的狼群。   曲和跟着停了下来,疑惑的看了沁卓一眼。   “怎么了,为什么不过去?”   黑衣裹身的男子面上复杂,只顿了片刻就道:“曲姑娘,劳烦你,帮她们一把。”   “嗯?”狼群是草原上最麻烦的物种之一,曲和从未见过这么多的狼,心中没底正皱着眉,听了沁卓的话不由得问了句:“你要做什么?”   沁卓的目光转到另一方,遥遥看着夜色昏沉的草原,“狼王。”说完人影一闪,冲着那个方向去了。   狼群是群居动物,头狼的决定制约着整个群种的行动,沁卓的意思,竟然是要去截住这群草原狼的头狼。饶是曲和懂得不多也知道这是个破釜沉舟的方法,头狼哪里是好对付的?草原上的狼群都狡猾凶猛,尤其是头狼,简直是成了精的存在,沁卓只一个人,就算是功夫再高也凶多吉少。   “等——”   曲和才开了个口,沁卓人影已经不见了,可见是下了决心。曲和看了看远处,又低头看被无数绿莹莹眼睛包围的帐篷,没时间多想,直接掠了下去。      已经发现被围住的恰犽众人聚集在一顶帐篷里,虽然脸色苍白,但手里都握着刀械。狼嚎声此起彼伏,外边拴着的马匹受到惊吓,扯着绳子不停地嘶鸣,衬着呼啸的寒风说不出的凄厉。   女人们咬着牙围成圈,将几个孩子护在里边,低声道:“不要怕。你们是大漠的儿女,是神明的子嗣,不要怕。”   里边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仰着苍白无措的脸,声音颤抖,“阿姆。”   女人攥着手中的刀把,低低应了:“嗯?”   “阿姆,我们真的是神明的子嗣么?”   小姑娘被那个脸色难看的小男孩紧紧箍住肩膀,仍然努力仰着头道:“阿姆,神明为什么不庇护我们?阿父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想阿父了。……”小姑娘已经有些抽抽搭搭了,“我们为什么不回家,阿姆,回家……。”   面对小孩子的困惑,女人们无言以对,眼中含着的热泪终于滚落下来。   小男孩伸手扯了一把小姑娘的头发,凶狠喝道:“不许哭!狼就是被哭声引来的,再哭,再哭就把你扔出去!”   小姑娘的哭声顿时就噎住了,瞪大眼睛看着凶巴巴的族兄,眼泪吧嗒掉在自己的手背上,却抿着嘴巴不敢再出声,唯恐族兄真的扔自己出去。   小男孩烦躁地揪着自己的袍子,突然抬头道:“我们冲出去!”   小男孩的母亲惊讶地转头看他,慌乱中倒是还条理清楚,断然道:“不行。我们不知道外面有多少狼,也不熟悉地方,跑不了多远。”   “阿姆,待着就是等死!”   “出去也是送死啊。”女人哀伤道。   “总好过大家都死在这里。”小男孩抽出腰间的短刃,巴掌大的脸庞异常坚毅,“阿姆,我们不能死在这里。族里死了那么多人,大仇未报,我们不能死在这里。冲出去吧,分开走,能冲出去一个是一个,阿姆!”   女人不可能答应,只一味摇着头,“不行,不行。”   小男孩急得扯住女人的衣服,“阿姆!”见母亲咬紧牙关就是不答应,突然转头看着棕色眼眸的女子,道:“阿姐!”   女子眼中挣扎,握着一把匕首的手松了又紧,最后咬牙道:“我们冲出去。”   棕色眼眸的女子是恰犽族族长的侄女,大祭司去世以后,她已经是众人中地位最高的人,话语权很重。   “阿弟说得对,再等下去也就是个死。外边还有几匹马,我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能走几个是几个!”   女人们面上一片哀恸之色,知道族女已经打定主意,她们也没有再多说,纷纷护住身后的孩子往帐篷边去,脸色白如金纸,眼底却升起一股狠意。   草原的风呼啸而过,帐篷刚被掀开,一阵寒意凶猛的刮进来,女人们手中握着的火把顿时晃动起来。十几个火把照亮了黑夜,狼群顾忌着火光,往后退开了一段距离隐进黑暗中。   棕色眼眸的女子咬紧牙关,低声念了句:“九天神明庇佑。”火光中,女子猛地转头冲着马圈,“走!”   马匹已经受惊很不好驯服,女人们带着孩子,费劲去扯拴马的绳子,却到底不能如族里的男人们那样轻易上马就走,反而乱成一团。而狼群已经怎么会让她们走,再也不顾忌火把猛地蹿了过来!   火把明明灭灭,人的影子马匹的影子狼群的影子相互交错,呼吸声粗重,惊叫声尖锐,一片混乱。      小男孩眼底血红,怒吼一声冲了出去,手里的短刃一把刺向迎面而来的狼,竟然借着惯性将武器刺进了那匹狼的脖颈。温热的血喷出来洒了他一头一脸,腥腥的,有点咸。男孩子胸中恨意滔天,掌中用力,短刃整个没入狼的脖子,手掌都嵌进去大半,那匹狼竟然一下子就动不了了,挣扎片刻后瘫倒在地。   第一次截杀草原狼,竟然成功了。这个小孩子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剧烈地呼吸着,血腥味充斥了周身,只觉得脑中嗡鸣眼前昏暗,腿上被抓到的大片伤口都未注意到,五感俱失。   然而狼群数量众多,小男孩的动作虽然出其不意,但毕竟还只是一个小孩子。趁着小男孩失神的瞬间,前后几匹狼同时扑了过去,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只须臾间就能将这个人类撕成碎片。       ☆、第五十一章      “退开——!”   黑色弯刀猛地划过狼群,带着一往无前的凛冽杀气划破了空气,刚好解了恰犽族小男孩的围。   以弯刀开路,年轻的云重女子从狼群头上掠过。狼群的包围圈拉得很大,它们并不是挤在一起,而是各自分散却又彼此照应,密密麻麻的绿色兽瞳隐进黑夜中,看不到尽头。是以,虽然曲和的轻功不错速度也很快,也没能一跃而起就落到小男孩身前。   草原的狼群凶悍无匹,又是有备而来,还是开春的首次出动,远处传来低沉的头狼嚎声,狼群几乎没怎么迟疑就三三两两地跃起,向半空中的女子发起了攻击。   曲和没料到它们来得这么快。   狼牙在雪光中发出冷厉光芒,堪堪蹭着曲和的裙角咬合,其力道之大让曲和都听到了它们合拢的咔嚓声。咬空的狼落到地上打了个滚隐入黑暗中,而另外的狼紧接着又扑了过来,锐利狼牙对准女子的腰、腹、腿、踝、脚。来势汹汹,配合默契,顷刻间就将曲和围在了中间。   曲和清叱一声,握着弯刀旋身,双腿连踢。她的内力深厚,被踢下去的狼“砰砰砰”重重的撞到薄雪上,没想到一打滚竟然又站了起来。曲和眉头一皱,弯刀在身侧划了个黑色的弧,趁此撕开空隙的当,整个人腾身跃到小男孩身前。   她站定的瞬间,方才那堆围住她的狼群里才猛地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同伴的鲜血刺激了狼群,四面八方的嚎叫声猛地嘹亮起来。   曲和往后退了一步,“你怎么样?”   小男孩刚恢复了一点知觉,茫茫然抬头看她。   曲和扫了他一眼,一把拉起他就往人群中间靠拢。      恰犽族的女人们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她们手中的刀械也不是只用来给自己心理安慰的,她们是大漠异族,是经历了亡族之恨大漠逃亡的女人,是担负着倾族之愿要抚养族里孩童长大的女人,为了孩子,这些母亲能成为最勇敢的人。   女人们身上脸上都是血,分不清是狼的还是她们自己的,马匹嘶鸣狼群低嚎,混乱的情形使得她们没注意到族里的小男孩已经在生死路上走了一遭,也没留意到此前不见踪影的云重女子的突然出现。   棕色眼眸的女子反手劈开狼腿,肩膀却被抓出了深深的口子,还好躲得快,否则只怕颈上的动脉都要被划开。   “哼——。”   恰犽族女跪倒下去,又察觉到脑后风声凛冽,心中一急就往旁边滚开,却被一个大力按住。女子肩上剧痛,头也不抬就将匕首往上刺去。   “先起来!”   曲和一手拉着小男孩侧身避过女子的匕首,一手将人拉起来。“起得来么?大家都在这里吗?”   恰犽女子愣了片刻点点头,一转眼就看到浑身浸血的男孩子,猛地拔高了声调:“阿弟!你怎么了?伤在哪里?”伸出的手都在颤抖,不敢触摸小男孩的身体,要不是男孩子那双深棕色的眼眸茫茫然却还亮着,她几乎以为……。   小男孩抹了把脸,磕磕绊绊道:“我,阿姐,我没事。”   曲和护着两人往人群靠拢。   这群狼不知怎么回事,被曲和打死打伤了那么多也未见被威慑到,就是死磕着恰犽族人不放,竟像是来寻仇的。攻击又凶狠数量又多,曲和进来时候都不容易,带上一、两个人也应该走得出去;但这有十几个人,加上枣红马她们也只有不到十匹的马,出去当真不易。   恰犽族女捂着肩膀,看着曲和的眼底悲伤,用弢阑语道:“曲姑娘,你……先走。带着阿弟……。”   在她们看来,曲和身份特殊,又是客人,是绝不应该被扯进来的。虽然这个云重女子武功高强刀法利落,但眼下情形不容乐观,甚至让这个大漠来的异族开始绝望。她们面对着来势汹汹的狼群,夜色暗沉。   ——索塔格的神明啊,为何不再庇佑恰犽?      场面混乱,曲和只听懂了大概,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我不可能丢下你们。”   弯刀十刹在夜空中盘桓,划出一个个黑色弧度,扬起一道道血色。染了血的隐刀刀法杀气十足,终于逼得狼群退回五步之外,嘶吼声低低沉沉在喉中盘桓,绿色的兽瞳森冷。   曲和站在人群前面,微微抬眸看了一眼远处毫无动静的黑暗之处。   从刚才起头狼就没有再发出任何指令了,不知道是否是沁卓得手。   曲和想趁着这个空隙问清楚:“怎么会,有这么多狼?”   “我们也不知道。……。”   狼群不会无缘无故攻击人类,更何况是用这样几乎倾巢出动不死不休的方式。   正当曲和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它们这般疯狂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头狼的长啸。不知道沁卓到底做了什么,听到头狼长啸,狼群蓦地顿住,缓缓往两边退开让出了一条道。   曲和立刻就戒备起来。   雪光微弱的草原上,有高大身姿从狼群中间缓步而来。高空云翳翻腾,草原风声呼啸,狼群俯首,迎来它们的王者。   曲和微微瞪大了眼睛,将心底的惊异压下去——方才一眼看过去,她竟以为来者是个人类。      一身银白,满目雍容。竟是少见的雪狼王。   优雅而来的头狼扬着头颅,傲慢得恍若被刀尖指住咽喉的那个对象不是它,完全不在意身边那个黑衣裹身的男子。   头狼走到狼群前方就不再动了,垂眼睨着人群前方的云重女子,半晌,雪狼动了动嘴巴露出一截尖锐的狼牙,似嘲讽,似威胁。   曲和皱了皱眉,转眼看沁卓。黑衣裹身的异族男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雪狼也不在乎颈上的兵器,蓦地仰天长啸。   沁卓没料到雪狼在自己刀下还如此随意,一惊之下,啸声已经在草原上回荡。狼群却没有随着头狼嚎叫,于是在寂静中从帐篷后边传来的尖细呜咽声就异常明显,细听来似是幼崽的声音。   原来是冲着狼崽来的。   曲和刚起了个念头就见白影一晃,雪狼已经不理会众人径直跃往后边去。沁卓没想到狼王动作迅捷至此,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明显暗沉起来,一错步一转身,手中长刀一横,面对着狼群挡在了曲和前边。   雪狼少见,又以其强悍的体能和足智多谋闻名索塔格。沁卓跟随池之慕在草原生活多年,对各种各样的狼的习性都很了解,此番能制住雪狼也靠了很大的运气;谁知道,雪狼要想做什么,那把长刀还真制不住它,方才不过是懒得反抗罢了。   沁卓低估雪狼被摆了一道,脸色阴沉看着重重狼群,握紧了手里的长刀。   “曲姑娘,待会儿你先走。如果可以,还要烦请姑娘带上几个孩子。”语气里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      雪狼不过去了须臾,很快就跃了回来,雪白的身姿像是一抹刀光蓦地闪进狼群之中,嘴上叼了一只同样雪白的狼崽子。草原上的人类同时绷紧了身体。   狼王却并不搭理人类,叼着小崽子优雅地踱步而过。又微微回头,冲着人群前方的一男一女龇了下牙,一转头就奔进了夜色里,竟是就此作罢的意思。   ——子桑说得对,只要不是被逼急了,这种聪明到狡猾的动物是不会跟人类对着来的。   头狼一走,狼群很快就跟着退走了,有条不紊的撤离跟它们训练有素的入侵如出一辙。这种群居动物简直让人惊恐。   狼群走得利落,瞬间就融入黑夜中没了影,只余着遥遥的长啸声绵延回荡。沁卓长刀一收,道:“它们走了,暂时不会回来。”   曲和手中还紧握着弯刀,看着远处的草原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我的疏忽。”黑衣裹身的异族男子沉声道:“我在后边置了几个陷阱,大概是扣住了狼崽子,因此引来了狼群。”      这是曲和第一次见识到索塔格原著居民的厉害,他们中除了几个被护得好的小孩子安然无恙,其他人全部负了伤。其中小男孩和三个妇女以及那个棕色眼眸女子伤得最重。   小男孩出其不意杀了一匹狼的代价并不轻,腹上多处抓伤,左腿被狼爪划开了一个深可见骨的口子,最为麻烦的还是止不住的血流,大概是伤到了经脉。   幸运的是无人死亡,恰犽族女精通药理,只要有药物有时间休养,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刚刚脱离危险的众人顾不得其他,互相扶持着处理伤口。沁卓没有跟她们进去,绕到后边一看,扣住狼崽子的那个陷阱已经被雪狼暴力破坏,其他几个倒是隐匿得极好,仍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置于原处。   黑衣裹身的男子看着夜色暗沉的草原深深吸了口气,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这样厉害的狼王了,几百只的家族成员,这样大规模的狼群怎么会出现在索塔格草原中部?   沁卓很清楚草原狼群的分布:南边沁婀草原上有两群数量很大的灰狼;川泽附近也有一群,因为是一雌一雄共同领导,极其罕见,南边的异族都知道;北边有两群,分别靠近布奈石川和岐江源头。而因为草原中部地势较好,没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地理环境,是人群客商出入大漠、草原的必经之地,狼群为避开行人很少出没在这里。   显然,今晚出现的并不属于沁卓所知道的那些狼群。   靠近黄砂古城的草原中部,一头雪狼王带领着狼群来这里做什么?      年前的沁婀草原曾有过一次狼群异动,后来大漠寨查明,那些草原原著居民乃是术师以念术召唤而来。——不知来历的术师,大陆上最为神秘的存在。但也并不清楚他们的意图。   沁卓皱着眉,突然闷哼一声,身子晃了晃几乎站不稳。一只手从旁边探过来,轻轻扶住了他。   沁卓几不可查的一顿,似乎是想挣开,却听到一个有些奇特腔调的弢阑语:“别动。我身上也有伤呢,可经不起你推几次了。”   黑衣男子于是沉默不语,也没有再动弹。   有着一双棕色眸子的恰犽族女抬脸看着他,轻声叹道:“雪狼凶悍,你……伤在哪里?”说话间她已经看到了,因为是黑色衣服不显血色,其实男子的胸口蔓延着一大片潮湿,扑鼻而来的浓烈血气。   恰犽族女只看了一眼就偏过头,棕色的眼眸眨了眨,到底还是落下泪来。   沁卓浑身一颤,张了张口,最后只道:“我没事。”目光落到女子已经敷了药的肩上皱起眉,“你——?”   恰犽族女埋着头摇了摇,她的伤虽然看着凶险,但上了药之后确实无碍了。   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只就着搀扶的姿势站在草原上。远处天际已经泛起青白,天快亮了。       ☆、第五十二章      曲和原本打算天一亮就跟恰犽族人告辞,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情,说什么也不可能现在就走。她跟着九叔学过一点医术,寻常伤病不在话下,带的药物也齐全,帮了很大的忙。   天光大亮,女人们终于将伤病收拾得差不多,累得倒头就睡,几个轻伤无碍的则寸步不离的照顾着她们。曲和转身出去,打算去附近找找有用的药草。   黑衣裹身的异族男子仍然没有去休息,就站在帐篷外面默然看着远处的天际。   “沁卓?”   男子回头:“曲姑娘。”   曲和打量了一下他的胸前,伤口已经包扎过了,用的是恰犽族特有的止血药。曲和方才见过那种模样怪异但效果明显的药粉,倒也没有再惊讶。   沁卓道:“狼牙锋利,但没有毒,止了血就无事了。”   曲和点头,“都累了一晚上了,你进去休息一会儿吧。药草剩着的不多了,我再去寻些。”   沁卓默了片刻,“姑娘不熟悉地方,我随姑娘去吧。”      两人也没有走远,顺着薄雪初融的草原,陆陆续续找到一些益气补血的草木。   曲和有些愧疚,总觉得倘若昨晚自己不出去,或者回来得早一点,她们也不会伤得如此严重。她看着远处的几顶帐篷,皱着眉轻声道:“听她们说,她们想要另寻驻地。”   沁卓一直不怎么说话,闻言只抬眼看着恰犽的居住地慢慢道:“不必。”   曲和转头看他。   “狼群是路过,不会再来。”沁卓面无表情,因为当日大漠寨主的态度,也因为昨晚的相助,他对眼前这个云重女子映象不差,难得的解释了一句:“这里很好,草原上没有绝对的安全之所,没必要再搬。”   “你怎么知道狼群不会再来?”   “它们往北边去了。”   曲和眨了眨眼,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沁卓只沉默着,半晌,“大漠寨。”   大漠寨在索塔格盘桓十余年,能成为漠西绿林之首,其实力不容小觑。事实上,大漠寨的势力遍布草原和大漠,在漠西几乎没有什么事是他们不知道的。就雪狼王一事而言,虽然之前不知道,但仅仅过去几个时辰,沁卓就弄清楚了狼群的去向。   “大漠寨”三个字的意义,从一开始就不只是砂山上那个民风热情、生活熙闹的居住地。      曲和轻轻抿了下唇,转头看着高空之上翱翔的鹰隼,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道:“沁卓,你昨晚为什么在那里,而不是跟她们在一处?”   恰犽跟克岚有宿仇,而沁卓跟随着克岚少族长池之慕;但恰犽族遭大漠空城追杀是沁卓施以援手,事后也是因为大漠寨的名头,大漠空城的追杀不了了之;只是沁卓带着人回砂山,导致了恰犽族的大祭司身死,扼杀了这个异族的希望……。诸如种种,恩怨纠葛简直拧成一团乱麻。   当日沁卓不惜领受刑法离开大漠寨,带领这些恰犽遗孀、遗孤进入草原寻找新的驻地,说的是要恪守信诺,眼下看来他果然做到了。但曲和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她给小男孩处理伤口的时候,伤药不够想要找那个棕色眼眸的恰犽族女,走出帐篷刚好就看到了那双依偎在一起的背影。   草原平旷,寒风萧瑟,两人互相扶助的姿势给这个凌晨平白增添了一份温暖。      曲和对于情爱一事知道的不多。这个从小在含仓崖长大的女孩子,见过的人不少,认识的女性长辈却没有几个。她隐约知道一些师傅的伤心事,比如梅林里的那座衣冠冢,上面刻着的那个名字是二十年前名动云重武林的江家二小姐。她也记得白桑山大火中那半张丹青,灯江岸上的百级石阶凉如水,女子舞衣艳冠群芳,青年面上朗笑潇洒,他们一个是她的母亲,一个是梁沉,她的父亲。   含仓崖上,师傅醉心杯中之物,九叔终日研习药理,师哥视剑如命,就好像没有一个想着要找一个携手之人的……。   曲和一直不明白:白桑山那年的大火,那个温柔婉约的女子是以怎样的勇气,为那个青年挡了致命一击,又是怎样的决绝,亲手拉着他葬身火海。   但看到草原上那两个挨着的背影,她总觉得很安心,无故的升起一种愉悦来。他们是两情相悦的。   曲和:“沁卓,你为什么不跟她在一起?”   两人是并排站着的,她只能看到他冷淡的侧脸,在听到她问完在这句话的时候,这个淡漠得跟石头一样的男人眉间锋利,唇角生硬,面上还是狠狠抽动了一下。   那种极力压制自身情绪的狠戾使得曲和一愣,微微皱起眉。   “因为……,池之慕杀了她们的大祭司?”曲和迟疑道。   沁卓平复了一下情绪,用平波无澜的语气慢慢道:“因为,她要去做恰犽的祭司。”   在漠西这个地方,一个异族存在的先前和必备条件是要有祭天祀神的祭司。这群恰犽遗孀不愿让自己的孩子背上无族之后的名声,决定让恰犽异族继续存在于漠西,所以,她们需要一个祭司。   对于她们来说,沁卓是个很矛盾的存在,他救了恰犽族,也葬送了它。她们对他怀有感激、仇恨、悲伤、愧疚等等,却更加不可能同意要成为祭司的族女同他在一起。   对于沁卓来说,恰犽的亡族就是他失信与人的最沉重的证据。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他心悦之人。   说来说去还是一团乱麻。怪不得恰犽族女提到他会那般悲伤,怪不得沁卓宁愿暗地里护着她们却不露面。      草原初春,雏鹰初翔。   几乎可以想象,这个地方在夏日来临的时候会是怎样的绿意盎然,水流明澈,花草青葱。多么美丽的大草原,多么残酷的大草原。   沁卓却换了话题,道:“曲姑娘,你是不是想知道当日在砂山,恰犽的大祭司说了什么?”   “嗯?”曲和回过神,“你知道?”   沁卓没点头也没摇头,因为他也只是猜到的,只道:“他以为你是赤族的族人。”   漠西异族众多,曲和知道的也就比较出名的那几个,像赤族这种偏安黦海岸一隅,连大多数漠西人都没有见过的异族,她是肯定不知道的。   “赤族,漠西异族?”   沁卓略略点头,“他们居住在黦海边上。”   “恰犽的大祭司为什么会认为我是赤族人?”曲和微微皱着眉,“赤族的族人怎么了,恰犽好似很尊敬他们的样子?”   “赤族的眼眸是红色的。传言,他们拥有黦海水族的能力。”   曲和想了想,那天跟池之慕对了几招,刚好是隐刀刀法初成的时候,她控制不住自身的内力,不知道为什么眼眸就变成了红色,刚好被恰犽的大祭司看到了。   “黦海水族的能力……?”   沁卓的回答简单至极:“水。”   曲和顿了顿,突然想起来,传言中大陆之西的黦海生活着水族,他们能控制泽水,是如同念术师一样的存在。大漠缺水,水源一直是大漠异族最为渴求的东西,所以恰犽特别尊重赤族?   曲和不解,“我是云重人,漠西异族和云重中土,在体态肤色上都有很大的区别,他们怎么会认为我是赤族,难道赤族的族人都和云重人长得像?”   沁卓摇头表示不知,“我没见过赤族的人。”   曲和想了一会儿,决定不管这些事了。沁卓这一说她倒是想起了,于是问道:“大漠空城到底为什么追杀恰犽族?”   这事沁卓就真的不知道了。连生还下来的恰犽族人都不是很清楚,唯一知道前因后果的人是大祭司,但是已经被池之慕杀了。   沁卓思及寨主对这个女子的态度,问了一句:“曲姑娘为何要去大漠空城?”   曲和想了想,也没瞒着:“沙雪莲花。”   沁卓一惊,“沙雪莲花?”   曲和看到他的反应,微微一顿:“嗯。”   沁卓默然看了她一会儿,曲和都以为他要劝阻自己了,但沁卓只道:“务必当心。”      太阳已经升高了,澄明的天壁上鹰隼高鸣,平旷的草原上薄雪初融。两人交谈了一阵,各自怀着心思伫立片刻,看着远处天际花朵一般的彤云翻腾,也就打算往回走了,毕竟恰犽族那边就一众伤病妇孺,昨晚的事不能再次发生了。   走了一段,曲和发现脚边有一小条融雪汇成的水流,蹲下身去准备洗手。   雪水只有浅浅一道,却非常干净,能清楚地看到倒影中她鬓边的发丝。   沁卓突然一伸手止住曲和,眼睛紧紧盯着水面,皱起了眉。   “怎么了?”难道水里有什么东西,曲和想着,低头去看,却见方才平静的水面渐渐起了波纹。   沁卓看了眼波纹幽幽的水面,猛地转身,用上轻功往草原高处掠去。   曲和不明所以,想了想跟了过去。   草原上只有为数不多的胡杨树,视野非常开阔,曲和二人站在高处,一眼就看到了远处平原上的黑色阴影。   沁卓脸色微变,皱着眉低声道:“破狼。”   曲和也看到了,虽然离得远看不清军旗战帜,但那一大片整齐的黑色阴影,漠西独一无二的破狼军服汇合而成的凛冽气势,没有人会看错。有那么一瞬间,曲和脑海中浮现了阜城西门双方的对峙,清晰地看到了那个映水松一般的身影。   青蒂二十五年初春,索塔格草原中部,云重靖王破狼军。       ☆、第五十三章      大军里其实不只破狼,还有一些是谢宥的幽州军。他们从后半夜起就在草原上连夜赶路,眼见日上中天,气温升上来了,温简打马紧走几步来到一骑黑色骏马旁。   “王爷,午时了,是否休息片刻?”   靖王扫了一眼天色,颔首:“停吧。”   温简应了声“是”,微微躬身行礼后才打马往前,下令去了。   破狼军向来纪律严明,军令一下很快就取到了效果,黑压压一片人马原地停驻,然后才各自散开,搭灶生火做饭的,盘坐休息谈笑的,很快就热闹起来。后边的幽州军也停了下来,将领谢宥想了想,打马上前跟靖王商量一些事情。   军中除了人马辎重,还有一架朴素的马车,此时大军停驻,马车也跟着停了下来,就见一个穿浅黄色裙衫披着白色大氅的女孩子跳了下来。   孟媛一下车就伸手去解大氅的带子,一边嘀咕着:“草原都开春了,还穿什么厚衣服,热死了啊。”   被拿着水囊走过来的叶习一眼看见,眉头一皱,道:“媛媛,好好的把大氅脱了做什么?地上的雪都还没化。”   “六哥。”孟媛打了个招呼,手里已经解开了颈上的带子,偏头看着大草原初春风光,愉悦地笑起来,“啊,好漂亮啊!”对于叶习的话,权当没听到。   马车上的帘子一掀,又露出个人影。青年俊秀,脸色有些羸弱的苍白,唇畔眼角却含着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叶习一向不放心他的身体,微微皱眉看着他下了马车,这才将手里的水囊递过去。   “喝药吧。”   叶诩无奈,轻笑着对自己的弟弟道:“泽长,你怎么比媛媛还要小心。她不过是时时告诫我记得喝药,你倒好,这是掐着点呢,药都给我送到嘴边来了。就算你不拿过来,我又不会故意不喝它。”   说着伸手接过水囊。青年的手指修长,也不像漠西男人那样指节粗粝,因为常年浸□□墨不见阳光,显得五指苍白柔软。   叶习看着他不紧不慢的喝完了药,心底总算微微一松。因为料到行军时候的休憩时间不定,担心误了叶诩喝药的点,叶习便将熬好的药盛在水囊里,这囊袋材质特殊,保温效果很好,现在拧开塞子还能看到一些冒出来的热气。   这个只比自己早出生几个时辰的小哥哥,身体是如此的差。年关的时候,不过是在夜里多吹了会儿风就病得起不了床,吓得孟媛差点跑回京都去寻她的师傅。从那以后叶习就再不敢放松过,汤药休息,分量时间掐得极精确。   叶诩拢了下衣服,抬眼看着平旷的大草原道:“我们这是到哪了?”   “草原中部,往西去再有两日就能到黄砂古城了。”   “黄砂古城啊。”青年笑着摇了摇头,“那个地方古怪得紧吧,王爷就打算从那里进入大漠了么?”叶诩虽然没有出过远门,也从未到过漠西索塔格,却遍览群书博闻强识,连草原边界上的一座破败古城的传闻轶事都知道。      年末以来,云重大军压境,弢阑退守北方蓄势待发,漠西人心惶惶。年还没过完,漠西十八城就陆续传来消息,异族之间的冲突大小不断,有些地方已经禁止非本族之人入内,闹得很厉害。而靖王此番率破狼军入草原,一是为了应对弢阑族异举,二是为了寻回宋贺的遗骨。   其实葬身大漠的人数不胜数,尸骨从来无处可寻,更何况宋贺一事已是年前发生了的。但是朝廷和幽州军都不死心,也是为了民心安定,京都的那位下了旨,靖王也只得照办。   靖王留下范流泊、夙沙和孟归驻守破狼大营,只带着叶习、温简等人进了草原。而破狼军最年轻的副将步青峦被家中扣下,远在京都子音城,归期不定。   叶诩和孟媛也在这里则是因为,想要来索塔格寻药。      叶习收回盛药的囊袋,又递了水过去,低声道:“应该就是黄砂古城了。从那里进大漠是最安全的。”   叶诩点点头,一转头,看到蹲在那里抱着大氅正一脸兴奋掬水洗手的孟媛,因为见到清澈水里居然有小鱼游动,惊讶得低呼连连。   叶诩无奈,“媛媛,把大氅披上。”   同一句话,叶习说的孟媛可以不听,叶诩说的么,她撇了撇嘴,“五哥,都大中午了。”   “别看这会儿太阳很大,待会儿雪融的时候可是很冷的。你刚从马车里出来,一热一冷的,容易得病。”   女孩子皱着小脸自语:“病不病的我自己知道的呀,我是医者好么……。”   话是这么说着,还是乖乖的披上了大氅。   军营里就没几个女人,孟媛长得可爱性子又软,不像卫彤那样气势十足,很是受大伙儿的喜爱。此时见她烦恼的模样,旁边休息的人群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也不介意,吐了吐舌头继续好奇没见过的草原事物。难得哥哥孟归不在没人管着她,叶家五哥、六哥的念叨她随便听听也没什么。   叶诩也是一笑。这个比他小许多的女孩子,却是京都圣手医师的传人,也正是她,几年来一直帮他调理着这破败身子,他一直感激她,也很喜欢这个妹妹,平素就很是关怀,但是再怎么迁就,叶诩也不允许她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儿。      跟叶家不同,子音城孟家并不是世代武将之族。事实上,孟家是珠赛之乱以后才兴起的家族,祖上以笔杆子出仕,在后来的史书编纂上得到了教训,这一代的孟家青年——长子孟归练武从军,没有选择京都各军队,而是来了漠西;次子从文却早早就离开京都去了遥远的南荒之地,舍了锦绣前程留在狄州小镇做一个小小县志;唯一的女孩子孟媛,也跟着那个辞去了前朝御医职位的师傅学起了医术。   太尉叶家乃本朝肱骨,满门父子忠心耿耿,手握重兵,权势极重,相较之下,孟家的家世实在是朴素得紧。   其实叶家一众人,上到严肃刻板的太尉大人、武官气十足的几个叶家哥哥,下到打扫庭院照顾花草的仆从婢子,个个希望孟家的大小姐能嫁入叶府。此二人也算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奈何两个当事人彼此无感,叶诩只当她是自家妹妹,孟媛也只当他是自家哥哥。      另一边,幽州军将领谢宥驱马到那骑黑色骏马旁,拱手行礼:“王爷。”   神情淡漠的靖王爷这才收回了视线,微微抬了下颌:“谢将军。”   “敢问王爷,我们何时才能进入大漠?”语气颇有些焦躁。   靖王爷却没什么大的反应,“往西,两日。”   谢将军眉头一皱,心中难免抱怨破狼军的脚程太慢,若是一开始就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肯定早就进入大漠了。但是这话也只在心底打个转儿,也就咽了回去。云重的六王爷,虽然早些年名不太正、言不太顺,但驻守漠西十余年来,破狼军靖王爷的声望很重,再不是随便可以忤逆的了。   谢宥抬头看了看地势,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就再也压不下去,“王爷,此地往北,是否是安客草原?”倒不是他熟知草原,只是有些地方确实特别,能在索塔格草原中部见到罕见的白桦木,意味着此地挨近那个地方。   “安客草原距此,确实不远。”   谢将军沉默了一会儿,道:“既然到了这里,是否——?”   “不必。”   靖王显然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语气依然冷淡无波,微微抬眸看向天际,却是个不愿多做交谈的姿势。   谢宥原本想再说几句,此时也被他的表情慑住,皱着眉斟酌半天,还是怏怏退下了。      谢宥提起的,也是陈年旧事。这年头,在漠西待着的人谁还没个故事呢。   漠西索塔格大草原的北方,岐江流淌,白桦成林,刚好与千祭山脉铺天盖地的黑桦木相对,成为云重一景。而在草原中部以北,有一片低洼之地,被草原异族唤为安客草原的地方,因为白桦错落,红脚鹤遍布而闻名。   那是个很清静的地方,冬日的阳光落在白桦树梢上,歇着的红脚鹤优雅地扬起脖颈。   自古以来,安客草原就是观赏草原风光的必选之地,尤其是云色。   青蒂二十年,云重的君主,景帝偕同宫中皇族御驾西行,备厚重礼制前往安客草原,只因为已故的南月太后,景帝和靖王的生母就葬在那里。——那个传奇一般的南疆女子,本该在长子继承皇位以后就尊享荣华,受万人瞩目,却孤身西行,去了与京都有万里之遥的漠西索塔格。   景帝的西行祭拜,虽然事事从简低调,但皇家的事从来不是小事,不到两个月就传遍云重南北,安客草原也更加为天下人所知。   靖王面上神色不变,只沉默的站了一会儿。数万将士休憩谈笑,越发显得那个独自站立在人群前方的人影高大挺拔,傲然孤寂。   他抬眼看向北方,几不可查的眯了下眼。       ☆、第五十四章      曲和在恰犽族居住地没有多待,见到伤者都没什么大碍了,她便辞别众人继续往西去。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人命单薄,在世事无常的尘世中非常容易夭折,所以格外珍惜,也尤为心软。此番两次离开含仓崖更是见识到了生命的轻贱,甚至有了心灰意冷的势头,她自知能力微薄见多了只徒增伤感,也就不愿多做停留,只想早些回山上去。   远离人世的含仓崖是很冷,却没有那么多纷扰。   再者,她多留一日,师哥的毒便多一分危险。   年轻的云重女子打马穿过西边最后的草原,远远地,看到了那座象征着边界的古城。   黄砂古城。   草原往西,大漠之东,交界之处的破败城墙宛如沟壑,一道一道,伫立在黄沙弥漫之下。   千百年过去,坍塌的古城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但是余留下来的两人多高的石块土坯,还能感受到那种恢弘。   脚下的土地已经褪去绿草层,光秃秃的胡杨树稀稀落落的,刮来的风都变得干燥。天色倒是还早,斜晖打在黄砂古城上,阴影和风沙交织,竟也将这个黄昏涂画得很漂亮。      索塔格的风景一向不错。曲和一路而来,川泽的水滩,砂山的日出,草原的薄雪,高空之上雄鹰翱翔,细细想来也是处处都独有风情。眼下颓败庞大的黄砂古城亦然,虽然只余着黄沙土块没什么看头,却别有一番沧桑。   “今天就在这里歇息吧。”曲和一路而来都是孤身行走,身边的枣红马又很有灵气,她早就形成了有事无事跟枣红马说说话的习惯。   “过了黄砂古城就是大漠,今晚好好休息一晚,还要去附近找找水源食物,不然进了大漠就麻烦了。”曲和喃喃自语,“听说古城里有几口井是常年不干涸的,就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吃的?”      虽然最后弄明白了曲和不是赤族族人,但恰犽的女人们还是很感激这个云重女子,知道她要往西去,塞了好多东西在包袱里让她带上。特制的水囊,古怪的药粉,防身的符箓……,便于携带储存的干粮更是必不可少。   沁卓提了一句,以及直接给她吃的,还不如告诉她如何在大漠里找寻食物。众人顿悟。   于是,恰犽族的女人们重新翻找了一番,还真找出来不少有用的东西。她们本就是生活在大漠深处的异族,风尘、沙暴对于许多人来说是催命符一样的存在,对于她们而言也只是有些可怕而已,百年传承,足以让她们知晓如何才能更好的在大漠中生存下去。她们将那些经验教训一一告诉曲和,又给了她特制的罗盘,临走之时,沁卓还将一份悉心制作的大漠地理图递给她,恰犽族的女祭司就站在一旁,微笑看着她。   “曲姑娘,万事小心。”   曲和郑重接过,心中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多谢。”   离开了老远,她还能看到那个黑衣裹身的男子和那群恰犽遗孀,他们站在草原里目送着她离去,身影变得渺小模糊,却不可忽略。   琉璃,她对自己说:你要记住他们,那些帮过你的人,都不能被遗忘。      枣红马自然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回想了什么,昂了昂头,扬起四蹄往前奔去。   其实黄砂古城再往南、再往北都有人居住,有很大规模的牧民驻地。此地是进入大漠最好的选择,水源、食物、衣服、药草、马匹、骆驼、火石……等等,这些东西都是进入大漠的必备之需,也就衍生了常年居住于这里专门贩卖这些东西的人。   但是曲和走的这个方向,刚好是中间地带,由于地域本身的原因,反而见不到一个人影。   进入高低不等的土坯地带之后,曲和就下了马,牵着枣红马往里走去,一路上见到的除了东倒西歪的石墙就是上歪下斜的土墙。非常荒凉。   “真是奇怪,什么人在这里建了这样一座城?做什么呢,难道就只是为了划一道界限么?”曲和自语道,伸手碰了一下土墙,蹭到了满手的黄沙。   她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一会儿,突然,“咦?这是什么土?”手指上只有被风带来附着在上面的黄沙,土墙本身并没有脱落下什么。   “又是什么特殊的材料么,难怪千百年不倒。”   枣红马在旁拧着脖子嘶鸣了一声,有些不满主人的磨磨蹭蹭。   曲和拍了拍手,将手上的砂砾拍掉,“好了好了,走吧。”   一人一马往古城深处走去。   要从这里进入大漠,就必须穿过这座黄砂古城,曲和想着,反正现在太阳也没有落下去,时间还早,再往深处走一些明天也可以趁早离开古城进入大漠。   太阳落下去以后,索塔格的天黑得很快,几乎是在最后的斜晖消失后一瞬间,整个天幕都暗了下来。   算起来,今晚原本是华月圆满之夜,却不知道是天边有云翳遮住了,还是黄砂古城里地势古怪,曲和一点儿月光都没有见到。又走了片刻,枣红马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喷着鼻息不住地摇它那漂亮的尾巴,渐渐的不再往前走。   曲和果断地收住了步子,微微皱起眉。   九叔从来没有说过这座破败古城有什么危险,来之前,沁卓等人也未提及此处有何古怪;再者,曲和在外围的时候也只觉得此处荒凉了些,并没有什么不对劲,这才走了进来。但是在光线消失的刹那,一股奇怪的感觉从她的心底升起。   曲和想了想,打算往前再走一点,那里有个地方刚好适合过夜。她总不能就这样站在原地过一晚吧。      索塔格面积宽广,草原和大漠都十分辽远,但毕竟是单调的地理环境,资源不能跟中土富庶之地相比,于是,索塔格有些地方原著居民真是非常的凶悍,特别是当它们成群结队、数量惊人的出现的时候。   比如说,为了救回幼崽而举族出动袭击恰犽族的狼群。又比如说,曲和当下遇到的飞禽。   光线昏暗,曲和根本看不清都是些什么东西,只知道枣红马焦躁地踹了一脚路旁的枯草,瞬间就惊动了它们,突然扑棱翅膀冲向了夜空。一只、两只、十只……,不过须臾,曲和就惊愕的看着被它们搅得不断翻腾的夜空,贯耳都是它们振翅而起划破空气的声音、尖锐的鸣叫。   “枣红马……你都做了什么啊——?”   曲和喃喃,不自主地退了一步。   枣红马大概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它是走兽,它们却是飞禽。就算是千里宝马,在这弯绕曲折的地界也是肯定要吃亏的。   枣红马抬着蹄子来回踏了两步,突然长声嘶鸣而起,转了个方向连连催促曲和离开。曲和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但是被惊扰的飞禽已然愤怒,三五成群,猛地从夜空中俯冲下来,尖锐的鸣叫之声听得曲和头皮一麻。曲和抿了抿嘴角,眼角扫到昏暗光线下的飞禽模样,长身宽翼,尖喙利爪,也不知是鹰是隼,来势汹汹。   按说,草原上大多鹰隼一类都不是群居动物,最多是一雌一雄领着它们的孩子,哪里会像现在这样,成群结队简直如狼群一般?曲和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到它们了,枣红马不就踹了路边一脚么,现在这个情况是怎么回事?   来历特殊的弯刀[十刹]和名扬云重的隐刀刀法,被她用来对付一群看不清模样的、不知来历的飞禽,真不知道师傅知道了会是什么表情……。曲和想着,扯了扯嘴角。   也许是异兽腾蛇陪伴了她许多年的缘故,曲和慢慢知道了,很多动物都是极有灵性的,也就懂得尊重这些生命;这也导致了,很多时候她连杀生都会有愧疚感。在这一点上,包括子桑在内,无人苟同。   眼下曲和果然吃了这个心软的亏。被一大群状若癫狂的鹰隼纠缠着,她在黄沙古城里迷失了方向。      空旷的索塔格草原和大漠,遥远的东方显出了一轮圆月,银晖洒向大地,铺了一层薄纱。   大漠之上,鹰隼的高鸣和风沙相呼应,月光之下的黄砂古城越显荒凉,隐隐看得到古城深处一片起伏翻腾。   又有人来到了这里。   一小片人马伫立在破败土墙间,看着远处的微微异动有些奇怪,“五哥,那边是怎么回事?”   清脆的女孩子声音,标标准准的云重语音,正是孟媛。   她身边清瘦的青年自然是叶诩,此时披着厚厚的大氅,举目看着那处轻声道:“看着像是有什么飞禽在集结,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孟媛偏了偏脑袋,“嗯?嗯?大晚上的,它们集结起来做什么?”   青年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润平和,摇了摇头,“媛媛,它们会集结起来本身就不太寻常,五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女孩子“哦”一声,又道:“哎,王爷和六哥他们去的就是那个方向吧,要不要提醒他们一下?那么大群的飞禽,不太好惹的样子哦。”   青年笑了笑,“无事。那么大的动静,王爷自有分寸。”   叶诩倒是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个,跟着靖王的是破狼近卫营,能力出众向来不输于漠西的任何一个军营;再者,叶习也跟着呢。   只是叶诩没想到,那群异动的飞禽是为人所惊扰,也没料到那个人会是曲和。       ☆、第五十五章      一群人站在古城外围又等了一会儿,既不见靖王爷等人身影,也没有什么讯息传回。孟媛念头骤起,眨了眨眼睛道:“五哥,要不我们过去看看呗?”   青年想了想,将目光投向了远处。   月光倾洒到古城上,已经能看到远处那群异动的飞禽身影,看得清楚了才越发觉得心惊。翻腾交错的宽大羽翼,搅得夜空一片动荡,尖利的喙和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其数量恐怕有数百之多。   他们离得这般远,还是能听到那些飞禽的尖锐鸣叫,听着像是索塔格常见的鹰隼一类。   叶诩:“那些鹰隼倒像是在发狂一般,平素就不好惹,这个时候……”   “所以才要去帮帮帮王爷他们啊。”女孩子义正言辞,“五哥,王爷他们带的人可没有我们多呢,就几个近卫、暗卫,真惹上了那群飞禽可讨不了好。”   叶诩看了看远处,低头轻轻一笑,“媛媛,他们可不会无故招惹那些东西。你这般想要过去,——是那边又有什么稀奇药材了?”   孟媛“嘿嘿”笑着,攀着他的手臂轻晃,“五哥五哥——,五哥最懂我最疼我了!师傅说过,索塔格有一味奇药名为牊蜜,百年难得一见,最是受飞禽喜爱。眼下这动静,说不好那些鹰隼就是为了抢夺牊蜜呢?”   牊蜜是一种岩石间天然形成的蜜状物,实为植株。芳香隽永,药用价值极高,但极少见。   孟媛如此感兴趣也是因为师傅偶然说起过一次,却念叨了好几天。他老人家一把年纪、圣手医术,也一直没有见过这种东西。既然遇到了,孟媛的兴致一上来就下不去了。   “五哥,我们过去看看嘛?”   青年拗不过她,只好点头,“过去看也可以,呆会不许乱跑,远远看一眼就罢。若是没有也就算了,若是有牊蜜,也要再做商量,别独个儿就冲上去。嗯?”   孟媛这性子跟她的大哥南辕北辙,破狼军副将孟归沉稳冷静、不苟言笑,女孩子却喜欢笑闹、性子跳脱,又独独衷情医术,一遇上难得的药材方子,简直没个女孩子模样。   女孩子嘴角扬起,“知道知道!哎五哥我们快些,待会儿牊蜜都被它们抢光了……”      两人的身后是靖王留下来的一半近卫营和一部分破狼军,寸步不离地跟了上来,一群人很快进入黄砂古城。   那处飞禽异动的地方看着就远,走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他们先遇上了靖王一行人。   看到他们进来,靖王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点了点头免了一众将士的礼。只是跟在靖王身后的年轻副将叶习,微微皱了皱眉看向叶诩,眼底有些担忧。叶习等人是率先进来探一探路的,破狼大军连同幽州军都还滞留在草原边上,因此一行其实也没有几个人。   叶诩朝靖王打了个招呼:“王爷。”   叶家男儿个个从武,靖王都认识,眼前的这个叶府五公子虽然很少于人前露面,但才学过人、名扬京都,靖王自然也早有耳闻。此番叶诩来漠西,相处了一段时间以来,靖王对这个身体不好的青年也很是欣赏。   靖王颔首:“五公子。”   “王爷,可是有什么发现?”   靖王抬眸看了一眼鹰隼争鸣的方向,不动如山的脸上闪过一丝猜疑。。   叶习道:“古城里的其他地方倒是没什么异常,只是北边那里,大概来了什么人。”   叶诩只转念间就想到了,“是术师?”看叶习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青年拢着袖子,轻声道:“那些人来黄砂古城做什么呢。”   叶习也只是猜测,他和温简等人看遍了大半个古城也没发现什么异处,入了夜不一会儿,北边却传来了鹰隼争鸣;那样大的规模,跟当日沁婀草原的狼群很是相似,那一次的事情只查到半路就无以为继,但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表明,动手的果然是术师。   靖王轻轻眯了下眼,“走吧,过去看看。”   他一向不喜欢有事情超出掌控,而那些术师,一而再再而三的冒出来,实在是膈应人。   靖王身后的叶习和温简同时皱了下眉。念术师那个领域的人,跟大陆上的人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因为他们的那些诡异招数,很是教人头疼。   温简:“王爷……”   靖王摆摆手,“无妨。”当先走了出去。   其余众人随后也跟了上去。      “你们怎么过来了,不是同大军留在草原上吗?”叶习低声问。   叶诩笑了笑,“泽长,你也知道我不大容易睡得着,索性出来走走。在外边看到这座古城,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媛媛说那里边可能有奇药牊蜜,便进来看看了。”   人都已经来了,叶习闻言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摇了摇头道:“牊蜜?不可能的,那东西不生长在这里。”   一旁的孟媛猛地转头看他,“六哥怎么知道?哎听六哥你的意思,你知道哪里有牊蜜?”一双眼睛瞬间亮晶晶。   叶习对这个小姑娘也是无法,点点头,“知道,那东西性喜温凉,北边的布奈石川有。我跟王爷去过一次,亲眼所见,只是时间来不及便没有采摘。”   女孩子瞬间兴奋起来,“啊啊啊啊——,真的吗真的吗?师傅的寿辰就快到了,这下不用愁找不到合他老人家眼缘的东西了!牊蜜啊牊蜜啊——!”   孟媛欢喜的模样令得旁边众人都忍俊不禁,叶诩无奈打断她:“媛媛,布奈石川离得远着呢。”   “有就是了,管它远不远呢!”小姑娘兀自开心,笑眯眯跑到一边儿去跟叶习套近乎去了。一来她不可能一个人去布奈石川,得找人陪着,她倒是不指望大哥和他的这几个好友有空陪她去,随便要几个人陪同还是可以的;二来,她要是离开了,五哥就得另找人照顾着,就这段时间看来,这个人非六哥叶习莫属。   叶诩在旁看得好笑,轻轻扬起了眉眼。   后面不轻不重的闹着,靖王也是稍稍缓和了脸色。他往前走了几步,绕过坍圮的土墙,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上下翻飞的鹰隼。      离得近了就发现,那些飞禽真是一幅癫狂景象,彼此纠缠着往中间冲去,地上一片互相撞伤抓伤的同伴。血腥味、皮毛气味、沙尘土味,鸣叫声、拍翅声、破空之声。嘈杂一片。   一群人隐在土墙的阴影之下,看得心中微悸。   孟媛眼中惊愕,低低叹道:“它们这是在做什么?互相残杀么?”   “它们……”叶习皱着眉,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这是?”   一个自小在索塔格长大的将士突然出声道:“这种鸣叫之声,它们分明是在抵抗外敌。”   话音刚落,只见那处杂乱之地猛地一声清啸,几道黑色的刀光从纷乱羽翼之间闪过,将巨大牢笼一般的鹰隼之围破开了一道口子。   “走——!”   伴随着一声清越的低喝之声,一个黑色的影子从那片杂乱之地冲出来,蹄声匆忙,一人一马,正是曲和跟她那颇有灵气的惹了麻烦的枣红马。   除了落霞吊桥那次,曲和还从未如此狼狈过,灰头土脸的伏在马身上,心中直叹气。但眼下还不是放松的时候,脑后的破空之声此起彼伏,曲和想着难不成她要把它们都杀了才算完?——那也要她做得到啊,这么多……。   枣红马速度很快,几息之间已经快要跑到靖王一行人站的地方,曲和也没注意到前方有人,一回神就见寒光乍起,一个低沉嗓音道:“低头!”   曲和本能地一俯首,同时听到身后尖锐声响,是利爪破空之声,于是反手将弯刀划了回去。   一刀一剑在夜空中前后划过,十几只鹰隼坠地,后边的那些猛然抬高身姿冲向高空;不是害怕,而是暂时避开再寻机会。曲和就是这么被它们拖住的,上上下下,来来回回,一群又一群,浑不在意地上的同伴尸首,比之当日的狼群更显癫狂。   枣红马被靖王的莫阑剑惊到,有一瞬的停滞,昂着大脑袋低声嘶鸣。   曲和一抬眼就看到月色下那抹墨色的人影,竟然瞬间认了出来:“靖王爷?”   会在此地遇到曲和,靖王也很惊讶,面上神色微微一凝,“曲姑娘。”   他的目光扫过她周身,在那双弯刀上微微一顿,但情势并不容许他们多做寒暄,又一批飞禽俯冲而至!   叶习等人赶上前来,手中兵器在握,看着铺天盖地的鹰隼,面上神色都有些发紧。   温简:“请王爷先行离开,末将等人——”   靖王抬手止住他的话:“等等。”      月光下的索塔格,荒凉无比的黄砂古城,鹰隼鸣叫的混乱之中突然响起了一声低哑的笛身。要不是靖王武功高耳力好,还真分辨不出来。   笛身一起,铺天而来的飞禽猛地顿住,随即拔高身形往上撤离,黑压压一大片直接遮住了月光。   靖王冷哼一声,确认了果然是术师的手笔,足下一点往高处掠去。   曲和也反应过来了,好歹要弄清楚是什么人为难自己,跟着往上腾身而起。   两人先后落在高高的土坯之上,视野开阔一眼就看到了北方之处,那个月光之下的青色人影。其实说青色还不是很准确,毕竟月光斑驳,在远处很难看清楚那人的衣服色泽。   两人刚欲动身挨近,那人便抬起手中的笛子晃了晃。“别过来了。两位人中龙凤,在下可不愿跟你们动手。”   清淡的年轻男子口音,说的是云重官话,语气中还略带笑意。   那人遥遥站着,冲着靖王二人道:“今晚之事,乃是意外一场。在下于此召唤群鹰,不料这帮畜生为姑娘所惊扰,便不听号令了,真是教人头疼。”   前因后果寥寥几句,勉强也算是解释清楚了,可这语气怎么这么讨人厌呢。   曲和气极,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身旁的靖王已经开口冷声道:“阁下身为术师,却连几只鹰隼都号令不了,不觉惭愧?”   那人微微一顿,叹道:“术师也是人啊。”   曲和深吸了口气,手中弯刀握紧迈前一步,那人立刻低喝一声:“站住。”   青色人影短笛在手,看着两人道:“我不想跟你们动手,奉劝你们,也别得理不饶人。毕竟你们大概也不想再被它们纠缠一次,不是么?”那人指了指盘桓在高空遮蔽了月光的鹰隼。   就是趁着两人顿住的这一刹那,那人腾身就走,数量惊人的鹰隼紧跟在他身后形成了巨大的屏障。曲和二人错过最好的机会,一时拿这个不讨喜的术师无法,眼睁睁看着他远去。   夜空中还传来那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姑娘,你那弯刀可要收好了,当心——”   后边的话被飞禽扑棱羽翼的声响掩盖,模模糊糊再听不真切。   曲和很少被气成这样,站在高处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平静了一些。一转眼看到身边的人,“呃,靖王爷,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第五十六章      等到两人从高处下来以后,曲和才发现不只靖王在此,前一次下山在阜城遇见过的,叶习、温简等人都在此。再看后边,竟是当日救过她和师哥的叶泽青和孟媛。   “叶公子?”   叶诩一见她之下有些惊讶,随即扬起眉眼,温言道:“曲姑娘。”又道:“叶某当日就说过,姑娘唤在下泽青即可。”   曲和一直很感激叶诩二人,对他们的映象很好,于是从善如流:“泽青。”   两人站着寒暄,没注意到一旁的靖王抬眸看了他们一眼。温简正遣人前去查看方才那混乱之处,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诧异回头就见靖王反手收着莫阑剑,面上神色却依然不动如山。      被众人护在后边的孟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拨开人群往前看,一看清跟叶诩寒暄的云重女子就弯起了眉眼。   “曲姐姐。”   她攥住曲和的手,笑嘻嘻地忙不迭道:“曲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呀,刚刚那个就是你么?好厉害哦!有没有伤到哪里,要不要紧要不我帮你看看吧?”说着就上上下下打量起人来。   曲和莞尔,“媛媛,我没事。”   叶诩也笑着摇了摇头,对曲和道:“曲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曲和还未开口,一旁的靖王便淡淡道:“此处不宜多留,先回大营。”      众人往回走的时候,曲和看着走在前方的破狼副将叶习,终于恍然大悟。难怪当日初见叶泽青就觉得眼熟,原来是同胞兄弟。   他二人都是青年俊朗,长身如玉,只是叶习乃习武之人,身体更为结实,肤色也更健康。叶诩的面上常年雪白,越发显得眉眼漆黑,唇畔笑意温润。   破狼军里,有范流泊那样深不可测的鬼才军师,孟归那样不苟言笑的万年冰山脸,异族夙沙那样豪迈的爽朗性子,步青峦那样跳脱的年轻武将,温简表面寡言实则老妈子脾性,而叶习给人的感觉则一向是,君子端方。   但是跟叶诩一对比,叶习的君子风范还是明显逊了好大一截。   ——叶府五公子,那是云重千百年的京都风雅熏陶出来的人物,百年也难得一见。   叶诩见她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叶习,然后一副恍然的模样,遂道:“泽长与我,确实是兄弟。”   曲和笑叹:“很相像啊。”   走在前方的叶习听到两人的对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微皱起眉看着自己的步子,似乎有些晃神。      回到草原边界,众人齐齐呼了口气,古城里的空气太过干燥,还是草原上舒服。明亮火光之下,灰头土脸的曲和显得越发狼狈,被孟媛带到她的帐篷里洗浴去了。枣红马也被人牵去喂食喂水,不知道是否是今晚的事让它倍觉对不起自己的主人,情绪异常的低落,耷拉着大脑袋不理人,倒也没有耍性子。   叶诩看着马棚,轻声感叹道:“这是雪山的千里名驹吧,枣红色的毛发,还真是少见。”   军营里的人大多识马懂马,毕竟是要一起上战场的伙伴,一匹适合的骏马能在战场上帮到你不少忙,毋庸置疑。但还是很少有人能像叶诩这样,一眼就辨别出马的品种来。   “是雪山名驹。通身枣红,四蹄踏墨,尾翼染血色,是墨血。”靖王淡淡道。   叶府五公子想了一会儿,“墨血?传闻千祭山脉之中有野马,彪悍难挡,性子刚烈,难以驯养。看曲姑娘这马,性子倒是温和得紧。”   对此靖王只略略摇首,“千祭雪山之事,难以一言论之。”   叶诩赞同。两人站了一会儿,叶诩算着也是喝药的时辰了,遂作别靖王打算回宿处去,不然待会儿叶习必定是要找来的。   “等等。”靖王转头看着他,淡淡问道:“五公子与她早就认识?”   叶诩脚下一顿,“王爷是说曲姑娘?落霞河畔,我们有过一面之缘。王爷,可是有何疑问?”   “不,没有。”靖王没有再说什么。   叶诩一时觉得奇怪,还没理出什么来,视线里已经出现了自家弟弟的身影,只好先告退。   叶诩走后,靖王将目光投向平静的草原交界,月光下的索塔格大漠荒凉无比,几乎显出几分狰狞来。火光中的云重六王爷的脸,刀削斧劈一般轮廓分明,冷淡沉稳。      当晚众人也没有再多做寒暄,曲和实在是被那群数量惊人的鹰隼纠缠得累极,洗浴完,连饭都是端到孟媛帐中用的,吃完饭直接倒头就睡。   第二日清晨,曲和还是很早就醒了。孟媛还在睡,脸颊红扑扑抱着半条毯子,嘴里还在嘀咕着“牊蜜”之类的,曲和听不真切,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只觉莞尔,伸手帮她掖了掖毯子。   清晨看黄砂古城,又是另一番景象。大概是天光大亮,四野清晰,庞大破败的古城遗迹透着一股沧桑的死气,竟比晚间更加荒芜。   曲和在草原交界上看到了那个一袭墨色的高大身影。   “靖王爷。”   靖王转头看她,轻轻点头,“曲姑娘。”   曲和其实很想问一下大军西进是要做什么,但想到这大概是不能说的,话到嘴边又止住,倒是听靖王接着就问道:“曲姑娘,你可还好?”   曲和微微一愣,“我没事,昨夜只是太累,休息一晚就好了。”   靖王漆黑的瞳孔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别有寓意,又似乎如同往常。   “曲姑娘怎么会到这里来,一个人。”   “有点事,要去大漠呢。”   大漠。靖王看着晨光中苍茫的大沙漠,微微眯了下眼,沉声道:“既是要去往大漠,曲姑娘不妨同我们一道罢。”   “你们也要去大漠?”曲和有些诧异。她在砂山和沁卓那里,多少听说了漠西十八城的紧张状况,这种时候,破狼军不是应该战事繁忙么?   靖王颔首,“是。”   曲和不想多打听军中之事,又想着跟他们一起进大漠真是再好不过,再不会走偏。她一路而来几乎没个说话的地儿,如今遇到靖王等人,泽青、媛媛也在,一同上路的话,想想也令人愉快。于是弯起眉眼笑,“那好啊,我跟你们一起吧。”   靖王的目光在她面上微微一顿,好像每一次她在身旁浅笑盈盈,他都会受到感染,不自主放缓了脸色。两人又站了一会儿,靖王突然道:“曲姑娘,我有东西给你。”   曲和诧异点头的同时,也想起了自己包袱里那些沉重的黑色军牌,心情顿时沉重起来,“嗯。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那先去你那边。”孟媛的帐篷显然更近一些。   靖王往帐篷那边看了一眼,不紧不慢走在曲和身旁,恰好挡住了风向。曲和察觉到了,心中微微一跳。      孟媛已经醒了,却抱着毯子摇摇晃晃还不愿立刻去洗漱,看见曲和进来,抬起雾蒙蒙的眼睛,“小和姐……”   自从知道曲和的全名后,她就不愿曲姐姐、曲姐姐的叫了,曲和年纪本来就大不了她多少,自然是怎么好听怎么叫,虽然曲和并不觉得这两个称呼会有哪个比较好听的说法。   “媛媛,醒了就起来吧,越是在床上赖着越困吧。”   “起来做什么呀,五哥那边有六哥,根本用不上我了呀。”孟媛抱着毯子看她躬身去翻包袱,迷迷瞪瞪问:“小和姐,你在找什么啊——”   三十四块黑色的军牌,被曲和整整齐齐码在一起用绳子捆好了,包在布料里。曲和手下微微一顿,垂着的眼眸有些暗淡:“没什么,我把这个拿去给王爷。媛媛你起来吧,要不赶不上早饭呢,待会儿大概就要启程了。”   孟媛模糊应了一声,脑中迷迷瞪瞪的想着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呢?   帐篷外边,谢宥正跟靖王说着话,曲和没有过去打扰,原地站了片刻。   幽州军是来问询下一步动作的,毕竟按照他们的计划,到了草原边界会兵分两路,一支西进,一支北上。昨夜靖王回来以后重新调整了一下人马,谢宥是过来再确定一遍的,两人没说多大一会儿,谢宥便拜别靖王往回去了。   走了几步听到身后女子嗓音,幽州军将领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穿着浅色裙衫披着披风的年轻女子正微微仰脸跟靖王说话,脸上神色有些沉重,却不损颜色。   谢宥眉头皱起,没留意靖王爷的神情,回帐的途中一直在苦思到底在哪里见过那个年轻的女子,怎么会如此眼熟?      “前几天,我在草原里发现了这个。”曲和将手中抱着东西递过去,轻声道:“一共三十四块,全部在这里了。”   黑色的军牌,刻着名字,描着流云。云重境内独一无二的军牌。   靖王的脸色瞬间就低沉下去。   “破狼军牌。”   云重的六王爷拿起一块军牌,手指在上边拂过,擦到了干涸凝固在缝隙里的血迹,眼眸暗沉,沉声道:“你在哪里见到的?“   曲和将那日所见讲了一遍,最后道:“我挖了个大坑,将他们葬在了一处。这些军牌。我猜着……,就带着了,想着什么时候交到你们手里,也算对他们有个交代。”   曲和顿了顿,“抱歉,我只能做到这些。”   “不,你不必道歉。”靖王认真地看着她,慢慢道:“琉璃,我代他们,谢谢你。”   靖王将手中军牌放回去,抬手做了个手势,一名将士过来,一看到曲和手中抱着的军牌眼圈都红了,郑重接过去。   “王爷……”   靖王看着那些军牌,冷冷淡淡开口道:“传令,一炷香后,大军开拔。留一支营,查清楚这件事。”   “是!”   云重的六王爷微微眯起眼,“本王治下,很多年,没有似这般遭过暗算了。”   索塔格的风猛地刮过,刮起了破狼之主的黑色衣袍。草原边界之上,军帐林立,战旗纷扬。   又是一年春风绿,又是一年战事起。       ☆、第五十七章      靖王将军牌的事情处理完以后,大军已经在收拾行装准备上路了。他拿出一个锦盒,是方才让人取来的,色泽素雅,纹饰清淡。   曲和接过去,拿在手心里看了看,打开盒子上的扣子。   “啊——!”   盒子里边赫然是一挂琉璃。黑色与无色交错,同等大小的圆润琉璃串在一起,串成一挂精巧的配饰,静静躺在锦盒里。这是曲和的那挂琉璃。   曲和有些不可置信,“——怎么会?”   这个东西同样遗失在落霞黄昏,曲和原本是随身挂着,但当日落水之后只顾得及师哥,连[十刹]都来不及留意,这挂琉璃是什么时候不见的都不知道。   确切说来,这挂琉璃是遗物,是曲和上了含仓崖以后数月,戚叔托人带给她的,说是她母亲生前的东西。白桑山事后,武林中暗地里仍有不少人四处搜寻隐刀刀法,所有与两人相关的人和地方都不放过,曲歌当日将这东西放在朋友处,那个朋友眼见无力保全,便将东西交付戚叔。戚叔知道这旧物含有深意,几番斟酌,最后还是送到了她手里。   这挂琉璃,是曲歌身前最中意的配饰,也是曲和的名字来历。   曲和难掩心中激动,用修长的手指抚摸着珠子,问:“它怎么会在你这里?”   靖王道:“坊市所得。”      每年年关的时候,漠西十八城的各大坊市最是热闹,各色年货、皮毛药草、铁器陶器,什么都有。坊市彻夜不歇,数日乃息,非常盛大。   除夕夜那晚,长恪城夜宴,靖王提前退席,依照南疆习俗——除夕夜祭奠先人,靖王爷祭奠完南月太后的牌位后,心血来潮去逛了趟坊市。长恪城的规模比阜城要大很多,街道纵横,商铺连绵,尤其是坊市大开的时候,到处都是临时摆摊的商贩,行人摩肩擦踵,尤是热闹。   靖王常年驻守漠西,对这种坊市并不陌生,也知道这个时候最有可能淘到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于是给身后一帮蠢蠢欲动的近卫、暗卫放了假,随他们逛去。靖王自己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只随意走着看着,便在一棵胡杨树下的小摊上看到了那挂琉璃。   摊上零零散散只放着几样东西,有些特别,但说不上多罕见。摊贩是个年轻的异族青年,手里拿着个古怪乐器断断续续吹着,对自己摊上东西无人问津的情况无可奈何。   那挂琉璃,靖王当然映象深刻。   颜色少见,浮刻精巧,又是用的雪山冰蚕丝连接,在这样奇物频出的坊市里都算得上是十分珍贵的了。何况他与这个东西还有过一面之缘。这样随意放着无人问津,大概是因为青年刚刚摆开摊子,地方又挑得偏僻的缘故。   漠西十八城最不缺的就是貌不惊人而深藏不露的奇人。这个地方容纳了云重乃至天垂大陆上形形□□的人,逃亡来的、寻宝来的、避世来的、求仕途来的,鱼龙混杂。靖王见得多了,早就不会惊奇或者轻慢,只像平素买东西那样,直接开口问价。   那个异族青年也是个妙人,看了靖王两眼,轻飘飘开出个天价,眼见靖王眉头都没皱,递银票取琉璃一气呵成,摊主哈哈一笑,将银票一揣转身就走了,将一地物件尽数当做赠品送了。   靖王让身后还跟着的两个暗卫收了那些东西。后来又走了一段,买了个素雅的盒子用来盛那挂琉璃,笃定,总有机会还与她。果然才过了半个月,他又见到她。      靖王:“你怎么会弄丢了它?”   曲和抚着琉璃精巧的浮刻,轻声道:“当日在草原南边遇到点事,仓促慌乱之下……”   靖王漆黑的瞳孔看着她,淡淡道:“什么事,不能说?”   曲和轻轻抿起唇,“不是。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只是曲和觉得这件事毕竟是自己的事情,没什么必要的话,也不必说出来,而且师哥从大漠深处带出来沙雪莲花,谁也不知道这里头还有没有其他纠葛。   “草原南边,是你们离开阜城以后?”靖王微微皱起眉,那个时候恰好是幽州军入西。   曲和抬眸看了他一眼,云重的六王爷正稳稳看着她,不同于大漠寨寨主的锋利,这个男人沉稳的气势很让人安心。   “媛媛没有说过吗?”曲和道。   靖王摇了摇头,“你就是在那里遇到他们的?”   “嗯。草原南端的边界,落霞湾下,是媛媛和泽青救了我和师哥一命。”曲和看着手中的琉璃,又想到子桑,神思有片刻的恍惚。   救了他们一命?靖王沉声道:“怎么回事?”   “在草原南边的时候,我和师哥遭人追杀,师哥中了毒。好不容易到了落霞湾,又遇上云重军队和异族的纷争,他们在落霞吊桥上做了手脚,我和师哥不慎落水。恰好媛媛他们在那里,才得到了他们的搭救,否则……。我的琉璃就是遗失在落霞吊桥下的河里。”   以子桑和曲和的身手,靖王都诧异了:“追杀你们的是什么人?”   曲和慢慢道:“大漠空城。”   靖王微微眯了下眼,眼角看到青年副将叶习往这边走来,知道大军是时候启程上路了,遥遥颔首。然后才对曲和道:“大漠空城擅毒,你师哥怎么样?”   曲和说不出话来。   “所以你这次,是要去沙漠深处,大漠空城?”虽然是问句,但靖王的语气很笃定。   “……嗯。”   于是靖王淡淡点头,“那走吧。”   曲和还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没想到就这样。靖王转身的时候遥遥看了一眼大漠,又轻飘飘接了一句:“反正都要去一趟大漠深处。”      青蒂二十五年,云重大军西进,于索塔格黄砂古城处兵分两路,大部分的破狼军和幽州军在谢宥、温简等将领统帅之下,北上行军;少数人马则在靖王、副将叶习的统帅之下,西入大漠。   由此,弢阑之乱第二章拉开序幕。      叶诩和孟媛自然是随破狼军进大漠的。叶诩身上的红毒,通过经年积攒,已经到了很危险的地步,此番西行为的就是寻药。   媛媛倒是很想去布奈石川寻牊蜜,但是一来北边风雨欲来,这个时候着实不是北上的好时机;二来叶诩的毒不能再拖了,而师傅的生辰还有一段时间,却是不急的。   大批人马进入大漠不可能不引起索塔格异族的警觉,遥遥看着那些黑色的旌旗消失在金黄色的沙漠中,一个谣言也随之传遍索塔格——云重的靖王爷这是打算率兵定西啊。      “定西?开什么玩笑——”   苍蓝色异族服饰的高大男人嗤笑一声,将目光从西边收回来,落在面前那一片清潭上。   这方清潭有个潭中岛屿,只遥遥看得到一个树影重重的岸。   这是安客草原的深处,白桦林立,红脚鹤成群结队歇在沼泽边缘,不时扬起长长的脖颈鸣叫一声,招来同伴。远空之上,云重至为漂亮的云色天色如诗如画,让人恨不得醉卧此地,长眠不起也是值得的。   异族男人抱着臂,用惯常的不羁腔调嘲讽道:“祁玄夜十万破狼军,加上五万幽州军也不过十余万兵马,除去留守阜城的、备战长恪城的,撑死了也就几万人西进。呵——,几万人马定什么西?真当大漠异族吃素的么,还是以为大漠空城没人了?”   大漠寨此番下砂山也不算多,林林总总还不到三十人,但除了四当家、七当家留守外,阿若耶、蒙恪、小六、十五等等全部出来了。事关墨辰书,毕竟不是小事情。   随行的还有那个云重少年,前楼予阁少阁主楼宁。   红发少年嘴里叼了根草茎,含糊问道:“大哥,靖王不打算定西的话,带那么多人进大漠做什么?”   池之慕啧一声,不耐烦道:“我怎么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做什么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沁卓呢,不是说就在这附近,人在哪呢?“   小六耸了耸肩,“沁卓大哥已经往这边赶了,大概晚上就到了。”   池之慕眯眼看着潭水中央的小岛屿,突然道:“你们就在这等着吧,我过去。”说完整个人腾身而起,苍蓝色衣袍在水面上掠过,瞬间就远去了。   饶是小六对池之慕的功夫很有信心,也不由得心中一紧。这清潭不算深,却真真实实是极宽的,从岸边到潭中的岛屿距离很远,水面又无处借力,直接用轻功过去非常困难。   但池之慕向来是艺高人胆大,连“沙塔”都奈何不了这个男人,何况一方清潭。   小六看着那袭身影几个起落飘身停在白桦林间,一晃身消失在树影后边,长长叹了口气。   “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大哥那样啊——”   云重少年楼宁掩住眼底的惊叹,垂下眸淡淡道,“十年二十年吧,或者五、六十年。”一顿,又道:“亦或一辈子也做不到。”   小六嘴角一撇,倒是浑不在意他的轻嘲,“随便吧,反正现在能打得过我的人就没有几个,像你就不行。”   楼宁被他一句话噎住了,皱了皱眉问道:“他……池寨主去那边做什么?”   “祭拜一个人。”   “祭拜,什么人葬在这里?”   小六转头看他,“我说,楼宁你究竟是不是云重人。我一个异族都知道安客草原上葬的是什么人,你竟然不知道?”   “你们常年生活在索塔格,离得这么近,不知道才怪吧。”楼宁道。   小六嗤笑一声,“她还是你们云重的太后呢,你怎么就不知道?”   楼宁一惊:“你是说,那里葬着的是……是已故的南月太后?”   后边的十一突然开口,“小六!”   红发少年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询问般看过去。青年看了楼宁一眼,又转头看着小六冷硬的道:“寨主说过,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小六学着池之慕那样眯起眼,然而青年一说完就转身安排事宜去了,并不多做逗留。红发少年哼一声,转脸看向平波无澜的清潭水面,倒是也不再多说了。   楼宁也不在意,轻轻偏头看了一眼白桦林上的漂亮云天,安客草原已经到了,再往北去,就是岐江了。       ☆、第五十八章      进入大漠的第二天傍晚,曲和终于又见到了多日不见踪影的白鸽。   雪儿的满身银白在夜空中非常醒目,这双白鸽都很得含仓崖主人那眼高于顶的真传,无视了破狼军大批人马,拍着翅膀路线明确地直接冲帐前的女子落去。   曲和当时正在与叶诩说话,眼角余光瞥到,下意识就抬起手去接。   “咦,雪儿?”   白色鸽子收了爪子乖乖巧巧歇在她小臂上,叽咕叽咕,小碎步往她的肘弯上蹭。曲和被它细细的爪子挠得有些痒,伸出另一只手将白鸽托过来。   “好了雪儿,别闹……哎,别闹了。”   叶诩打量了片刻,微讶道:“琉璃,这是云重出了名的子玉白鸽?”   “……子玉白鸽?”曲和抬眼看他,有些疑惑。   叶家五公子抬手去抚白鸽翅上的翎羽,还没碰到,白鸽就一转头,露着并不尖锐的喙威胁似地盯着他看,大有你敢摸上来我就啄你的样子。   叶诩笑了笑,倒也不勉强,修长的手指隔空指了指白鸽道:“擅飞有灵,姿仪优美。你看,它通体雪白,翅膀末端有明玉斑点,正是子玉鸽的象征。”   曲和自然注意过它们翅尖上的斑点,只是此前并没有多想,此时看了看手上的白鸽,问道:“我记得云重史上有位早殁的子玉太子?”   青年点头,“珠赛王朝再往前六百年,以德才之名惊动天垂的子玉太子,因喜好飞禽,曾驯养过数百种鸽子,其中性敏而擅飞,有灵气者,又因其羽色如玉,遂以玉鸽命名。后太子殁,府中豢养的禽类绕梁而起,哀叫数日乃走,飞散天下,终不可寻。后人有偶遇玉鸽者,感怀已殁太子德才,便以其名号唤之,子玉鸽。”   “这真是子玉鸽?”曲和轻轻眨了眨眼,低头拍了拍雪儿的翎羽。   叶诩笑道:“看上去是的。”   曲和揪了揪雪儿毛茸茸的羽毛,“这么说来,你还真是来头不小呢。”换来飞禽偏头轻轻一啄。      两人在黄砂古城重逢,也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却意外地交谈甚欢。   叶家五公子遍读天下文章,连江湖上的传奇异闻也有所涉猎,为人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当这样一个人真心与你结交,只会教人心悦诚服。   不过是两日的时间,这两人竟有了至交好友的交情。      “我很少下山,但九叔每年总要带许多书去含仓崖。医书史册、画本拓片,题材倒是不拘的。我在山上无事,也就只能翻翻那些旧书册,子玉太子在史书上不过是聊聊一笔,其他杂论里倒是浓墨重彩极为推崇,想来也是个传奇人物吧?”   “是了,我倒是忘了,江南白家医术出众,府中收藏的医书多如瀚海,其他书册也不会少。”叶诩颔首笑道。又眼角微垂,轻叹:“子玉太子啊——,琉璃你可知,后世道:倘太子存,何来珠赛十年乱?”   “珠赛之乱距离子玉太子的朝代有六百年之久,这话是怎么说?”   青年眼底显出一种既悲凉又感慨的神色来,温润嗓音慢慢道:“时召雀亡,南方大乱,子玉太子身处乱世,时局与珠赛的前朝相似,倘若太子不是殁于病弱,便能早早开创一个珠赛王朝,甚至是一个更为昌隆的朝代。那一位,幼年病弱,素不习武,却能教朝中文武百官诚心拜服、商卒百姓尊崇有加,而即便是在盛世的珠赛王朝,长公主也从未能做到这点。琉璃,倘若云重能早些年就结束纷争,开立盛世,如今怎么会处处备受压制?”   天垂七国,云重以其中庸之道闻名,也就难免被人看轻。珠赛之乱后,国内军制推旧陈新,南北八州悉数拥兵而治,北域、南疆和漠西更是常年有大军驻守,军事上的强悍使得这个国家迅速强势起来,虽然还远远不足以称霸,却足够自保。   曲和第一次听到叶诩对人有如此高的评价,“那位太子这么厉害啊。”   叶诩将稍稍有些偏的话题扯回来,“是啊。所以他能用他的名讳命名的鸽子,也是不简单的。”   曲和低头打量蹭着自己手臂的白鸽, “我倒是没看出它哪里不简单呢。九叔驯养着它们,也就是做个传信的用途,倒真是耐寒、擅长飞行,也很有灵性。”   说着抬手去解鸽子脚上的东西。   叶诩见她垂头的瞬间,鬓边一缕头发飘下来刚好挡住了视线,顺手就帮她理回去。   曲和抬眼冲他感激一笑。      两人都未多想,却有一双眼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微微皱了皱眉。   叶习正在汇报事情,好半天没听到靖王的反应,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刚好看到不远处的那顶帐篷外边相对站着的两人。   ——青年的身姿挺拔,女子的样貌清濯。   破狼副将叶习的眉心一跳,余光扫了一眼靖王的表情,可惜云重六王爷的面上一向沉静无波,素来不辨喜怒。   叶习想了想,放弃了继续汇报大军的情况,道:“王爷,曲姑娘她……”   靖王没回头,却好歹还应了一声:“嗯?”   “曲姑娘的身份,是否需要继续追查?”   当日子桑和曲和出现在阜城,阜城西门外破狼军与大漠寨对峙,那四个人四把剑划出来的痕迹可是现在都没消呢,亲眼目睹的人都印像深刻。阜城乃破狼军大本营,这种时候,突然出现这样两个人不可能不引人注目,靖王当时就让人去查了两人的底细。   只是曲和的身世被有心人隐藏得极好,子桑的来历连曲和都不是很清楚,靖王查到的东西十分有限。唯一能确定的是,顷州涟城,并没有曲姓人家,而子桑乃扶渊国的姓氏,加之那一手剑法,曲和的师哥应当是来自扶渊的。   如果细细追查下去,也不是找不出蛛丝马迹,但曲和二人突然离开阜城,而十八城又开始暗潮涌动,此事就搁在了一旁,直到黄砂古城里再次遇上这个年轻的云重女子。      昔日在阜城,范流泊曾以一种很诡异的语气跟几个副将提起过曲和,说是这个姑娘日后跟王爷的关系一定不简单,让几个人注意着些。至于注意些什么,就论人论事了。范军师那种既感慨又幸灾乐祸一般的语气实在是令人印像深刻,虽然很奇怪,叶习还是记住了曲和。   那叶诩跟她是怎么回事?他们之间那种貌似认识了很久、无论何时何地都相谈甚欢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靖王爷并不知道身后的副将想了什么,只淡淡道:“不必了。”   “可……”叶习眉头微皱,到底是来历不明。   靖王漆黑的眼瞳静静看着不远处,“她的事不着急。温简那边怎么样了?”   “他们已经到安客草原了。”叶习拿出刚收到的绢布递过去。   “嗯。”靖王只随便扫了一眼,就将东西递了回来。   叶习略带几分迟疑道:“温简说,他们在北边的草原上见到了疑似大漠寨的人。”   靖王顿了片刻,“只要大漠寨不掺和进来,就不必去理会他们。让温简告诉谢宥,别去招惹池之慕。”   “是。”   靖王三言两语间布置了留在草原边界处的大军,又问道:“宋贺出事的地方查清楚了么?”   “查清楚了,是大漠深处,约莫在索梅绿洲以南三十五里处。”   这几年,破狼军吸纳了不少异族人士,其中不乏拥有各项奇能的人,再加之碰上了运道,还真查到了年前云重那名年轻的文官出事之地。只是查出来是一回事,能不能找准地方又是另一回事,而能不能找到故人遗骸才是最紧要而又最难的事。毕竟,大漠千里一个样。   靖王略略颔首,“如此便好。进去的人不必太多,其他人按原计划走。”   叶习其实不大赞同这个计划,这种几乎孤军深入的做法充满了不确定性,饶是他跟随靖王征战多年,也有些迟疑。但计划是靖王爷和范流泊共同商定的,也获得了破狼军中半数将领的认可——虽然叶习觉得那是受到了范军师的胁迫——无论如何,他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更改计划。   叶习垂首应道:“是。”   “扎营罢,今天早些休息,明天也能早些动身。”   叶习应了,往后打了个手势,就有一个侍卫领命而去。近卫营的温侍卫不在,叶习便暂代了他的职,反正他平素里跟一帮近卫营的也熟悉。   就听到靖王突然开口问道:“五公子要寻的药是什么?”   叶习一愣,脱口而出:“合页双株。”   “合页双株——”靖王慢慢念了一遍,淡淡道:“生于大漠绿洲,长于寒潭砂底,合页双生,活死人,肉白骨,能解百毒。”   叶习不自觉转眼看着不远处浅笑翩然的青年,眼中浮现痛苦,沉声道:“……媛媛说,为今之计,只能试一试合页双株了。”   靖王轻轻眯了下眼,“索梅绿洲有大漠十之八、九的植株。再不济,去一趟大漠空城就是。”   大漠空城擅长用毒,也就擅长解毒。但听靖王爷这语气,却是丝毫不把那座鬼蜮空城放在眼里。   叶习心中一震,感动之余却绝不敢拿云重六王爷的安危开玩笑,忙道:“多谢王爷。五哥的事我来办就行,不敢劳烦王爷——”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前边的人一声冷哼,后边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靖王也不再多说,抬步往帐篷的方向走去。   叶习站着没动,好半天才看着靖王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这个男人,从不对着熟人使王爷架子,虽然性子冷淡,却重情重义,看重部下,他当年跟着他们走,看重的不就是这点。但靖王也是最难听人劝的,范流泊在的时候还能说上两句,但不一定入得了他的心,他们几个的话,除非是军事战术上的提议,否则靖王根本就不会过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靖王跟那个对立了十余年的大漠寨主十分相像。这是破狼军的几位副将几年下来共同的心得。   难怪能做彼此的对手。       ☆、第五十九章      雪儿带来的信件依然是九叔写的,只大略交代了一下近来事情繁多,恐无法顾及她,让琉璃万事小心。   曲和微微皱着眉,从九叔那遣词造句和语气都没什么变化的字迹间,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年前师傅孤身闯入大漠空城,身子损伤严重,近期内都需要调养;而师哥长眠不醒也是需要人照看的,在这个时候,曲和却从信纸上的字里行间读出了九叔即将离开含仓崖的消息。   这太奇怪了。   曲和心想,能让九叔有这么大反应,难不成是江南白家出事了?      “琉璃,怎么了?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叶诩温声道。   曲和回过神,“我没事。”   叶诩便也没有提及她手里的那封信,只道:“今天也走了许久了,去打理一下,准备用饭吧。”   “也好。泽青你也到服药的时候了,别耽搁了。”   青年莞尔,“我知道。”   曲和点点头,拢着一只不停撒娇的鸽子走进帐篷去。      只是一直到了晚间吃饭的时候,雪儿还是一副十分想念琉璃的模样,赖在她肩头怎么都哄不下来。曲和无奈,只得领着它去吃饭,孟媛远远见到这白色的毛茸茸小东西,眼睛噌就亮了。   没什么要紧事商量的时候,靖王等将领还是更喜欢跟众将士一起用饭。恰好今夜月朗风清,是个不错的天气,索性在空地上燃起了多处篝火,将吃食露天摆出来,边吃边聊。   曲和还是第一次跟这么多军人一同吃饭,不知为何,居然有种除夕夜大漠寨众人聚会的感觉。   “小和姐姐,这里这里!有刚烤好的羊肉,我亲手烤的哦!”   孟媛双手都握着吃食,直接蹦起来冲曲和喊道,没留意脚下,差点一个踉跄栽进火堆里,周遭的一帮男人齐齐被她吓出满头冷汗。   叶习将人拉回来,低声喝道:“媛媛!”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连忙正了正脸色道歉:“我错了我错了!六哥,是媛媛不小心,下次不会了我保证、保证!”说着还举起握着几串羊肉的油乎乎的右手,一副“我发誓”的样子,大眼睛眨巴眨巴,又无辜又后怕的模样。   叶习拿她无法,绷着脸道:“火堆旁边,不许再瞎闹!”   孟媛忙不迭地点头。   叶习心底叹气,这小姑娘要是出了什么事,旁的不说,孟归那家伙非得宰了他不可。   等到曲和走到篝火旁边的时候,孟媛已经恢复之前的欢喜模样,凑到曲和旁边看着雪儿一叠声问道:“小和姐,这是信鸽吧?长得好漂亮。它是从哪里飞来的,一定飞了很久吧,好厉害……”   雪儿像是听得懂夸奖一般,昂着脑袋,小模样又矜贵又骄傲。   孟媛看得眼睛放光,只差伸出油乎乎的手去揉那身毛茸茸白净净的羽毛了。   “小和姐,我可以摸摸它么?”   曲和也被白鸽那故作矜傲的模样逗乐了,索性将它放到孟媛的腕上,笑眯眯道:“雪儿不会攻击人,既然媛媛你喜欢,就先让它跟着你吧。”   白鸽被主人抛弃,愣了一会儿才拍拍翅膀几下跳到孟媛的肩头,寻了舒适的地方蹲好,转头泄愤一般开始啄孟媛递过来的羊肉串。   曲和由着它闹脾气,只对孟媛笑道:“媛媛,别喂它太多吃的,我刚刚才给它吃了东西。”   孟媛收回抓着烤肉的手,“哦哦,好的——”突然转头,惊奇道:“哎不对啊,鸽子不是吃素的么你怎么会吃肉呢?”   ……   没有肉吃,雪儿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顿时又委屈又可怜,转过去看了自家主人一眼。眼见曲和弯着眉眼就是不搭理自己,白鸽扭了扭头,也不闹了,安心蹲着消食。   靖王和叶诩随后也走了过来,众人这便开始吃饭。      进入大漠两日,周遭还是砂土环境,随处可见的灌木丛在昏暗光线下显出一团团阴影。不知道是不是地势的关系,索塔格大漠里的月亮看着要比别处大一些,月光里透着一种苔藓般的青色。   吃完饭的破狼军将领们又聚到主帐商议军事去了。曲和虽然不刻意去打听大军的打算,但这两日来,每走一段距离就有大批的人马留下,也不知道靖王爷是何意?这些事她不打算掺和,所以大部分时候都是跟孟媛、叶诩在一起,陪媛媛翻翻医书,与叶家五公子聊聊天。听叶诩说,靖王爷奉旨西进大漠,为的是寻回宋贺的尸骨,曲和要去大漠空城,他们有很长一段路程是相同的。   曲和挂心着含仓崖,想着雪儿也休息够了,招手将白鸽唤过来想把回信拴到它脚上,谁知白鸽扑腾着翅膀就是不依,磨磨蹭蹭好不容易拴好了,还叽叽咕咕就是不走。这下曲和也诧异了。   “雪儿,怎么回事?总觉得你这次过来不太对劲啊,你怎么了?”曲和拍了拍白鸽的翅膀。   白鸽叽咕叽咕。   曲和顿了片刻,猜测:“你不想回去?”   白鸽在她小臂上挪了挪,歪着小脑袋轻轻啄了啄她的袖子。   曲和无奈,“你到底怎么了?太远了,累了?”   白鸽磨蹭了一会儿,大概也知道这种时候撒娇无用,突然收爪拍翅而起,冲着月色幽微的夜空中飞去。   孟媛女孩子心性,非常喜欢这种乖巧可爱又聪明灵气的小动物,此时看到白鸽飞远不由得惋惜:“怎么就走了呢,小和姐,它才刚来就让它飞回去,太辛苦了吧?”   曲和:“不会。从前它们经常往江南飞,来来回回也没见疲惫,倒是经常一副没飞够的样子。”江南白家与含仓崖千里之遥,千祭山脉又是雪山连绵气候变化莫测,这双白鸽倒是浑然不惧飞得挺开心的样子,可见这鸽子果然不愧名为子玉鸽。   叶诩在一旁笑道,“子玉鸽擅长远程飞行,一日千里,可以几日不歇,用作传信飞禽是再好不过,连念术师惯常使唤的灵棠鸟都比不上成年的子玉鸽,媛媛,你大可放心。”   孟媛吐了吐舌头,“好厉害。”   曲和看着白鸽消失的方向轻声喃喃:“到底怎么了呢……”      第二天一大早,曲和就知道为什么前一天晚上雪儿缠着赖着就是不肯走了。   九叔的说法很简洁,江南是出了点事,但近期内他不会回去,只是要召回两只白鸽用来跟江南那边联络消息,可能会顾不上曲和这边,让她自己小心。九叔在信的末尾提了一句,若琉璃还是没有改变主意打算去大漠空城,那就在索梅绿洲等一个人,那个人会陪她去。另外,腾蛇醒了。   九叔的措辞依然平平稳稳,看不出一点儿慌乱,但曲和总觉得江南那边发生的事透着一股紧迫感,用两双子玉鸽来回传信,怎么想都很严重的样子。   回来的白鸽依然是雪儿,比起昨天那副一见面就撒娇卖萌的娇俏模样,这个时候的白鸽几乎是狼狈不堪。羽毛凌乱,不停地蹬着脚拍打翅膀,似乎很慌乱的样子。曲和手上轻轻用力按住扑腾的鸽子,在白鸽的另一只脚上看到了一个漆黑的小木盒,雪儿似乎非常害怕那个盒子,不敢用嘴去碰,只一味拍翅蹬脚想把东西甩下来。   曲和眉梢一挑,抬手把小木盒子解下来。白鸽瞬间就跳开,竟也不挨着曲和了,猛地窜到孟媛的肩上,喉中委委屈屈叽咕个不停。   孟媛摸着白鸽的羽毛过足了瘾,这才好奇地探了探头,“小和姐,这是什么?”   曲和抿嘴一笑,“大概是我师傅担心我冒失,给我送了个能指路的过来。”   孟媛眨巴着眼睛,“是什么?”   曲和打开盒子,里边果然是盘成环状的异兽腾蛇。其实腾蛇在含仓崖上刚苏醒不久,又被鸽子带着在空中晃晃悠悠,此时还有些迷糊,呆呆愣愣盘着一动不动。   “咦,好漂亮的玉镯子哦,这是什么玉?青雨?云鸾?还是翠琦——呀啊!”孟媛没明白那个指路的意思,还以为那是一只小巧玉镯子,俯着脑袋就要凑过去,结果腾蛇略略直起身子吐了下红色的信子,女孩子被吓了一跳,猛地抬起身子退了一步。   孟媛肩头上的白鸽更是乍起浑身的羽毛,扑棱一下飞就到了远处。腾蛇乃异兽,天性里具备攻击性,子玉鸽这种偶尔吃次肉都会惹人惊异的素食动物,载着一条腾蛇异兽飞了那么远的距离,难怪被吓成那样。   “腾蛇。”曲和低喝一声,将盒子拿远了一些,转头去看孟媛,“媛媛,没事吧?”   腾蛇听到熟悉的声音瞬间清醒,飞快地从盒子里游出来,三两下环到曲和腕上,寻到熟悉的位置蹭了蹭,欢快地嘶嘶两声。   孟媛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小和姐,你养着一条蛇?!”   “呃……”曲和有些赧然,毕竟一个女子养条蛇确实有些怪异,“吓到你了么?”   “有些突然。”孟媛点点头,只是一双大眼睛充满了好奇,倒也不怕,“这是什么蛇?我好像从未见过哎。小和姐,你刚刚是说这条蛇会认路么,好神奇。”   其实孟媛跟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害怕这种爬行动物,但是这条腾蛇实在长得好看,细细小小,通身青碧,怎么看怎么像一只上好玉镯。再者说,又是曲和养着的,那应该没什么好怕的了,雪儿不是就很可爱么。孟媛好奇心又上来了,很想碰一碰那青色的小蛇。   腾蛇可不比那双白鸽,异兽的脾气大着呢,又身怀剧毒,连子桑要碰它一下还得提前打招呼。曲和可不敢让孟媛碰到它,“媛媛,腾蛇不让人碰的。”   “哦。”孟媛有些失望,但还是乖乖收了手。“腾蛇?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啊,这个名字……”   曲和顿了顿,“我记得你有本《木草宗》?”   “你是说记载天垂毒草的那本《木草宗》?嗯,有啊,怎么了?”   “里面提到过一种蛇见花。”曲和道。   “咦,蛇见花?”孟媛歪了歪脑袋,开始背诵医书里的内容:“覆于地表,枝叶细长,花开青碧;剧毒……乃异兽腾蛇血染而生——哎?”女孩子瞪大了眼睛,“这个就是异兽腾蛇?它的血能培育出毒草蛇见花?”   曲和轻轻点头,“嗯,这个就是异兽腾蛇。”       ☆、第六十章      如果像《天垂?名兵录》一样给天垂大陆上的毒物排个名,叶诩身上所中的红毒大概可以进前五十,而曲和口中的蛇见花跟红草差不多,都是大陆上不可多见的毒草。   因为红草对土壤环境的要求极为苛刻,所以整片天垂大陆也只有南方大荒的深处生长着极少量的红草——千祭雪山脚下的河流旁边,那几株红草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才生长在那里的,曲和曾误认为那是鸢草。不过比起有资料记载的红草,蛇见花的存在就要神秘得多,不说其他,要找到一条腾蛇异兽就已经是足够艰难,何况是取它的血来培育一株毒草,异兽又不是好惹的。   毒草毒花,除了用来制毒,其他的功效都可以忽略不计。而对于少数剑走偏锋的医者来说,医毒不分家,大部分的毒物也被他们用来炼制解毒之药。譬如,素有鬼医之称的江南白家。   孟媛走的是正统医道,对蛇见花这种东西,只停留在听说过却没见过的地步。当然,曲和连半个医者都算不上,知道的还没有孟媛多,只是有腾蛇陪在身边数年,白闲的医书又是常年放在含苍崖,她多多少少了解一些与之相关的东西。   曲和这个时候说起这个,一来是腾蛇的来历不好编造,她也不想欺骗孟媛;二来是九叔提及,蛇见花开时候多半能引来一种黑色的蜂子,而这种黑蜂也很奇特,它们将蜂巢筑在河床底下的砂石间,最喜欢的就是合页双株的根系上。      提到蛇见花,孟媛也想到了黑水蜂,眼睛一亮道:“那我们就可以找到合页双株啦!”   曲和微微一顿,随后道:“试试吧。”   孟媛几乎要跳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看了腾蛇好几眼,就要往外跑去,“我去告诉五哥六哥——!王爷那边也——”   “媛媛,”曲和将人拉住,轻轻摇了摇头,“先别去。”   年轻的医者被拉住,迷惑的转头看她,“为什么?”   曲和叹了口气,“媛媛,蛇见花哪里那么好养成啊。你现在去告诉泽青,回头失败了……”她看着孟媛,轻声道:“若是失败了,岂不是空欢喜一场,他心里会不好受的。”   “但这是个好消息啊……”   消息是好消息,但是转念一想孟媛就明白过来了,除了异兽腾蛇的血,培育蛇见花是需要种子的。否则一株剧毒的花株怎么会凭空长出来。   “是哦,我没有种子啊……”孟媛一张小脸皱了起来,“没有种子光有腾蛇血也没用啊。不知道师傅他老人家有没有蛇见花种?或者问问二哥去?……”   孟媛的二哥离家早,去的地方也多,现在又身处南疆,也许有听到过蛇见花的种子的消息。   曲和微微垂眸看了腕上的青蛇一眼,心想有腾蛇也不一定拿得到它身上的血啊。相伴这么多年,别说流血了,曲和从来没有见过腾蛇身上出现过什么伤口,九叔一度怀疑这种异兽的皮囊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做到了水火不侵。   “所以,媛媛,暂时不要告诉泽青了。”曲和道。   闻而不得见,晓而求不得,只怕更为伤人。   孟媛垮下脸,闷闷不乐的坐下去双手托着腮,“啊……果然是不能说的。好讨厌!要怎么办啊?”   曲和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发,“别急,媛媛。有法子总是好的,我稍后写封信问问九叔,你也问问你哥哥,一定会有消息的。”   孟媛闻言又燃起希望,抬头看她,“鬼医传人?他老人家会有蛇见花种的消息么?”   鬼医白家的声名由来已久,又一向得到孟媛师傅的高度赞许——当然仅限于其中一部分的医术而不包括他们白氏的行事作风上——媛媛想着自己师傅都一把年纪了,曲和口中的九叔肯定也是个白胡子老头。   老人家……曲和一顿,道:“无论如何,九叔知道的肯定比我们要多。”   孟媛歪头想了一会儿,猛地站起来,“对!我去给大哥二哥写信。小和姐,鬼医传人那边就麻烦你啦!”说着风风火火就跑了出去。   曲和看她匆匆跑出去,知道她也是突然得到一线希望之下乱了分寸,做法倒是也无错。她想着叶诩身上的毒,又想起师哥,心中蓦地沉重起来。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异兽腾蛇有灵,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她们的对话,缠着曲和的腕子此时紧了紧,红色的信子不满地吐了两下。   术师领域里都说,异兽有自己的语言,可与同类之间以及念术师交流。也许不仅仅是天生有灵性的异兽,生存时间长久的动植物都会彼此交谈,拥有属于它们自己的语言。曲和其实是听不懂腾蛇的语言,但是数年相伴,交流不一定非用语言不可的。   “腾蛇,帮帮忙,好么?”曲和的手指轻轻拨了拨青蛇的小脑袋,低声打商量道。   青色小蛇蹭了蹭她的指尖,似乎有些松动。   “就一点点,我保证。”曲和见状连忙打商量,“我看过九叔的书,上边说只要一点点血就可以了,不会很疼的。”   腾蛇歪了歪脑袋。   年轻的女子失笑,“好啦好啦,回去以后我去求九叔,给你多要两颗萤玉果,好了吧?”   腾蛇一向懒散,平生三大喜好:一是陈酒,二是雪山冰雨茶,三就是九叔养着的白玉色水滴状果子了。含苍崖上的陈酒是极少的,有慕容岐那个酒坛子砸,腾蛇几乎接触不到,而只要曲和不是在煮泡冰雨茶,它就必定盘在萤玉果附近,用垂涎欲滴来形容也不为过。萤玉果药用价值极高,九叔自然是舍不得给腾蛇当做吃食的,这样一来,腾蛇更加垂涎。   要到好处,腾蛇也不闹腾了,安安稳稳盘着就继续睡觉去了。至于要取血什么的,到时候再说吧。      如此,曲和将回信让雪儿带回含苍崖,孟媛给自家大哥二哥和师傅的书信也分别送了出去,靖王一行人继续往大漠深处行进。含苍崖上大概是真的顾不来,雪儿这一次去了两天都没有音讯,而孟媛那边没有子玉鸽传信,距离又更加的远,速度只会更慢。   孟媛心里挂着事,已经闷闷不乐了两日,又不能跟其他人说,于是时常跑来跟曲和并行,絮絮叨叨叶家五公子如何如何的博学多识受人敬佩,怎样怎样的温文尔雅受女孩子喜欢,还说已逝的宋贺宋大人虽然也很好,但哪里有五哥好啊,京都的四位贵公子里五哥其实是排在第一位的……。   曲和听得好笑,又觉得叶诩的声名果然是很大的。一回头,恰好不远处长身玉立的青年微微侧脸,两人目光相接,都不自觉微微一笑。   君子端方,温润如玉。教人怎么能不喜欢。      越往西去,风沙就越大,环境也越发恶劣。而西进的破狼军的人数,明显锐减了不少。   其实从军事意义上来说,大军西进原本就不现实。广袤无垠的大漠荒草不生,能在这里生存的异族数量极少,但都十分强悍,云重的大军就算是跟他们硬碰硬对上了也讨不到好处,何况那些异族从来就懂得利用熟悉地理的优势。所以自古以来,尽管索塔格大草原上战事迭起,云重的军队倒是很少像靖王这次一样大举西进沙漠。   靖王爷也不是要西征,所以破狼军的人数每天都在减少,直接留在原地或者往来路上退了一段距离,倒像是为回去的路做铺垫。   曲和看在眼里,秉着不作议论的原则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想着,靖王这到底是要去做什么啊,只是寻一具遗骸的话,用得着这么大阵仗么?但也不像是要去挑了大漠空城或者其他异族。   虽然慕容岐也做过单挑大漠空城的事,但那个时候大漠空城的城主不在,听闻他们事后很快就回去了,并且一直没有离开,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没有找上慕容岐的麻烦。曲和一直都忧心,那片鬼蜮空城已经是一座铜城铁壁的城池,不知道还进不进得去?   配着草原北边的暗潮涌动,靖王当下的举动无端里透着一股子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其实自黄砂古城相遇以来,曲和跟靖王爷几乎没怎么说过话,除了靖王将那挂琉璃还给她的那天。云重的六王爷一直都很忙碌,能见一次面已经很不容易,而这个男人还一向淡漠寡言,至多颔首打个招呼,点漆般黑色的眸子山水不动。   这样忙,其实索塔格真的是要起战事了吧。曲和心道。      不管曲和是怎么想的,一行人还是继续往大漠深处走去。几天后,当他们终于接近索梅绿洲的时候,跟在靖王身后的破狼军已经不足五千人。   叶习一直觉得这个法子太过偏颇,或者也有其他什么原因,越发是深入大漠,他心头的紧迫感就越发浓烈。到了后来,连孟媛都看出了一些端倪来。   “六哥你最近不大对劲啊。”   叶习回过神,看了孟媛一眼道:“没事。”   “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啊。”晚饭后坐在篝火旁的女孩子捧着一小碗羊奶,边喝边瞄着叶习嘀咕,“眉宇暗沉,神思不属,还说没事呢。六哥,最近是有什么烦心事,你愁成这样?”   叶习没搭理她,抬手揉了揉眉心,索性起身沉声道:“我出去走走。”   看着青年的背影隐入逐渐暗沉的夜幕中,篝火旁略略一静。   随后,叶诩温文一笑起身道:“泽长心里有事,我去看看吧。”       ☆、第六十一章      大漠气候干燥,对叶诩的身体并不好,孟媛又是个小姑娘,要不是边境战事不稳定、叶诩的身子也等不得了,叶习其实并不同意他二人跟着大军西进。   “咳咳。”叶诩掩袖低咳两声,远远地看到了夜幕下那个挺拔的背影。   青年的背影笔直地伫立在沙漠中,熟悉又不太熟悉,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身姿单薄、单枪匹马宁愿跟太尉府断绝关系也执意要出京的少年了。   他当初那样决绝,父亲又是那样的态度,致使叶府这个最小的男儿再不回头。子音城春暖花开、夏柳成荫、秋叶红遍、大雪纷扬的七年,对这个青年来说……早没了什么关联。   叶家五公子心中窒闷,脚步便不自觉地微微一顿。不过看着那个伫立在大漠中的背影,他还是抬步走近。      叶习自小习武,又在漠西磨砺这么多年,洞察力非常厉害,哪怕是心思不属神游天外的当下,叶诩离他还有十步远的距离就被他听到了声音。年轻的破狼将领微微抬了抬眼皮,也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怎么过来了?”   叶诩唇角微杨,“怎么,心情不好,连我都不愿见了?”   叶习张了张口,略略偏了偏头,“……不是。”   “那是怎么了?泽长,你最近情绪波动很大,刚刚说话的样子把媛媛吓到了。”   叶习沉默片刻,沉声道:“是我语气重了,回头便去跟她道歉。”   叶诩不过是玩笑般提一提,没想到他会这样应,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接话。      他们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兄弟,共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又互相陪伴了艰难压抑的少年时代,最后却迎来措不及防的七年分别。   再见面的时候,一个是浑身血债的边关守将,一个是深宅养就的清贵公子,即便是有书信往来也到底还是有些生疏的,再也不能像他们童年时候那般无忧无虑,也不能像十五岁的时候一样凭窗而立、彼此的意气郁结都知晓,能够互相温暖。   七年的时间,还有当年那些无法彻底解决甚至无法面对的事情,便是隔在他们之间的鸿沟。   叶诩聪慧过人,自然什么都看得透,连同日后的情形也猜到了几分——叶习的傲气,父亲的脾气,兄长们的两面为难,彼此之间恩重如山的亲情和血脉至亲的仇恨,像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叶诩沉沉想着,于是唇角的笑意慢慢敛去,眼底浮起一丝苍凉来。      叶习等了一会儿没再听到声,回身一看:叶诩还站在原地,儒衫宽袖长袍,披着自己给的防沙的披风,眉目清俊,面上的温润笑意也还在,只是那双通透的双瞳微微恍惚着,不知在想什么。   叶习一看就知道,自己的五哥不知道又胡思乱想到哪去了。   破狼的五位副将里,军师范流泊武功卓绝谋略惊人,但是呢,范军师又一向不怎么看得起那些读书人,谓之死读书、迂腐难当大任、想得太多做得却太少,只知道言辞凿凿指指点点,实在是让人不胜其烦。   这个说法在叶诩这里并不成立。   叶诩虽然书读得多——那是真的很多,叶诩的聪慧里有一部分是独天得厚的,他可以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因为常年居住在家中,心性又沉定,他遍读了整个子音城十之八、九的藏书,那可是整个云重至为深厚的文化底蕴,几千年的典记啊。但叶诩并不迂腐,相反还很通透,不然也不会在满是武将的漠西边关如鱼得水,连范军师都与他相处甚欢。   但不可否认的是,叶诩确实容易想多,特别是在自家弟弟面前。      “……”叶习喊了两声见人还是没反应,无奈走近几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泽青?”   “嗯?”叶诩微微抬眸。   叶习几乎没怎么喊过他“哥”,   青年将领道:“……,我没事,只是大漠莫测,王爷孤军深入,我有些心神不定。你别想多。”   叶诩顿了顿,笑道:“泽长,靖王爷有分寸的,范军师也不会轻易将这五万破狼军的性命当成儿戏,他们的对策不会出什么乱子。”   “我知道。”叶习自然也不是怀疑靖王和范流泊的意思,只是心中的焦灼怎么都压不下去,另外,他也不只是担心破狼军西进之事。   叶诩听出他声音中还是不太对,拢了拢披风看着他道:“泽长,你在担心合页双株么?”   叶习沉默半晌,最后却问道:“我记得你是会占卜的?”   叶家五公子一愣,“你说占卜?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   叶习只看着他道:“你会吗?”   “……只会一点儿,你想做什么?”   “帮我卜一卦吧。”   叶诩抬眼看他,认真道:“泽长,无缘无故地给自己算卦做什么,你不是从来不相信这个的吗?”   叶习面无表情看了他一会儿,最后低声道:“你来长恪城前一天,我曾在城外遇到一个算命老人。”   武官世家出身的叶习向来不大看得起这种玄乎的术法,觉得不过是骗人的把戏,是以在路上遇到个算命的也只是擦肩而过罢了,并不当回事。当时叶习的身边并没有其他人在,那老人晃晃悠悠拦住了他的去路,眯眼打量了一阵后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天命孤绝”。   生母的亡故一直是叶习的心底一道无法结痂的伤疤,以至于后来孤身西行,此时听到算命的这样说,面上没什么,心中却是微动,不由得看了那人一眼。谁知那穿着邋遢的老头摇头晃脑地念叨了一阵,也没收点儿资费也没给点建议,倒不像是江湖骗子一类的做派,最后似是无计可施般叹着气直接绕过他走了,那一堆莫名其妙的的话也就被叶习记住了几句。   如果那老头只是模模糊糊说对了叶习的那些过往也就罢了,毕竟他的身份摆在那儿,只要有心什么查不到?但诡异的是,那个邋遢潦倒的老头居然随口算出了破狼军在大漠中会遇到的事,“黄砂地,青衣主,九天月圆笛音促,千里鹰隼诛……”。   黄砂古城漫天鹰隼,神出鬼没的青衣念术师。至于后边两句,还不知道是说的什么。      叶诩眼中浮现诧异之色,看了看自家弟弟的脸色知道那人说的不只这些,便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鬼之域,神之祭,不见神明空见魂。绿河枯,白骨苏,万人葬空城。”叶习沉声道。   “大凶之兆啊……”叶诩微微皱眉,“他是测字还是摇卦?”   “相面。我最初以为他只是信口胡诌。”直到黄砂古城遇到那青衣人。   叶诩皱眉,“相面……说得这么深,不像是相面就能相出来的啊。”   如果不是那老人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会发生,那就是叶习真的遇上了卜测大家了。叶诩分心想到,漠西鱼龙混杂,不知道又是什么人,特意给叶习说这个,也不知是好心还是歹意?   “我并不是相信他的话,只是心有不安。……泽青,你帮我卜一卦吧。”   叶诩迟疑地抬头看他,“泽长,占卜之事,我并不擅长,只怕……”   破狼的青年将领微微勾了勾唇,轻声道:“没关系,我相信你。如果卜卦之术真能预测什么,我也只相信你。”   叶府的五公子张了张口,再看着他那双眼眸,只觉得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叶诩明白,那句“万人葬空城”还是在叶习心底留下了阴影,靖王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在这个地方出点什么事,估计整个云重都要乱起来的。再有就是,叶诩心道:他也担心自己顾不了媛媛和我吧。这个叶府最小的男儿从小就有极重的责任心,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点儿没变。   于是他最后想,那就试试好了。      召雀王国的正统占卜术早已消弭,不要说博览群书的叶诩没有见过只字片言,大概连大陆上的术师们都没有与之相关的记载。叶诩会的,是根据占卜术延伸出来的卜算之术。   大漠里除了黄沙就只有风声,随处冒着几枝干枯的灌木枝桠,只能用扶乩了罢。   “快到月末了,今夜本不适合扶乩。”五公子喃喃道。   但是其他法子不是东西不全就是顾忌太多,在卜算一途上,叶诩不能说是精通,他习占卜一术前后不过三年,最擅长的乃是蓍草和扶乩,眼下却是寻不到蓍草的。   叶诩将叶习捡来的两根树枝绑在一起,又从袖中翻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取了四根细香分别插在沙地的四个方位,却并没有点燃,   大漠夜里的风沙很大,甚至能看到火光照到的边缘处时不时形成的小的黄沙漩涡,风声嘶鸣。叶习帮不上什么忙,默默站在上风口为他挡去大部分的风沙。   叶家五公子走进四根细香围成的中央,双手交握将树枝按在掌心,垂着眸低声念起冗长诡异的词句。他的嗓音原本是清明温润,此时因为刻意压低了显得有些阴柔,腔调奇特的语句又很古怪,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一旁的叶习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然而空旷的大漠里就像是刮过了一阵冷风,黄沙几乎是咆哮起来,温度蓦地降低。      叶习一惊。说来奇怪,风声肆虐到这个地步,叶习的军服都已经被刮得猎猎作响,叶诩那一身披风和披风下宽大的儒衫居然纹丝不动。昏暗光线下,叶诩那苍白消瘦的面颊显出一份诡谲来。   叶习看了片刻突然回神,一低头,果然,方才根本没有点上的香竟然自己燃起来了,袅袅青烟盘绕似蛛网,久久不散。   破狼军年轻的将军心中“咯噔”一下。   叶习不懂卜算。原以为卜算一类只与街上摊边那些挂着旗子吆喝的差不多,扔几枚铜钱抛几根蓍草,写几个字摇一摇签便可,差别只在于是算得精准或者随口胡诌;万万没想到叶诩会来这么一手。便是叶习再不懂卜卦测算之术,也看得出来叶诩用了大心思。   而且看眼下的情形,还不知道是不是叶诩做了什么才引来这么大的动静?还是说,因为这里是索塔格大漠深处?   身形瘦削的叶家五公子垂着眸,并不知道叶习心中如何惊涛骇浪,只不过是须臾之间,他的面色便越发苍白,眼角却显出一抹奇异的红,整个人的气质已经完全被颠覆了,变得鬼气森森而又莫名昳丽。   叶习看得又惊怕又懊悔,再顾不得什么卜算,往前一步就想将人拉出来。   “别过来!”   叶诩低喝一声,嗓音有些沙哑,但听得出神智仍在,低喘着气飞快地道:“我没事泽长,你别进来,马上就好了,你一进来就前功尽弃了。”   叶习此时哪里还管得了什么前功尽弃不尽弃,他总觉得叶诩博学广智几乎无所不能,眼下这场景,这种术法搞不好是会折寿的!   年轻的破狼将领脸色铁青,就要伸手将人拉出来。然而他刚靠近那几根细香就感到脚边凭地起了一阵飓风,整个人差点没站稳,胸口如遭锤击,闷哼一声竟然半跪倒下去。与此同时,叶诩掌心的树枝蓦地脱离掌控笔直垂落,叶习强撑着压在身上的重力抬起头,就见那丁字形树枝在无人碰触的情况下,赫然自己勾画起来。   ——叶习从未遇到过这般诡谲的情况,明明身边再没有其他人,自己却像是被某个武林高手用内功压制住一样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身前的树枝在沙地上诡异地舞动,简直如同见鬼一般。      那两根树枝也没有勾画几笔就蓦地停下了,随即咔嚓两声断成了好几截。同时,细香已燃尽熄灭。   叶习身上的重力倏然消散,他猛地直起身一把扶住了差点歪倒的叶诩。整个扶乩过程非常短,然而叶习的脸色却真真正正的难看极了,低头问道:“泽青,你怎么样?”   叶诩顾不得回话,蹲下身去看那些笔画,只是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来,潦潦草草的三行三列,却一个字也不认得。这算怎么回事,自己扶乩算出来的东西自己竟然看不明白?   “……泽青?”   叶诩抬头笑了笑,只是脸色苍白笑得也有些勉强,“泽长,我没事。”又无奈道,“不是说了让你不要打扰我么,你有没有受伤?”   叶习狠狠皱眉,“你也没跟我说过会这么严重!”说着吐了几口气,稍稍平静下来这才问道:“那是什么?”他问的是方才那股不可抗的力量。   “扶乩请的是神明预示。也不知道方才请到的是哪一位,这么大动静。”   叶习惊魂未定:“我不知道会这样……。泽青,我不知道会这么危险,如果——”   “扶乩本身没什么危险。”叶诩打断他,“泽长,我也没想到在大漠里扶乩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是我自己大意了,不关你的事。但也不是毫无收获,好歹给了神谕,我们只要找个认识这文字的人就好了。”   叶习还想说什么,叶诩抬手搭在他小臂上,“好了好了,泽长,先扶我回去吧,好不好?”      在距离他们很远的地方,夜幕深沉的大漠黄沙之间,有黑影嗤笑一声,嗓音粗粝低哑:“真是不要命了,敢在索塔格深处扶乩。青木神哪里是这么好请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二章      静下心来以后叶习才发觉,自己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竟然去相信占卜那种神神叨叨的东西。叶诩自己觉得没什么大碍,只是心神损伤得厉害,他身体又不好,整个人的气色在火光下更显羸弱。   叶习看清他的面色,一瞬间脸色愈发低沉。叶诩无奈,想要劝几句,开口说话又有些难,也只好先随他去。   两个人,一个去得莫名、回来时候面色不善,一个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时却是一副颓靡模样,弄得篝火旁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还以为他们遇到了什么不测。   “泽青,你们怎么回事?”曲和刚好侧着脸跟一个将士说着话,一眼就看到了被叶习扶着的叶家五公子。再定眼一看,叶诩掩住唇角的的指缝间竟然还有一丝鲜红,大惊:“泽青你——”   叶诩的面色虽然不大好,整个人的姿仪仍端方,就着自家弟弟的搀扶抬眼看着曲和,轻笑着道:“无事。方才吹了点风沙,休息片刻就好了。”说着将掩唇的手收在了袖子里,除了曲和也没人注意到。   曲和眉头一皱,这哪里是吹风着凉的事?但叶诩却明显不愿多说。   一圈人都站了起来,有将士看着叶习道:“叶将军,孟姑娘去后边了,末将这就去请她过来?”   叶诩当即摇头,“不必。不过是……”   话还未完就被叶习打断,叶副将冲那将士点了点头,沉声道:“劳烦了,多谢。”   于是那人便转身往后边去了。   “泽长……”叶诩微微皱了下眉,并不愿意这个时候打扰孟媛,自己平时给她添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这赶了一天的路快到休息的时候了还把她喊过来,实在让人过意不去。   叶习明白他的想法,但态度并没有改变,半晌低声道:“你放心,孟家的恩情,日后我自会替你去还就是。”   叶诩心中一顿,半晌,无声叹了口气。      遇上叶诩的事孟媛是从来不敢大意的,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帐篷,也不耽搁,问了情况就开始搭手号脉。只是叶习身姿笔直站在榻前,眉峰几乎皱成川字,气压低得一旁的曲和都不自觉稍稍屏气。   孟媛不干了,柳眉一挑道:“六哥你出去,这么重的戾气,干扰太大了好么!”   医者须静心,叶习几年战场杀戮积攒下来的气势,就这么压下来孟媛能静下心来才怪了。   叶习也察觉到了,深吸了口气道:“抱歉,媛媛,我这就出去。”又看了眼叶诩,这才转身去了外间。   孟媛又转眼看跟进来的两个将士和曲和,意思是你们也出去。几个人自然是照做。   等到人都走了孟媛才转头对着榻,认真问道:“五哥,怎么回事?”   叶诩轻轻笑了一下,眉间眼角都是文雅清扬的君子风范,似乎对自己的苍白脸色浑然不觉。“方才你六哥也说了,就是在大漠里卜了一卦,大概是损了心力。风沙又大,染了寒凉。是我疏忽了。”   孟媛哼一声,一边切着脉一边撇嘴道:“五哥,你这话哄哄小和姐他们还差不多,跟我也这样说,你这是在质疑我的医术!”   “媛媛,我并没有——”   “等等!——”孟媛一摆手打断他的话,静下心来仔细听脉,脸色蓦地一变,“奇怪,怎么会这样?”   叶诩见她神色庄重,心中微微一怔:“媛媛?”   云重年轻的女医者困惑地微微侧着头,自言自语道:“药是师傅从北边带回来的,功效不可能有问题的啊……我亲自熬的药,也不可能有什么差错,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怎么会突然就……没效果了呢?”   叶诩心知自己身上果然又出了什么问题,轻声问道:“媛媛……?”   孟媛也不遮掩,跟叶诩这样聪慧的人说话最好就是有话直说,也省得他自己劳费心神去想,结果都是一样的。于是直接道:“六哥,你身上的病情有变,师傅给的药恐怕没什么效果……那毒,压不住了。”   去年夏天以来,叶诩身上蛰伏了十余年的红毒显现出毒发的迹象,全凭孟媛师傅的一张古怪方子压制住那毒。那方子难得,方子上的药材更是罕见,好在云重国太尉府家底深厚,竟也凑齐了方子,勉强将那毒压住了。   但能进大陆前五十的毒物,红不可小觑,要不是机缘巧合运气足够好,叶诩哪里能活到这个年纪。眼下孟媛说那药没什么效果了,也就意味着红毒随时可能发作。   叶诩身中红毒这么多年,每次毒发都相对于死一次,那种痛不欲生、生死一线的感觉。随着他渐渐长大成人,那毒就像找了个寄主一般,不声不响,除了慢慢蚕食他的健康,倒是毒发的少了——归根结底是因为当年这毒原本是下在他母亲的身上,但那时叶夫人已经有孕,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母子二人当时虽然凶险但都没有死,反而慢慢磨耗了下来,叶夫人早年病逝,现下大概是轮到他了。   青年微微皱了下眉,没说话。   孟媛坐直了身子,严肃道:“五哥,你方才为六哥算卦了,用的是什么?怎么会弄成这样?”孟媛早就知道他六艺皆精无所不知,只是从未见过他占卜,师傅也一直不让她接触这些东西,说是旁门左道妖邪之术。   “扶乩。”知道她不懂,又解释道:“一种传自南疆的占卜之术,愿请神明,祈降神谕。”   “那过程中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按理说来,占卜术是不会损伤施为者的啊,即便耗费心神一些,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了?”   不对劲的地方多了去了,若是寻常的扶乩的怎么会出现刚才那么诡异的情况?叶诩微微垂眸,卜卦之术他虽然算不上精通,但扶乩确实用过几次,结果也很准确,从来没遇到过这样古怪的情况。   孟媛不太懂这个,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五哥,你是用扶乩卜算合页双株么?”红毒若是发作……能想的办法她和师傅都想过了,能用的药也都用过了,唯今之计,也是最后的法子就只有合页双株。   生长在大漠深处、绿洲潭底的合页双株,与雪山峰顶的月弦果并称“西都双玥”的奇药。好在这里距索梅绿洲也不远了。   “倒不是,是泽长遇到的事情。”说着指了指一旁放着的东西,“扶乩的结果,我刚刚描下来了。”   叶家五公子才学惊人过目不忘,方才显示在沙地上的三行图纹已经被他一字不差地描在了纸上。孟媛自然是看不懂的,上下左右转了一遍连顺序都没搞明白,心中愈发慌乱,“这个,会跟五哥你身上的毒有关系么?”   “应该没有关系,我身上的毒,本来就没什么规律可循,只是巧合罢。”叶诩慢慢道:“不过这东西大概跟破狼军此番西行关系甚重。媛媛,你六哥方才忘记了,你待会拿去给他,让他交到靖王爷手上。”   叶诩原本也觉得大军西进没什么不妥之处,但是今晚的扶乩也让人心中不安。   孟媛“哦”一声放下东西,其实已经完全拿不定主意,又回身搭着他的腕子几次诊脉,最后脸色极差的起身就往外走,还绊倒了自个儿方才做的凳子,已经是神思不属到心神不定了。   叶诩低声道:“媛媛,别跟你六哥说这个。”   “……好。”   女孩子背对着他,眼眶红红,语气坚定到狠厉:“我就不相信了,我还找不到对付的法子!”说着也不管身后担忧呼唤声,“蹬蹬蹬”冲到外间,掀开帐篷就往自己住处奔去。      叶习几人就站在外间,都是习武之人,里外间又只隔了一道屏风,按说叶诩二人说的话,只要静心凝神他们都能听到。但叶习刚出里间就有近卫来报:下午出去探路的人还没有回来,只怕是出事了。   破狼军一路而来就没有遇到过什么阻拦,眼下将士无故失踪,估计是大漠里的异族终于忍不住了。   几个人议事,一时没顾得上里间的对话,就见孟媛突然冲出来一句话不说就掀帐篷走人,一时都有些愣。反应过来的叶习脸色一变,还以为叶诩出了什么事,也顾不得其他,转身就去里间,脚步竟然有些凌乱。   叶诩半撑着身子正无奈看着屏风的方向,见到几个人脸色紧张的冲进来,一时愣住,又看到自家弟弟那双几乎崩溃的眼,一时心中大拗。   “我没事。”随后,他转头对曲和道:“琉璃,你帮我去看看媛媛吧。”   曲和看了看他的气色,又转眼看了叶习一眼,道:“好。泽青,你好好休息。”   几个将士也察觉到叶习那浑身的气势不太对,很有眼力劲儿的退下了,一时帐中就只剩下半靠着的叶诩和站得笔直的青年将军。   叶诩也知道这次确实是吓到他了,勾着唇角笑得抱歉,“泽长……”却又说不下去。   毕竟,他可能是,真的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长身玉立的青年将领慢慢走近,沉默的面庞上不见了往日的青年意气,暗沉如风雨欲来,又活生生被压了回去,不知道何时会爆发。   “……泽青。”青年将领突然在榻前半跪下去,视线与榻上那人持平,慢慢道:“五哥。”   叶诩看着青年情绪翻涌的双眼,听到他强作镇定的声音,胸中窒闷,一时气血翻涌,眼前昏暗。却仍在黑暗中找回平素的嗓音,稳稳应道:“嗯。”   叶习摁住胸口翻腾欲出的狠戾,慢慢吐出话语,却兀自有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你不能死。”   死生素来由天不由人,哪里是说不能、不准就真的不会。   叶诩心中苦笑,似是在无边昏暗中看到雷雨降至、风压万林。   但他还是静静笑着,说:“好。”       ☆、第六十三章      自古以来,生死都是最为强悍的别离。   曲和站在火光幽微的帐篷外边,隐隐约约能听到里边的一些话语,看着暗无光线的天幕,轻轻闭了闭眼。阴云漫天,大漠里连一点星光都见不到。沉默了一会儿,曲和朝着自己的帐篷走去,不知道是不是军营里戒严的缘故,一路上安静了许多,也没遇到几个人。   曲和一走进帐篷就看到满地凌乱,孟媛翻箱倒柜地不知道在找什么,衣物和医书扔得到处都是。   “媛媛?”   小姑娘从角落里抬起头来,眼眶红红,湿漉漉的瞳孔看着曲和。   曲和心中一痛,几步走过去,“媛媛……”   孟媛跪坐在毯子上,手里攥着一本医书,腾出两根手指去抓曲和的袖子,眼泪蓦地滚落下来,抿着嘴低声喃喃:“怎么办……怎么办?”   曲和最见不得这样,手脚无措地揽住孟媛,“别哭,别哭,索梅绿洲就快到了。媛媛,蛇见花的消息已经打听到了,我们一到索梅绿洲就去寻合页双株,泽青不会有事的。”   有九叔帮忙,以云重江南鬼医白氏的底蕴,还真没有什么药草是他们不知道的。   孟媛抬起脸,哭得嗓音都哽咽了:“合页双株……小和姐,就算有合页双株……我也,也……五哥他,他……”   年轻的医者一头埋在曲和肩上,近乎崩溃般哭喊:“合页双株!它就算是能活死人、肉白骨,也不一定就解得了红毒啊!小和姐,小和姐——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天垂地广物博,之所以毒草没能像兵器一般编写出一本排名的书册,就是因为各种毒物的成分功效复杂,与解药之间的关系也不简单。比如说蛇见草剧毒,其花却是河川出了名的毒王蝎的解药;合页双株号称解百毒,其根系下边却是数不清的亡魂白骨,那是它成活的环境。合页双株,这种极其少见的沙漠绿洲植物,孟媛真的不知道它能解的百毒里,究竟包不包括红草之毒。这件事情,连她的师傅都不是很清楚。   天垂大陆上的毒花毒草太多了,即便是鬼医白氏那样的医药家族,碰上了子桑的情况,也是愁眉不展。   曲和寄希望于大漠沙雪莲花,孟媛寄希望于绿洲合页双株,说到底,不过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求的都是那一线的运数。最好的情况是能找到那珍贵的药草,也刚好能解毒,挂念之人平安无事;最坏的情况是根本见不到那些植株,解毒之说无一丝希望……;而中间无论哪个环节出了差错,都会使得最好情况下的结果变得与最坏情况一个样。   这其间种种,俱是不能细想的,只要一琢磨推敲,就教人看到里边无尽绝望,希望渺茫。   含苍崖离得远,曲和还可以自己安慰自己师哥只是昏迷不醒没什么大事。孟媛却不行,眼看着五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小姑娘再怎么医术了得、对自己对五哥有信心,也还是被眼下的现实逼得崩溃了。   她是医者,却救不了自己在乎的人。   孟媛紧紧抓着手心的布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五哥怎么能有事?他那么好一个人……那么温、温柔,那么善良……从不杀生,就连院子里的飞蛾都舍不得踩踏,他……这天下那么多人,中毒的为什么偏偏就是五哥?呜——不公平!这不公平……小和姐,呜呜……”      曲和眼底一酸,公平?什么是公平呢。   往小了说,师哥躺在雪山上人事不省何曾公允?她被云重武林逼得远走千祭,在含苍崖一住十三年何曾公允?往大了说,漠西那些无家可归进退不得的商人何曾得到公允?云重、异族之乱数百年,哪里算得清什么公平公道呢?   这世间恩怨情仇,爱恨纠葛,国仇家恨,离合悲欢,谁说得清楚呢?   曲和轻轻拍着女孩子的背,柔声道:“好了,媛媛,好了。没事的,泽青会没事的。别哭了啊,你可是泽青的医者,你要是不冷静下来,泽青可怎么办呢?这军营里可没有第二个‘云重女医神’了啊。”   孟媛的师傅号称云重医神,孟媛小小年纪在医学上成就斐然,也被京都不少人笑称“女医神”。   孟媛埋头哭了一会儿,情绪发泄出来也就好了,心性一上来,蓦地转身看着狼藉的行李,狠狠道:“我就不信了!不就是红毒么,能压制住你十几年,我就不相信凭姑娘的医术还不能再压住这几日直到找到合页双株!”说完翻出一本古旧的医书,一头埋进里边钻研那些艰涩的药草原理去了。   果然不愧是医神的徒弟,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那股誓要把红毒解决了狠劲儿跟她的大哥孟归在战场上也差不了多少。   倒是曲和一时没反应过来,又在旁边陪了一会儿。   孟媛抬起一张狼狈的小脸瓮声瓮气道:“小和姐,我没事了。五哥身上的毒随时可能发作,我看看有什么法子压一压,那毒发作起来……小和姐,你不用管我了,我没事的。”   曲和看了她一会儿,抬手拍了拍她的发顶,“那好,我去看看王爷那边的消息。泽青的事,你别慌,慢慢来。”   孟媛胡乱点了点头,将头重新埋进医书里。      因为心中窒闷,曲和在帐篷外多站了一会儿。腕子上的青蛇早就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劲,此时抬起小小的蛇头轻轻蹭着她手腕上的皮肤,无声劝慰。   “腾蛇,若是大漠空城没有第二朵沙雪莲花,或者……,我又要怎么办呢?”年轻的云重女子轻声喃喃。一路而来,她一直不愿意想的问题,现在终于不得不面对。   腾蛇轻轻吐了下信子。   曲和低头看了它一会儿,“等九叔把蛇见花的种子送来,我们就试着培育一下吧,腾蛇,要借你的几滴血,好不好?”   腾蛇身子顿了顿,随后蹭了蹭曲和的腕子。   曲和轻轻一笑,“放心,答应你的,一样都不会少,只几滴血,我也不会让你有事。”   腾蛇愉悦地晃了晃脑袋,突然直起身子做出防御的姿势,鲜红的蛇信吐出来又收回去。曲和心中一惊,就听到身后一个低沉醇厚的嗓音:   “曲姑娘,夜凉风大,怎么站在这里?”      曲和曾经以子桑的功夫衡量过靖王的武功,当时就得出子桑打不过他的结论,靖王爷在漠西这么多年,战场磨练下来的杀气可比子桑那追风息影的剑气厉害多了。但曲和还真没料到他的功夫这么高,竟然离得这么近了自己还没察觉到,还是腾蛇先发现的。   一身劲装的靖王爷就站在身后五步之外,远远的站了几个近卫,没跟过来。   火光下的六王爷面容沉静,轮廓分明的脸朝着曲和的方向,那双漆黑的眸子静静看着她,竟让曲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他真是她见过最为……特别的人了。不是说面容,而是那种感觉,跟师哥的清冷执着不同,跟池之慕霸道凛冽不同,跟泽青的温润如玉不同,跟九叔、跟师傅都是不同的,那种独有的沉静端方,傲气于骨。   她初见时,觉得他像含苍崖顶的映水松,清冷傲然;阜城城下四人对剑,他的剑法孤鸿惊世,为人沉稳大气又如雪山上的磐石;黄砂古城再见,他救她一场,赠她不慎遗失的琉璃配饰,曲和方知这个男人其实心细如尘。   曲和像是突然才发现这个云重的六王爷生了一张英俊面孔一样,不由得就看着对方愣了神。   靖王并没有察觉到曲和的异样,只以为她没有听清,再次开口:“曲姑娘?”   曲和下意识一抬眼,正好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两人都是一愣。片刻,曲和移开视线,故作平常的打了招呼:“靖王爷。”脸颊却微微热起来,好在背对着火光,也看不出来。   靖王眼底微微一闪,道:“怎么站在这里?索塔格夜里气温低,风沙大,回帐篷里去吧。”靖王爷的嗓音很好听,又因为不自觉的低了低,一句话便自平淡里透出了温柔。他刚从营外回来,还不知道叶诩的事情   曲和面上热气还未散,却闻到一丝血腥味,抬眼看着靖王诧异道:“王爷,你受伤了?”   靖王轻轻摇头,“没有,衣服上溅到一些罢了。”   “是……探路的士兵失踪的事?”曲和惊讶,近卫这才报上来,靖王的动作好快。   靖王略略点头,“回来的时候碰巧遇上了。”   “怎么回事……能问么?”   靖王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这样小心翼翼的语气感到无奈,眼底闪过笑意,“不是什么大事。大漠里的异族出手了,之后没来得及撤走撞在本王手里,想跟本王动手。”那些动手的异族多达数十人,而且个个是异族里的佼佼者,而当时他身边只两个近卫,寡众相斗之下才会不慎被染了血在衣服上。不过这个就不必告诉她了。   他这样轻描淡写,曲和却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毕竟整片营地都戒严了啊。曲和顿了片刻,轻声道:“他们要做什么?”截杀破狼大军的探路士兵,怎么看都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       ☆、第六十四章      大漠里有一个异族名为索鄂,世代居住在索梅绿洲周围,此番破狼军大军西进直往索梅绿洲而来,索鄂族自收到消息之日起就人心惶惶,整个索鄂族都担心云重的六王爷一念之间真的平了大漠之西,又不愿意投降,按捺不住之下便依仗着熟悉地势环境,先下手为强了。   “大军西进,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威胁。”   “王爷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大军深入大漠只是为了收敛朝廷官员的尸骨?”曲和道。   “他们不会信。”靖王淡淡道,又微微眯了眯眼,“再说,本来也不只为这个,又何必说。”   曲和皱了皱眉,想问一句大军西进到底有没有平西的念头,到底觉得不合适,张了张口还是什么都没说。反正权利纠葛,战事往来,这些事她从来看不明白,或许如师哥所说,她就合该安安静静待在含苍崖上就是。   靖王将她的反应收在眼底,眸中复杂神色一闪而逝,刚好有人来跟他说叶诩的事情,他便转而问曲和道:“听说五公子身体不适,怎么了?”   “嗯?”曲和一直泽青、泽青地喊,一时没反应过来五公子是谁,下意识抬眼看靖王,随后赧然道:“嗯。”语气有些低沉,“媛媛说,他身上的毒随时可能发作。”   靖王微微皱眉,“走吧,过去看看。”      靖王二人来到叶诩帐篷的时候,叶家的兄弟俩已经收敛了之前失控的情绪,叶诩靠在榻上看一份东西,叶习陪在一旁低声说着话。气氛安静,角落里烧着的火盆正散发着热度。   看到靖王进来,叶习微微一愣,连忙站直了身子低头行礼:“王爷。”   靠在榻上的青年刚要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靖王爷一抬手止住了:“行了,都不必多礼。”   叶诩身体不适,只好坐直了身子歉道:“王爷……,在下失礼了。”   “无妨。”靖王并不在意,只道:“怎么回事?”   叶习还没来得及开口,叶诩就道:“王爷,我大意了。大漠顾忌重重,本不应该擅作占卜,是在下的疏忽。”说着将扶乩一事的始末大致说了一遍。   靖王一顿,“五公子还精通占卜之术?”   “算不上精通,略懂一二罢了。”   靖王轻轻点了点头,“云重国中,真正懂得占卜术的人不多。”   “泽青不才,曾师从云岚云大人,勉强也算得上是半个司星寮的弟子。”   靖王爷略略挑眉,有些惊讶道:“原来如此。”   司星寮主司星观月,旨在卜算天意。云岚是司星寮七位大司星师之一,叶诩拜在司星师云岚门下,难怪连这种南疆的远古术数——扶乩,都会。   靖王爷眼光在叶诩身上一扫,“五公子身体怎么样?”   叶诩摇摇头,似乎是对自己的身体很无奈,“老毛病了,劳王爷费心,媛媛已经在想办法了。”   靖王沉默片刻,转头对叶习道:“这里距索梅绿洲也不远,明天你和孟媛去寻合页双株,带上近卫队。”   叶习一惊,“万万不可!王爷,您身边——”   “让你去你就去。”靖王淡淡道,“找一副遗骸要得了多少人。”   叶习还想再说什么,靖王一眼看过去,青年将领顿时一僵,最后踟蹰道:“王爷,近卫队还是跟着您……”那毕竟是用来保护靖王的安危,平时都甚少露脸的存在,没道理放着靖王爷不管跟自己走了,叶习想想都一头冷汗。   靖王却眼都不眨,顺便抬手止住了想要说话的叶诩,“索梅绿洲鱼龙混杂,带着他们有好处。”   “但——”   “行了,你就当是去探路。”靖王不容置疑地道,又侧头对着曲和,“曲姑娘,你跟着他们一道去罢。要去大漠空城便要自索梅绿洲走,一同走互相也有照应。”   叶诩于曲和还有救命之恩,曲和也早已答应了媛媛要帮忙,能帮得上手自然是好的,当下便点头答应。      叶诩眼见靖王已有了决断,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歉意地笑了笑,“王爷,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无事。五公子好好休养就是,其余不必担心。”   他也就没有多说,只直着身子坐在榻上,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王爷,这个是方才扶乩所得的预言,有些不太寻常。泽青不才,看不出是哪支异族的文字,烦请王爷过目,也许与此番行动有所关联也未可知。”这份东西原本想让媛媛带给靖王,结果女孩子走的时候心神不定,又落在了这里。   靖王接过那张草纸,微微皱起眉。   叶诩看到他的反应,知道靖王应该是知道一些的,遂解释道:“扶乩术传自南疆。数万年前,诸神黄昏之战,九天神明陨落,其中药神陨落于大荒以南,以至南疆千里枯槁,沼泽连绵。后有召雀占卜师途径南疆,心生慨叹,遂创下扶乩之术。扶乩术需以无色火点引魂香,念请愿咒,更甚者需以血相祭,心诚则神魂现,昭显神谕。”   听上去就很玄乎……叶诩的话听得另外三个人齐齐皱起眉。   曲和还好一些,因为久居含苍崖,千祭山脉又是个神秘的地方,类似的神神叨叨的故事传说曲和听过很多,虽然并不完全相信,但也没觉得有多神奇。至于靖王和叶习,这两人都是不信鬼神的人,他们连占卜术都抱有怀疑的态度,更何况是陨落几万年的诸天神明。   叶诩也不指望他们相信这个,遂接着道:“——方才,我按照扶乩的方法,引魂香的方位并没有错,请愿咒也无差,每个步骤都没什么不对,但是结果却不大对劲儿。”   五公子抬起眼看着靖王,“王爷,占卜一说玄乎莫名,却也不是不可取。此事蹊跷诡谲,就看看它给我们留下了什么讯息吧,或许有用呢。”   靖王跟他对视了片刻,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头也不回道:“去喊杨扎克。”   帐篷外边的一处暗影微微一晃,是靖王的暗卫。      曲和借着靖王的手瞥了一眼那张草纸,只见三行三列的图纹勾画凛冽,叶诩的笔锋虽然君子温润,这图纹却肃杀,那股子愤懑怨恨扑面而来。这样强烈的恨意,连她看着都不舒服,泽青那个不习武的病弱身子,难怪会心神受损。   不过片刻,帐篷里就进来一个高大的男子,穿着黑色的破狼军服,面颊却是明显的异族特色。来人目不斜视,一丝不苟地抬手行礼:“王爷。”   靖王点了点头,淡淡道:“不必多礼。过来看看这份东西,认识么?”又略略偏头,算是对曲和二人介绍,“杨校尉是磨族,大漠异族的一支,看得懂大部分异族文字。”破狼军中的能人异士并不少。   男子走近几步接过草纸,看了一会儿就皱起眉。他看了看靖王,又看了看自己的直属上司叶习,迟疑半晌:“王爷,叶将军,如果末将没有看错的话,这……这是朱离族的文字。”   几个人都诧异了,场面一时静默无声。   朱离亡族,宋贺受牵连而死,这才有了此番破狼军西进。这都快到宋贺出事的地方了,又冒出来朱离文字的扶乩预言,直教人后背泛起寒意。   叶诩也迟疑了,“朱离族?……”   靖王沉声道:“上面写了什么?”   磨族男子杨扎克皱着眉:“王爷,这用的大概是朱离祭祀语,末将只能猜个大概了?”   “无妨,你说。”靖王点点头。   于是他又踟蹰了半晌,这才结结巴巴地道:“绿河、不能……长流,白骨、复生……?万人、死亡,埋入空城?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另外,王爷,末将曾听闻,朱离这样的三行祭祀语句,是带有复仇意味的。”   “嗯?”   磨族男子杨扎克索性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大漠异族朱离都擅长歌舞,他们的族人喜欢穿红色的衣服,除此之外,他们的祭祀咒语也很奇怪,是大漠里最为复杂的咒语之一。其中,他们的三字复仇咒语以狠戾诡谲出名。”高大的异族男子的面部不自觉的抽动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听说那是不死不休的咒语,要一直到仇人死亡了,他们带着仇人的灵魂一起下地狱了,这才算完。”   靖王爷对这些东西很不耐烦,却不得不想法子解决眼前的事。   “咒语?”一片寂静中,叶诩突然轻声道:“‘绿河枯,白骨苏,……万人葬空城’?”说到最后一句,青年脸色一变,抬头去看站在一旁的青年将领。   显然,叶习也想到了,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靖王不动声色的看了两人一眼,打发杨校尉下去之后才道:“怎么回事?”      叶习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这下连曲和都觉得整件事情诡异莫名。靖王爷却只是冷哼一声:“占卜术原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该来的,总会来。”   “王爷,小心为上。”叶习郑重道,“此番西行,一路上处处透着诡谲,王爷身边不可缺人。”   靖王却并没有改变主意,淡淡道:“本王知道。明天你们带上孟媛去索梅绿洲,近卫也跟着,能找到合页双株最好,不能也别轻举妄动,就在那等着。”云重的六王爷漫不经心道:“本王这边完事了,也得走一遭大漠空城,就取道索梅绿洲罢。”       ☆、第六十五章      这个时节,云重国温润的江南方才开春,灯江的桃花打起一树的苞,北域连绵的鬼琴山脉遍布樱花,而终年雪封的千祭山脉深处也盛开着如霞的红梅。   春风过境,万物青青。   也只有漠西往西的索塔格大漠,便是在这样的时节里,也依然是千里荒芜,满目黄沙。   大漠里终年荒凉,白昼烈日如火,夜晚寒风刺骨,变幻莫测的天气和随时可能造访的沙尘暴,生存在黄沙底下的蛇蝎毒物,缺水,食物匮乏,不辨方向。      破狼军西行的时候只带了少数的马匹,随行的代步工具是骆驼,大量的骆驼。这也是行走大漠普遍的做法,毕竟马匹不如骆驼那般习惯沙漠。   叶习一行人并不愿多事,乔装成了一队商户,赶着骆驼往绿洲的方向走。进入大漠以来,所有人都陆陆续续见识到了索塔格的厉害,当下也没有人玩笑嬉闹,连孟媛都乖乖坐在骆驼上抱着一本厚厚的医书看。   叶习打头。骆驼上坐得身姿笔直的青年面色冷峻,沉默地看着大漠的远处。   曲和抬了抬头,天空万里无云,蓝得有些不真实,烈日就在头顶,视线都是扭曲的。   她上次来大漠还是秋天,但初春的大漠气候和深秋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呼出来的气息都一样是烫人的。曲和依然是去年秋天的行装模样,粗布衣服裹身,戴了手套,面巾遮脸,整个人灰扑扑的,但胜在可以防风沙防日晒。腾蛇也依旧窝在她的腕子上,能够几天都不动弹一下,整个腕子都是清凉的。   他们出发的地方离索梅绿洲已经不远,往西走不到半日,当先遇到了异族索鄂。      驼铃声声,叶习一行人刚转过一个沙丘,蓦地停住了脚步。只见眼前黑压压的大漠异族,每人骑着一匹骆驼,估摸着有几百人,深色的异族服饰一字排开来,将沙漠切割成了两瓣,端的是气势逼人。   破狼副将叶习的脸色瞬间冷下来,手掌不动声色的搭在腰间,紧紧地皱起眉。   近卫队的副手徐盛连忙拦了拦,低声道:“叶将军,稍安勿躁!”他们只有百十人,跟熟悉环境的几百个异族对上并没有太大的胜算。   叶习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只是昨晚叶诩的事、异族截杀军中将士的事,他一宿没睡,现在又看到索鄂族,心情当真是不怎么好。   沉默了一会儿,青年将领垂下双手,沉声道:“让大家小心戒备,但是别轻举妄动。异族轻易不会为难往来大漠的商队,我们也尽量不要招惹他们,过去了再说。”   近卫队这些年来随着靖王出生入死,什么场面没见过,当下也不惊慌,赶着骆驼不紧不慢地迎了上去。倒是手脚都不动声色的勾住了兵器,慢慢将队伍里的两个女孩子护在中间。   索鄂族人也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云重的商队,为首的那人将那一行人前后左右打量了个遍,突然高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用的是漠西通用的弢岚语。   叶习扫了对方一眼,沉声道:“怎么,索鄂族打算阻拦漠西商行?”      每年都有不少商队进出大漠,他们给大漠里的异族带来草原和中原的玩意儿,换取大漠里罕见的药草物件。这样一群人,地位并不高,作用却不小,身为沟通东西方向的媒介,普遍受到大漠异族的尊重。   更有一部分商队是来自于中土的大家族,以漠西为主要贸易之地,他们的背景雄厚、人脉广泛,结成了闻名索塔格的“漠西商行”,大部分异族宁愿奉为上宾而不愿意招惹的——其中最为著名的当属江北顷州的苏氏一族,毕竟当年他们仅凭一族之力就灭掉了大漠里的一支异族,名声显赫。   索鄂族的首领略略直起身子,沉声道:“不知阁下,是江南、江北哪家的公子?漠西商行常年往来,阁下看着有些面生啊。”   “呵。”青年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对方显然是顾忌漠西商行的,“公子不说出来历,我们怎么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索鄂族的首领哼了一声,“阁下这个时候西行,难道不觉得时机不对么?或者,本来就是打着商队的旗号,其实是破狼军的细作?”一面说得漫不经心,一面细细打量对面青年的神色。   叶习眼都不眨,冷着一张脸嘲讽道:“首领当真是看得起在下了。”别的却也不辩解,这样一来异族反而迟疑了,皱起眉紧紧盯着面前的队伍,一时也未有动作。   云重队伍里打头的青年不耐烦了,沉声道:“你们到底让不让道?耽搁了商行的生意,你们打算拿什么来赔,嗯?”   索鄂族里多有看不惯云重青年这副样子的,但首领不发话也不能多有动作,偏开视线低声议论去了。异族男子沉默半晌,开口道:“既然这样,阁下报上商号,你们想去哪里都随意,索鄂族自不会阻拦;否则——哼!”   叶习面上不耐,心中却在飞快的想着可以借哪个商号的名头来用一用。倒是也有几个商号是破狼军里暗自经营的,无他,范军师觉得靠着朝廷的饷银整支军队是没什么前途的,还不如自谋出路自给自足,于是便自个组建了几个商队,名头挂在阜城的几个商户那里。但要威慑住索鄂族,那几个商号都还不够看,而且叶习也不确定大漠异族有没有察觉到那几个商号跟破狼军的关系。   借用“漠西商行”的名头的话,排名第一的苏家不能用,苏氏太庞大了,后边会有扯不清的麻烦;排名第二的镇远阁不能用,据说前段时间那边的老太爷宾天了,这个时候不可能来大漠;排名第三的福安居更不能用,福安居跟云重中土的皇商关系紧密,只怕会引起对方警觉;……细想下来,竟然没一个合适的。   这个时候,如果是范流泊在的话,他眼睛都不眨的就能胡诌出个名头来,而且让对方找不出半分疑点;如果叶诩在的话,他也能瞬间从江南江北那数不清的商号里挑出一个最合适的,保管没人会怀疑。但是叶习既没有范军师的足智多谋,也没有自家兄长的博学强知,只好打定主意碰碰运气。      青年挑起剑眉,道:“不知道‘越北行’的名头,首领听说过没有?”   后边的孟媛蓦地咳了一声,脸色有些怪异。   叶习也听到了,心下一惊,以为有了什么差池,手心开始冒冷汗。然而话已经出口,背在身后的右手做了个手势,让众人各自戒备。   却见索鄂的首领脸色微微一变,沉声道:“原来是江家的公子。索鄂族多有打扰,希望江公子不要放在心上,请!”竟然就这样驱着骆驼分列两旁,让开了道。   叶习没料到这般顺利,反而觉得事出反常,随口应付了两句,暗地里打起十二分精神,驱着骆驼往前去。   果然,一行人走了刚一半,叶习最为担心的场面出现了。打头的几十人过去了还没走远,后边的那些还在这一边,索鄂的首领突然出声喝道:“站住!”   叶习和徐盛已经过去了,曲和跟孟媛刚好走到异族中间,正停在个极为不利的节骨眼上。曲和轻轻抬起眼,看了下索鄂族的领头人,异族男子一双鹰隼般的利眸正落在孟媛身上,面上神色戒备得很。   曲和抿了抿唇暗道不好。在一群灰扑扑的男人堆中,孟媛的那一身清浅的蓝色衣服还是引人注目了,而商队出行甚少带女人,谓之不利财帛,何况还是这样年轻的女孩子。   异族男人冷声喝道:“你们既然是‘越北行’的人,那么商户标志呢,为何行装上连一个‘越北行’的标识都没有?!”   叶习回身,冷脸睨着人,“首领要看我越北行的标志?行啊,这有什么。”说完冲着身边的人歪了歪头。   “越北行”的标识是一面藏青色的三角旗,绘着一对交叉宝剑,下边是一道江流,右上角有明星四盏。旗子面料触手温凉,看得出是上好乌锦清绣。   索鄂的首领看了又看,一面小小的三角旗被他摸了个遍,还是没看出什么不对来,沉着脸将东西还了回去。   云重青年冷哼一声,“怎么?首领还有什么怀疑的,一并说了就是。这般反复无常、犹虑质疑,可是身为一族之长的作为?”   异族男人脸色青白,在言语上也说不过他,蓦地转头对着孟媛,“这个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场面静了一瞬。   孟媛没想到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又被拦下了,眉梢一挑,瞪着眼睛看了那索鄂族的首领一会儿,黑色的眼珠子转了两圈,却带出点儿笑意来,不知道打了什么主意。   前边叶习慢慢抬起脸,沉声道:“索鄂族的首领,你好像管得太宽了。”   云重青年俊雅的脸上冷冰冰的,一双狭长的眸子淡淡看着他,竟让这个中年的异族首领心头一跳,身子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但即便是这样,那人也并没有让开路的打算。   孟媛弯着眉眼笑了笑,用弢岚语慢腾腾道:“我么?忘了自我介绍一下,本姑娘也姓江,单名……一个玥字。”   索鄂族的首领一惊,竟然直接退了一步,挥手示意众人让开道。       ☆、第六十六章      一直到走出去很远,叶习才回头看了孟媛一眼。   “媛媛,江玥是什么人?”开口的是曲和。看着面前出了气、眉眼飞扬一脸得意的女孩子,曲和不由得问道。   女孩子抿嘴乐了一会儿,指着前边的叶习道:“还不是六哥了,说谁不好偏要说越北行,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嘛。”   前边的叶习回头,面上恢复了一贯的清雅模样,道:“你这哪是下策啊,明明是上上策。”   “嘿嘿。”孟媛被夸奖了,笑得越发灿烂。能不费吹灰之力地从那几百个异族包围圈里走出来,之前都提着心吊着胆,现在才放松了些。   叶习待她乐够了,接着曲和的疑问道:“媛媛,你怎么会想到提起江玥?”   “六哥啊,在这点上你就比不过五哥了,若是跟五哥一道,哪里是他问我呢,只有我问他的份儿。连什么药生长在哪里他都比我清楚,我一个医者,真是太丢脸了啊……”女孩子嘀嘀咕咕,一不小心又跑了题。   叶习却只是听着,眼底漫出不经意的温柔笑意。   孟媛念叨完了叶诩的好,开始给他们普及知识:“灯江以南有一个姓氏,氏族依水而起,故以江为姓。珠赛十八年,江家出了个惊采绝艳的少年,于灯江畔建‘越北行’,经营玉石生意;后二十年,‘越北行’名动灯江南北,时商号无有出其右者。江家传承至今,虽然几度衰败几度振兴,却依然是云重数得上名号的大商家,几十年前还是仅次于苏家的呢。”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隔着千里万里的,我们借个名头也没什么,但是啊,六哥你难道不知道江南还有个天下剑庄的么?那也是江家人啊,虽然不知道两个江家是不是主支关系,可是前两天天下剑庄的少庄主才来了漠西,你抬出越北行的名头,虽然能震慑住索鄂族,但人家本尊就在漠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冒出来了,你这样真的好么?”   叶习皱着眉道:“是我大意了。”他一直记挂着军中事务和叶诩的身子,倒是没顾得上云重武林和商界的消息。   “这也就罢了。”女孩子望了望天,“六哥,你是不知道的吧?‘越北行’这一辈独独的一位公子,早些时候身染重病,已经卧床好几个月了呢,怎么可能跑来大漠……我刚刚都担心被他们直接认出来。”   “……”   他得到的消息里,江家的生意是一直在那个少爷手上的……破狼军的消息是有多滞后,步青峦那个熊孩子,回趟家就不管军营里的事情了吗?他的流萤二十七卫又是养着做什么的?   孟媛眨了眨眼睛,“对了六哥,我知道这些事是因为江家那个公子生病的事情闹得挺大的,好像是大家族里的纠葛吧,当时求到师傅那里了,不过师傅没空就没管。”   “至于江玥,我扮作江玥也是为了吓唬他们嘛,谁让那个大胡子非要把我扯出来念叨?哦,江玥是江家的大小姐,越北行的生意说是在他们少爷手上,实际上应该还是江玥做主的。江玥长相温婉,但性格果决豪爽,又很得天下剑庄的赏识,有可能嫁过去结秦晋之好的哦,名头可比江家的公子大多了。看那个大胡子一听到越北行的名头就直接放行的样子,我估摸着他们也知道天下剑庄的人来漠西了,不敢招惹呢,我扮个江玥,不怕唬不住他们!”   孟媛说完又眨了眨眼,坐在骆驼上晃着身子,一副“我很聪明机智吧快来表扬我吧”的小模样。   破狼军里一堆大老爷们,没人不喜欢这个小姑娘的。特别是西行这一路来,小姑娘活泼爱笑,吃得了苦,还会一手圣手医术,人气高得直接压过了破狼的几位副将大人。听她这么说,徐盛等人当下就捧场,人口一句的夸赞起来,逗得孟媛嘿嘿直乐。   其实听孟媛这么一说,江家宅斗得厉害,估计江玥这个大小姐跟江家的少爷也不会是什么姐弟情深的,不可能一同出现在漠西。   但索鄂族不知道其间曲折,索性他们也没看出来,由得孟媛出这口气吧。叶习微微摇了摇头,显然拿这个女孩子无法。      孟媛这个女孩子,确实是只要待在她的身边就会不自觉的被她的欢乐感染。   曲和抿嘴笑了一会儿,也不打扰小姑娘开心了,偏头问叶习:“叶将军,你知不知道天下剑庄的少庄主来漠西做什么呢?”她记得师哥曾经说过的,天下剑庄在云重武林可是很有名望的。   叶习唇角还含着笑,偏过头来的瞬间阳光刚好从他的侧脸掠过,一张脸俊秀温雅。   曲和愣了愣,方才那一瞬间她竟觉得身边这个人跟叶诩如出一辙。这对兄弟,长得如此相像。只是叶习身上的气势凛冽,清雅风姿也掩不去眼底的冷意,沉默不语的时候甚至能透出杀气来;而叶诩的温雅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君子端方,一举一动都浸透了书卷气息,是温暖的,无害的。   回过神来,曲和听到叶习道:“……天下剑庄是武林中的翘楚,既然是少庄主亲自过来,应该是武林发生了什么大事。不过具体是什么事情,叶某并不清楚。”   曲和心头微动,反手碰了碰背后的双刀。   十三年前的白桑山,天下剑庄也是在场的啊。   两人又说了几句,叶习突然开口道:“曲姑娘,你别喊我将军了,我的字是泽长。”   “嗯?”曲和看了看他,青年将领静静看着她。   “曲姑娘,多谢你帮忙。”   曲和听出来了,叶习这是代自家五哥表达谢意来了。遂笑起来:“叶将军——那我就喊你的字了,泽长,你也别曲姑娘曲姑娘地唤我了,跟泽青一样唤我琉璃吧?”   叶习笑了笑,没出声。   曲和:“你不用谢我,泽青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叶习看着眼前笑容静雅的女子,心头微微一动,难怪啊……。   “曲姑娘,多谢。”青年将领认认真真又重复了一次。   这人……曲和无奈,也不再多说什么。   而叶习看着烈日下一望无际的黄沙,抬手按了按胸口。你看,你有举世钦羡的才华,有割舍不下的家人,有珍之重之的朋友,你怎么能死?我们同日而生,血脉相连——我不会让你死。   再看着一堆人笑得开怀,沉重的心情也好了不少。青年将领吐了口气,一抬头,竟然看到了不远处绵延的绿色。      走进大漠的人,多多少少都见过几次蜃景。在连续几天十几天甚至是一两个月的满目黄沙之间,突然出现绿茵茵的山、清粼粼的水、红色的飞鸟黑色的走兽,是个人都会禁不住诱惑往前奔去。千里荒芜,能看到的一点儿生机都是希望。   然而,绿河长风,黄沙白骨。   一行人激动了片刻,叶习一抬手压住气氛,高声道:“别大意,慢慢走过去就是,小心周边情况。”   曲和看着远处青翠景色,“看着不像是蜃景啊。”   叶习摇了摇头,“大漠深处的蜃景是看不出真假的,不到地方了,根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绿洲。”   曲和顿了顿,“不对,那不是蜃景。”   她将整片绿色仔细看了一遍,面上带上了笑意,“那不是蜃景,那里就是索梅绿洲啊。我来过这里。”   孟媛瞬间惊讶:“小和姐,你来过大漠?”   叶习等人也转头看着她,显然有些不可置信。   曲和点点头,“去年秋天我来大漠找人,后来遇到沙尘暴迷失了方向,有人指点我过来这边补给水和食物。我之前还不知道这里就是索梅绿洲……再往前走大概半日,我们就能进入绿洲了。”她指着远处,“看,那边红色的就是须弥木,我记得那些须弥木。”   须弥木是一种红枝红叶的高大乔木,只生长在大漠的绿洲里。   所有人精神都为之一振,这一次的运气实在是很好,现在已经过午,再走一段路程晚间扎营休息,明天就能进入索梅绿洲了,而不休息直接赶路的话,半夜也就到了。   叶习看着远处,“我们直接赶路,今晚就进入索梅绿洲。”   无人有异议,一行人驱着骆驼往远处的绿色而去。      索塔格的夜晚气温骤降,寒风瑟瑟,难得的是个晴朗天气,一轮弯月悬在天壁之上,云絮浑无。   马上要进入绿洲,原本是个令人高兴的事,队伍里却慢慢察觉出不对劲来。最先有动作的是缠在曲和腕上的腾蛇,小小的青蛇原本睡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地就醒了过来,抬起脑袋滑到了曲和手背上,一双蛇瞳紧紧盯着不远处的须弥木,红色的信子慢悠悠地吐出来又收回去。   曲和惊诧,抬手抚了抚青蛇的身子,它也没像往常一样蹭一蹭,只远远盯着索梅绿洲的方向。   然后是代步的骆驼群。这些憨厚老实的沙漠同伴们突然就骚动起来,甩着尾巴和大脑袋,虽然还保持着队形,走得也稳稳当当的,但就是让人感到那股焦躁不安。   “停!”叶习一个手势叫停了众人,目光落在几里开外的大片绿色上。   月光下的红色须弥木,安安静静的围在绿洲边缘,像是勾勒了一副美不胜收的江南画境。   “叶将军?”徐盛开口喊了一声,结果那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漠里绵延开去,竟无端多了几分诡谲,似乎还有几次回声幽幽回响着。   一行人的脸色都慎重起来。他们这才想起来,索梅绿洲乃是大漠里几大绿洲之一,一直是各路人马的水源、食物补给之地,平素里连绿洲外围就应该能见到来往的商队、异族、刀客、侠士,今日竟然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不对劲啊……”有人低声道。   叶习稍稍偏了偏头,皱眉,“这个气息……”   “泽长?”   青年将领顿了顿,“风里的气息不对。”   徐盛等人还在奇怪风里哪有什么气息,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也不像是风暴要降临啊?人群中的孟媛突然抬起头来,一张小脸上郑重严肃,低声道:   “是死亡的气息。”       ☆、第六十七章      风里有的不仅仅是血的味道,还有淡淡的尸体腐化的味道。孟媛年纪不大,但身为医者就不可能对这种气味不熟悉。   出乎意料的是,一行人戒备的走进索梅绿洲,并没有看到想象中血流成河、横尸遍野的场景。大漠清亮的月光下,索梅绿洲当真无愧于“大漠明珠”的称号,乔木、灌木、藤木、草木绿意如洗,又因为满目黄沙看多了,竟有了几分不真实感。但是除了葱郁的植物,也真的看不到其他活物了,飞禽走兽一应俱无。   叶习皱眉看了一会儿,下令人群分散各处打探消息。      半个时辰以后,近卫和将士们陆续回到原处,只是面上神色都不太好。   “将军,到处都看过了,没有人,也不见任何尸首。”   叶习点点头   “另外,将军,不知道为什么,索梅湖已经干涸了。”   叶习一顿。前边那句叶习多多少少料到了,后边那句却是大出意外,手里原本握着的水囊“咯吱”两声,彻底开裂了。这种水囊的用材都是坚韧的兽皮,寻常刀剑都很难割开,青年将领微微垂眸看着掌心流淌着的水流,面上一派阴沉。——他早从叶诩那里听说了,合页双株最可能存活的地方就是索梅湖底。   “什么!”孟媛正在旁边跟曲和嘀咕,乍听到这个消息直接跳了起来。“湖水干了?索梅湖不是号称永不干涸的么?怎么会干掉了的?”   将士当然不知道原因,只面上怪异道:“属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是湖水真的没有了。”   大漠存在了多少年,索梅绿洲就存在了多少年;索梅绿洲存在了多少年,索梅湖就存在了多少年。这存在了数万年的湖水,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孟媛脸上的神色停滞了片刻,恍恍惚惚道:“这不可能……。”说完拔腿就往绿洲深处跑去。   开什么玩笑?合页双株生长在湖水底部的河床上,千年万年的,隔着水流照射下来日光、月光才是它的生长条件,没有了湖水的阻隔,这种珍贵的药草即刻就能在灼热的日光下灰飞烟灭。索梅湖水干涸了……她去哪里找五哥急需救命用的合页双株?   曲和更是惊愕。去年秋天她在这里待了两日,亲眼见过那片明镜般的大湖,这才几个月,竟然就干涸了。      曲和赶到湖边的时候,直直地倒抽了一口冷气。索梅湖真的已经干涸,方圆足有百顷的湖水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了底下狰狞的河床。因为湖水干涸,人站在原本的湖边上就像是站在一个大坑的边缘,大漠深夜的寒风呼啸而过。她见过波光粼粼的湖面,在湖边有清洗短剑的剑客、言笑晏晏的异族女子、把酒言欢的商队,此时再看着深褐色的河床,只觉得不可置信。   就算去年后半年以来漠西就一直干旱,也没有理由这一湖的水突然就消失了。千万年以来,又不是只有这一年大旱,不管旱涝天灾如何肆虐从不受其影响的索梅湖出现这种情况,这也太奇怪了。   而好不容易来到湖边的年轻医者一个踉跄,差点跪倒下去。   “怎么……会这样?”   孟媛眼中一酸,攥紧了扶住自己的男子的手臂,高声喊道:“六哥,怎么会这样?!”   叶习又怎么会知道呢。这个年轻的破狼将领默默看着这片狰狞的干枯河床,浑身气势慢慢就变了,孟媛毕竟不习武,被他身上剧烈的戾气激得浑身一凛,下意识就放手退开了距离。   “六、六哥?”   曲和也回过神来,一把按住叶习的手臂,只觉得触手冰凉跟冰块一样,可眼前的人眼底的情绪已经快要沸腾了。   “泽长——冷静!”曲和看了他一眼,“你冷静一点,我觉得不对劲,我下去看看。”      曲和的轻功是慕容岐亲传,柳剑剑客的轻功在当年也是很出名的,主要是身法赏心悦目。所以当下,就算是曲和一身装束灰扑扑,那曾经名动天下的轻功使出来,整个人依然是飘逸轻盈的。   曲和一落到河床上就觉察到不对,目光警惕起来。   河床上的淤泥分布不均,有的地方泥泞深陷,有的地方却大面积干裂,露出来的东西也不少,半腐败的枯枝败叶,各式铜铁器皿,还有数不清的森森白骨。骨骸的数量着实令曲和吃了一惊。   谁能想到,昔日宁静漂亮的大湖底下竟然埋葬了这样多的白骨。   “咯——”空荡荡的湖底,狰狞的河床上,一个土块碎裂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   曲和眼光一扫,并没有在光影里看到什么人的身影。她心中微微一跳,骤然想到已经许多日不见消息的鬼琴门,难道他们一直没有动作是等在这里?她抿了抿唇,背上弯刀出鞘:“什么人在这里?”   干涸的湖底还有遗留着潮意,大片干枯的藻类散发着腥气,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魅影重重。   隐在阴影里的人看清来人却松了口气,又见她拔了刀,也是一时兴起,清清朗朗笑起来:“如此,来试试吧!”   话音方落,一道银光自曲和左方划来,在深褐色的湖底异常显眼。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下,远没有川泽边上那鬼琴门的弯刀有杀气,曲和却不敢大意,略侧身,双刀先后起势。   “!”[十刹]轻轻嗡鸣,随即被它们的主人握住旋了个半圈,银光被化开,曲和脚下微微换了个方位,那人却仍是不见踪迹,只淡淡笑声传来:“不错不错!再来。”   曲和却是满心惊讶,那人使出的银光短而窄,她原以为是刀光,谁知交手的一瞬间——那竟然是剑光!她跟师哥对过十几年的招,对剑光剑气也算熟悉,能把剑法使出这种效果来的,她还真没见过。   曲和皱了皱眉,突然就使出了那鬼魅的隐刀刀法,一时只见河床上弯月纷沓,刀光肆意,一片肃杀。说来,从前曲和的刀法也是快而准,却很少带有杀意;自从隐刀刀法练得差不多,她的刀法里隐隐的也有了杀气。当然,这种杀气跟靖王等人是没法比的,也就能唬一唬寻常的习武之人。   “啊——”那人低叹一声,“你的刀法竟然练成了。”   果真如此。曲和手下一顿,“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只笑,随后意气风发道:“好!能得如此刀法相待,在下也合该尽心尽力!”说着一个白色的身影倏忽就出现在左前方,一抬手,露出了右手上的银色短剑,随后微微侧身,一把黑色的短剑正垂在左手处。那人用只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刚好,你用双刀,我用双剑。这是双语剑,在下就以这一对宝剑,来试一试这名动武林的隐刀刀法好了。”      一双弯刀,黑色的弦月连绵,隐刀刀法鬼魅无踪。   一对短剑,黑白双语,凛冽而绵延的剑气不绝。   曲和心中惊诧,这剑法——?子桑的剑法君子端方,飘逸出尘,这个人的剑法少了几分端方,多了几分刚凛,但交手的感觉就是很熟悉。曲和分心想着,这会是谁的故人?师傅,九叔,还是……师哥?   两人说话动手间,湖边上的几个人都察觉了不对劲,陆陆续续落了下来。      毕竟不是真的要争个你输我赢,白衣人跟曲和对了几招,差不多摸清了她的武功高低,再继续下去也没意思,说不好自己还要吃亏。于是明智地一撤身,双剑回转,整个人白衣飘飘的退出了战圈。曲和也看出来他没有恶意,扣住双刀,抬眼去看那人的面貌,只见那人长身如玉,白衣翩翩,一头黑发束在额后,露出了青年俊朗的面容。   白衣青年一手握住两把短剑,上下看了看曲和,突然又笑起来。随后一手伸到袖中摸了摸,掏出个东西来。   “小和,初次见面,这个就当是见面礼了。”那人清朗笑着,一把将手里的东西抛了过来。   若不是他言语诚恳,就看那抛东西的力度,叶习当真觉得他是扔了个暗器过来。   其实青年只是知道曲和手上的功夫,还没从激动中回过神来,一时忘了对面的是个姑娘。   曲和心中奇怪,一抬手接住那物,摊开手一看——上好的青雨碧玉镯子一对。天垂大陆上盛产玉石的地方都不在云重,而青雨碧又是极罕见的玉种,这对玉镯子通体莹润,色泽如雨后天青,触手温凉,浑然天成,看得出是极好的。   旁边的叶习一眼看到,抬眼细细打量来人。出手这样大方……这曾言明来自于涟城的云重女子,又究竟是什么来历?   曲和也是一愣,立刻道:“这太贵重,我不能收。”说着就要把玉镯子抛回去。可怜那价值连城的青雨碧,只消一个不小心,那可是会碎的。   白衣青年连忙摆手,“别,给你你就拿着。小和,我虚长你几岁,算来也是你的兄长,长者赐、不可辞,你拿着就是。”   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曲和想了想,“你是我师傅的朋友么?”   青年立马俊眉一挑,“咳,小和,你那师傅我可高攀不起。敝姓白,来自灯江江南,一雪庄。”   曲和一顿,想起什么来。“你是……九叔家——?”   叶习却是眉心一跳,“一雪庄?你是白无衣?”   青年笑着理了理袖子,“对,九叔不放心你,让我来这儿等你。”又转头看着叶习,“青年才俊,血色修罗,阁下想必就是破狼军靖王座下,副将叶习?”   叶习点头。两人眼神相对片刻,各自转开头,心中都对对方起了警惕。       作者有话要说:  我果然…是个配角癖。 白无衣是出来打酱油的。嗯,第二卷里他也接着打酱油… ☆、第六十八章      灯江江南的一雪庄,庄主姓白,跟鬼医白氏同出一族,算起来还是鬼医白氏的一个分支。一雪庄早年从鬼医白氏分立出来的时候还闹得挺大的,两、三百年过去,一雪庄越发壮大,两个白家渐渐重修于好。十多年前白闲接任鬼医白氏家主一职以后,跟一雪庄的关系一直维系得不错,特别是一雪庄的少庄主白无衣。   白无衣此人少年出江湖,十几岁的时候剑法就已经名动灯江南北,几乎是一个翻版的慕容岐。年少轻狂到底吃过不少亏,白闲出手帮过几次忙,也指点过他的剑法,算起来也有几分师徒性质,白无衣又是白闲的子侄晚辈,因此对白闲很是尊敬。此番白闲不放心曲和一个女孩子孤身犯险,送话至一雪庄,白无衣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来大漠。   他比曲和等人早两日到了索梅绿洲,但因为拿不准曲和什么时候会到,先在周围转了转,一回来就看到索梅湖这样的场景,其实跟曲和一行人知道也差不多。   双方将信息交换了一下,得出结论:   “看来事情确实是发生在这两日。”白无衣神色郑重,偏头看了眼泛着浅青色的新月,若有所思。   叶习虽然不大愿意跟这种江湖人接触,但是有些消息,军营里确实不如他们灵通。   “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年轻的破狼将军沉声道,情绪并没有稳定,“最诡异的是这湖水,怎么会消失得这么快?”   白无衣看了他一眼,“湖水并没有消失。”   叶习和曲和同时抬头看他,特别是叶习,他乍然闪亮的目光令得白无衣下意识退了半步,“这……怎么了?”   “白公子——”曲和刚开口,就被一身白衣的人摆摆手打断。   “小和,别这么生分。我在家中排行第二,不嫌弃的话,小和你喊我一声‘二哥’就好?”   说起来,白无衣跟本家一雪庄不是很亲厚,倒是跟鬼医白氏关系不错,因着鬼医家主白闲的关系,他也很愿意亲近这个几乎等同于白闲徒弟的女子。   曲和年幼时候去过江南的白家老宅,对那个清静的地方映像深刻,鬼医一氏普遍是言语寡淡、处事诡异、外表冷漠内心温柔的人,早早见识了人情冷暖、生死无常的曲和,非常喜欢白家的人。她虽然知道此白家非彼白家,但经不住爱屋及乌,何况白无衣的剑法、行事风格都给了她一种熟悉的感觉,像是自家那不苟言笑的师哥突然学会了言笑晏晏一样。果然不愧都是九叔教出来的么?   “……二哥,你说湖水没有消失是什么意思?这里的水都没有了,我们也看过整个绿洲,没有活人,没有尸首,也没有其他湖泊。”曲和道。   “那些人去哪儿了我不知道,但这里的水,”白无衣抬手比划了一下,随后轻轻跺了跺脚下皲裂的河床,“前天我到这儿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湖泊,虽然因为连年干旱水位下降了不少,但整片湖泊这么大的储水量怎么可能一天之内就蒸发掉?我比你们早到一些时候,方才仔细看了看,在河床背阴的岩石后边发现了一些东西。”   白衣剑客引着人走到一块岩石后边。   索梅湖底几乎看不到细碎的沙砾和小石头,只有层层叠叠的藻类和一些巨大的青黑色岩石,因为月光清淡,光线照不到的岩石背面绵延出大片的阴影,里面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小心。”白无衣摸出个火石,很快点起了一个火把,“刚刚我差点跌下去。”   叶习身后几个近卫也点起了火把,火光很快照亮了阴暗的河床。   “嘶——”几个人禁不住倒抽了口冷气。只见干枯的河床上,巨大岩石的背阴处,一个深不见底的丈余方圆的大坑赫然在目。      那大坑是真的深不见底,白无衣示范了一下,捡了个不知沉在湖底多少年的锈迹斑斑的古怪铜壶扔了下去,好半天才听到下边传来的撞击之声,要不是几个人内力都不错,恐怕都要怀疑那铜壶根本没有扔下去过了。   叶习皱了皱眉,“下边有水?”   “听声音,铜壶是落到水里了。”白无衣耸了耸肩,啧啧叹道:“还不知道到底有多深呢。”   “这……?”曲和还是有些不明白,这跟索梅湖干了有什么关系么?   白无衣冲着隐藏在黑暗里的狰狞河床抬了抬下巴,声音也有些沉重了,“整个湖底,这样的大坑不知有多少。也不知道,是通往哪里。”说着蹲下身,将火把靠近,以手碰了碰大坑的边缘示意众人仔细看,“这东西是人工挖凿的。”   一群人脸色都变了。      曲和、白无衣和叶习站在河床上,看着几十个破狼将士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统计这出现得莫名其妙的大坑。   年轻的破狼副将脸上冰冷,月光从他的前额洒下来,勾得一张俊秀的面庞如霜如雪。   曲和想劝慰一声,对方冷淡应付了两句,只好默然站回来不做声了。   白无衣看了看他们,开口问曲和:“怎么回事?你们来索梅绿洲还有事?”   “二哥。”曲和也没有隐瞒,“我们想要找合页双株。”   “合页双株?”白无衣愣了一会儿,到底不是医、毒出身,好半天才想起来那是什么东西,轻轻皱起眉头,“生长在索梅湖底圣药,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的东西?”   曲和点点头,“就是那个。”   白无衣没说话,目光在身姿笔挺面色冷漠的破狼副将身上打了个来回,冲着曲和点了点头,“小和,你跟我过来。”   曲和有些不解,还是跟了过去。身后的叶习遥遥看了他们一眼,也没说什么。   两人走到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白无衣说话便不再顾忌:“小和,你怎么跟破狼军扯上关系了?你应该知道,朝廷庙堂向来跟江湖武林不对付,你身份特殊,跟他们扯上关系没什么好处。”   曲和道:“二哥,我这次会跟他们在一起也是赶巧碰上的,大漠宽广,互相照应着些总是好的。而且破狼军里有人救过我和师哥的命,现在那个人需要合页双株,我既然能帮上忙,合该尽一份心才是。你说是么,二哥?”   白无衣看了她一会儿,叹气:“你知道合页双株是什么么?就敢说要帮忙。”   曲和眨了眨眼,“媛媛说,是一种长在湖底的植物,青蓝色枝蔓,一株双枝,一枝一叶一花,一开鹅黄色五瓣锯齿花,一开绯色五瓣鹅卵花,两朵花共十瓣,同开同谢则最佳。根、茎、叶、花皆可入药,合株齐入,药效最好。”   “我不是说这个。”白无衣摇了摇头,“小和,你知道合页双株乃‘漠西双玥’之一,号称活死人、肉白骨的圣药,却为什么几乎没人见过么?”   “我听九叔说过,凡是珍奇药草、罕见圣物,必有伴生灵兽守护,便是没有,其生长环境必是奇诡难当,究其原因,是那些罕见的东西都有着自保的意识。合页双株除了生长在索梅湖底难以寻觅以外,近旁还生活着群居的黑水蜂,数量庞大,蜂尾剧毒,而且性子执拗,不死不休。”曲和自然是细细查阅过其间资料的,当然,其中也有不少东西是叶诩告诉她的。   白无衣却依然摇头,“小和,你想的太过简单。”   白衣剑客沉默了片刻,有些苦恼道:“‘漠西双玥’——月弦果、合页双株,月弦果生长在雪山之巅,环境苦寒高险,难以寻觅,但至少有一个时限供世人有迹可循,百年一熟月弦果,掐着点去找,总也有些盼头的。但是合页双株,”白无衣啧一声,“合页双株向来生长在索梅湖底,却是没有生长周期的。这种水生植物非常地……随心所欲,想什么时候冒芽就什么时候冒芽,想什么时候开花就什么时候开花,完全是无法预测的。”   曲和愣住了,她先前还真不知道这个。   白无衣接着说:“就是说,这东西可能长片叶子长个百十年,就是不开花;也可能须臾花开,顷刻凋谢。最麻烦的是,合页双株要双花入药才有奇效,但合页双株的两朵花十有八、九都不是同时开放的。小和,你好好想一想,你觉得你们有多大的可能,找得到一株合适入药的合页双株?”   这么随性至任性的植物,要多大的运气才能遇得上?   “何况,索梅湖已经没有水了。”白无衣最后道,“你明白了么?”   曲和皱起眉头,脸色有些白,“难道……没有别的办法?”   “这不是有没有办法的问题,找到合页双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在我看来,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白无衣也没有留情面,直接道。看她面色不虞,便温声劝道:“小和,你要还人情,用别的也可以,何必非要挑这最难的。”   曲和微微抬起头,轻声道:“二哥,事关人命啊,怎么还能挑难易。”   白无衣一顿,他也知道这样说有些小人了,但事有轻重缓急,人有亲疏远近,没道理为了个不认识的人,让他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去犯险。   “可这根本无法可想。你要怎么办?”   曲和张了张口,“我……”   “我听九叔说,你是要去大漠空城的,子桑那边……也不太好吧?你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小和。”白无衣直接道,反正他来当这个恶人也没什么,重要的是保证曲和的安全,他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才是真正的凶险。   曲和狠狠皱了皱眉,抿紧了唇。她怎么会不明白呢,师哥……师哥那边,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二哥……”年轻的云重女子有些迟疑。   “嗯。”白无衣把该说的都说了,静静看着她,等着她的决定。   “二哥,我还是想先找到合页双株。”曲和道,做了决定,之后的话就好说多了,“索梅湖水干涸,从另一方面来说,要找合页双株反而容易得多。湖底很多地方还残留着水潭,那些大坑底下也还有水,仔细找找,也是一份生机。二哥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无论如何,我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先走,良心过不去,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女子漆黑的眸子静静看着他,话语清清淡淡,却是坚定决绝无一分迟疑。   “至于师哥那边,我也会尽力的。”   白无衣蓦然一笑,“好!不愧是柳剑传人,不愧是隐刀后人!难得你有这份心性,我们江湖中人,就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呃……二哥?”曲和眨了眨眼,有些不适应他这种画风突变的情况。   白无衣像对待自家小妹妹一样,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温声道:“小和,二哥只希望你自己想得明白,至于最后你决定去做什么,二哥自然都会陪着你。”   曲和顿了片刻,也轻声笑起来,“谢谢二哥!”   “自家人,客气什么。”白无衣潇洒地一摆手,“走吧,回去听听破狼军那边怎么说,然后陪你去找合页双株。把这儿的事理清楚了,二哥再陪你去大漠空城,子桑会没事的。”   所以说,她一向都很喜欢白家的人。   “好。”    ☆、第六十九章      叶习的部下花了很长时间才走遍了湖底,统计出来一个数字:大大小小,尺寸不一的大坑共计三十八个,个个深不见底。如白无衣所说,那些坑确实是挖凿的,边缘上人工的痕迹很明显,而且还有一个阀口一样的东西,只是不知道开关在何处,也不知坑道最终通向何方。   ——有人特意在索梅湖底打了这么多的坑道,安装上阀口,只等着某一个时机按下开关,百余顷的湖水迅速消失。   只这样一想,众人的后背都窜上来一阵寒意。      新月已经落下,索梅绿洲空气中的血气正在慢慢消散,一行人决定先上去找个地方休息,明早商量一下怎么办再说。这个地方,狰狞的布满深不见底的坑道的河床上,连风都比外边冷太多,大家的情绪都崩得很紧,并不适合做决定。   孟媛的心情大起大落,熬得一双眼睛泛红就是不肯去睡觉,说是睡不着想去找合页双株。叶习看不下去,控制着力道一掌劈在她后颈,直接将人送去休息了。   “我先去试着弄一株蛇见花出来吧。”曲和轻声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还有没有合页双株呢。”   白无衣不置可否,只低声嘱咐她注意休息,抱着一双短剑寻了个地方睡觉去了,也不进破狼军的帐篷。   叶习道:“曲姑娘,先去休息吧。蛇见花的事情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曲和看他眼底疲惫,还有那压抑不住的几分惶恐,知道他也是强弩之末了,倘若叶诩在这漠西出了什么事……。这个年轻的破狼将领,年华正当,却已经熬得浑身血债、满心疲惫。   曲和默然点头,走了一段回过头来,还能看到黎明前最黑暗的夜风里,身姿挺拔的青年默然站立在无人的湖岸上,夜风飒踏,战衣飞扬。      蛇见花的培养出奇的顺利。   腾蛇的血呈碧绿色,米粒大小的蛇见花种子浸在色泽奇特的异兽血液里,不过半日的功夫就长出了细细的嫩芽,又三个时辰以后,细长的枝叶已经覆盖了小半边几案,枝蔓显出罕见的幽蓝之色,那色泽看着就不是好相与的,倒是没什么气味。   只是看上去非常诡异。   这生长速度太快了,根本不像是自然界里的植物该有的生长周期。索性蛇见花原就古怪罕见,奇异些也是应该。   白无衣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却万万不敢靠近那株摇曳生姿的小小植物。   “果真奇妙。”   又探头去看曲和腕子上的青蛇,不料被取了血的异兽正情绪低落,蓦地抬头吐了吐信子,威胁地露出两颗小小的毒牙。白无衣可不敢招惹这个东西,连忙笑着往后退开,“小和,你这腾蛇可真是厉害。”   曲和安抚着小蛇,笑着道:“腾蛇确实厉害呢。”   腾蛇被自家主人夸赞了,这才摆了摆小尾巴,盘回原处休养生息去了。   “它什么时候会开花?”叶习在旁问道。   曲和看了看外边的天色,“今晚应该有月,晚一些时候我把它搬出去见一见月光,不出意外的话,明早就能开花了。”   沉默良久的叶习点点头,再次道谢,嗓音沙哑:“曲姑娘,多谢你。”   曲和知他恩怨分明,执拗得令人无法,只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一旁的白无衣撇了撇嘴,抱臂靠着桌子啧了一声。   然而当天夜里阴云漫天,冷风阵阵,后半夜的索梅绿洲竟下起雨来,新月更是渺无踪迹,蛇见花自然也就见不到月光。   大漠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夜里的新月一直都没有露面,第二天一早蛇见花果然还是原本的样子,小小一株枝繁叶茂,只是不开花。   几个人心底都有些焦急,但也没有办法。      而另一方面,叶习派下去打探消息的将士来报,在索梅湖边一块空地上找到了血迹,往下一挖,底下赫然是层层叠叠的尸首,大致清理数了一下,竟有数百具只多。尸首之中,过往商户有之,江湖人士有之,附近异族有之,连几岁的孩童都有,应该是屠杀了当时身处索梅绿洲的所有的人。尸首胡乱拢在一处埋在浅土层里,场面惨不忍睹,简直丧心病狂。   因为夜里那一场雨,雨水渗透土层,汪起来的血液终于无法被大坑容纳,往上渗了出来,这片尸地才被破狼军注意到。   “喂,叶将军,看得出来是什么人动的手么?”白无衣蹲下身看着那血腥场景,头也不抬问道。   “伤口干净利落,有刀有剑,是群起而为之。场面料理得如此干净,是提前准备好了埋尸体的地方——明显是有备而来。”   白无衣补充道:“动手的人武功都不错,招式狠戾,是狠角色。”   叶习像是想到了什么,蓦地抬眼看向远处。   “你们对漠西比较熟,有没有什么人选?”白无衣接着问道。   叶习慢慢摇头,“破狼军甚少涉足大漠深处,叶某不敢断言。”   白无衣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还有什么事是破狼军不知道的吗?”   换了一身赭衣的青年将领闻言眯起眼,也不做声,目光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白无衣是蹲着的,抬眼跟他对峙的气势丝毫不落,一时气氛僵硬。   曲和没听清两人的言语,手里握着个东西,在远处扬声喊道:“二哥!”   白无衣应了一声,拍拍手站起身,直接用上轻功往曲和那边去,白衣翩翩,端的是青年潇洒,风姿绰约。徐盛在叶习旁边咬着牙冷哼一声:“这群江湖人!”   好半晌,叶习才摆了摆手,“不用太在意,白无衣好歹是江南白家的人,信誉上还过得去,但也别太疏忽,平时多注意着些就行。”目光在血色浓重的大坑里扫过,“多喊些人过来,仔细清理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是!”      另一边,曲和将手里的东西递给白无衣,“二哥,你见过这种兵器么?”那是一个……圆盘一样的东西,中间六个暗色的飞翎,圆盘上一点儿纹路也没有,也没有手柄之类的东西可以握着,曲和是小心翼翼扣住了一个飞翎拿起来的。之所以说是兵器,是因为上边勾染了大量的血。   白无衣沉吟片刻,“[回环],这是天下剑庄的[回环]镖。”   曲和打量了一番手上的东西,“……这东西哪里有个镖的样子啊?”   白无衣同样是小心翼翼的接过去,一边仔细查看,一边道:“《天垂?名兵录》上有一兵器名为[轮回],列位五十一,黑红双色的轮回盘,中间由六道新月飞翎盘桓成往复样式。[轮回]一出,六道生死,乃北国扶渊罕见名兵,亦是一式奇兵。[回环]镖就是仿照[轮回]所铸,虽然仿得不伦不类,但总的来说,也是个少见的厉害兵器。这东西是天下剑庄着人仿造的,向来也只有他们才会用。这是天下剑庄的东西。”   他翻转了一下手上奇怪的兵器,自顾自颔首道:“看来有天下剑庄的人被扯进来了,啧。”[回环]被这样随手扔着,它主人的下场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   “江姓的天下剑庄。”曲和看了一眼远处的叶习,“对了二哥,我之前听说天下剑庄的少庄主来了漠西。”   “江听雨来了漠西?”白无衣诧异道。   曲和把之前遇到索鄂族人、叶习借用越北行商号以及孟媛说的都跟他说了一遍。   “天下剑庄来踩漠西这一滩浑水做什么?……”白无衣喃喃道。      楼予阁的灭门惨案扑朔迷离,引发云重江南几个大的江湖势力明争暗斗,动荡一片;池之慕公然于安客草原祭拜南月太后墓,率大漠寨诸人北上,墨辰书的真假引人怀疑;幽州军、破狼军西进,弢岚大军于草原北端集结;隐刀出世,鬼琴门南下……漠西可不就是一滩浑水么。   白无衣转头去看远处,那里的破狼将士正在清理大坑里的尸首。“不知道这[回环]镖的主人是什么身份,在江家是什么地位?也许就能知道些什么……”然后又慢慢道:“没道理啊……江听雨堂堂天下剑庄的少庄主,漠西什么事需要他亲自来这一趟?   曲和想了想,还是直接问道:“二哥,会跟隐刀有关系么?”   “嗯?”白无衣回头,认真考虑了一会儿道:“应该不会。隐刀的事情还很隐秘,如果不是琴女失踪,鬼琴门的门众大批南下带出了些许消息,而九叔又跟我提起过你的身份,我也不会猜到是跟隐刀有关。云重中土并不知道隐刀出世的消息,或者说,知道的人还是极少数。”   他说完又清清朗朗笑起来,“小和,别担心,江听雨的剑可还没有你二哥我厉害。一个天下剑庄而已,咱也不用怕!”   其实白无衣的年纪也就大了曲和几岁,是跟子桑差不多的岁数,不过大概是因为家里没有弟弟妹妹,对兄长这个新角色新奇得紧。兼之听了九叔的叙述之后对曲和的身世更加心疼,对着她就格外的关怀照顾。这不,还没遇上什么事呢,就时不时地想把人往自己身后护着。   曲和忍不住笑出声,“嗯,二哥,我不担心。”   她倒是真的不担心这个,只要他们别阻挠她去大漠空城就成。   白无衣看她眉眼安静笑得乖巧,忍不住又抬手拍了拍她的发顶,“没事,你不用管这些,反正事情出在破狼军眼皮子底下,让那个什么副将叶习烦去。其他的,自有二哥陪着你呢。”   曲和实在不清楚为什么白无衣就是看破狼军不顺眼,也不好说什么,只乖乖点头称是。   眼看着白无衣转身去查看那边清理出来的尸首,一时半会儿恐怕也理不清楚,曲和想了想,自己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转道回宿处去了,打算去看看那株快要开花的蛇见花。       ☆、第七十章      大漠里黄沙漫天,咆哮的风声掩盖了其他的动静。   云重年轻的六王爷站在沙岭上,沉默地看着黑夜中的索塔格,面上没什么表情,并不在意这肆意的风沙。   “王爷,我们发现的数百具尸首中,并没有云重人。”禀报的将士面色凝重,皱着眉请罪道:“是末将等人疏忽,以为发现了朱离族人的埋骨之处就能寻到宋大人的遗骸,没想到……请王爷降罪!”说着单膝跪在沙砾上,低下头去。   靖王眼睑一抬,淡淡道:“起来。”   “王爷,末将……”   靖王没有多余的动作,仍然看着大漠,侧脸在索塔格的夜风中显出一种天潢贵胄的俊朗。那将士踟蹰半晌,到底不敢不听命,直起背站起身,这才听他们年轻的六王爷淡声道:   “这座坟冢,怎么回事?”倒是没有怪罪诸人办事不力。   “回禀王爷:这坟冢选在这个地方,距朱离族被布罗族覆灭的地方并不远。朱离族崇尚土葬,但并没有立冢的习俗,这坟冢又是将数百人合葬一处——末将等人以为,挖这坟冢的人并不是朱离族人,应当是当时路过大漠的行人撞见了,于心不忍,这才起了这大坟。这坟冢挖得又宽又深,想来也不是几个人就能成的,大概是过往的商队或者是附近的异族。”   “路人……”靖王低声道,随后终于调转视线望向沙岭下某处。   只见夜色苍茫中,沙岭下一大片的沙土被翻开,露出了里边密密麻麻的尸骸,边上站着的是黑衣黑袍的破狼军士,正在清点尸骨。   大漠炎热干燥,去年深秋还鲜活的人类,现下也不过是一抔沙土,几根枯骨。   靖王身边的将士接着道:“王爷,据我们得到的消息,朱离族当日出事之前,族里强壮的青壮年都已经死在大漠的更深处,在此的都是妇孺病弱之流,又恰逢大漠风暴‘撒雅’降临,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族人能活得下来。”   靖王沉默片刻,确认般再次问道:“宋贺不在里边?”   将士肯定道:“回禀王爷,确实没有宋大人的遗骸。”云重人跟漠西异族的骨架还是有一些不同的,这坟冢里尸首虽多,却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看得出收敛尸骨之人给了朱离族起码的尊重——他们找起人来也方便得多。   说起来,他们这样多人大半夜的来挖别人的坟,总是失礼不当的。不过事情特殊,哪里还管得了什么失礼不失礼、恰当不恰当。   靖王爷突然道:“布罗族有没有什么消息?”   那将士虽然奇怪王爷怎么会提起布罗族,还是道:“没有其他新的消息,大漠中传出来的关于布罗族的最后的消息,是年前的时候,布罗族不知怎么惹到了大漠空城,被阖族追杀,死的死,逃的逃,早已族不成族。”说着也不由得在心里为这些大漠异族叹一口气:当年索塔格上几百支异族,就是这样你争我夺、残酷厮杀,生存下来的越来越少。   破狼将士忍不住道:“布罗族出事,距他们覆亡朱离族不过三月有余,大概也是报应。”   靖王爷看了这刚进大营没多久的年轻将士一眼,并没有对此说什么。报应什么?何来的报应,是漠西向来如此。   倒是那大漠空城,靖王爷眼眸沉沉,不知道大漠空城最近到底是想做什么,处处都有他们的影子。幽州军入西他们要插上一脚,墨辰书一事他们也动了手,年前又下令追杀几支大漠里的异族,连曲和那边,也跟大漠空城扯上了关系。向来避世荒芜的大漠之城,也不知道是被这世间的什么吸引了注意,非要来蹚这一趟浑水?   “布罗族的事情只怕没那么简单。”靖王垂眸看着那遍地尸骸,淡淡道:“让步青峦的流萤二十七卫去查。小心一些。”   “是!”年轻的将士暗暗咂舌。   步副将的流萤二十七卫名字很好听,却是破狼军中最强悍的几支队伍之一,乃是破狼军遍布漠西的信息网的源头。   将士匆匆传令去了,靖王站在沙岭上,突然皱起眉。      空荡荡的大漠中率先传来的是凄厉的哭叫声,婴孩一般尖锐的嗓音蓦地拔高,使得整片大漠都阴森恐怖起来。在场的都是背负人命的沙场将士,乍然听到这样诡异的声音还是被吓了一跳,随后立刻握好兵器站好方位,警觉地四下打量。   靖王爷身旁早站了不少人,他冲着夜空淡淡道:“阁下既然来了,就现身罢。”   夜色中,风沙咆哮,哭叫声凄厉不绝,却是半个人影也不见。那哭叫声声声入耳,如同刚出世的婴孩对这个世间极度的恐惧,又如将要离世的女子见到了什么可怖的场景,嗓音中深入骨髓的惧怕使得在场诸人汗毛倒立,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靖王眯了眯眼,冷哼一声。那声音划入苍茫夜色不过须臾,哭叫声便蓦地停顿,随后——像是风沙都停了几息,夜色中显出了一个人影来。   那人影飘飘忽忽的,前一息还在火光之外,眨眼的功夫就立在了坟冢旁,一圈破狼将士心底暗惊,方欲有所动作,沙岭上的靖王爷已经一个飘身落在了他们面前。   靖王摆摆手让自己的人退回来,这才不远不近地看着那人影,道:“来者何人?”   那人却只是冷笑一声,阴测测道:“老身倒是不知道,原来云重王室的教养就是半夜来挖别人的坟头!祁氏一族,真是生养得一堆好儿子,好——好得很啊!!”   靖王脸色一沉。   那人也不知是心大胆大无所畏惧,还是诚心故意就是来找茬的,也不管周遭一圈人脸色,接着嘲讽道:“敢情只有你云重祁家才是人,旁的都是牲畜草木不成!自己白玉天阶墨辰石为坟,还见不得旁人黄沙碎土做冢,非要挖了不可!当真是青天朗日乾坤下,昭昭人心不古时!”   那人的语气疯疯癫癫、不伦不类,虽说江湖人不似朝堂中人、寻常百姓人家那样尊崇王室皇族,但此人这样轻蔑的态度也委实少见。   靖王打断来人刻薄的嘲讽:“云重祁氏一族的教养轮不到旁人来置喙。本王来此,乃是为了我朝典礼大人的遗骸,冒犯之处,”年轻的云重王爷微微抬着眸,面上是山水不动的沉静,淡淡道:“也是不得已。”   其实破狼军挖人家的坟,对那些尸骸他们还是小心翼翼、避免磕碰了的,若不是被人打断,他们能把尸骸原封不动地放回去弄出一个和原来一模一样的坟冢来,保管不会教人看出来这里被动过。   但无论如何,挖人家坟却被旁人当场看到了,总是不太好的。当然,那人说话这么不客气,也不能指望靖王爷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不得已?!”那人影蓦地拔高嗓音,尖锐的声音惊得挨得近的一圈人退了两步,实在是那声音太诡异,听着教人的心脏都沉重起来。   “靖王爷一句不得已就完了,呵——当真是……当真是,荒谬!”说着猛地转过脸来,露出宽大的帽子下边尖尖的下颌,和一张褶皱丛生的脸,那双朱红色的瞳孔在黑暗中煜煜发光,简直是血一般的颜色。   那人扬起宽大的袖子,手中古怪的手杖剧烈地砸在沙地上,扬起大片黄沙:“你怎么敢!——”   那手杖首处是个婴儿头颅大小的骷髅头,通透的天青色泽,也不知是什么制成的。手杖一抬起来就发出了凄厉的哭叫声,近了来听,那声音简直能要人命,一圈人忙不迭地往后退去。   靖王爷眉峰一扬,手中莫阑剑“刷”地横过去,短兵相接,两人的脚下大片黄沙飞扬,竟然原地起了数个小的飓风。      强烈的风沙逼得那人的帽子往后翻开,露出了面孔。那是一张皱巴巴的脸庞,凌乱的纠结在一起的朱红色长发看起来脏兮兮的,跟她整个人一样。——这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那人的骷髅手杖和朱红色瞳孔一露出来,靖王就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大漠里的孤魂野鬼,这一位,该是野鬼婆婆。   野鬼婆婆被靖王的剑气所逼,飘身往后退开了一段距离,反而咧开嘴古古怪怪地笑起来,那笑声依然让人不寒而栗。   靖王微微皱了皱眉,没听说孤魂野鬼中的哪一个跟朱离族有什么关系,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物来替朱离族出头?   野鬼婆婆退开以后就没有再上前,自顾自笑得厉害,脏兮兮的袍子在夜风里飒飒乱响。靖王爷远远看着她,也没做声。孤魂野鬼这两个江湖人物,已经不能用寻常人的标准来评判他们的武功了,听闻他们本来是兄妹两人,武功卓绝,只是后来双双走火入魔,性子大变,疯疯癫癫人不人、鬼不鬼的,功夫居然还更上一层楼。整个武林没有谁想跟他们扯上关系的,实在是太难缠了。后来那兄妹二人深入大漠,也不知是要去做什么,再也没有消息传入云重武林;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   靖王爷听说过这两人,也不想多做纠缠,道:“野鬼——”   没想到他刚开口,野鬼婆婆就是一声尖叫。打断了靖王的话,野鬼婆婆很是满意地点点头,用正常声调道:“靖王爷,你是为了圣物来的吧?”   云重的六王爷被打断了话语,闻言也只淡淡道:“本王说了,本王来此,只为我朝典礼大人的遗骸。”   “果真不是因为圣物?”   靖王微微眯眼,“本王知道的圣物只有墨辰书,现在——恐怕也不会是在大漠。”   瞪着朱红色瞳孔的老婆婆微微勾起唇,“噢,原来你不知道,……”   靖王爷接过她的话头,问道:“不知野鬼婆婆说的圣物,又是什么?”   “呵呵呵——”野鬼婆婆就像是瞬间忘记了自己刚刚才指着人数落人家祖宗的事情,皱着脸笑起来,嗓音诡异极了,“圣物——就是圣物啊,就是圣物啊——”   靖王爷看了她一会儿,由着她疯癫,轻轻打了个手势,示意破狼军该做什么做什么去。那野鬼婆婆果然没有再多嘴插手,只看着他们继续把朱离族的骨骸收敛进坟冢,朱红色的眼珠子转来转去,越发的诡异。       ☆、第七十一章      等到破狼军将朱离族的坟冢重新垒好了,大漠里已经升起了一轮弯月。天上万里岑寂,泛着青色光芒的大漠新月,地上千里风沙,看不到尽头的远处似乎有风暴声势浩大。这日子选得实在不算好,要是真遇上大漠风暴,破狼军就是有再多的人马也是给大漠填沙地的命。   野鬼婆婆全程带着一脸诡笑沉默着看破狼军行动,此时也抬眼看向远处。她的手杖呜呜咽咽的,泛着同月色一般的诡异青芒。   但是她依然什么动作也没有。      靖王爷可不打算跟索塔格的沙暴硬抗,眼看朱离族的坟冢与之前无异,他抬手打了几个手势,转头对那疯疯癫癫的野鬼婆婆道:“野鬼婆婆,告辞。”   谁知那疯婆子一听说靖王要走,身影飞快,一眨眼就闪到他眼前,青色骷髅手杖一横,将人拦了下来。“慢着!”   靖王爷握着莫阑的手微微收紧,沉沉看着她。   野鬼婆婆虽说疯癫,对危险倒是敏感得很,当下往后退开了些。退都退了,又觉得不太对劲,自己退什么呢这是?于是扯着一脸诡笑飘飘忽忽道:“王爷不是来找人的么?人都没有找到,走什么?”   靖王顿了片刻,掀起唇角露出点笑容来,只是凤眸微眯,这个稀薄的笑容就显得有些冷:“莫非野鬼婆婆知道什么消息?”   野鬼婆婆“呵呵呵”笑了两声,“宋小子么,老身当然认得。”   靖王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得到这样的回答,眼底微讶,“原来野鬼婆婆认得我朝的典礼大臣。”   宋贺乃是云重王朝史上最年轻的典礼大臣,不仅年轻,而且才华横溢,深得景帝赏识。但是再怎么年轻有为,宋贺也是不习武的文人,是货真价实的靠笔杆子吃饭的,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跟野鬼婆婆这样的武林中人扯上关系?   野鬼婆婆朱红色的眸子转了转,淡淡道:“云重这么大个王朝,也就那么几个人看得过去。”   靖王并不放在心上,江湖中人对朝堂都没什么敬畏之意,何况是脾气古怪的武林高人。云重国年轻的王爷望着野鬼婆婆,道:“你的条件。”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野鬼婆婆笑着一张皱脸,骨瘦如柴的手掌抚着骷髅手杖,面上疯癫如旧,语气中却多了几分沉重,哑声道:“宋小子的遗骨是老身收敛了的,你们云重人,老是想着什么魂归故里,漠西千里万里的,这个小子估计也待不惯……他是土生土长的子音人,皇城底下长大的,由着你这个王爷接回去,也算是不错的了。靖王爷,老身可以给你宋小子的遗骨,但是你得答应老身一件事。”   野鬼婆婆说着,抬了抬眼皮子,“祁家的人没什么长处,也就信用二字还看得过眼。”   野鬼婆婆对云重朝堂的态度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宋贺那个书生竟然真的不知怎的入了这疯婆子的眼,得到这样的高看。   靖王只道:“什么事?”   “老身想要王爷答应:日后无论如何,不得参与圣物之争。”野鬼婆婆一字一句道,语句里没了那种疯癫,倒多了几分慎重。   靖王爷唇角勾着冷笑,“本王连你口中的圣物是什么都不知晓,倘若日后遇上了,非要不可呢?”   野鬼婆婆像是听不出来靖王的冷嘲之意一样,“王爷多虑了。圣物与墨辰书不同,你们朝堂中人用不到,再者说了,老身又不是让你去给老身取那东西,只不许你拿罢了,王爷这都不敢答应么?”   这个段位的激将法对靖王没用,况且他只是懒得多生事端,并不是怕了谁。靖王爷向来面上沉稳淡然,实则心高气傲得紧,当真难得将什么人放在眼里。于是只不冷不热看了野鬼婆婆一眼。   野鬼婆婆朱红色的眸子转了转,添了几个筹码:“靖王爷,老身还知道一些朱离族的旧事,不知道王爷有没有兴趣?”   “哦,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旧事?”靖王依然不动声色。   “譬如,他们冒死西行的原因;譬如,朱离、布罗反目的经过;……再譬如,朱离族那个唯一活下来的族女。”野鬼婆婆盯着靖王的眼睛,却没从中看到丝毫波澜。甚至是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之前与靖王禀报的那个将士都露出了满脸的不可思议,这个男人依然是山水不动的模样。   当真是有意思。野鬼婆婆咧着嘴笑了起来,慢腾腾吐出几个字:“绿河枯,白骨苏,万人葬空城!”   靖王蓦地一顿,慢慢眯起眼。      跟曲和他们那边搜寻合页双株的困难重重相比,靖王这边收敛宋贺的遗骨一事,显然要走运得多了。虽然他们挖了朱离族的坟冢什么都没有找到,却遇上了野鬼婆婆,也不知这疯婆子是哪里来的消息,竟是什么都知道。为了换得靖王爷的一句话,她倒是也不吝啬,将朱离一族的事情,连同那句诡谲的预言说了个详尽仔细,最后也依言将宋贺的遗骨交到了靖王的手里。   “靖王爷,老身可是把宋小子还给你们云重了,记得你的话啊。云天在上,九州神明可都看着呢,王爷若是不守信诺……”野鬼婆婆瞪着朱红色瞳孔古怪地笑了两声,手杖又呜呜咽咽哭叫起来,伴着夜风凄厉异常。   靖王着人小心收敛了宋贺的遗骨,闻言对野鬼婆婆颔首,道:“自然。”   野鬼婆婆哼笑着,倏忽间就从众人眼前消失。远处鬼影飘忽,传来她古怪的声调:“绿河枯,白骨苏!……绿河枯,白骨苏——”眨眼间就不见了身影。那身法快得教一众见惯了靖王、池之慕等高强武艺的破狼军将士都暗叹不已。      索塔格沙暴将临,破狼已经寻到宋贺遗骨,当下也不多做停留,即刻启程往回赶去。有经验丰富的大漠骆驼带路,又走得早,众人很快避开了沙暴的方向,一路没再遇上什么事,第二天午后便回到了叶诩等人扎营留守的地方。   叶家五公子的身体好一些了,正倚在榻上看一本异族地志,通篇的奇怪异族文字,难为他看得懂、也看得下去。看到靖王走进帐来,叶诩一愣,随后连忙起身下榻。   “王爷?不知王爷突然回营,泽青失礼了。”   靖王摆摆手,“五公子不必多礼。身体如何了?”   “劳王爷费心,泽青这身子……无碍的。”青年微微一笑,虽然脸色苍白,那温润的谦谦君子之风倒是不曾减损。“王爷前日才从营地出发,今日就回来了,可是一切顺利?”   靖王略略点头,“有样东西给你。”说着示意属下呈了上来。那是一个粗布裹着的小包,靖王直接推到了叶诩面前,示意他打开来看。   叶诩抬手掀开布包,只见里边又用防水隔热的油纸包上了,足有两层,可见行此事之人对里边东西的看重。打开油纸,果然是书册。叶诩翻检一番,是一套七本的蓝皮册子,总共还不及两指厚,装订不算精致,倒是挺细心。   “王爷,这是……?”   靖王道:“五公子得空的时候看看吧,这东西,放在五公子这里兴许要有用处得多。”   书册里边俱是手写的墨字,叶诩翻开看了两页,惊讶道:“这……这是典礼大人的手记,《漠西异族志》的其余七册?”   靖王颔首,“正是。这些东西应该是宋贺随身带着的,本王收敛他遗骨的时候发现了,便一并带了回来。留在长恪城的那三本,五公子已经看过了,这些便也先留在这里罢。”   “《漠西异族志》,原来是一套十册。”叶诩先前看过另外的三册,当时还感慨以宋贺的才情、眼界,只余下这寥寥数笔实在是教人惋惜,没想到有生之年,他还能在这大漠深处见到其余几册。   叶诩抚着书皮,叹道:“《漠西异族志》记载了漠西各异族的风俗喜好,生杀祭祀,乐典传承,……不一而足。不仅是漠西现存的异族,凡能在历史上寻访到踪影的漠西之族,都被他一一记录在册。终一生,成一事。宋典礼此人,年少高才,心胸博大,我辈中人,再无能及者。”      叶诩自小体弱多病,甚少出门,也并不熟识京都的青年才俊,他对人的印象都来自于兄弟、仆从的叙述,来自于书籍文字。而对于宋贺这个人,他二人曾在宋贺西行前见过一面,叶诩对他的印象很好,许是同类之间互相欣赏也说不一定。   靖王扫了案上的书册一眼,十分中肯地道了一句:“确实是。”   说着,靖王站了起来,轻轻弹了弹袖子上沾染了一路的尘土,“本王刚得到些消息,大漠空城之行,本王势在必行。五公子身体若无大碍了,这便喊人来收拾东西罢,大军一个时辰后拔营,前往索梅绿洲。”   叶诩放下手中书册,应道:“是。”   靖王点点头,也不再多说,转身出帐去了。   叶诩自己动手将几册书籍收拢起来,又收拾了几瓶药丸——都是孟媛平素里为他备下的,此番不在身边她放心不下,那些药瓶药罐的更是多了好几倍,叶诩只挑了几个救命用的,其余的自有人会来收拾。       ☆、第七十二章      蛇见花开的时候,靖王率的破狼大军也到了索梅绿洲。说是大军,其实人数并不多,林林总总加起来还不到当日池之慕猜测的十分之一。   叶诩俯身探了探地表的湿度,微微皱眉,“王爷,索梅绿洲不太对劲。”   连叶诩都看出了端倪,靖王爷不可能察觉不到。   他抬眼望去,只见苍郁的绿洲在大漠灼烈的日光下一派沉寂,安静得过分了。其实叶习在看到索梅绿洲的情况后便给靖王那边传了消息,因为刻意要瞒着叶诩,传信的人是直接往朱离族出事的地方派去的,没想到靖王那边的速度太快,双方刚好错开了。   靖王等人只在那些红色的须弥木下站了片刻,就听林中细微声起,徐盛带着几个近卫刷刷两声凭空钻出来,躬身俯首,恭恭敬敬道:“王爷!”      蛇见花开起来是一小簇一小簇的绯红色,红里还带着点粉白,看着格外讨人喜欢。腾蛇对这用自己的血浇灌出来的花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黑豆一样的眼珠子转了两圈,懒洋洋盘回曲和腕子上,睡觉。   在座的几个人都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天垂大陆上出了名的罕见毒草,不由得从心底里产生了一股怪异感——这样柔弱、娇俏的花朵,竟然剧毒如斯。怎么想都难以置信。不过大抵漂亮的东西都有毒,红草也很漂亮;千祭山脉以南的雁还荒原,一望无际的鸢草更是漂亮得令人心醉;河川出了名的尘谷,那一整个山谷的白色琉璃花也曾令许多人神往。   蛇见花被曲和摆在了索梅湖畔,不管有没有用,总要试过了才知道。叶习、孟媛、白无衣等人也都站在离蛇见花不远的地方,紧紧盯着那绯红花簇,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白无衣把玩着悬在腰间的一枚玉佩,那上边有一点白色痕迹一闪而过。青年冲着蛇见花的方向支了支下巴:“小和,我记得蛇见花早就从云重上绝迹了,你哪里来的种子?”   “绝迹了?”曲和一愣。   白无衣看她不像是知道的样子,便道:“三百年前,云重狄州有个勾姓的氏族,你也知道,南荒氏族擅长医蛊毒术,当时便是以勾氏为最。那一代的勾氏嫡系是一对兄妹,妹妹原本是要嫁入另一个氏族去当主母的,却在出嫁前一晚沾了毒,勾氏阖族都没能将人救回来,那女孩中的毒就是蛇见花。女孩的哥哥发了狠,硬是将千里南荒的蛇见花连根拔起,尽数销毁,一点儿活路没有留,后来更是向整个云重放话:只要勾氏一族有一人活着,就见不得一株蛇见花!”   白无衣说到这里,意味不明地耸了耸肩,接着道:“天垂那么大,勾氏再厉害也只是一个氏族,不过他们虽然没有做到使蛇见花从大陆上灭绝,却真真实实做到了,让它从云重国土上消失。三百年来,云重上再也没有出现过蛇见花。小和,你弄出来那个,大概是唯一的一株。”   曲和顿住了。   曲和显然并不知道蛇见花后边还有这样的故事。这些江湖秘辛,子桑没兴趣,九叔没兴趣,早年的慕容岐还可能议论两句,在含苍崖一住十余年的剑客却是再不会有兴趣的了——那曲和怎么可能知道?   “唯一……的?”   白无衣道:“嗯。”   “他们,我是说那个勾姓氏族,他们很厉害么?”   “单论功夫算不得顶尖,但他们用毒很厉害。”不然怎么能无视云重那么多势力,活生生将那么有名的毒草毁根绝迹,三百年过去,还是不依不饶。   白无衣又道:“如果南边那些勾姓的人知道了你在这里弄出来一株蛇见花,非得跑大漠里来找你算账不可。”话虽这样说,青年面上却没有惊慌之色,他早知道这些,如果真的有所顾忌,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曲和催生蛇见花而不加以阻止,现在提一下,也不过是让曲和多了解一些。   江南的一雪庄,其实也是个护短得不行的氏族。   曲和顿了片刻才道:“蛇见花的种子是九叔让白鸽给我带过来的,我……我其实不知道九叔是从哪里得到的。”      白闲身为鬼医传人,平常里江南白氏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还要帮衬着含苍崖上大事小事,反而是慕容岐这个含苍崖真正的主人要轻松得多了,闲散人一个。这一次子桑出事,慕容岐宿疾发作,她还在这个时候闹脾气离家出走……曲和只要想一想,都觉得自己实在是无理取闹得厉害、愧疚难当,平日里只好避免思及此事,只盼此行顺遂,师哥无事,之后师傅和九叔说什么她都听着就是,就算是今后再不下山,也没什么。   若真要抉择,比起山下这红尘万丈,她宁愿守着千顷白雪,几个至亲之人。   白无衣看到她眼底忧色,忍不住探手拍了拍她发顶——完全是对待小孩子的态度,道:“好了,小和,你别担心。九叔是什么人?一枚蛇见花的种子罢了,九叔既然能拿到,便不会顾忌那一个勾氏。二哥跟你说这个,是……”青年叹了口气,“你这个性子,真是……何必啊。”   说到底,白无衣就是对曲和冒这么大的险去帮一个人觉得不值,即便她说了是朋友之宜、救命之恩。怎么算都是小和吃亏的样子啊,青年摸了摸下巴,有些不愉快地想,还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城府深沉之人,小和涉世未深,指不定是被人骗了呢?   曲和不知道他想了什么,却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只摇头轻笑道:“二哥,哪里能这么算。”   白无衣当然知道不能这么算。只是……好不容易有个漂亮又乖巧的妹妹,不好好护着怎么行。青年看了看那边毫无动静的蛇见花,心中暗暗下决心,总之,他要将她平平安安、完完整整的带出大漠,九叔说了,若是时局安稳,带她去江南住上一段时间也是可以的。四月份的灯节也没有多久了,绵绵苍柳,梨花重重,她这样的性子,一定喜欢那月华千里的灯江。      有些时候的白无衣非常像子桑,只是他没有经历过当年的梁氏白桑山一事,又是年少出江湖,对云重中土武林根本没有半分顾虑。   青年突然笑起来,道:“小和,此间事了,跟二哥去一趟江南罢?”   曲和一愣,“呃,二哥?”   “去吧,二哥带你去看灯江。”青年突然就不再纠结于破狼军、大漠空城之类的未知因素,只单纯想了想今后的打算,于是很愉悦地击了一下掌,“我听九叔提起过,他一直想接你们去江南住一段时间,你,慕容前辈,还有你的师哥——听说子桑的剑法也很厉害?慕容前辈我是不奢望了,子桑嘛,到时候正好可以试试手啊……”   青年絮絮叨叨,曲和却突然红了眼眶,还好是微垂着头无人注意。她看着脚边的黄沙,觉得一股酸涩之意从心底弥漫开来,酸涩中又有浓浓暖意,直教人心神颤抖。曲和不知道该感动还是感伤,一面想着灯江大概是去不成的,一面想着不知道师哥还能不能醒过来,二哥说的这些也许只是期望而已……,她偏了偏头,突然开口道:“二哥。”   白无衣不是很心细,自然没有察觉到什么,仍保持着好心情应了一声:“嗯?”   曲和仍然微微垂着头,慢慢道:“谢谢你,二哥。真的,谢谢你。”   白无衣的回应是一笑,抬手拍了拍她的发顶。      不远处被某人腹诽了好几遍的叶诩后背有些发凉,摸了摸鼻尖,一抬眼就看到了空荡荡的狰狞河床,干涸了的索梅湖的皲裂湖底。   “索梅湖……大漠绿珠,真的干涸了啊。”比起叶习、孟媛等人,叶诩倒没有多大反应,只叹了口气,“索梅湖是索塔格深处最大的水源,附近有十几支异族依靠这里的水源生存,还有过往商队、路人,无一不指望着这湖水补给,现在湖水无故消弭,只怕不出两个月,这条过往人数最多的大漠之路就要荒废了。”   跟在靖王身后的徐盛看了叶诩一眼,没想到叶习的兄长,这个病弱的太尉府五公子竟然有这样的心性,明明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还在操心其他人。   靖王看了一眼深深的湖底,“底下有坑道?”   徐盛回过神来,答道:“回王爷,是的,索梅湖底有大小不一的坑道共计三十八个,全部是人工挖凿的。坑道很深,底部有水,叶将军和属下都认为,是有人在大漠底下开了一个暗道,将索梅湖水引到别处去了。”   靖王点了点头。   “这么大的水量,”叶诩看着那狰狞的湖底,若有所思道:“一天之内,将湖水全部抽干,可想而知,下边的暗道应是十分庞大的。”   靖王眼底暗沉,慢慢道:“真是难为他们了。”但也没说是什么人。      徐盛引着众人往叶习他们那边走去。   一行人走到近前,最先发现来人却是和曲和说这话的白无衣。白衣的剑客转头的瞬间正好对上那一身黑衣,距离还远,白无衣却感到一股凛冽无匹的气势,那种合上位者和武林高手二者为一的气势,自他出江湖几年以来,从未遇到过。他的手还保持着拍了拍曲和发顶的姿势,晃神之下,顿了那么片刻。   而靖王也看到了那个女子身边的白衣人,身姿卓卓,浑身透着剑气的青年。他看了一眼青年的手,微微眯了眯眼,眼底有什么划过。   白无衣蓦然觉得对方在一瞬间起了剑意,眉一挑,看着人朗声道:“靖王爷?”   整个漠西,也就那么一个云重人,让整个漠西都忌惮。   在这一点上白无衣是极为佩服的,但佩服他是一回事,事关曲和又是另一回事,曲和的身份不能再扯上云重王室了,浮空城的事白无衣也知道,当年闹得那么大,若是河川、云重两个王室联合起来,再来十个白家也保不住一个曲和。   白无衣微微侧了身,挡住了靖王的视线,“没想到,靖王爷会亲自过来。”   靖王沉静地打量了对方一眼,眼神从那身白衣上划过,在他腰间那莹润的玉佩和微微露出一端的剑鞘上停顿了须臾,淡淡道:“江南一雪庄少庄主,‘南游侠’白无衣。”       ☆、第七十三章      “南游侠”的名号,其实是因“北刀客”而来。      江北有刀客,少年出江湖。十五动北域,四州无人及。   刀剑本无情,冷铁亦无心。千里雪封尽,一片孤月明。   说的就是“北刀客”。      近年来,灯江以北的云重武林第一人非“北刀客”莫属。由此,同样是少年出江湖、惊采绝艳、声名动江南四州的白无衣,便被江湖中人称为“南剑客”,后来发现这一雪庄的少庄主比起剑术更喜欢游山玩水,他自己也曾立誓走遍云重八州,看遍四下春秋,遂改名号为“南游侠”。   这一南一北的两个人,一使刀一用剑,又都是年纪轻轻之辈,却已经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乃是近年来云重武林的翘楚。      白无衣在江湖行走已经有几年了,虽然年纪轻轻,却因为走的地方多、见的世面广,便不像中土武林那般自视甚高,言语处事都留有余地。他并不希望曲和跟破狼军走得太近,眼下却不好说什么,同靖王爷打过照面后,白衣剑客抱着一双短剑站到了曲和的身旁,是一个保护的姿势。   靖王面色淡淡,似乎也并不在意这扬名江南的侠客。   孟媛一看到叶诩就跑了过来,抬手搭脉,又细细问询他这几日的身体状况,最后絮絮叨叨着让人下去煎药。   叶诩微微笑着,眼底似是有几分无可奈何,也只温言应着,并不反驳医者的话。一转眼,却看到不远处黑色军服的青年将军,一张俊逸的脸庞冷硬隐忍。   也不知为什么,人不在眼前的时候,叶习还可以压住那种焦灼惶惑,一见面了,见到他面上清浅笑意,见到他君子端方,叶习反而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恐惧。双生子一般的灵犀,彼此都对对方有预感,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叶习握紧拳头,眉头也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倒像是他自个儿不久于人世一般,真是……。   不远处的叶诩这般想着,原打算笑一笑的,到底是没成功,唇角那一抹温润笑意僵硬片刻,倒有了几分苦涩之意。      破狼军抵达索梅绿洲,索梅湖畔的人数骤然增多,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一行人守着蛇见花直到日影西斜,也没见到传闻中的黑水蜂,在此期间,徐盛等人将湖畔发现的那个埋人的大坑禀报了靖王爷。   “尸体上的伤口大多是刀剑所致,刀口极深,可见行凶之人力道之大;招式粗狂,下手毫不留情,是惯常行此类事的人,而且人数不在少数;另外,所有尸体的伤口上都沾了毒。”徐盛说着也不自觉皱起眉,“王爷,那些人与其说是死在刀剑之下,不如说是毒发身亡,只是那毒十分高明,乍看去并看不出来。”   靖王仔细打量着那个被清空了的大坑,“尸体呢?”   “回王爷,尸体已经另寻地方安葬了。这坑里的尸体共计两百一十一具,男女老幼、中土漠西、番邦异族的都有,应该是当时绿洲上所有的人;或许是被索梅湖水突然大量减少所吸引,人群往湖畔聚拢,才被人灭了口。手段如此狠绝,这种做法……”   徐盛皱着眉,接着道:“王爷,叶将军和属下觉得,唯有大漠空城有这样的手笔。”   靖王的目光沉沉,看着那处,似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时,曲和开口道:“我也看过刀口,确实很像大漠空城的沙麟卫。”   靖王转眼看她,突然想起来她是跟大漠空城交过手的,微微皱着眉:“当日在落霞湾,你们遇到的是大漠空城的沙麟卫?”   曲和点头,“嗯。”   靖王没说话,只是脸色看起来似乎更加不虞。   “沙麟卫……”没等靖王开口,一旁的白无衣便拂了拂袖子,道:“沙麟卫乃大漠空城的祭司护卫,向来紧随他们的大祭司,惟命是从,莫非大漠空城的祭祀大人亲自来了这里?”   曲和轻轻抿了下唇。她想起了当日草原南端的那片山林里,面罩银色面具、嗓音阴柔的古怪男子。      靖王跟曲和那一问一答也引起了白无衣的注意,年轻的剑客侧头问道:“小和,落霞湾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遇到沙麟卫?”   九叔只跟他说子桑出了点事,曲和要去大漠空城寻一样东西,让他护着些,其余种种皆没有言明,是以白无衣知道的其实不多。   曲和也没有过多隐瞒,低声道:“二哥,年前秋天,我师哥去了一趟大漠深处,师傅不放心,我便下山来寻他,我没有在大漠里遇到师哥,反而是在去看戚叔的时候,在阜城见到了他。我们二人在回去的路上,因为师哥身上带的东西,我们被大漠空城的沙麟卫追杀,他们人数众多,又及其擅长用毒,其中有两个男子的武功很高,师哥,师哥中了他们的毒,直到现在也……在落霞湾的时候,我们碰巧遇上幽州军入西跟草原异族起了冲突,他们在落霞吊桥上做了手脚,我和师哥在过桥的时候,吊桥从中断开,我们掉进了河里;幸好后来遇到媛媛他们,救了我跟师哥一命。”      叶诩等人也是第一次听曲和说起那件事的前因后果,细细想了,不经有些后怕。荒寒大漠,千里草原,追踪、暗杀、争斗,命悬一线,生死未知,……现在听她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几个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小和姐……”孟媛微微仰头看着她,皱着小脸,看上去有些难过。   孟媛当日是亲眼看过她和子桑的伤势的,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伤且不论,只曲和那近乎枯竭的内力、子桑那看不出来历的毒就教她头疼不已。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大漠空城,不知道沙麟卫,也不知道世上有着能与红毒不相上下的东西——大概也就是无知者无畏。现下,在看到索梅湖底那规模庞大的引水坑道,在看到湖畔那满是尸体的大坑,在经历了千里荒漠的贫瘠和残酷之后,孟媛终于明白,能在大漠深处称霸数百年的大漠空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索塔格荒漠的大漠空城,他们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只因他们自己就是在与天地相搏。凶悍勇敢,无所畏惧,不留余地。   曲和倒没有太多余悸了,此时看到孟媛面上担忧之色,道:“媛媛,都过去了,没什么事。”   孟媛仔细打量着她,最后扁了扁嘴,“好吧,你们个个都厉害得很。”想了想,还是不吐不快,把脑袋一拧,“一个个的都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嗯哼。”   一旁无故受到牵连的叶家五公子无奈一笑,“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自然是厉害的,咱们比不得他们。然而功夫不是人人都会,是个人却都是会生病的,这样算来,那些妙手回春的医者才是真正厉害,不是么?”   孟媛微微抬了抬下巴,娇娇俏俏道:“五哥,别以为夸我两句就完了。我还没跟你算呢,你那脉象,你又劳心劳神的做什么了?看书?你都快把云重的典籍看遍了,还不满足?”   被呛回来了啊。叶诩袖着的手一摊,“怎么会,五哥说的都是事实。”至于看了的那十几本异族书籍,嗯,暂时不要教她知道好了。   除了看几本书,他还能做什么呢?叶诩有些自嘲地想,又道:“媛媛,你的医术又精进了罢?待回了京都,你师傅知道了一定十分高兴。”   孟媛对自己的医术还是看重的,又十分敬重自己的师傅,听叶诩这么一说,面上虽然还绷着,唇角却早已上扬,眉眼间神采飞扬。      白无衣没听他们说些什么,抱着双剑若有所思,问曲和:“子桑带了什么东西?以至于沙麟卫千里迢迢、从大漠深处追到草原边儿去。”   曲和轻声道:“一朵莲花。”   白无衣愣了片刻,倒吸一口冷气,半晌才发出声来:“你们……子桑,他可真够厉害的。”不过他原本想说的是,真够胡闹的。大漠里有什么莲花?除了那东西,还有什么植物能在大漠深处那寸草不生的地方开出花来。   两人说得隐晦,也因为其他人俱是庙堂中人,并没有人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   而靖王原本静静听着,不知曲和的哪句话触动了他,云重的六王爷蓦地眯了下眼,漆黑的眸子暗沉沉的,突然开口道:“琉璃,你师哥去大漠深处做什么?”   曲和抿了抿唇,“比剑。”   “跟谁?”   “……大概是,大漠空城的城主。”   靖王慢慢点头,“难怪。”   “难怪什么?”曲和看着他,道:“王爷是否知道什么?”   靖王摇了摇头,道:“去年秋天弢岚大军跟镇北军起战事,本王一直提防着他,没想到一直没动静,原来是被绊住了脚。”说的是大漠空城的城主。   “大漠空城……不是一直不关心大漠以外的事情么?”曲和有些奇怪。   靖王也一直奇怪到底是什么东西吸引了他们,三番五次的入世搅局,去年以来就没有消停过。   靖王的目光落回那埋人的大坑上,“异族没有土葬的习俗,这大坑显然只为了毁尸灭迹,做得又不够利落,应当是善后的时候被打断了。”他的目光在叶习、白无衣身上打了个转,“你们谁先到这儿的?”   叶习道:“事发之后,是末将等人先到的,当时绿洲上到处都是血腥气,但是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光影已经西沉,大漠的黄昏尤为壮阔,绿洲外边一望无际的黄沙将天空都映得澄黄,一道一道的斜晖还蔓延在天际,血一般鲜亮。靖王沉默了片刻,垂眸看着索梅湖底,淡淡道:“下边应该另有玄机,再查。”   “是!”叶习抱拳应了,正要下去安排人手再去仔细排查湖底的坑道,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道:   “等等。”   出声的是白无衣。白衣剑客直起身子看着远处,微微皱起眉喃喃道:“这声音……有些不对劲啊。”   靖王和曲和同时转头看过去,远处的天际正在慢慢暗沉,光彩浓重的黄昏渲染得空气都有几分震动。那微妙的震动,慢慢的竟清晰起来,在场几个功夫修为高的人都凝起了神,叶诩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将孟媛护在了身后。   “这……”白无衣一时弄不清楚那若有似无的声响到底是什么,打算过去看看,足尖一点便跃上了近旁一株最高的乔木上。      那震动越来越近,声音也越发明晰。   嗡——呜——   嗡——嗡——呜——   “我的天……”白无衣蓦地瞪大了眼睛,像是被远处那肉眼看不到的景象惊住,整个人往后退了退,却忘记了自己是站在树梢上的,这一退直接踩空了,凌空翻了个身落在地面上。这才梦魇般道:“黑水蜂……蛇见花竟然真的招来了那东西!”    ☆、第七十四章      曲和原本以为那一株开出了拳头大小花簇的蛇见花就只能招来几只黑水蜂,至多不会出了十余数,毕竟那花簇一点儿香气也没有,而且随着时间过去,黄昏时候的蛇见花已经显出枯萎迹象,蔫了下去。怎么也没想到,这株快要枯败的蛇见花招来的黑水蜂会有那么多。   谁也没想到。   天际处显出一道黑线,干净利落地将西沉的余晖彻底截断,光线瞬间就消失了。那黑线移动的速度极快,几息之间便如海潮涨起,声势浩大的吞灭了大半天壁,并且迅速往索梅湖靠拢。   不要说孟媛跟曲和了,连白无衣、叶习等人都深深倒抽了一口冷气,满眼惊骇的看着铺天盖地而来的黑色蜂子,后背泛起森冷寒意。   ——就是寻常蜜蜂一类,数以百计也足够令人头疼不已,更何况是数目如此庞大的、本身就淬毒的黑水蜂。   一群以毒花蕊蜜为食的蜂类,哪里是好相与的?   大量蜂类挥动翅膀,那声音绝对称不上悦耳,空气的震动使得空间都似乎被撕裂,大量的黄沙飞扬,来势汹汹如同沙暴一般。最先反应过来的竟然是叶诩,叶家五公子一把护住身后目瞪口呆的孟媛,一把扯了一下僵在原地的自家弟弟,提高了嗓音道:“泽长,回神!”   一语惊醒数人。   靖王将嗓音以内力传送出去:“破狼众将士听令——退!”      黑压压的破狼军迅速行动,潮水一般撤回了索梅湖畔,几千人汇聚一处,以湖畔那株蛇见花为界,往后退开十丈远站成了庞大的战阵。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白无衣确实被破狼军这样快的行动力惊到了,暗暗咋了咋舌。   然而,黑水蜂不是以往的敌手,这种又小又快又有毒又会飞还多到令人头皮发麻的东西,谁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应对?将士们紧张地看着距他们不足两里远的黑水蜂群,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是往后仰去,握着兵器的掌心满是冷汗。   “黑水蜂畏惧火焰,生火!”一众人中,对黑水蜂的习性最为熟悉的竟然是叶诩,叶家五公子博览群书,真不是说说而已的。   黑水蜂来势汹汹,数量又庞大到骇人的地步,退避根本来不及,几千人的破狼军在叶诩的提议、靖王的命令下,迅速燃起了火把,一瞬间索梅绿洲上火光冲天。若是能从绿洲上空往下看,就能发现以湖畔的蛇见花为界,一边黑翅滔天,一边烈焰焚空,也是罕见一幕。   黑水蜂毕竟顾忌着火光,临近了湖畔便不敢再往前,猛地往上展翅,将整个绿洲的上空遮蔽了。还有一部分晕头转向的直接一头撞进破狼的火把屏障里,刺啦声不绝,昆虫的尸体很快就铺了一地,那气味绝不好闻,最前方的将士脸都绿了。   嗡鸣声震耳欲聋,蜂群携来的气流窒息沉闷,而这不过是几息之间。      “蛇见花……”人群中间的孟媛猛地回过神来,噌一下直起身子,“蛇见花怎么办?这么多蜂子,我们到时候这么跟啊?!”目标倒是很好找了,可要是它们不愿意被跟着,到时候惹到了那群蜂子可怎么办。   白无衣扯了扯嘴角,“别说我们跟不了,就算真能跟得上它们,也没用。”   孟媛转头,“为什么?”   “你也不想想这些黑水蜂哪里来的?——那方向可是大漠以西,蛇见花培育出来已经快要两日的,这群黑水蜂搞不好是从黦海飞来的。合页双株又不生长在黦海,我们跟着它们往西去做什么。”   孟媛急了,“那怎么办?!”   白无衣哪里知道怎么办,反正他一直觉得要找到合页双株难于登天,只好耸了耸肩。孟媛于是转头去看叶习,“六哥,怎么办啊?”   叶习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反而是叶诩,仍然不慌不忙的模样,温言道:“媛媛别急,现下黑水蜂正在势头上,贸然出去不妥,等一会儿吧,看看再说。”      大量的蜂子聚集,活生生将外头的光线全部遮挡了,破狼军手中的火把被它们拍动翅膀的气流扇得摇摇晃晃,映得人群脸上神色明明灭灭。也有不少火把被气流扑灭,火光一暗,成群的黑水蜂便直冲过来,当先的将士连忙往后退去,又有人握着火把顶上来。   有人不小心被蛰到了,当下疼得这些常年兵戈铁马的汉子们都倒抽冷气,伤口很快红肿一大片,半边身子都麻了,孟媛忙不迭的翻找药物。好在孟媛一手出色的医术,被蛰到的人也不多,也幸得人群后方是大面积的树林,也不知道是顾忌着火光还是树林里的什么植物,倒是没有蜂子从上空绕过火把往后边包围上来。只是这样直面看不到尽头的蜂群,也实在教人心头发寒。   方才众人往后退开的时候,曲和与靖王站得比较近,都是较为靠前的位置,也没有听到白无衣的推测。此时曲和看着那漫天黑蜂喃喃道:“不对啊……黑水蜂不是也只生存在索梅绿洲附近么,它们……这么多黑水蜂,它们又是从哪来的?”   话音方落,身旁一把沉稳的嗓音道:“大漠以西是黦海,海岸线绵长,泽水丰沛,异兽众多,黑水蜂喜阴喜水,虽然少见,但保不齐就是从黦海过来的。”   曲和微微皱着眉,“黦海距此地还有很长的距离罢,它们这样大规模的不眠不休的长途迁徙,总不可能就是为了一株蛇见花吧?”怎么想都匪夷所思啊。   靖王目光沉沉的看着盘桓纠葛的黑色蜂子,并没有否定她的这个说法。   曲和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他说话,微微侧脸看到他凝重神色,顿时瞪大了眼睛:“真、真的是冲着这株蛇见花来的!”      一株毒花就引来了数以百万计的黑水蜂……曲和稍稍往深处想了想,顿时呼吸都乱了几分。这个时候,又听到靖王道:“不过,也可能是有外人插手。”   他这一提,曲和瞬间想起了黄砂古城那晚遮天蔽月的鹰隼,还有那个诡异的青色人影。   “术师?”   “去年以来,漠西就经常出现术师的踪迹。也不是没有可能。”靖王道。   白无衣不知什么时候走近了他们,插话道:“先别管它们是怎么来的,蛇见花快凋谢了,这些蜂子要不了多久就要散了,你们倒是想想怎么找合页双株。”散了倒还好,若是没了蛇见花的吸引,这群黑水蜂将主意打到他们头上,那才是真正糟糕。白无衣暗地里龇了龇牙,眼中有些忧愁,这到底哪来的这么多黑水蜂?!      “大家都小心些。”靖王看着那密密麻麻的蜂群,沉声道:“琉璃,你也小心。”   曲和乍然听到这个称呼竟然一愣,下意识抬头,正对上那双黑如点漆的眸子。   山水不动,沉静如潭,这个男人的面上似乎从来没有过分毫的焦灼慌乱,像是这世间没有什么能让他惊动,或是动容。   琉璃这个名字,其实只有子桑会这么唤她,因为是母亲起的名字,子桑从小就这么叫习惯了。后来上含苍崖,慕容岐觉得这个名字的谐音不好,琉璃,流离,哪里是什么好的寓意;再者,有她娘的例子在前,慕容岐总觉得一个女孩子唤作琉璃,便是再光彩煜煜,到底是易碎易损。于是做主给她改了名,单名一个和字,惟愿她一生顺遂,安和静好。   明知场合不对,曲和还是微微晃了下神。   这黑水蜂的异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是鬼医传人白闲在此,恐怕也万万料不到这番情景的。      正在这个时候,白无衣突然站直了身子:“蛇见花谢了。”   蛇见花期很短,到点就凋谢了,花谢之后再有一个时辰,整株花株都会枯萎。而十株蛇见花里能有一株结出一、二粒种子已是十分幸运,所以这种毒草一直很少见。   众人的视线都被层出不穷的黑水蜂挡住了,根本看不清湖畔的蛇见花现在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白无衣是怎么看到的。但显而易见的是,那数不清的黑水蜂往上空盘桓了一阵之后,正在逐渐离去。   众人紧张的看着大片的黑云往西边飞去,这才发现,黑水蜂过处的索梅绿洲已经是一片凌乱,连粗壮的树木都倒了许多,而黑水蜂不过指尖大小,可见其数目之多。看着那潦倒凌乱的林子,一时竟没有人出声。   “真是一群疯子……”白无衣喃喃道,面容还有些呆滞。   大片蜂群结队远去,在昏暗的天际上涂抹出一片浓重阴云,一直往西而去,最终消失在天尽头。   而就在这时,靖王沉声道:“索梅湖底。”   遮蔽了天地的黑水蜂涨潮般来,退潮般去,浩浩荡荡根本无视湖畔那几千严阵以待的人类,此时黑水蜂大军往西飞去,却有极少极少的一部分盘桓在索梅湖上空,随后往业已干涸的湖底飞去,要不是靖王提醒了这么一句,众人都要忽略了那零星几点。       作者有话要说:  场面请参看劫蚁过境,是非常恐怖的一个物种。 ☆、第七十五章      竟然真的有黑水蜂往索梅湖底飞去。   大批的黑水蜂已经西归而去,靖王转头看了曲和一眼,微微颔首,随后飘身下了索梅湖。曲和随后,紧跟着的是白无衣,叶习。孟媛本来也想跟下去的,不料几个人里没一个想到要带上她,一眨眼的功夫连衣袂都看不到了。   “等等——我也去!”年轻的医者站在湖畔大声喊道。   空旷狰狞的索梅湖底传来一个声音:“媛媛,你在岸上等着,我们先去看看。”   几个人都下了索梅湖,徐盛一边让人四下警戒,一边连忙拦住孟媛,“孟姑娘,听叶将军的,我们暂且在岸上等等吧。”   孟媛瞪了一眼,没顾得上搭理他,依然扒着湖岸大声道:“等什么啊——六哥你听我说,听着啊!合页双株那么罕见,极有可能就那么一株半株的你就不担心一来一去再出什么差错么?!等等我——我跟你们一起去!”   说着整个人已经跨进了干涸的大湖,哒哒哒往黑黢黢的底部跑去,浅蓝色的衣袍一闪而逝,看得没拦住人的徐盛一头冷汗,连忙起身往下落去,没想到小姑娘跑得挺快,徐盛一时不查,人竟然已经去得远了。   此时的孟媛也是有苦难言,她一个整天摆弄药草的女孩子,哪里是真的能比练家子的徐盛快啊,分明是不查脚下被绊了一下,湖岸又是一个陡峭的坡脚步根本停不下来——停下来肯定是整个人滚着下去的后果。孟媛根本睁不开眼睛,跑得风风火火、磕磕绊绊、跌跌撞撞,也幸得运道好,竟然没有迎面撞上什么大石块踩到什么裂缝之类的,而徐盛一面要顾着脚下一面要看着她,竟然还追不上。   “六、六、六哥——!救命啊——!!”孟媛吓得花容失色,歪歪扭扭地冲下去,胡乱喊了一通,“小和姐!王爷——!你们谁来拉我一把啊啊啊啊啊——救命!”   空荡荡的湖底,女孩子的声音往西周散开有传回来,回声连绵不绝。   索梅湖底有很大一部份是断层结构,过了最外围那些陡峭的斜面,紧接着就是一层一层的断裂层面,构成了巨大的碗状湖。孟媛迫不得已往下跑了一段距离,很快就遇上了第一个断层面,脚下一空整个人栽倒下去。   “唔!”   孟媛只觉得额头肩膀一痛,整个人撞到某个坚硬的地方,然后是晕头转向滚了几圈,倒没有伤到哪里。龇牙咧嘴抬起头一看,这才发现方才是撞进了靖王爷近卫徐盛的怀里,是徐盛将她护在怀里才没有跌得更惨。   孟媛连忙爬起来,伸手去拉瘫在地上不住抽气的徐盛,“徐大哥,呃、呃,对不起啊,不是,多谢你啊……你怎么样?”   徐盛摆摆手,暗暗揉了揉刚被磕到的腰,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影落到二人身旁,叶习冷着脸沉声道:“媛媛,胡闹什么!”   年轻的医者也知道方才是自己太鲁莽了,扁着嘴小声道:“我不是胡闹……我只是、只是……”只是担心五哥,担心合页双株有什么差错。小姑娘垂着脑袋,双手不停地绞着袖角。   叶习沉着脸,一伸手将徐盛拉起来,问道:“徐盛,你可还好?”   徐盛依然摆摆手,“叶将军别怪孟姑娘,末将没事。好在将军方才出手快,阻了孟姑娘往下去的力道,不然末将也拦不下孟姑娘,那可就不是跌一跤的事了。末将没事——嘶。”   叶习狠狠皱了一下眉,刚欲再说什么,就听上边的湖畔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泽长,让媛媛跟你们去罢。”顿了一顿,又道:“你要好生护着她回来。”   于是赭衣青年沉默了片刻,冲着徐盛抱了抱拳以示歉意谢意,默不作声地带着孟媛去了索梅湖底。   徐盛站在断层面上揉着自己撞伤的地方,探头看了看底下,黑漆漆的早不见了那几人踪影,又想了想叶习方才的表情,叹了口气。      “他绷得太紧了。”湖底,白衣的剑客抬眼看到之前一幕,皱着眉道:“弦紧易折,弓紧易崩,迟早要出事。”   曲和眼底忧愁,轻声道:“泽长他也是心中难受。那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无能为力,逼得他不敢放松。”   是了,这世上最痛苦不过无能为力。你要眼睁睁看着事态发展,什么都做不了,最后迎来早已预期的结构——无论你是否甘愿。   白无衣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转头道:“靖王爷,若是你,你当如何做?”   云重国的六王爷微微侧脸,一双漆黑的眸子沉静无波,淡淡道:“本王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年轻的剑客跟他对视须臾,微微扯了扯嘴角,意味不明、言语不清的嘟哝了一声,转身跃进了那丈余方寸的湖底坑道。方才那些黑水蜂正是从这里消失的。      坑道很深,而且底下的水也不知是个怎么样的情况,白无衣虽然二话不说就敢往里跳,其实早就想好了应对之法。白色的人影在坑道里一闪,蓦地亮起一片柔和光芒,正是白无衣掏出了怀中准备好的夜明珠;待到能看到水光了,又挥手将一把短剑钉进了坑道壁上,整个人轻飘飘站了上去,恰好距水面半丈之遥。   “二哥,下边怎么样?”   白无衣四下看了片刻,抬头道:“不太清楚。其他人先别动,小和你下来跟我一起看看再说。”   曲和应了一声,跃身下了坑道,片刻后稳稳落在白无衣插在壁上的另一把短剑上。   “二哥,有没有什么发现?”   白无衣冲着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你看那边。”   曲和转头看去,只见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之下,坑道的四壁都显出一种沉重的色泽,滴滴答答往外渗着水,唯有白无衣所指的那个方向,干燥平整,没有一丝水渍。   “我下来的时候已经见不到黑水蜂的踪影了,不知道是潜入了这水中,还是这坑道另有玄机?”白无衣不太确定道。   曲和的位置恰好比较近,直接抬手敲了敲那壁面,“咄、咄。”   曲和手上顿了顿,回头去看另一边的白无衣。只见白衣的剑客略略扬眉,低声道:“果然有问题。”   这个时候,又有一个人影飘了下来,同样将自己的佩剑横插在壁上,整个人轻飘飘地落了上去。“怎么了?”   曲和又敲了敲壁面,道:“这后边是空的。”   “空的?”靖王沉吟片刻,“琉璃,我们换一下位置。”   听到这个称呼的白无衣眉梢一跳,微微眯了瞇眼。   这坑道对于三个人而言虽然有些挤了,但胜在都是武功卓绝之辈,曲和二人在坑道里对换下位置还是轻轻松松的。靖王抬手碰了碰那干燥的壁面,又屈指敲了两声,最后在上边发现了一道指头大小、手臂长短的裂缝,细看来还有些细细的划痕,像是什么昆虫爬过或者飞行留下来的。   靖王顿了顿,抬手一掌拍上去,只听那壁面“咔嚓”两声,往后边塌了进去。   这简单粗暴的方法竟然真的找到了另一条暗道。      几个人都是身法轻捷之辈,不费多大力就进了那暗道,连不懂武功的孟媛也被叶习好生带了进来。   这暗道并不比那坑道宽多少,几个人小心翼翼走进去,白无衣打了头阵,后边是曲和、靖王,叶习护着孟媛最后,人手一枚指头大小的琉璃珠子,袅袅娜娜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这种琉璃珠子是子桑早些年带给曲和的小玩意儿,光线不是很亮,但用作夜晚寻路照明却已足够,跟夜明珠差不多的,而且很是玲珑漂亮,适合女孩子佩戴。   大概是因着名字的缘故,曲和很喜欢各种各样的琉璃,含苍崖的几个人宠着她,什么样的都能寻来。   白无衣腰间还悬着那枚光线较强的夜明珠,边走边道:“这地底暗道可挖得厉害,上边是土质松软的河床,边上还挖了那么多引水的坑道,这暗道居然没有塌,简直是……啧啧。”   几人的脚下有一层薄薄的积水,但暗道的壁面上并不潮湿,一路走来竟没有见到一处渗水的地方,确实非常不可思议。   “壁面上用了石材。”靖王道,“虽然不是什么罕见的石材,但铺满了整个顶部和四壁,足够牢固了。”   白无衣细细看了,果然是的,只是那石材色泽接近土壤,方才他竟然没有看出来。“三十八条水道,好大的手笔。”   白无衣和曲和只觉修此暗道的人很是厉害,靖王和叶习却是满心警戒——这样大的手笔,幕后的人到底是想做什么?   叶习忍不住道:“王爷?”   靖王摇摇头没说什么,只往前走去。      暗道虽长,却没有岔口,一路弯弯绕绕,几人走了大概半个时辰,眼前景物终于有所变化,脚下水渍已经没有了,空气里的水汽却有加重的趋势。   再往里走了一炷□□夫,空气中传来似曾相识的嗡鸣声,几人对视一眼,抬步往里走去。暗道赫然开阔,显出了一个空旷的地底空间,那空间正中央悬有一颗光线柔和的夜明珠,比白无衣手中的那一颗还要大上一圈,夜明珠底下有一处用碎石砌成的圆。此时,那夜明珠底下正飞舞着无数黑色的蜂子。   本来走在最后边的叶习眼底亮起一丝光芒,轻飘飘往高处落去,远远看向那凹陷之地。只见那处成群结队的黑水蜂来回飞舞,下边却是一处水潭,难怪空气中湿气加重。   “六哥,那边是不是有水潭子?”下方的孟媛为了不惊动黑水蜂,低声问道。   “是。”   年轻的医者眼睛一亮,兴奋道:“有水潭就对了!那颗夜明珠肯定是为了仿月光,故意悬挂在那里的,能吸引黑水蜂,那水潭底下肯定有合页双株!”       ☆、第七十六章      暗道里的黑水蜂远没有索梅湖畔多,几个人见识过上方那数以百万计的蜂群,哪里还顾忌这百余只。   叶习回身看着靖王,“王爷……”   靖王点了点头。   “是。”赭衣的青年将领握紧了手中剑,刷一下闪身过去。人影未至,一身凛冽的剑气和森然的杀意已经铺天盖地的笼罩了整个地底空间,壁面低低震颤,突然显出一道细小裂痕。   曲和眼底略略惊讶,叶习竟是一上来就尽了全力。一旁的白无衣则直接挑眉道:“太尉府六公子、破狼军副将,果然名不虚传。”   “白二哥,六哥不喜欢人家提起他跟太尉府的关系,你当着他的面可别这么说了,六哥要不高兴的。”孟媛探出个脑袋一本正经道,末了吐了吐舌头,似乎对叶家六哥生气时的场景心有余悸。   白无衣挑了挑眉并不以为意,也没再跟这个小姑娘分说一二。      黑水蜂被剑气惊动,瞬间竖起毒针扇动翅膀,密密麻麻飞了出来。   叶习一身剑法走的是无情道,又在战场上打磨多年,锋利的剑刃上早染了薄薄的一层血气,不留余力的使出来,当下整个地底空间只听得利器嗡鸣,一片剑光滔滔。   白无衣再不将那个年轻的破狼将军放在眼里,也不由得咂舌道:“再这么下去,只怕合页双株没寻到,我们就要埋在这里了!”   曲和眼底有些担忧,看了看远处的叶习,又不由自主地偏头看了靖王一眼。   察觉到她的视线,靖王微微偏过脸,轻声道:“无事,不必担心。”   “这里足够牢固。”靖王顿了顿,又道:“再说,叶习也有分寸。”   叶习最近确实有些控制不住情绪,随身武器一出手就杀气腾腾,但很快也就调整过来。黑水蜂真的是太小了,对于一把剑来说。不是说叶习的剑劈不了那东西,而是这样一来太慢了,所以叶习直接用了剑气,这种大面积的无差别攻击效果斐然。   黑水蜂的巢穴安在水底,这又是一个拧得要死的物种,死活不肯离开巢穴、不肯放过前来挑衅的人类,拼着最后一只黑水蜂死在剑下也不愿意飞离这个地方。   于是等到叶习的剑气终于平静下来以后,曲和几人走近了一看,水潭四周、叶习脚下都是一层蜂子残骸,那场面和气味使得他们齐齐皱了皱眉。   孟媛上上下下打量着叶习,“六哥,你没事吧?”   叶习脸色很白,摇了摇头,转身朝那水潭子走去。      寒潭不大,却不知深有几许,一潭幽水清清静静,看不到底,下边有什么自然也见不到。众人正猜测着这寒潭到底是天然形成的还是人工挖凿的,就见叶习猛地收回手指,只见指尖上已经泛起了一层白霜,指节都有了片刻的僵硬。   “咦?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水潭?”曲和看着叶习的手指,困惑地微微瞪大了眼睛。“水温非常低却不会结冰,活水寒潭通常只出现在雪山深处,怎么会在大漠地底形成这样一个水潭?”   这里已经是大漠深处,再往西去就能看到大陆西沉之所——黦海。而此地距南方绵延的千祭山脉有着很长一段距离,要说雪山,大概要更靠近北边的鬼琴山脉一些。   然而靖王摇了摇头,否定了曲和的说法,“这不是活水寒潭,只是一个寻常的大漠寒潭。”说着撩起一截衣袖,将手指伸进了水面,须臾收回手来一看,并没有那一层白霜。“叶习,你中了黑水蜂的毒。”   曲和走近了几步,探手入水面,果然,水温虽然低,却不至于让一个成年人的手指瞬间结霜。   孟媛本来扒着那水潭子努力往下看,就希望即刻能看到水底有那药效神奇的植株,听到叶习中毒猛地回过头,“中毒了?!六哥你不是说你没事的么?”说着几步跑到青年身边,一把抓过他的手腕就开始诊脉,秀眉皱了起来。   叶习稍稍活动着僵硬的指节,声音有些哑,“只是被蛰了几口。”   “几口?”孟媛倒吸了一口冷气,忙不迭地去翻他的领口袖口,“寻常人被蛰上一口都疼得半死,六哥你怎么不说呢?会出人命的!”   叶习还分神去看了水面一眼,慢慢道:“媛媛,我没事。”只是浑身的血气翻涌,时冷时热,冰火两重,视线已经有些扭曲了。   “黑水蜂的毒至阴至寒,你先休息,别运功。”靖王说着,迅速而优雅地除去了外袍,将随身的东西往地上一放,竟是个要入水的姿势。      “王爷不可!”   “王爷!”   叶习一眼看到,连忙按住孟媛给他挑毒针的手,“王爷,水底情况不明,王爷不可以身试险,让末将下去即可!”   曲和则是被靖王那丝毫不以为意的姿态吓到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脱口就唤了一声。毕竟是一国的王爷、破狼军的将领,要是在这大漠里出了什么事,漠西乃至整个云重都要动荡的。   靖王回头,轻飘飘看了叶习一眼,转头对孟媛道:“有劳孟姑娘。”又对着曲和轻轻勾了勾唇,“无事。”   其实算起来,云重国六王爷的年纪跟白无衣、叶习都差不多,只是素来面色淡漠,山水不动的沉稳之感更是平添了年岁,似乎比任何人都要令人安心。况且靖王向来不怎么喜怒于色,便是偶尔笑起来也是淡淡的,教人看不真切,方才——方才那勾唇一笑竟多了几分真实,教人心头眼底跟着一动。   曲和轻轻呼了口气,觉得耳根处微温,遂微微偏了偏脸。   几人还未反应过来,靖王人影一闪已经没入了寒潭水面,丁点水花都没有被惊动。   一旁的孟媛回过神来,“好了好了,六哥你先别乱动,我先帮你把毒针挑出来了给你驱了毒,黑水蜂的毒虽不如红毒不如蛇见花,但也是很厉害的好嘛!真的会出人命的!王爷哪里用你担心啊,哎,别动,王爷那边没事的,小和姐他们在呢。”   叶习张了张口,一时寒气涌来,竟没能开得了口。   此地五人,孟媛不习武,白无衣是外人,又是对朝堂颇有微词的江湖人,至于曲和——叶习默默想道:王爷怎么会让她涉险呢。怪只怪自己武道不精,竟然着了一群畜生的道。      地底一时无人言语,夜明珠柔和的光线如月如霞,照得阴寒的暗道里多了几分神秘。   “小和。”白无衣突然开口道,“你的刀唤作什么?”   “——?”曲和诧异他这时候提起这个,将视线从寒潭水面移开,“[十刹]。二哥你突然问这个?”   白无衣沉吟道:“[十刹]……,似是在哪里听说过啊?不知是什么来历?”   “[十刹]不是什么罕见的名兵,二哥你不知道也不奇怪。这弯刀是戚叔为我铸造的,出世不过十余年,不要说江湖上有什么名头了,原也没几个人知道的。”   曲和说的是实话,本人也是这样认为的,却不知这世上有一本书名为《天垂?名兵录》,收录天垂大陆九洲八荒十六域的罕见兵器,写这书的人来头极大,不论是哪一处的兵器出世都不能避开其耳目,而曲和的[十刹]早已被记载在册,列位六十九。   白无衣又想了片刻,没想起来到底在哪里见到过[十刹]这名字,只道:“你说的戚叔,可是戚岳前辈?”   “是的。”曲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二哥,你……想说什么?”   “十多年前,戚岳前辈的铸造术就闻名江南,堪称云重之最。[十刹]出自他的手笔,想必十分了得,也当得起你的刀法。”   曲和眨了眨眼,“呃?”   白无衣对她点了点头,“有人找到这里来了,小和,待会儿出手记得不要留余地,明白么?”   曲和楞了须臾,猛地转头去看地底空间的另一头。在来路的另一边是这地道的出口,不知道通往哪里,此时因为两人交谈中断,某种声音就越发清晰起来;是衣料摩擦发出的动静,脚步声和呼吸都被有意屏住了,唯有行走间衣物的摩挲无法被掩去。   曲和跟白无衣对视一眼。   白无衣的脸色很是凝重,应该是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却来不及提示曲和了,一闪身就挡在了出口处的阴影里。曲和见状,立刻动了下身形面对出口站到了寒潭边上,背上双刀已经悄无声息的到了手中,被下垂的袖子盖住了。      不知道寒潭底下是怎么样的情况,合页双株,也不知道有没有?入水已经有一会儿的靖王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孟媛一边手脚飞快地帮叶习处理伤口,一边分心想道:已经到了这最后一步,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了啊啊啊啊。   而被黑水蜂蛰了的叶习状态不怎么好,虽然孟媛的动作够快,但蜂毒发作得也不慢,此刻整个人都已经意识恍惚,一时担忧药草踪影,一时担忧靖王安危,浑浑噩噩全凭借一口气撑着,竟也没察觉地底空间里气氛紧迫。      人影未现,一道强横的刀光当先劈了进来,是直直冲着寒潭边的曲和而去,却没等靠近就被白无衣的剑影拦了下来。刀光剑影轰鸣相击,当下尘土飞扬,四壁裂开数道细痕,看上去有些危险。   曲和一抬头,当下就明白白无衣先前为何要问[十刹]来历了,分明是怕对上强兵自己手上的兵刃会折损。   地底空间的出口处,一个高大的人影慢慢抬起脸来,尘土飞扬却不沾他衣角分毫,夜明珠的光芒隐隐绰绰打在他面上,半明半暗,于是嘴角的弧度便生生多了几分邪气。那人收在两侧的手掌被袖子遮住,露出了一点银白的兵刃,一闪就不见了。   而那人额上眉心,一道赤红色的痕迹呈弦月状,勾出了一抹鬼魅的邪佞气息,偏偏还十分蛊惑人心,引得人不住地往上看。锋利的下颌弧度再往下,隐隐露出的脖颈后侧方亦有墨色图纹。   只那熟悉的银白弯刀和刀法,曲和便知道来人是鬼琴门无疑。然而眉心弯月,又是赤红之色——   来人竟然是鬼琴门行踪飘忽不定的一门之主,鬼王!       ☆、第七十七章      高大的人影站在暗道的另一边,眼光一扫,轻轻勾起唇角,“啊,人真是不少。”   白无衣两把短剑都已经起手,戒备地看着鬼王,又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他的身后。鬼王身后却再无人影,夜明珠照不到的地方,暗道里漆黑幽深不知通往何处。   明明是以寡对众,形只影单的鬼琴门门主只轻飘飘迈了一步,白无衣立刻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曲和也微抬[十刹]——双方的力量完全不对等。      云重之北的鬼琴山脉,那是跟千祭山脉一样的存在,千里峰崖连绵,岐江横贯。而作为辖制整个鬼琴山脉的门派,鬼琴门已经存在了很多很多年了,多到其势力足以睥睨大半个云重武林。事实上,鬼琴门的存在本身就是其实力的最好象征,毕竟鬼琴山脉分割了大陆的两个领域,再往北去,便是千木之宗、万兽之祖的古黎苍林。   当日在含苍崖上慕容岐可以视鬼琴门于无物,冒犯到他头上了,便是鬼琴山脉的琴女他也照杀不误,那是因为他本身就是武林中顶尖的存在,二十年前就能够傲视云重武林的人,现在哪里就会把鬼琴门放在眼里。何况琴女的武功也算不得一流之辈。   但显然,身为晚辈的白无衣和曲和都不可能如慕容岐那般,鬼王也不是琴女。      鬼王微微笑着,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庞根本看不出年岁,那抹血色弦月更是生生勾出了十二分的邪魅狷狂,那浑身的气势,只静静站着便教人从心底里生出畏惧。   暗道里一丝风也没有。   “梁姑娘,”鬼王压低了嗓音,慢慢开口道:“初次见面,久违了啊——。”   曲和握刀的手猛地一紧。   白无衣的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而后边孟媛已经扶着叶习站了起来,两人听到来人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不由得抬眼去看了寒潭边的曲和一眼。   “我不姓梁。”寒潭边的女子稳了稳心神,抬眼看着鬼王,“梁氏一姓于我,毫无干系。”   鬼王笑容不变,漫声道:“哦?便是弃了姓氏又如何,你身上难道没有流着梁氏一族的血?你难道没有习那百年传承的隐刀?”说着似是极愉悦般,眉梢微扬,额上赤月血色鲜妍,接着道:“你身上,难道没有梁沉那几十年的隐刀内力?”   曲和心口一滞,几乎要喘不过起来。半晌才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你怎么会知道?”   “呵——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鬼王眼中的莫名笑意加深,玩味般微微抬起下颌,“你——”   话未说完,只听一声轻微的破水之声响起,被众人忽略了的寒潭中突然有人影一闪而出,一个沉稳淡定的嗓音道:“那鬼王是否知道,漠西其实不欢迎北域中人。”      鬼王转眼看过去,面上微微一动,“哦,靖王爷。”   刚从寒潭中出来的靖王浑身带着一股寒意,略垂着眼眸,不动声色地用内力将身上的水汽烘干,有一缕黑色的头发散在鬓角,越发显得那张刀削斧劈的面庞犹如霜冻。   鬼王好整以暇地袖起双手,倒是收起了话语里的那股子玩味,只淡淡道:“漠西草原平旷、大漠荒寒,异族众多,还有空城并大漠寨,鄙人自北域而来,谁人都可以尽此地主之谊,唯独云重的破狼军——靖王爷,虽然尔等叱咤漠西多年,到底是中土之人,漠西与北域如何,只怕你不好置喙。”   叶习按着胸口冷哼一声,抬起一双因为压制体内蜂毒而血丝遍布的眼眸,“破狼军如何,又何曾轮得到鬼王来置喙!”   年轻的破狼副将面如霜雪,语气里透出了杀气,却是此地诸人中煞气最重之人。   鬼王转眼看了他一眼,眼底意味莫名,“呵,我道是谁?原来是‘血色修罗’,叶将军。边上那位,若是鄙人没有猜错,该是云重神医首徒,孟家的小姐。”说着兀地低笑起来,“真是有趣,你们五人是如何凑成一伙儿的,还在这个时候来了这地方?”      鬼王认识其他人还好说,连孟媛都认识就有些让人匪夷所思了,孟媛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女孩子,就算是她的师傅医术之名名扬云重,也没道理鬼王这样的北域霸主就认识她。孟媛一愣,下意识抬头去看叶习。   叶习见他不接自己的话反而扯上了一旁的孟媛,脸色猛地一沉,却还没来得及开口,前边的白无衣便道:“我们因何来此就不劳鬼王费心了,倒是鬼王上来就是鬼琴弯刀招呼的,什么意思?”   “这暗道才通了几天,猛然见到外人,诸位也吓了我一跳啊。”鬼王悠悠然道,似乎浑然不觉自己将什么告诉了对方。他神情一转,早已收起了刚露面时的敌意,一副故人相见交谈甚欢的姿态,白无衣一时弄不清楚他的来意,僵持在原地。   靖王缓步走上前,“鬼王的意思,这暗道是鬼琴门的手笔?”   鬼王眯着眼微微笑:“靖王爷,你也知道这不可能。我鬼琴门再有能耐,也不敢罔顾漠西众多势力,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动土,鄙人从来惜命,还不至于在这一点上看不开。”   靖王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角。鬼琴门向来高傲自大、视天下武林于无物,这一门之主的话也就自谦两句,他随便说说,他们最好也就随便过过耳,都知道是当不得真的。   鬼王也没有再卖关子,接着道:“鬼琴门不是挖这地道的人,不过是受此间主人相邀,来大漠走一遭罢了。”说着转眼看着曲和道,“不过,能在这里遇见你们,倒是没想到。”   曲和被那一眼看得心头一跳,手中弯刀已经收紧。   鬼王一抬手打断再次想要开口的白无衣,眼睛仍对着曲和的方向,轻轻笑着道:“本王来此,是为合页双株。想来你们也是一样。此间主人挖通这地底暗道之时发现了索梅湖底的还没长成的合页双株,特意在此地蓄了寒潭移栽,千方百计,费尽心血,如今这药草长成的时日在即,那人肯定想不到会半路杀出你们。”顿了顿,“哦,应该说是——我们。”   他突然就换了自称,在云重唯一的王爷面前自称王,先前那文邹邹的自谦就像大漠里的水汽突然蒸发了一样,转瞬就高傲得睥睨众生。这才是鬼琴门鬼王该有的气势,几个人暗地里都微微皱了皱眉。   不过,做客的时候对主人的东西下手都做得坦荡非常,还能光明正大的说出来没有一丝心虚,也只有这鬼琴山脉的一门之主了。      鬼王的气势一起,正面对着他的白无衣压力顿增,他虽然在江湖里走南行北了几年,但遇上这样的人物还真有些扛不住,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   靖王道:“原来鬼王是为了合页双株。”   鬼王微微颔首,“自然。不知道靖王爷可否割爱?”   此话一出,地底空间的气压顿时低了下来。强弓之末的叶习听不得有人打合页双株的主意,将一身剑意不要命似的放出来,森冷的剑意铺天盖地的充斥着空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中间那方寒潭水面上被激起了一层波纹,又被强行压下去,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   黑水蜂毒加上几次三番的逞强,这个青年将领的偏执已经伤及己身,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唇角溢出血丝。   “六哥!”   孟媛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急忙道:“六哥你别……你身上还有伤!”   叶习晃了晃身子,手中的剑却丝毫不放松。      靖王不动声色的看着鬼王,简洁道:“不可能。”   鬼王哦了一声,微微抬了抬手腕,银白色的弯刀露出了一截锋利的刃口,一直注意着他的三个人同时收紧了手掌。   “鬼王是打算硬抢么?”曲和终于开口,嗓音还有些低沉,听上去便不如平素那边温和无害。她抬眼直视,微微抿起的唇有些苍白,显得下颌的弧度冷硬而决绝。   “抢什么。”鬼王仍是轻轻笑着,“这东西既不是你们的,也不是我的,甚至于也不是此间主人的,索塔格大漠无主之物,能者得之,天经地义。梁姑娘,你说是么。”   曲和被这三番四次的称呼激得眉心一跳,再忍不住,双手弯刀都已经起势。然而她刚迈出去一步——   “等等。”   “等等。”   靖王抬手扣住她的腕子,轻轻拉住了人,用那双漆黑的双眸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另一个出声的却是鬼王。      鬼王出声之后看了一眼他二人,眼底闪过莫名意味,这才慢慢道:“梁姑娘,你应该学一学梁沉,他向来最知道什么叫做谋定而后动。”   曲和冷哼一声,“只可惜我还没来及学他就死了,可见这也不是什么厉害的。”   曲和素来温和,这样刻薄的话语出自她口,只怕是真的被气狠了。   鬼王挑眉,重又把袖子里银白色的弯刀收回去,慢条斯理道:“也对。梁沉一生奇绝,他想要重振隐刀威名,便一把弯刀兴动武林,搅得灯江南北十年大乱,也算是求仁得仁;只可惜为人稳妥不足刚愎有余,还非要自不量力地去招惹念术师,合该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可见人须有自知之明。”   说着示弱般摊了摊手,久居高位的男人做出这样的动作依然带着一种迫人的气势,又因为额上血色弯月生生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优雅气度,简直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鬼王道:“隐刀后人,云重靖王爷,双语剑传人,而今云重天下的翘楚之辈呵,本王也该有点儿自知之明,以一敌三的蠢事还是少做些为妙。况且这还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白无衣闻言暗暗松了口气,毕竟真要动起手来还真说不好会是怎么个场面。   然而鬼王的想法又怎么可能是他们能猜得到的?在他们以为他会动手的时候他好整以暇的站在那里跟他们聊天叙旧谈论一个已经死去十三年的人,在他们以为他以免两败俱伤要各自相安无事的时候,他突然就动了。   成名北域几十年的鬼琴门门主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江湖上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一眨眼的功夫,那个人就越过稍稍放松了精神的白无衣,一掌拍向一直警惕着他的动作迅速迎上来的靖王爷,并且在交手的一瞬间,雄浑而诡异的内力以一种刁钻的角度直接将靖王逼得退了一步。他这一退,鬼王竟然直接转身,毫不顾忌地将后背空门露出来,袖中鬼琴刀终于出手,直直冲着曲和而去!   “梁姑娘,本王领教你的隐刀!”       ☆、第七十八章      “吭——呛——!!”   弯刀相撞发出了刺耳的刺啦声,一瞬间居然火花四溅,强劲的刀光自两兵相接出迸发,四下横扫而过,将离得最近的靖王爷生生又逼退了一步。   后边的白无衣飞快地翻身避开了他们的劲道落在角落里,而叶习提起长剑挡了一下没挡住,连带着被他护在身后的孟媛一起被这突如其来的劲风扫到壁面上,孟媛被撞得头晕眼花,叶习却是直接咳了口血。   用石材砌造的暗道四壁上赫然蛛纹遍布,有碎石簌簌掉落,看得几个人齐齐变了脸色。   鬼王的鬼琴刀内劲之强悍更甚于当日砂山上手握弋日重剑的大漠寨主,招式之奇诡远胜于落霞吊桥上手持灰白色骨鞭的面具青年;一击之下,曲和握着弯刀的双手都明显发麻,一口气没提上来,只好飘身后退避其锋芒。跌跌撞撞站定之后,急喘两下,还是忍不住反手按了下胸口。   鬼王眉心弯月似血,略挑着唇角道:“梁氏隐刀扬名灯江六百年,传到你手里,就这点儿能耐?”   说着鬼琴刀尖往上一挑,已经毫无间歇地劈了过来,丝毫没有正在欺负一个晚辈的觉悟。然而刀光还没到曲和面前就被一柄长剑截下了。   靖王爷去年冬天就请戚叔打造的刀还没有完工,现在手上的兵刃仍是莫阑剑。   一剑青阑,尘嚣莫如止。   不同于叶习那一身肃杀剑气,莫阑剑的剑气要沉稳得多,带着某种迫压万物的气势,一剑恪住了斜劈而至的鬼琴刀。      鬼王一翻手腕,强横的内劲由弯刀渡向对方,引得莫阑剑悠长嘶鸣。“靖王爷,本王都不跟你抢合页双株了,隐刀的事你最好少插手。”   靖王爷不置可否。   话音方落,身后又一道剑气袭来,鬼王险险侧身,以手为兵一掌推向来人;白无衣不敢硬接他这灌满内力的诡异招数,剑尖挽了几朵剑花闪开身形。   接连两次被打断,鬼王眼底闪过冷意,鬼琴刀紧跟着就到眼前,竟不知怎样挑开了靖王和曲和两人的阻截,闪电般的银色刀光斜斜引向白无衣脖颈,快得教人看不真切。   “——区区一雪庄,哼。”   白无衣当即脸色大变,提起双语剑整个人往后仰去,几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堪堪避开那把银白色的弯刀,便是如此,咽喉处的肌肤还是被锐利的气流划破,一缕鲜血慢慢渗出来染红了白衣领口。   年轻的剑客面上惊疑不定,握着双剑的手心紧了又紧,满是冷汗。他从生死线上回过神来,一抬眼,又差点将三魂六魄都惊散——   靖王和曲和已经连手截住了鬼王,那三人弯刀长剑斗到一处,刀光剑影遮住了外人的视线,只见强横无匹的气息四下狂乱,将本来还算空旷的地底搅得天翻地覆。诚如鬼王所言,他好像就是为了试探曲和的隐刀一般,鬼琴刀随手化去莫阑剑的攻势,却紧紧咬着[十刹]双刀不放,逼得曲和不得不将隐刀刀法从头到尾使了个遍。   曲和隐刀刀法早已成,却并不熟练,况且没有前人的指导,她的刀法其实并不正统,零零碎碎有着数不清的瑕疵,用来对付鬼琴门的护法倒是足够了,在这一门之主面前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够看的。   鬼王的鬼琴刀几乎是招招都擦着她的致命之处倏忽而过。   白无衣在外围看着,越看越心惊;曲和全力迎着那银白弯刀,越接越吃力;靖王爷却是寒了一张脸刀削斧劈的脸,手中莫阑剑一横,山岳万钧压向那邪妄的鬼王。   此间种种,其时不过须臾。      孟媛揉着撞得生疼的肩膀站直了身子,正好看到一直护着她的叶习一横长剑加入了战圈,女孩子的脸色紧张,张口唤了一声“六哥!”也没能阻止他。   叶习以弱冠年纪扬名漠西的时候,云重国内基本听不到他的消息,这个太尉府最小的男儿,十六岁就与叶氏一族决裂,孤身远走漠西,仗着一柄□□从破狼军最末的士兵熬起,不过三个年头就成为靖王座下的副将之一,其能耐简直令人咋舌。战场无情,刀剑无眼,随着靖王爷出生入死的几年,当初年轻气盛的少年面上长成了端方君子,手下却萦绕着不计其数的亡魂。及至当年带出来的那柄□□折于战场,事后他换了称手的长剑,一身赭衣,满面寒霜,漠西人称“血色修罗”。   叶习的剑杀气太重了,几乎带上了肉眼可见的血气,这样的招数其实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   靖王眼角睨到这一幕,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鬼王却是头也没抬,掌心贯力,鬼琴刀横开莫阑剑与紧跟而至的长剑交击,只听“咔嚓”一声,叶习的长剑居然在甫一交手就震出了裂纹!叶习也没料到这一门之主竟厉害至此,气力不接,差点将自己毫无防备的胸口送到鬼琴刀尖上,被稍后的白无衣一把扯了回去。   鬼琴刀挡开莫阑剑、逼退叶习,刀尖一转便又冲着那双弯刀而去,银白色的月弧在光线幽微的地底暗道里一闪而过。这须臾之间,被逼出战圈之外的三个男人同时看到了曲和苍白的面孔,下颌处一道血痕正慢慢显现。   有血珠滴落在浑身漆黑的弯刀上。      [十刹]被逼至此,凶刃之性猛然苏醒,在曲和手中激烈嗡鸣,曲和浑身的内力不受控制地往弯刀里灌去——包括某些她从未使用过的内力。   同时被激怒的还有曲和腕子上盘着的腾蛇。   主人血液的味道使得这大陆上少见的异兽顿时出离愤怒了,在凛冽刀光中毫不顾忌地竖起了小脑袋,红色的信子吐了两次,那双黑豆般的竖瞳慢慢变成金色。   曲和没能顾及腾蛇,双手握着的[十刹]几乎脱离了掌控,与鬼琴弯刀的刀光迎面撞到一起,强横的气流横扫出去,当中那方寒潭猛地波浪四溅,打湿了一地。令人惊异的是,方才怎么都接不下来的鬼琴刀居然被[十刹]这一下接了下来。      鬼王略略挑眉,“果然,这才是隐刀。”   [十刹]挡住鬼琴刀的一瞬,鬼王无法再分神,莫阑剑带着凛冽剑意逼到眼前,饶是鬼王一身绝世武功仍没能避开,衣袍领子上被拉了一个口子。   靖王看了曲和一眼,眼底担忧之色一闪而过。   接下来,场面逐渐反转:莫阑剑、[十刹]刀配合无间,白无衣、叶习在旁协助,鬼王虽摆明了欺负这群后辈,却也不屑于使用旁的歪门左道,他手中只一把鬼琴刀,时间久了便露出败势来。   败势一露,鬼王立刻便抽身退出战圈,毫不拖泥带水。   高大的男人将银白色弯刀置于身前,衣袂翻扬,挑着眉笑得狷狂如故:“今天就到这里罢。”眼睑几个年轻人毫不放松,鬼琴门主慢腾腾地摇了摇弯刀,眉心赤月似血,“隐刀——本王已经见识到了,既然王爷不愿意将合页双株割爱,那便也罢了,再打下去也没意思,欺负后生晚辈,你们的师尊长辈知道了可饶不了我。”   说着撤身便走。      方才打成一团,孟媛为免被他们波及换了几处地方躲着,眼下竟正好站在那暗道的出口那一处。电光火石间,小姑娘浑身一僵,眼巴巴看着远在对面的几个人,嗓音都有些抖了,对身后的人道:   “前、前辈……”   鬼王站在孟媛身后,一只手好整以暇地放在她肩膀上,轻轻弹了两下,漫不经心似是为她拂去肩上灰尘,另一只手还握着鬼琴刀,松松垂在身旁。   “孟姑娘,冒犯了。”又看她僵硬得整张面颊都绷紧了,男人低笑一声,像真正的长辈那样压低了嗓音温柔道:“别怕。”   孟媛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鬼琴门的门主靠得极近,但其实并没有碰到孟媛身上哪怕一丝衣物,但就算是这样,孟媛也觉得自己就像是落入了猎人圈套里的小动物,不要说跑了,就是挣扎一下的心思都不敢冒出来。小姑娘虽然性格跳脱,但向来被家里的长辈兄长还有那个护短的师傅保护得极好,十几年来从没遇到过什么危险,眼下,只要想一想方才靖王四人都奈何不了这人,孟媛就禁不住浑身发抖。   鬼王抬头,笑眯眯道:“都站那别动。”   对面的四个人脸色都沉了下去,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鬼王满意了,“这就对了。林嵬那人没什么本事,收的徒弟倒还不错,能找到这里,也算合页双株与你们有缘。”   孟媛张了张口,倒不是想说话,只是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身后这人的气势实在太强了。另外,合页双株其实真不是她找到的啊。   鬼王低头看到女孩子面上欲哭无泪的表情,顿感有趣。   “原本还打算用林嵬的徒弟跟你们换合页双株来着,如今看来……也罢,看叶将军这幅样子,本王今天要是带走了合页双株,只怕鬼琴山脉终有一日会被将军的大军踏平了,这交易可不划算呵。”鬼王轻飘飘扫了叶习一样。   叶习的状态确实很危险。   而白无衣自行走江湖以来就没有吃过这样的亏,以四敌一,竟然还被对方扣住了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威胁。他冷嗤一声,嘴硬道:“那也要你带得走。”   鬼王一笑置之,话锋一转:“梁姑娘,我门中琴女一事,可是不会轻易翻篇儿的。”   曲和面上无波,闻言只道:“你待如何?”   鬼王看了她一会儿,“不如何。就你那点功夫,本王今日不打算动你,日后也没多大兴趣,如若哪一日你的隐刀真正大成,本王倒是有兴致与你一战。不过你即是慕容岐之徒,琴女之事便与你脱不了干系,姑娘还是望自珍重罢。”   曲和微微皱眉,“鬼王的意思是——”   鬼王略略抬手打断她,“本王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梁姑娘,好自为之。”说着,像是突然想起来一般,提醒道:“哦,这里怕是要塌了。”   话音方落,那方寒潭上边的一大片石材轰然坍塌。       作者有话要说:  摸下巴,突然很想把媛媛跟鬼王拉cp是怎么回事== ☆、第七十九章      “媛媛!”   对面传来曲和的喊声,孟媛瞪大了眼睛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眼睁睁看着巨石砸落,尘土飞扬,隔开了她与六哥几人。   暗道剧烈震颤,几乎要站不稳脚,小姑娘整个人都傻了,心底只道完了完了完了,这种情况下六哥他们还怎么过来救自己会不会被石头砸死就埋在这鬼地方了啊啊啊啊。   一只温热的手握住她的肩膀,没用什么劲就帮她稳住了身形,耳旁有低低笑声徘徊,孟媛一时恍惚,就听那个人道:“别怕,我送你过去。”   孟媛根本看不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飞起来冲着那乱糟糟的地方撞去,吓得紧紧闭上了眼睛;却并没有磕碰到什么,待到另一边的靖王抬手接住,小姑娘才醒过神来。   “王、王爷……?”   靖王用真气震开迎面而来的碎石,脸色有些沉。孟媛一个一点儿功夫都不会的小姑娘,鬼王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扔过来,要是一个不小心撞到落下来的石头还不命丧当场?   “可还好?”   孟媛有些怔愣,揪着他的袖子迷迷糊糊地点头,语无伦次道:“没什么感觉……我听六哥说,功夫深厚的武林高手可以用内力隔开外物,雨水沙土什么的,刚才鬼王……他是不是就是这样把我扔过来的?”   靖王飞快地打量了她一眼,果然人还是全须全尾的,许是鬼王当真以一身真气护了这姑娘一程也不一定。于是应了一声,抱着人飞快后撤。      孟媛再回头看去,暗道已经大面积坍塌,尘土飞扬,哪里还看得到什么人影。   砂石太多,孟媛刚睁开的眼睛立刻就闭上了,一头埋进抱着她的怀抱里,这个时候管他是不是王爷冒犯不冒犯呢,保命要紧。   “媛媛?”尘土中看不真切,一个低哑沉重的嗓音响起。   只听靖王冷声道:“她没事,先走。”   叶习全凭一口气死撑着,听到孟媛没事,那口气一松居然眼前一黑歪倒下去,甚至来不及交代一声不必管他之类的。   “喂——”白无衣一把扯住人,也来不及计较其他,先把人带出去再说吧。   身后轰鸣声不绝于耳,也不知这暗道是怎么个结构,那寒潭上方一塌,竟像是牵动了整个暗道体系,到处都动荡起来。   几个人将轻功运到极致,飞快地往来路上退去。      与此同时,鬼王也正在飞快地往回撤离,他武艺高强又没有人拖后腿还熟悉地形,几个闪身就消失在曲曲折折的暗道里。一盏茶的功夫,他人已经出现在地面上。   “修个地底暗道就修成这副模样,难怪成不了什么气候。”鬼王嫌弃的挑了挑眉,也不知是在数落谁。修长的手指理了理稍有凌乱的衣袍,又望着索梅绿洲的方向低笑一声,喃喃道:“江山代代,岁月悠悠,刀剑折戟,情何堪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鬼琴山脉的霸主一生睥睨天下难得感慨几句,却还没等他忧思完,话音刚落便察觉到不对劲,整个人腾身而起堪堪避开了从地底冒出来的袭击。落地一看,竟然是一条细长身子的沙地毒蛇。   鲜红色的蛇信子嘶嘶作响,毒蛇竖起了大半个身子做出攻击的姿势,鬼王方一落地它就扑了过去,夜里无月,只看得到那一点惨白的毒牙一闪而过。   鬼王随手斩杀了那毒蛇,眉头稍稍皱起。他取出怀中一只火折子,点燃了抬手就扔往远处,光线一起,当下就照亮了那满地黄沙,这下鬼王面上似真似假的笑容终于敛去了,微微眯起了那一双鹰眸。   那遍地黄沙正在飞快蠕动,一个个细长的痕迹来回盘桓,直将整片沙漠搅得如海潮翻涌。   鬼王袖中的鬼琴刀重新露了出来,没做什么迟疑就一刀劈了出去,刀光斩下,黄沙飞扬,数不清的毒蛇被斩成数截,血腥气瞬间弥漫。   这些毒蛇并不像是人为操控的,鬼王也就无意与蛇群计较,以弯刀开路飞快地往一个方向掠去。然而半盏茶的功夫过去,他人都已经远远离开那块地方了,那些蛇群仍然不依不饶,凭借着沙地的掩护咬紧了鬼琴门门主不放,竟像是无穷无尽一般。鬼王彻底怒了,也不再赶路,停下身形跟蛇群较上真了——其实就是他单方面屠杀,但耐不住索塔格大漠蛇蝎众多,一时也屠杀不尽。   着场面可真不怎么好看,浓烈的血腥气息令鬼王面上也不好看起来,眼角睨见一个白色的影子,立刻就改了方向往那白影靠去。      大漠深处的夜晚十分寒冷,风声飒踏,又见不到月光,那飘飘忽忽往这边靠近的白影有一种说不出的鬼魅之意。但是近了来,那白影确实就只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   那白衣女子原本只是感应到此间不同寻常,绕过来看看,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个男人。白衣女子一看清那招惹了蛇群的人便停下脚步,微微皱了皱眉,其实是想当做没看到转身就走的,却还没等她迈出步子,就听那人道:   “来的是滫水山庄哪位姑娘?此间情形,姑娘怎好见死不救?”   于是便走不成了。白衣女子顿了顿,“鬼王说笑了,这些蚁虫哪里碰得到鬼王分毫呢。”想了想,还是答道:“我是子扶,滫水山庄北楼中人。”   须臾之间,鬼王已经离白衣女子不远了,那些数不尽的毒蛇自然紧紧尾随着铺了过来。鬼王抽空看着白衣女子微微笑了笑:“哦,原来是子扶姑娘。子扶姑娘既然是北楼中人,这些畜生于姑娘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有劳了。”说着一个闪身站到了白衣女子身旁,好整以暇地收起了自己的弯刀。   还真是不客气。也真的不能不管。   白衣女子——子扶在心底叹了口气,抬手露出一支白玉长笛,笛尾微微勾了个弧度,缀了个小巧的青色玉石,她将白玉长笛轻轻置于唇畔,纤长手指按在笛孔上发出了一串音节。   从子扶现出那支白玉长笛起,鬼王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它,一双鹰眸沉沉,又似有无尽兴致,紧紧地注视着那一只长笛。   清幽的笛声一起,那几乎疯狂追踪着鬼王的蛇群突然就僵住了,随后,那些竖瞳的血红色悉数退去变回了原本的颜色。实则万物皆有灵性,在生存本能面前,无论是什么生物都知晓趋利避害,甫一恢复神志,蛇群就感受到了来自大漠中某个人身上强烈的威压,一时匍匐在沙地上再不敢轻举妄动。   这场景与当日草原南端的树林子里多么相似。      子扶握着白玉长笛蹲下身去,抬手招了招,竟然招了条剧毒之蛇近前来。葱白的手指轻轻碰触蛇头,那毒蛇也只乖乖爬着,昂着脑袋一动也不敢动,子扶仔细看着蛇瞳的色泽,最后轻轻皱起眉,低声自语:“怎么会?”   鬼王上前几步,“怎么会什么?子扶姑娘可是有什么发现?”   “鬼王可知这些毒蛇为何要追着你不放?”   “不知。难道是鄙人不小心踩了它们的巢穴?”男人半开玩笑道。   子扶轻轻摇了摇头,起身拍了拍巴掌——似是得到了命令,无穷无尽的蛇群潮水般退去,来的时候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去的时候却无比乖巧一点儿声响也无,很快就钻到沙地下不见了。   待到蛇群散去,子扶这才说道:“鬼王见多识广,大概也是知道大陆有一种异兽,名唤腾蛇。”   鬼王颔首,“略知一二。”   “鬼王知道的,子扶也就不多说了。异兽腾蛇,乃上古异兽蛟龙一脉,它们的血液特殊,可惑人心,迷神志,有号令群蛇的能耐。”   鬼王闻言挑眉,“那东西不是你们这些人约束着么,怎么,跑出来了?”   子扶看着他轻声道:“鬼王可能误会了,滫水山庄与濯山不同,与古黎也不同,并不参与这些事的。”   鬼王意味不明的“哦”了一声,道:“子扶姑娘的意思是,这些蛇缠着我不放是因为有一条腾蛇作祟?”   “是。”子扶也不隐瞒,“异兽腾蛇世间少见,子扶敢问鬼王,可是遇见了什么人?”   “不是本王不愿告诉姑娘,实在是本王也十分迷惑,本王连这蛇群为何要缠着本王都是遇见了姑娘才知道的,异兽腾蛇更是从未见到,也不知是怎么招惹上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子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   鬼王不知想了些什么,微微眯了眯眼,随后对白衣女子道:“滫水山庄向来甚少入世,不知姑娘此番来漠西是有什么事?方才承蒙姑娘搭救,如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我鬼琴门必当尽心尽力。”   这话说得好听,白衣女子却只暗自抿了抿唇,“鬼王言重了,区区小事,鬼王不必放在心上。子扶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了。”   鬼琴山脉的一门之主啊,哪里是什么良善之辈。   “当真没什么能帮得上子扶姑娘的么,”鬼王袖着手看她往大漠深处走去,低声喃喃道:“滫水山庄的人情可不是好欠的。”   不知子扶是否听到了他这一句,快要融入黑夜中的白衣人影顿了顿,遥遥转身道:“鬼王言重了。不过近来庄内走丢了一个小弟,鬼王若是遇见了,烦请转告他:我们一直都在等他回来。子扶在此谢过了”   鬼王遥遥颔首,那个白衣的影子再一次道了谢,很快便消失在索塔格大漠的黑夜中。   无月的大漠之夜,寒风瑟瑟刮过。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人记得子扶姑娘么 ☆、第八十章      靖王一行人回到索梅湖畔的时候已经是子夜,破狼大军就地扎营于索梅绿洲,营地里灯火通明。   “王爷!”徐盛正愁得团团转,眼角睨到靖王一行人就迫不及待地高声喊道,几下从远处奔上前来,“王爷,你们可算回……呃,这是怎么了?”   靖王冲徐盛点了点头,将护在怀里的孟媛放开,回头看向曲和:没事吧?   稍稍落后的女子衣裳有些凌乱,微微垂着头,察觉到有视线看过来,她抬了抬头露出一张苍白失血的面颊,正对上靖王那明显担忧的眼神。曲和顿了顿,轻轻摇了摇头。但她的脸色很不对劲,靖王看了一会儿,抬步走近来。   而另一边,破狼军的叶习副将正昏昏沉沉歪倒在白无衣身上,这一路奔逃,成年男子的体重令得白衣剑客脸色很不好看,已经絮絮叨叨了一路,眼下正有气无力地支撑着两人不至于摔倒在地,听到徐盛的声音便狠狠看过去:“还不过来帮忙!   一行人行装凌乱,神色倦怠,简直不能更狼狈。这得是遇上了什么样的情况啊,弄成这样……徐盛震惊了,随后连忙接过昏迷不醒的叶习,让属下抬去帐篷里,孟媛也急冲冲地跟过去了。   “王爷,这是……叶将军他?”   靖王已经站到曲和身旁,出其不意地伸手握住了她的腕子,曲和一惊,一时竟没能挣脱,一个温热的手指已经轻轻抵在了她的脉上。靖王脸色有些沉,头也不回地对徐盛道:“叶习没事。他自己逞强脱了力,又中了黑水蜂的毒,合该多躺躺。”   他的语气实在不怎么好,徐盛立马就噤声不敢再多话了。   又见高大的男人侧头看着曲和,厉声道:“你这内力怎么回事?”   靖王虽然看上去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言语多沉稳淡漠,甚少喜怒于色,这样严厉的神色更是少见。一旁的徐盛暗地里咋了咂嘴,不动声色的退了退,而就站在靖王身边的曲和也被吓了一跳,抬头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眸,顿时又觉得微微酸楚。这委屈来得莫名其妙,一时间让人心烦意乱。曲和定了定神刚欲开口,却是当先吐了口血出来。      这口血一吐,原本被强行压制在她体内的力量瞬间错乱,强横的内力四散开来,在体内横冲直撞,一瞬间,曲和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一不撕裂般疼痛,苍白的面孔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十刹]弯刀猛然嗡鸣,刀身轻轻震颤着,有种不祥的气息。   “哼……”   曲和的双瞳瞬间赤红,那色泽比之当日川泽边更加妖艳,衬着那苍白面孔,乌黑修眉,有种鲜血灼灼的即视感。她的瞳孔微缩,整个人的气息都变了,几乎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   “琉璃……”靖王刚唤了一声,手中纤细的腕子便猛地发力,他的手指被甩开,身旁的女子一个回身,一掌拍了上来。靖王闪身退开,胸口衣襟被掌风划开了数道细口子,男人眼底一暗:她是真的出了全力。   谁也没料到这变故,都愣在了原地。      曲和一掌不中,第二掌跟着就逼近前来,靖王没有再躲,一把截住她的掌风将人扣在身前。他低下头就看到那双赤红的双瞳:烈烈宛如卓日,妍妍又似血光。   他低低唤道:“琉璃?”   这嗓音又低又沉,山水不动般沉稳,将人从浩瀚天地的血色动荡中唤醒。   曲和眼底微动,哑着声音道:“我……”语未成句,瞳孔已经涣散,略略放松下来的身体重新蓄势待发。   走火入魔。   靖王的脸色一变,二话不说直接抬手按在她后颈处。苍白的人影倒在他怀里,人已经失去意识,疼痛却没有消失,额角的冷汗很快湿透了她的鬓发,连身体本身也都还保持着紧绷。   那双眼合上的一瞬间,靖王竟然禁不住想要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那股仓惶感让他很不舒服。   “小和!”一旁的白无衣被吓了一跳,瞬间逼近伸出手就要将人接过来。靖王微微一让,收紧了手臂将人抱起径直往帐篷去,边走边沉声道:“她为什么会走火入魔?”   白无衣瞪着眼,看他没有将人松开的意思,心底划过一丝什么,却也来不及细细揣测,闻言大惊:“走火入魔?!”   竟然也不知道。靖王狠狠皱了下眉,抱着人去了主帐。      孟媛还没来得及处理完叶习的伤势就听说曲和也昏迷了,年轻的医者匆匆忙忙地交代了军医几句便跟着人往主帐跑。   “怎么回事,小和姐不是好好的么,怎么会昏迷呢?……”   孟媛一路进了主帐,顾不得帐篷里略为古怪的气氛,直奔着躺在床上的人而去。靖王给她让了位置,站到一旁,“她内伤严重,孟姑娘,你知道怎么做么?”   年轻的医者屏息号了会儿脉,疑惑道:“小和姐这内伤……”   “她怎么样?”白无衣紧张道。   孟媛微微皱眉,“王爷,白二哥,小和姐的内伤有些奇怪,我不是很懂武功,但小和姐这像是……像是有两股并不相容的内力在她体内?还都失控了……这是什么情况?王爷,你们习武之人会这样么?”   靖王猛地皱起眉。   “怎么可能!”白无衣断言道,言语也有些混乱了,“是个人都只会有一股内力,两股内力,那成什么了?小和怎么可能受得住,九叔和慕容前辈怎么可能不管……孟姑娘,你不习武,是不是诊断错了?”   孟媛也没空去计较对方质疑了自己的医术,“我虽然不习武,但是跟着师傅医治过不少受了内伤的人,应该不会看错……”但是,也确实没有听闻过这种情况。   白无衣皱紧了眉,突然上前:“我带她走!”   孟媛一愣,猛地抓住他伸过来的手,“不行!这个时候你要带小和姐去哪里,索梅绿洲方圆百里都是荒漠,你们能去哪里?她伤得怎么重,怎么支撑得住跟你出大漠。”   “正因为大漠里什么都没有我才要带她走。习武之人受了内伤,轻则身体亏损,重则丧生殒命,小和已经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只要出了大漠,要什么药草找不到,什么样高明医术的医者我都能为她寻来,总好过待在这缺医少药的鬼地方。我这就给含苍崖和江南传信。”见孟媛还不放手,白无衣冷下脸一拂袖子:“让开!”   孟媛被推得往后一跌,知道白无衣说的是事实,眼下这情况若是在云重中土,即便是在漠西十八城也有许多法子可想,但在这人烟荒芜的大漠里……一时竟不知道要不要阻止他才好。   然而白无衣的手再次被截住。这次握住他的手冰冷坚定,竟令他不能再往前分毫。   “靖王爷这是何意?”   靖王并没有看他,手上的力道也没有松,道:“她支撑不到离开大漠,跟你走才是去送死。”   白无衣方寸大乱,怒道:“那你说怎么办?!”   “本王不会让她跟你走,”靖王扬手将人逼退,然后才低头看着床上的人,轻声道:“也不会让她出事。”      从子夜到清晨,主帐的烛火就一直没有熄过。靖王和白无衣轮流着给曲和输送内力,以梳理她体内那混乱不堪的伤势,她的内力深厚滂沱,根本不是这个年纪就能有的修为,还隐隐透着一股子诡谲,除了靖王和白无衣,其他人根本无力插手。   “小和姐的脉象已经有所平稳了。”孟媛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收回号脉的手疲倦道:“也许小和姐恢复意识醒过来以后,会更好一些。”   白无衣收回抵在曲和背上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人放躺回去,几个深呼吸之后才喘匀了气。这种以自身内力为他人疏导内力的事情可比单纯的灌输内力救人要麻烦得多,稍有不慎,两个人都要出事的,愈发是原本就受了伤的那人。   曲和的衣裳已经换了一身,因为孟媛担心必要的肢体接触会影响到她的声誉,将她的衣领收拢到了耳根处,愈发衬得那张苍白的脸精致羸弱。也是这个时候,几个人才惊觉她的年纪其实也不大。曲和的面容本就显得比实际年纪要小一些,合上了那双寒潭似的眼瞳便收拢了浑身的灵气,整个人安安静静躺着,竟像是没了生气。   白无衣吐了口气,转身对孟媛道:“孟姑娘,多谢你了。”   孟媛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谢我做什么?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也就是号个脉,熬碗药,还是王爷的那颗‘云露’起了大作用。”      虽然白无衣很不喜欢官场朝堂,也不得不承认云重王朝确实是很有能耐的,至少这传说中才有的“云露”就是多数人倾家荡产都难求一见的东西,传闻中云重王室后裔用来保命的最后依仗,每个皇子、公主终其一生也就那么三两颗。   同是医药圣物,合页双株生长于天地间,药性刚烈,可解百毒,而“云露”则要温和得多,却没有解毒的功效,来历也比较特殊,是云重王室不外传的秘方。   对于靖王爷肯拿出这样的东西来给曲和续命,白无衣一方面觉得原来云重朝堂也并不如武林中盛传的那般不可取,另一方面却打心底里升起了一股怪异的感觉:云重的六王爷,这图的是什么?       ☆、第八十一章      比起前段时日每晚都只能扎营在大漠,索梅绿洲的气候实在是好太多了。索梅湖水虽然消失,但水泽长久以来对天气地理的影响一时半会还没有消弭,白昼的温度要凉爽得多,夜晚也没有索塔格大漠中那般寒冷。   晨光熹微。帐篷里点了一夜的烛火爆出最后一个火星,渐渐熄灭了。   白无衣狠狠揉了揉眉心,道:“小和的内伤太奇怪了。”白衣剑客抬头看着窗边那抹深色的人影,郑重道:“靖王爷,你能拿出‘云露’救小和,白某感激不尽,王爷日后有什么差遣,江南一雪庄绝不推脱。但只要小和醒过来,我就带她走,大漠不是久待之地,我也决不能教她出事。还望王爷到时不要阻拦。”   窗边的高大人影默然伫立,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庞在晨光里生生多了几分冷硬的味道。   男人的声音低沉稳当:“少庄主,你不会不知道罢,曲姑娘此番便是冲着大漠深处去的。”   “我自然知道。但别说大漠深处还有没有沙雪莲花,就是真的有,我也不能再随她这般任性,现在就是这副样子,我还要看着她把命搭进去才算完么?”   “她不会甘心的。”靖王淡淡道。   “那又如何?沙雪莲花再罕见也抵不过一条人命,留得青山在,还怕找不到一朵莲花。”白无衣慢慢站直了身子,形如利剑出鞘,看着那人道:“靖王爷,你这样再三阻拦,倒让在下不解了。敢问王爷,所为何意?”   靖王面上山水无波,心中却蓦地一跳。白无衣的话像是投入深潭里的石头,惊起了千层浪。   所为何意?      她重伤在身,留在这缺医少药的大漠和跋涉一路的险难离开,其实是一样的凶险。但诚如白无衣所说,只要出了索塔格,天下能人奇士之多,不怕找不到给她治伤的人,就是以含苍崖上那两位的见多识广,也未必不是求得一线生机之法。   他自然是希望见得她康健无恙、一生喜乐的——为何偏偏不愿意她离去?   窗边的男人微微皱了下眉。   白无衣见他不作答,一时也未作声,心底却开始盘算着这几千破狼军,还有眼前的这个男人,他要如何带着曲和离开。   却见靖王突然转向坐在榻旁正惴惴看着他们的孟媛,道:“孟姑娘,你说。”   孟媛一晚上所见所闻堪称奇异跌宕,回来还要几个伤患,这才松了口气,两个男人便当着她的面对上了,哪个的气势都不是等闲,年轻的医者大气都不敢出,没想到还是被靖王拉出来了。   “呃……王、王爷,说什么?”   “你是医者,以曲姑娘的状态,她是走是留?”   孟媛眨了眨眼,看了白衣剑客一眼,转头又看了一眼靖王,两人也都沉默地看着她——总觉得好似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啊?被两人这么看着,小姑娘后背都渗出冷汗,也不知是方才累的,还是压力太大。然而,当她将目光转向榻上那人,面上渐渐露出慎重之色。   靖王略略袖起手,淡淡道:“孟姑娘?”   半晌,年轻的医者低低叹了口气:“……王爷,让白二哥带小和姐走吧。”   帐内一时寂静无声,能听到外间将士齐整的脚步声,风刮过树林的声音,再远处,有飞鸟扑棱着翅膀。   靖王突然抬步往外走去。   白无衣跟着往前迈了一步,“靖王爷!”   一身深色衣袍的高大男人脚步不停,径直掀开帐篷,却又生生顿住步伐。他回头看着帐内某处,眸色深深,对出现在帐篷外边的近卫沉声道:“徐盛,点一队人马出来,曲姑娘醒了之后,你们随白公子一道,护送她离开大漠。”说完也不等众人反应,抬腿便走。      徐盛愣了片刻,整个人还维持着见到靖王正要行礼的姿势,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帐内两人:“这——?”   白无衣明显地松了口气,孟媛却老气横生地叹了口气。   “孟姑娘,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孟媛抬起一双疲倦的眼睛看着他,有气无力道:“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啊,徐大哥。小和姐不大好,得尽快离开大漠,王爷大概是不放心,让你们护送一程。”   “这种时候?”徐盛皱眉,喃喃道:“温大人去了北边,叶将军也受了伤,眼看着就要到大漠空城了,这个时候我要是再走了王爷身边可就没什么人了。”   徐盛打定了注意,转头看向白无衣:“白公子,曲姑娘要出大漠,破狼军理该护送着,徐某这就亲自去挑选出一堆人马来,只是,请恕徐某不能随行了。”说着,拱手做了个礼。   白无衣扯了扯嘴角:“徐侍卫说的是哪里话?白某的妹妹,白某自己护送着就是了,哪里敢劳烦破狼军。”   徐盛忙道:“白公子,在下不是……”   白无衣一摆手,只淡淡道:“徐侍卫不必多言,小和的事情就不麻烦你们了,我会照顾好她。破狼军大举入西,本就不该是我们这样的江湖中人应当搀和进来的事情,我和小和正当早些离开才是。”   徐盛一时噎住,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转头去看孟媛。   孟媛撑着脑袋愣了愣,颇有几分无奈道:“白二哥,大漠险难,多个人总是多份照应。吶,就是你不想见到徐大哥之类的,也得让几个人跟着一道罢,你说是不是?”   白无衣本想摇头拒绝的,一回头看到榻上静悄悄的人影,面色便有些凝重了。   孟媛只好转头对徐盛道:“徐大哥,你……去不去的,你还是自己去跟王爷说罢?”   “王爷那——”徐盛猛地站直了身子,“糟了,忘了正事了!”说着便匆匆忙忙出帐去了。   孟媛翻了个白眼,一头栽到桌面上,嘟哝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这就是劳苦命啊——”艾艾喂喂了几声,突然也醒过神来:“五哥!天哪,我竟然把五哥给忘记了——”说着也站起身来急匆匆跑了出去。   “白二哥你看着小和姐啊我先过去看看五哥——!”      帐篷里便只剩下坐着的白衣剑客和榻上毫无声息的年轻女子。   半晌,白衣剑客长长叹了口气:“你说你啊,逞的是哪门子的强?你现在这个样子,二哥都没脸回去见九叔了。”又顿了顿,“小和,我们还是走罢。跟着破狼军终归不是个法子,北边战乱迭起,只怕索塔格也要大乱的。二哥从前自视甚高,不觉得出入大漠有什么不妥的,就是布奈石川也不是不敢闯一闯,可是小和,二哥怎么敢拿你的性命开玩笑?”   “你要沙雪莲花,是为了你的师哥,必是子桑出了什么大事才会用到这东西。二哥知道,你师兄妹感情深厚,待将你送出大漠,二哥亲自去给你取好不好?一定不会耽搁子桑那边。”   ……   白衣剑客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他族里兄妹甚少,又是年少离家,此番九叔相托,对曲和自是十二分的回护,如今人在眼皮子底下出了事,白无衣恨不得代为受过。在此之前,他只当是陪同年少的妹妹西去一番,游历大漠,赏看风土,却没想到这还没开始上路呢,就成了眼下这般模样,真是……。   白无衣苦笑一声,“到底是我太散漫,万事不过心,才没能护好你。小和,不管你怎么想的,二哥是一定要带你出去的。”   榻上的女子静悄悄躺着,柳眉微蹙,并没有听到白衣剑客的话语。      徐盛匆匆忙忙跑出帐篷,抬头一看,哪里还有靖王的身影,随手扯了了将士过来问道:“王爷呢?”   “……徐大人?回大人,王爷往湖边去了。”   徐盛于是又匆匆忙忙往湖边跑去。   索梅湖水已被地底暗道引走,不知通向了何方,空洞洞的河床暴露在绿洲熹微的晨光里,显出了十分的荒凉。靖王正站在湖岸上,微微抬着下颌看向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王爷。”徐盛原本匆匆而来,却在见到人的时候突地冷静下来。   云重的六王爷,这个淡漠寡言无所不能的男人,就是有种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让人心安的沉稳。   “什么事?”靖王淡淡道。   徐盛理了理思路,道:“回禀王爷,昨天夜里你们去了索梅湖底以后,有异族来挑衅。”   靖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徐盛便接着说道:   “人已经被拿下,共有六百余人,除了兵刃利器,现在都在西边那处,让人看守着。五公子一直在那边,事情……有些棘手,王爷还是过去看看罢。”   靖王微微抬了抬眸,“六百人,是哪支异族?”   “是索鄂族。他们常年生活在索梅绿洲附近,昨天夜里突然发现索梅湖水干涸,便闹起来了。”   湖水干涸,不要说索梅绿洲了,整片沙漠都要受到影响的,愈发是索鄂这样倚仗绿洲生存的异族。又看到云重军队在此,怨不得会打起来。   靖王蓦地冷笑一声,惊得徐盛忙抬头看去,只见男人面上无波,唇角微勾,是一个嘲讽的神色。徐盛低下头来,电光火石间暗自琢磨道:怎么自从索梅湖底回来以后,王爷的情绪波动就很大?   便听到靖王道:“正好,他们常年流连于索梅绿洲,合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说着转身抬步,往营地西边去了。   徐盛抬手拍了拍额头,总觉得王爷心情不太好,看来索鄂族是撞到枪口上了。也匆匆抬步跟了上去。       ☆、第八十二章      索塔格的漫漫长夜已经过去,叶诩合上手上的书册,轻轻叹了口气。   孟媛急匆匆地进帐来,即便是一夜疲惫,看到叶诩的一瞬间她的面上还是露出了喜色,弯着眉眼道:“五哥!”   “你们回来了?”叶诩有些惊讶,“怎么去了那么久?先过来喝杯水,怎么跑成这样。”   “五哥,我们找到合页双株了!”女孩子兴冲冲地扯住青年的一截袖子,撒娇般晃了晃,“五哥五哥,我再看看师傅写的手册,今日便可以着手配药了,五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一边说着一边眉开眼笑。   叶诩倒水的手一顿,竟然少见的怔愣了片刻。   几人整个晚上只来得及照顾受伤的叶习和曲和,叶诩又来了索鄂族这边,竟未有人跟他提及合页双株的事情。   年轻的五公子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扣紧杯子,嗓音都有些不确定:“媛媛……你们找到合页双株了?”   “是啊。索梅湖底有好长的一条暗道,王爷他们说是有人刻意挖凿的,也不知是通往何处,我们走了好半天也没走到头,但在里边找到合页双株了呢!寒潭底下的合页双株,恰恰是双生双花的呢,花苞也刚刚打开,正是入药的上好时机,五哥,我们真是太幸运了!”年轻的医者发自内心地愉悦,且庆幸,歪了歪脑袋调皮道:“所以说啊,五哥吉人自有天相,连上天都眷顾的。”   叶诩略略低头,目光似是落在一旁书册上,又似是恍惚无着。   二十余年病疴缠身,还以为这一生也就如此这般,眼下这是,柳暗花明?      “合页双株……”像是想到了什么,年轻的五公子突然转头看孟媛,“媛媛,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子时,差不多快到丑时了吧。”   “两个时辰,”叶诩轻声道,一时也没去管那来之不易的合页双株,声音带上了几不可察的担忧,“你们回来快两个时辰了,是谁出了什么事?”   “呃……”孟媛手上动作一顿,还妄想遮掩过去,“没有啦,谁也没有出事呀,大家都好好的呢……”   叶诩站直了身子,低声道:“媛媛?”   孟媛眼珠子左右晃动,支支吾吾了几句,到底不敢在这个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哥哥面前撒谎隐瞒;再说了,在五哥面前做这些小动作,谎不一定圆得回来,想瞒的也不见得就瞒得住。   “就是……六哥受了伤,还有,小和姐伤得也不轻。”年轻的医者声音低低的。   叶诩闻言,深深吸了口气,倒也不忙着去看人怎么样了,只轻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媛将昨夜种种说了一遍,她也抓不住重点,只老老实实、从头到尾理了一遍,最后以地底暗道混乱的倒塌为结束语。   叶诩慢慢蹙起眉,手指不紧不慢地敲了敲桌角,“能在大漠里做出这样大的动作,倒是不简单。”   索梅湖存在于大漠几千年,养活了附近多少异族,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能耐,不顾天怒人怨,于大漠之底挖凿诡秘暗道,短时间内湖水暗引,屠杀绿洲往来人群,并跟云重之北的鬼琴门关系匪浅?聚齐天时、地利、人和,哪里是常人能做到的。   “五公子有什么看法?”一个人掀开帐篷走进来,正是面色沉稳的靖王爷,后边跟着近卫徐盛。   叶诩抬手行了个礼,“王爷。”孟媛也赶紧站了起来。   靖王摆摆手,示意叶诩继续说。   叶诩顿了顿,却只道:“眼下看来,也只有大漠空城能做到。”   靖王不置可否,只略略点了点头,“工程如此庞大,即便是索司图录,没个一年半载也做不到。”筹谋已久,大费周章,他们想要做什么呢?   叶诩道:“王爷是否已经决定,往大漠深处去?”   “原本也当去。”   年轻的五公子想起当日在沙漠之中应叶习之邀,折木扶乩,其过程诡谲奇异,其卦象扑朔迷离,实在不是什么好的征兆。然而眼下这种情况,恐怕是非去不可的了。   青年公子从桌子上取了几个小巧的圆筒出来,“王爷,昨夜你们不在大营,从漠西传来的消息就送到了我这里:一份来自阜城,一份来自浮林关,还有一份来自草原北的白城,应当是温侍卫送了消息过来。”   书信都是用火漆封好的,外边裹了一层油纸,再裹紧塞进圆筒中,以军中训练有素的鹰隼长途传送,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到消息的对接。这种方法原本是索塔格上的原著居民最惯常的做法,破狼军也用得很顺手。      靖王接过圆筒,敲开火漆来,一目十行,很快就递给了身后的徐盛。   孟归自阜城传来的消息,镇北军内部大小纷争不断,领率陈歌沉湎于异族歌女,军事上多有不当,军内几名成名已久的将军告老的告病的告假的,居然还有一个直接领着属下亲兵投了破狼军。扬名云重国百余年之久的镇北军,在外人看来依旧威风赫赫,在漠西诸势力看来却是日薄西山,气数将尽。   边关守将自浮林关传来的消息,云重武林近来暗潮涌动,大批江湖人士出关往西向北,似乎是由于墨辰书的事情有了什么变故,其中隐隐以天下剑庄的江家为首。另,京都有讯,步青峦已经离开京都子音城,正在赶往漠西的路上。   白城的消息确实是温简送的。草原北的情况要复杂得多,异族弢岚集结不散,镇北军、幽州军几乎每日都要跟一支甚至是几支异族打上一仗,胜败皆有,伤亡倒是还可控。大漠寨寨主池之慕带着十余个亲信也到了草原北端,看他们的行走线路,竟还有北上的意思——再往北可就是布奈石川了,那个诸神归寂的地方,也不知是去做什么。鬼琴山脉似乎有异动,北方的几个城池也略有异常。总而言之,草原北端正乱成一锅粥,局势混沌。      徐盛眉头皱得快要扭曲了,前几日大概是大漠里的风暴途经了来时的路,导致有些消息不能及时送达,这才造成了昨天夜里几封消息一同送达的情况……这里边可没几个是好消息的。   “王爷,外边这么复杂的情况,再在大漠里待下去,后果可不堪设想。”   靖王面上依旧淡淡的,却是对着叶诩道:“五公子费心了。至于大漠空城,本王自有打算。”   话至于此,叶诩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笑着颔首:“是泽青多虑了。既如此,现下,王爷可要去见一见索鄂族?徐侍卫已将他们归置到了一处,就在帐篷后边不远处。“   “自然,就是来见他们的。”男人沉了沉嗓音,抬步跟着叶诩走了出去。   帐篷里,徐盛捏着几张书页沉沉叹了口气,一旁从头到尾都云里雾里的孟媛支着下巴撇了撇嘴:“所以啊,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徐盛看了看她,他也很想把满腹的焦灼一吐为快,可对着一个活泼善良的医者,特别是这个医者还只是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子……   徐盛又叹了口气,只道:“孟姑娘,我只是个粗人,这些事让我说我也未必说得清楚,你一个女孩子,还是不要管这些了。五公子的药怎么样了?我看他昨晚也是一夜没睡,他那身子只怕是受不住,还要劳烦孟姑娘多多看顾着些。”   孟媛接着撇嘴,嘟哝道:“说什么是粗人,一句话说得文绉绉的,五哥的病我还不知道么,那也是我的五哥好不好……”      索鄂族依附于索梅绿洲,在索塔格大漠已经生存了有四百年了,比起覆灭于风暴、流沙、战乱等等天灾人祸的大漠异族来说,这个人数并不多的异族能传承这么久已经是一个传奇了。而眼下,索梅湖水的干涸意味着他们需要重新寻觅新的领地,放弃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另寻居所,这实在不是容易的事,尤其是在这样的局势下。   靖王甫一露面,索鄂族的中年族长就站了起来,随后被身边年迈的祭祀拦了一下。   索鄂的族长面色难看,脸上颜色变了又变,最后勉强压住怒气高声说了一句什么,只是情急之下用了索鄂族自己的语言,随后才反应过来,用弢岚语道:“云重的靖王爷,索梅湖是怎么回事?”   叶诩轻轻抬眸看了那族长一眼。   靖王唇角又浮现出一抹极淡的冷笑,道:“本王何时入的大漠,又是何时到的索梅绿洲,大漠里哪支异族不知道?这湖水与我破狼军何干,你索鄂族难道还真不知道了?”   靖王爷实在很少露出这副阴晴不定的语气,气势上尤其威慑人,索鄂族都有些惴惴起来,愈发是经历了昨晚失败的突袭,见识了破狼军的精悍之后。   索鄂族的族长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冷哼一声将眼光转到了靖王身后:“那王爷如何解释,你的部下在你之前就已经到了索梅绿洲,那个时候,湖水可还是好好的!”   徐盛这才想起来,他们几人提前过来的时候是遇到过索鄂族的,但从昨晚到此前,索鄂族都没有表现出认出了他的模样,徐盛一时也疏忽了。此时连忙道:“族长误会了,我们过来的时候索梅湖水就已经干涸了,我们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中年族长厉声道:“那昨天傍晚的黑水蜂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你们,大漠之西、黦海海岸的[死亡领路者]怎么会出现在大漠里?”   徐盛完全不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一挑眉道:“族长,我们在说索梅湖水的事情,你扯上黑水蜂做什么?明明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索梅湖水的事情跟我们破狼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们就是不相信非要见我们王爷,现在我们王爷来了,你们又东拉西扯地说什么[死亡领路者],你说,你们不是无理取闹乱找茬是什么?”   族长一时激动又喊了几句声调奇怪的索鄂语,说完之后却也没有用弢岚语解释,只胸口剧烈起伏着,目光狠狠瞪着徐盛,像是他说了什么十分不敬的话一般。   徐盛郁闷的看着形容狼狈的索鄂族,果然语言不通无法交流,从俘虏了之后就一直是这种说两句话场面就僵住的情况。      一旁的叶诩突然开口道:“他说,黑水蜂生活在水源丰富的地方,我们既然能引来黑水蜂,索梅湖水的干涸就一定跟我们有关系。”顿了顿,他解释道,“我刚刚翻阅了一些大漠异族志,发现黑水蜂在大漠异族眼中是十分不祥的,凡见之,必有灾祸。”   从索鄂族突袭破狼军到被俘,叶诩其实是继徐盛之外跟这支异族接触最多的人,但徐盛清楚地记得,叶诩是不懂索鄂语的。此时他突然来这么一句,徐盛惊讶道:“五公子,你……你听得懂索鄂语?先前没听你提及?”   叶诩轻轻摇头,“我只是猜的。”顿了顿又道:   “大漠异族的语言,除了有些特别罕见的,其实大多能查到出处。有的是黦海语系演变而成,有的是古黎语系演变而成,有的是青族语系,还有的是索塔贝儿语系,不同语系之间虽然有不少的差异,同一种语系却是大同小异。我之前听他们的发音、词句,觉得索鄂语跟朱离语应该都是青族语系演变而来的,我读宋大人的《漠西异族志》的时候曾有意学过朱离族的语言,再加上他们说话时候的一些肢体语言,大概能猜得出来索鄂族长说了什么。”   徐盛吃惊得张大了嘴巴,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叶诩。   这……这都可以?       ☆、第八十三章      靖王心底也同样惊异于叶家五公子的聪敏。不,靖王想道,这已不是寻常的心聪神明了,叶诩当是聪慧非常,若不是身体不好行动不便,此人本来应当大有作为的。   叶诩本身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得到靖王的示意以后便开始跟索鄂族人交流起来。起先还只是手势加上弢岚语,慢慢的,因为索鄂族时不时的插两句索鄂语,叶诩竟然也开始用索鄂语,最开始还只是单个的字词,很快便流利成句。   索鄂族自然乐得用自己族的语言交流,再加上叶诩身上的气质向来温和无害,双方言语之间,竟也出奇的融洽。      徐盛一行人再次觉得目瞪口呆。   毕竟一种陌生的语言,从能听懂到学会再到流利交谈,哪一步都需要很长时间。像叶诩这样的……纵然是漠西奇人众多,众人也从未听说过前例。   徐盛面色复杂,低声道:“王爷,这太尉府五公子……?”   靖王静了片刻,只摇了摇头。   徐盛犹自不死心,“王爷,五公子的才智太少见了,只怕跟军师比都不遑多让,若能留下他,对破狼军也是一大助力。况且叶习也在军中,五公子并不是不会留下来,王爷何不试试?“   靖王淡淡道:“他志不在此,留不住。”   江南深闺养就的贵公子,如何受得了漠西千里荒寒,步步尸骨?叶诩到底是心太软。其实靖王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虽然合页双株已经寻到,但叶诩此人实在是太聪慧了,他的聪慧甚至已经让人有了不祥的预感,所谓慧极必伤,几千年来莫不如是。这样的人,好好待在锦绣富贵的江南不忧生死、不扰纷争,才能活得更久。   更何况,正是因为叶习在破狼军中,叶习绝不会让他留下来。      叶诩跟索鄂族的交谈一直持续到了日上中天,略去其间几次三番的言语冲突,倒也没再出什么大乱子。   青年以手抵唇,低低咳了几声后道:“没什么太有用的讯息,索鄂族还是认为是我们的到来导致了索梅湖水消弭,毕竟叶习几人到此地的时间太过巧合,昨天傍晚的黑水蜂也令他们疑虑。至于其他的,附近的异族也没什么异动,都退守在本族的驻守地上,没出来生事,也没什么中土势力到来。听起来,索梅湖水的干涸完全是毫无预兆的。”   靖王点了点头,“大漠深处?”   “不是很太平。”叶诩微微拢了拢袖子,道:“年前,大漠深处的几支异族遭到大漠空城的屠戮,几乎尽数覆亡,大漠深处就一直动荡至今。但据他们猜测,是空城的内部势力更迭引起的,大概是处理得不太顺利,这才祸及到周边异族。城内动乱,他们应该没有空来这儿才对。”   “空城里有人想反?”徐盛没忍住,咂舌道:“居然还乱起来了,居然还拖了这么久,索司图录做什么去了?”   随后几人又讨论了几句,却没多大成效,其间索鄂族又闹起来,被靖王的气压威慑住,最后被叶习温声劝了回去。   索鄂族也是令人头疼的,不能抓、不能放、也不能听之任之、还不能置之不理,靖王摆摆手将这棘手事交给了徐盛,转身便下令:即刻启程,前往大漠空城。   徐盛有些反应不过来,这、这索鄂族怎么就交给他了呢?他怎么知道要拿这些异族人怎么办啊……又想到此时此地,叶习重伤未愈、曲姑娘那边还要挑出一批人来护送,靖王是打算孤军深入大漠空城么?顿时惊得一头冷汗。      徐盛知道自己在靖王爷面前几乎是没什么话语权的——事实上,很少有什么人能改变靖王的决定——下意识就去看被自己认为与范军师不遑多让的叶五公子,谁知道习武人眼光锐利,这一眼看去就看到叶诩抵在唇边的白色袖角上色泽鲜妍,赫然是新鲜的星点血迹!   叶诩一抬眸看到徐盛的脸色,拢了拢袖角笑道:“徐侍卫不必担心,在下无事,老毛病而已。”   众人都知道五公子身体不好,叶副将和孟姑娘在旁的时候,那是时时刻刻谨小慎微地看顾着的,何曾见过血啊!眼下两个人都不在近处,徐盛一个大老爷们一时竟手足无措。   叶诩拢着的袖子底下,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几乎已经不受本人控制。长身玉立的青年微微垂眸,定了定神方道:“在下想去泽长……叶习那里看看,媛媛待会儿也会过来,徐侍卫不必担心我。至于索鄂族,先请他们在大营这边作几天客罢。”说着又低低咳了几声。   合页双株的消息竟也没能令这博学多知的五公子露出轻松神色,白如霜雪的面孔透着一股飘忽,恍若天边云絮,一不小心就可能被风吹散。      叶习只是在地底暗道里拼得太过,内力耗尽了有些脱力,休息了大半夜并一个早晨,待到叶诩掀开帐篷走进去的时候,破狼军的年轻副将已经半倚着床榻在喝药了。   阳光从他掀开的帐子后边照进来,明晃晃的,使得背着光的叶诩只余着一个身形,面庞神色俱是看不清的。叶习猛地坐起来,险些打翻了手上的药碗。   反而吓了叶诩一跳,脚步都有些急促,“怎么了?”   听到他的声音方知道不是梦。叶习急喘了几口,眼前一时昏暗,身体撑不住又往后靠了回去,却还是紧紧攥住了兄长扶过来的手。   “……泽长?”   “没事。”年轻的将军睁开眼打量了面前的人一会儿,道:“合页双株——”   “我知道,泽长,媛媛跟我说过了,她现在正着手配药呢。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叶习摇了摇头,微微抬颌,漆黑的眸子像是在看眼前的人,又像是透过他身后的帐子看到了不知名的远处。他突然勾起唇角,面上浮现了一个清朗的笑容。   ——这个十六岁就离家的少年,远走漠西、连年征战,他在他们都看不到的地方成长为青年,银枪折、长剑泛血,血色修罗。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性格执拗的少年,然而这样笑起来,竟还是少年青葱模样。   叶诩听到自己的弟弟说:“五哥,我找到合页双株了,你不会有事的。”   索梅绿洲的风轻飘飘拂过。      当天午后,靖王仅带着一部分破狼军从索梅绿洲出发,径直前往索塔格大漠深处。当天黄昏,孟媛终于下定决心,将合页双株入药。当天子夜,白无衣收到了江南一雪庄传来的消息,脸色凝重的在帐外伫立半晌,终于也做了决定。   于是,第二天一早,当徐盛愁容满面的从大营西边走进帐篷的时候,那个据说是来自江南涟城实则来历不明的女子和一雪庄的少庄主早已不见踪影。   这个靖王爷的近卫一时竟不知道作什么样的表情才好,整个人怔愣了片刻,最后骂了几声娘,一脚揣在帐角上。      ……   一夜风吹梨花白,千里灯江水映天……。   曲和醒过来的时候正是晨光熹微,是大漠里光线最为柔和的时候,气温也还没有走向极端,风沙微微,万里无云。一时间竟不知道是梦是醒,今夕何夕。   她看到有人在晨光中凭剑而立,白衣濯濯,身姿挺拔,便不自觉喃喃道:“师哥……”   那个嗜剑如命、君子剑意的师哥,那个说着索塔格如画四季、许诺来年便带她去的师哥,那个性子古板、却肯为她带回灯江花灯的师哥……那个长眠在含苍崖的师哥。   曲和心底猛地一紧,忍不住闷哼一声。这口血一吐,人反而清醒过来。   她依然身处大漠,千里黄沙枯槁,并没有梦里的梨花重重似锦,江水粼粼如星。其实她连索塔格草原绿意如洗的春夏都没有见过,更没有见过烟雨江南,灯江如画,在这一刻,曲和突然升起了强烈的念头,想去江南,想亲眼去看一看那横贯了云重国的灯江。没有什么时候,她如此的厌倦这天地一色,不管是眼下的黄沙苍茫,或是含苍崖十余年的白雪覆盖。   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她很快注意到眼下的场合并不适合胡思乱想。   不远处确实是有人凭剑而立,一身白衣沾染了风沙而显得有些陈旧了,是白无衣。一雪庄少庄主眼下的情况并不怎么好,他面前不远处的沙丘上盘坐着两个人影,两个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看不清面貌的人影,两个一身诡异功夫难缠得要命的人影。   “两位前辈,晚辈真的是急着赶路,两位前辈可否给我兄妹二人行个方便?”白无衣无奈道。   他前天连夜带着曲和离开破狼大军,昨日赶了一天的路,这两个斗篷裹身的人影不知什么时候就跟着他们了,不远不近的,也不做什么,却让白无衣怎么都摆脱不了。白无衣还真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小子,”左边的人影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得可怕,慢吞吞道:“柳剑是你什么人?”   白无衣愣了愣,“谁?”   沙哑的嗓音哼了一声,“装什么傻,你小子剑法不伦不类,柳剑的气韵倒也学了几分,看你年岁,难不成是他的徒弟?”语气里似乎颇有嫌弃之意,也不知是嫌弃柳剑之名,还是嫌弃白无衣。   云重武林“南游侠”的剑法被说是不伦不类,这还是头一次。白无衣一挑眉,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身后一个声音道:“他不是。”   只见那个一直被白衣剑客护在身后的女子慢慢直起身来,抬眸轻声道:“二哥。”   白无衣面露惊喜,几步来到曲和身边,“小和,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然后才想起来,柳剑柳剑,二十年前的柳剑慕容岐前辈,可不就是小和的师傅、九叔的好友么。自己的剑法,九叔也指点过几句,而九叔向来都是用刀的,剑术上,大概也是受慕容前辈的影响吧。   这两人浑身上下俱不露在外,与慕容前辈之间倒也不知是恩是仇了。白无衣从曲和苏醒的喜悦中醒过神来,面上慎重起来。   谁知那两人听到声音转过头,一看到曲和的面容登时脸色大变,右边那人甚至惊叫出声,只是那人的嗓音沙哑更甚,且尖利瘆人,根本听不真切。   曲和原本就内伤严重,此时乍闻这尖利嗓音,胸前一滞,再次吐了口血出来。   白无衣只当那二人是故意为之,面色一寒,“欺人太甚!”一掌拍了出去,平地扬起大量沙尘。   虽说那二人武功诡异高超,但“南游侠”的名头毕竟不是浪得虚名,此番尽力一击,两个斗篷裹身的人影同时一惊回神,也没硬挡,动作一致地飘身后退。只是一退出白无衣掌风之外,两人的目光便又落在曲和身上,右边那人影操着一口沙哑难听的嗓音,一字一句道:   “曲歌……你是梁沉的女儿。”       ☆、第八十四章      最令曲和惊讶的还不是两人知道她与梁沉的关系,而是,这两个远离江南、身形怪异的武林中人居然会知道曲歌这个名字。   曲和晃了晃身子,体内虚弱无力,像是十余年的内力都不复存在了似的,这陌生的感觉令她无措,手心里不自觉地冒出了冷汗。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见她没有否认,那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二人却是惊异更甚,一左一右露出手中兵器来。左边的一根骨灰白骷髅锁,右边的一根黑灰色骷髅杖,顶端都分别有一个灰青色的骷髅头,在风沙中发出细细的呜咽之色,听得人毛骨悚然。   白无衣即刻就握住了双语剑,有些头疼地看了看那二人,低声问曲和:“小和,曲歌是谁?他们这是……冲着谁来的?”   曲和张了张口,“她……”还未说完就见黑影一闪,连忙道:“二哥小心!”   此二人能无声无息地跟了他们这么久,绝非等闲之辈,白无衣不敢大意,只顾得上叮嘱一句“你自己当心”便迎了上去。短兵相接,两个骷髅头的呜咽声猛地尖利起来,白无衣只觉得胸口窒闷,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小子闪开!”   骷髅锁的人影厉声喝道,同时翻转手腕,强横的劲道逼得白无衣气血翻涌,手中的剑不觉失势,再拦不住手握骷髅杖的那人。   那人的身形鬼魅无常,一闪身就晃道曲和眼前,手中骷髅杖一挑,是冲着她的脖颈去的。曲和惊讶于那人的速度,抬头的瞬间侧身抽刀,[十刹]喀一声抵上去。这一交手,曲和却皱了皱眉,侧目去看骷髅杖的主人。   ——虽然内力受损严重,但[十刹]出手还是尽了曲和的三分力,那骷髅杖看似来势汹汹却是没多少力道,弯刀上的力道顺着骷髅杖渡了过去,直接掀开了那人遮面的斗篷帽子,露出一张褶皱纵横、伤疤交错的可怖面颊来。   曲和多少受惊,一时怔愣。   那人却也顺势退了退,只细细打量她的面貌,半晌,眯着一双浑浊的眼睛道:“像,果然生得像……”   “你……”不知来人是为何意,曲和谨慎地握紧了弯刀。   那人却慢慢笑了起来,不,其实那面貌也实在看不出来她是在笑,满脸的伤疤缓缓颤动,眼底却是亮了起来:“你这相貌,梁沉只得一分,曲歌却是得了九分,倒教人无法错认。”   方才动用[十刹]的那一下,到底是勉强了,体内原本几近消弭的内力突然就窜了出来,两股内力互不相容,瞬间就争抢起来。曲和的脸色青白,勉力道:“不知,前辈是何来历?何以认得……”      野鬼婆婆转头打了个响指,另一个斗篷裹身的人立即停下了动作,一闪身就到了这边。白无衣动作慢了一步,还待靠近就被拦在了一丈开外,他看了看那边的曲和,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白衣剑客沉声道:“两位前辈究竟何意?在下江南一雪庄白无衣,舍妹年纪小,经不起两位前辈惊吓。”   “一雪庄?”野鬼婆婆嗤笑一声,“原来是白家后人,你小子倒是有点来历。只不过,隐刀梁氏后人怎么就成了你的妹妹了?这话说出来也不怕闪了舌头。”   这话说得稀奇古怪的,语气更是阴晴不定,白无衣一时也不明白这是护着梁氏呢还是贬低白家?   另一个斗篷人这时道:“你既然是白家后人,这一手的柳剑剑法又是从何学来?”   白无衣一点也不想回答他们这些问题,但眼下情势,只好耐着性子道:“慕容前辈与我族中长辈也算有些渊源,在下不才,曾得到慕容前辈的指点,柳剑剑法谈不上,只于剑道上略知一二罢了。”其实慕容岐的剑法从没有教过子桑、曲和以外的人,之所以白无衣剑招里有柳剑剑法的影子,还是因为白闲闲来无事的时候提点的。但九叔指点的,跟慕容前辈指点的也没多少差吧。   野鬼婆婆又是一声嗤笑,倒是不再追根究底。另一斗篷人依然是不苟言笑。      “你叫什么名字?”野鬼婆婆看着曲和道,不知是不是白无衣的错觉,总觉得这二人待曲和的态度比自己要好太多。   曲和看了看二人,又越过他们看了白无衣一眼,这才道:“我叫曲和。”   野鬼婆婆一张可怖的脸缓缓动了动,慢慢道:“果然,你随了你母亲的姓。”   曲和忍不住问:“你们……认识我母亲?”   “十里花灯百年柳,烟火白玉楼,一曲出云一曲歌,千金不复求。……那是江南的哪一座城来着?噢,涟城,顷州涟城。那个时候,曲歌的名号在顷州可谓家喻户晓。”野鬼婆婆平静道,一点看不出当日遇上靖王爷的那股子疯癫张狂,又带着几许复杂情绪,淡淡道:“可惜她最终遇人不淑。”   曲和心头大震。   她母亲不比梁沉,识得曲歌的人,不是因为烟华散尽彼此遗忘,就是丧命在因梁沉招惹来的无妄之灾里,她怎么也没想到在这天垂之西的大漠深处,竟然还有人记得曲歌这个名字,并且熟知她的生平,听上去似乎还关系匪浅。   野鬼婆婆看她模样,皱着脸笑起来,“我识得你母亲的时候可还没有你,约莫曲歌也还没有认识梁沉。老婆子难得去一趟中土,还有那么多人惦记着,你母亲也真是胆大包天,什么事都敢惹上身,看到老婆子受伤便悄悄收容了,还好医好药伺候着,我二人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说着又眯起眼,“也是,她若是胆子不够大,怎么会跟梁沉扯上了关系?可见‘出云’一舞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跳的。”   她说得轻飘飘一笔带过,曲和也听了个大概,问道:“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两个斗篷人都没有说话,反而是站得稍远的白无衣皱着眉道:“倘若晚辈没有猜错,二位,是孤魂、野鬼两位前辈?”   孤魂老人仍然没什么表情站着,倒是野鬼婆婆侧目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勾,嘲讽道:“这才看出来?年轻人果然眼力劲儿不行。”   白无衣没理会这嘲讽,脸色有些难看,担忧的看了曲和一眼。      白无衣学剑的时候,他的师傅也曾与他讲到几百年来云重武林的势力盘踞、个中高手,远的不说,只近年来江北的顷州苏家、顾州一梦阁,江南封城辰氏、方州天下剑庄、雁州乱离楼,便是中土武林的翘楚;往北,鬼琴山脉的鬼琴门,鬼琴刀睥睨天下亦是百余年的事情了;往南,南荒氏族的毒术独霸天下,尤以池、勾、依三个氏族为最;往东,河川王朝的念术师闻名天下;往西,异族所建的大漠寨、大漠空城统率了索塔格草原和大漠。   然而严格说来,大漠寨和大漠空城其实不算是武林,他们也很大程度上扮演的是军队的角色,更多的是护卫家园。何况南疆、北域、漠西、东川其实并不很搀和中原武林的事情,尤其是东边的念术师,他们眼界甚高,几乎不把念术师以外的群体放在眼里,其次便是漠西的异族。   所以白无衣的师傅在提及漠西的时候跟他说过,“其实大可不必将漠西的人当做习武之人,只要不触及他们的底线,他们待你与寻常商户牧民没什么差别。但你要注意两点,其一,不要擅闯大漠寨和大漠空城;其二,留心两个中原人,孤魂、野鬼。”   “此二人原本是江北名家出身,兄妹二人都是骨骼清奇、天赋甚高的习武之人,后来家道中落,两人又在练功中走火入魔,性情大变,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武功却是更上一层楼。二人时而癫狂时而清醒,心知中土人多是非多,索性远走漠西。”   白无衣的师傅扣了扣手指,慢慢道:“你日后若在大漠遇上此二人,能避则避,若实在避不开,那便自求多福罢。”   白无衣头疼地看着这传说中的人物,眼下这是避不开了,问题是,他和曲和要如何自求多福?      曲和倒是从未听说过这二人的名号,注意到白无衣的神色,又听野鬼婆婆认识自己的母亲,一时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好斟酌着问:“二位前辈找到我和二哥,是有什么事吗?”   “哦,老婆子二人昨日见到这小子使的剑有几分柳剑的影子,便跟上来看看究竟,没想到会遇到曲歌的后人。”   “……柳剑?”   野鬼婆婆待她的态度确实要温和许多,耐着性子解释道:“老婆子二人有些事情要问问慕容岐,只是他行踪诡异,能遇上这小子也许勉强可行。”   “我——”曲和刚欲开口就被白无衣一口打断。   “不知野鬼婆婆要问什么?晚辈知无不言。”只要你们让我们走。   孤魂、野鬼同时转头看他,白无衣头皮发麻,只好梗着脖子站在那里任他二人打量。半晌,野鬼婆婆哑着嗓子道:“差点忘了你。你小子满口胡言,一雪庄跟慕容岐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慕容岐为何要指点你剑法?你那剑法也不伦不类的,依老婆子看,你是不是故意使了那形似柳剑的剑法引我二人出来?哦,你为何跟她在一起,她身上不大好是不是因为你?你们这些中原武林,是不是还揪着隐刀不放?你小子一看就不是好人,老婆子先料理了你再跟姑娘好好说话!”说着人影一闪,黑灰色骷髅杖就到眼前。   白无衣万没想到这情势发展,何况野鬼婆婆的理论乍一听竟然合情合理毫无破绽,一时也愣住了,眼看那青色骷髅头指到面前,连忙手忙脚乱的横剑去拦。   曲和也没料到这场面,上前几步高声道:“前辈住手!他真是白家二哥,是……他是好人!”   白无衣慌手慌脚地接了几招,到底是因为毫无准备落了下风,被野鬼婆婆一杖指在咽喉处,不敢动弹了。   野鬼婆婆转头看了看曲和,又转回来看着白无衣,道:“一雪庄后人?”   白无衣僵着脖颈微微点头。   野鬼婆婆咧着嘴,诡异的笑了起来,低声道:“老婆子想起来了,一雪庄跟鬼医白氏原是一家,鬼医白闲跟柳剑……呵呵,他二人关系可是不浅哪,也难怪,难怪……”   白无衣听着这沙哑的嗓音和诡异的低语,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只好分心暗道:九叔跟慕容前辈关系一向不错这不是应当的么……。   大概是听出了曲和言语中的焦急,野鬼婆婆也没有再为难他,手一收撤了骷髅杖,人却还站在原地,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面庞褶皱的老人道:   “这样吧,你既然识得慕容岐,便跟老婆子二人走一趟,多少有点用也说不定。”   白无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她接着道:“不过也无妨,若是无用就让你长眠在这沙地里好了。”   白无衣看着她伤疤纵横的面庞和朱红色的瞳孔,刚消下去的汗毛瞬间又竖了起来。    ☆、第八十五章      白无衣原本是想带着曲和去含苍崖或者鬼医白家的,没想到不过走了一日,就又被孤魂、野鬼这两个传说中的江湖人带着往大漠深处去了。白无衣一肚子气不知怎么出,一路上不知叹了多少气。   这两个武林前辈竟然也要去大漠空城。   但大漠空城向来踪影诡秘,即便是孤魂野鬼在大漠这么多年也不知道确切所在地,恰好遇到了他二人。年前柳剑慕容岐一把剑单挑了大漠空城,这件事多少还是被人听到了风声,孤魂野鬼二人也是想着,带着白无衣或许较为容易找到大漠空城也未可知。   白无衣担忧曲和的内伤,野鬼婆婆却道:“她都服了‘云露’了,还能有什么事?”   “前辈应当看得出来,小和身上的内力不对劲,大漠里缺医少药,她应该尽快离开这里!”   野鬼婆婆瞥了他一眼,轻飘飘道:“没见识。‘云露’乃王族圣药,比其他什么药不好?你们是遇到云重的靖王爷了罢,运气倒不算差。况且,她身上是有两股内力,那又如何,你们出了大漠它就能自个变成一股了?两股内力都是隐刀本门内力,还怕融合不了,在哪儿不是一样。”   说得好像真有那么简单似的,白无衣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野鬼婆婆转头问曲和:“姑娘,老婆子没有猜错罢?”   曲和已察觉到这二人的善意,而这份善意是来源于她的母亲而不是梁沉,这让她心中警惕不由得又少了几分。   “婆婆猜的不错,琉璃体内的确是有两股内力,且都是隐刀的本门刀法内力。一股是我十几年来修习隐刀而成,另一股,则是十多年前被人强行灌入的。”   白无衣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个中因果想了想,不由得脸色大变。   “梁沉这个疯子。”野鬼婆婆抚着骷髅杖上的骷髅头,冷冷道:“那时候你才多大,他就敢把自己几十年的隐刀内力灌入你体内,也不怕你经脉断裂而死!”   白无衣则是忍不住道:“小和,你怎么不说呢?”   曲和无奈,“二哥,我也没料到会这么严重。除了最初的那两年,其实那股内力一直都挺安分的,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我还以为它已经慢慢融合了。这一次实在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曲和是真的忽略了这事了。毕竟十多年过去,九叔每次给他号脉的时候,都从未有过异样,谁能想到它在这儿等着呢?      野鬼婆婆眼底一闪,突然凑近了低声道:“姑娘,梁沉的隐刀被他动过手脚,你知道的吧?”   曲和点点头。   其实这件事武林皆知,梁沉虽说天赋异禀,也是习武的好料子,但不知为什么,二十年隐刀刀法练下来却没有什么太大的成效。他又是心高气傲、心思敏捷的武学奇才,终于忍不住在刀法上动了心思——他向河川的术师习得念术,将念术加诸在刀法中,大动干戈地改动了隐刀刀法。   梁沉此人足够聪明,足够敏锐,足够胆大,也足够心狠,这一点从他可以毫不顾忌地往自己年仅四岁的女儿身上灌注自己几十年内力就可见一斑。他不只对他人狠,对自己更狠。将念术加诸武术这样的事情,虽然令人瞠目结舌,但梁沉却不是第一个,只不过在他之前的人都没有成功,一个个死相凄惨没落得好下场而已。   梁沉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不管不顾的,修习了自己改动的隐刀。最令人惊讶的是,他成功了,或者说成功了一半。   江南隐刀梁氏和江北一梦阁的血海深仇,在江湖中亦是人尽皆知。一梦阁以[生死两重天]灭梁氏满门引得江湖大乱,也导致了所有没有死在那场灭门屠杀里的梁氏后人铁了心的要复仇。于是,梁沉隐刀大成的头一件事就是找上一梦阁。   当然,以梁沉的聪敏,绝不可能只身匹马的就去。他笼络了大半个武林,还有河川的术师作陪,一度令一梦阁严阵以待。      只可惜他还是失败了。顷州苏家临阵倒戈;河川王朝陈兵灯江,迫使云重朝堂出兵镇压;而改动过的隐刀刀法也隐隐有了入魔的迹象。梁沉像一颗璀璨的星辰,在云重的武林长河里爆发出异常夺目的光芒,之后轰然陨落。   其实曲和对这个人的印象很模糊,他从来不在母亲身旁,也很少见曲和,她原本对他没什么感情,只是在白桑山一事之后,她还是怨的。   那时候她还没有满四岁,从未习武,平素里只子桑陪着她玩耍,或者她坐在台阶下看小小的子桑练剑,或者两人都坐在院子里听她母亲弹曲子,跳那支倾国倾城的出云舞……梁沉毁了这一切。母亲葬身在白桑山的大火中,子桑小小年纪身受重伤,她的身体里被灌入强横的内力,疼得肝肠寸断,浑身都是血,最后跪在众人面前,立下终身不入云重中土的毒誓。   曲和有时候想,他到底是为了报梁氏一族灭门之仇,还是仅仅只为了练成隐刀刀法?      野鬼婆婆看她走神走得厉害,不高兴地咳了两声,曲和回过神来,“婆婆,您想说什么?”   “梁沉给你的那部分内力跟你自己的很不一样吧,你平时能动用那部分内力么?”   曲和轻轻摇头,“逼不得已的时候我会用一点,但是不能太多,反噬很厉害。”   “这次是怎么回事?”   “它像是彻底苏醒了一般,我压制不住。”   野鬼婆婆看着她道:“姑娘,你若想活得长久一些,就必须想办法把梁沉给你的内力变成自己的。”说着眯起眼睛,朱红色的瞳孔里流光闪烁,“婆婆这里有个功法,能够教会你怎么融合旁人的内力,小和,你要不要学?”   曲和愣了愣,孤魂老人也侧目看过来,似乎很是惊讶野鬼婆婆竟然要把这个教授出去。   而白无衣却是直接跳了起来:“不行!小和不能学那个!这种诡异的功法分明就是魔教的东西,搞不好是要走火入魔的,小和绝对不能碰!”   云重境内倒是没什么教派的,白无衣听闻塔葛国那边有这样的组织,功法奇怪诡谲,教众嗜血好杀,其人多不得善终。   野鬼婆婆也不急,晃了晃手中的骷髅杖点头道:“你慢慢考虑,这是个速成的法子,有好也有坏,你不学也可以,只要你本身的隐刀内力强过了梁沉给你的那部分,这便也不是什么事了。只不过,在那之前就有得你受的了。”      最后白无衣二人还是跟着这两个性情古怪的前辈转道往大漠深处走去,一来白无衣打不过他二人,想走也走不了;二来,这两人对曲和有善意,尤其是野鬼婆婆,她一身功法奇诡深厚,竟能很好地帮助曲和梳理她体内混乱的内力。   孤魂野鬼对大漠很是熟悉,虽然不知道空城到底在哪里,但万里苍茫的沙漠并不能使他们迷失方向。遇上曲和二人的第五日,傍晚,他们就已经到了索塔格沙漠第二大绿洲——雅格绿洲。   数万年前的诸神黄昏,神明陨落,鬼魂消弭。传闻司万物生长的青木神陨落于大陆之西、黦海之岸的索塔格,致使黦海岸形成了大片的荒漠和草原。   而雅格绿洲,这个地方草木青葱,原本就地势诡谲,再加上后来大漠空城在此建成,更是机关重重,步步为营。      孤魂野鬼二人站在沙丘高处,遥遥看着那大漠中绿茵茵的地方,神色有些沉重。   “格绿洲。”   白无衣不明白,他二人寻到这雅格绿洲其实一点问题都没有,还非要带着他这个疑似柳剑徒弟的人做什么?   曲和也很惊奇,去年她进大漠来,不要说大漠空城,连这雅格绿洲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孤魂野鬼带着他们走的方向没有什么特别,但应该是抄了近路,途中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无论是来自天灾还是人祸的阻拦,一概没有。   “婆婆,大漠空城就在雅格绿洲里么?”   野鬼婆婆低低道:“对,大漠空城就在里边。”   曲和迟疑道:“那,怎么会……”孤魂、野鬼找了那么多次,怎么会找不到呢?   野鬼婆婆看着那宁静的绿洲,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冷笑:“怎么会找不到?呵呵呵——呵!”竟然突然就激动起来,笑声沙哑诡异,掩在袍子里的骷髅杖更是凄厉呜咽起来。   这二人在他们面前除了长相吓人了点,性情古怪了点,从来没有露出过似现在这般癫狂之貌,白无衣和曲和都被吓了一跳,白无衣更是往前站了一步护在曲和。      “你们可知道大陆上有一异族,名唤千机?”开口的是一向不怎么说话的孤魂老人。   白无衣摇头,曲和却迟疑道:“塔葛国南方的千机族?”   塔葛国南方,苍冥国之东,那个石川遍布的地方生存着一个人数稀少的世外异族,从不掺与天垂大陆上的事情;其族人擅长机括术数,精通各种机关,是以世人难见其族人音容;名为千机。   “姑娘知道。”   “我听师傅提起过,那是一个……很神奇的氏族。”曲和轻声跟白无衣说起异族千机,又不解道:“千机族不是世代居住在大陆南方的么,难道跟这雅格绿洲有什么关联么?”   孤魂老人淡淡道:“世人只道大陆之南,世代千机,却不知千机一族原本就是从索塔格迁居过去的。”   机括一术,千机一族,世代无可替者。   白无衣抬眼去看那片宁静的绿洲,皱眉道:“所以说,雅格绿洲里有千机族留下的机关?”足以令人寻不到大漠空城。   “不,你说错了,后生。”孤魂老人略略抬了抬下巴,对着远处道:“索塔格原本是没有这个地方的,整个雅格绿洲,都是千机族造就的。”       ☆、第八十六章      另一边。   “王爷,再往北边去不到十里就是雅格绿洲了。”穿着破狼军服却有着明显异族面貌的高大男子转头道,多少有些迟疑:“雅格绿洲号称‘大漠鬼蜮’,树丛茂密,是毒蛇一类聚集之地,而且传闻绿洲里有数不清的机括,关卡重重……王爷,我磨族人游历漠西,足迹遍布索塔格,却从未踏足过雅格绿洲,到时候,恐怕连我也带不了路。”   靖王爷看着杨扎克指的方向,半晌,轻轻眯了眯眼:“无妨,大漠空城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让骆驼停下,都休息一下,哨兵加倍。”   “是!”身形高大的磨族男子领命而去。   靖王往前走了几步,沉默看着千里万里一般黄沙的大漠,半晌,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有些不安的领头的骆驼,另一只手却收在袍子底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掌中物——那是一枚已经几乎没什么光芒的琉璃珠子。      大陆之春。   算来正是万物青青之际,桃李艳华之春,只不过在这大陆之西,黄沙与暴风肆虐的索塔格,当真看不出什么四季来。便是在雅格绿洲也是一般。   不同于素来有着大漠绿珠之称的索梅绿洲,雅格绿洲根本当不得“绿洲”二字。雅格绿洲位于沙漠中央的凹陷地,从外面看进去,那是一大片灰黑色的宛如阴影一般的地方,从其间穿过的风都带着一股子阴寒之意。   “雅格”二字,也有阴影之意。   眼下,数百破狼将士看着这暗沉的阴影之地,便有人嘀咕道“除了看上去鬼气森森的,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吧”。   磨族男子杨扎克解释道:“雅格绿洲地势特殊,较沙漠要凹陷一些,又因为附近沙丘高度的缘故,绿洲本身能接触到的阳光不多,滋生了很多奇怪的物种,像那些黑色影子一样的东西,其实是一种叫做阙桠的藤子。听说这种藤子的生命力很强,就算是扯断了掉在沙子里,不出十日就又能生根发芽。”   有人玩笑道:“那敢情好!把这玩意掰断了到处撒一撒,来个三、四十年,准能把整个索塔格变成绿洲。”   又有人嘲笑道:“只这一个雅格绿洲就看上去乌漆麻黑的,已经足够阴森诡异,你再把整个索塔格变成这样,是想效仿南边的召雀鬼原?”众人皆低声哄笑开来。      南国召雀亡国之后,山河尽换,城池皆化为尘土,昔日占星高楼悉数倒塌,数万植株藤蔓破土而出,只一夜之间,千里疆土尽数被掩埋,再无人能进出,世人称为召雀鬼原。   那人被噎住,犹自辩道:“鬼原也总比这荒漠千里、无甚生息来得好啊。”   “得了吧!你怎知这……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哦,阙桠,你怎么知道这种阙桠的藤子就不是什么剧毒植物?雅格绿洲神秘万分,你道真没有这东西作祟?”一边说着一边询问般看了看此间懂得最多的杨扎克。   杨扎克点了点头,看上去有些忧心忡忡:“阙桠没有毒,但这种植物是食肉的。它们能进食任何活物,包括人类。”   众人原本只是互相哄闹着放松一下,这下子蓦地静下来,齐齐皱了皱眉。雅格绿洲那大片的灰黑色阴影,看不到尽头的阙桠藤蔓,确实不是什么好惹的样子。   另一边,靖王爷负手而立,轻飘飘道:“阙桠者,惯长于阴地,食腐尸,畏光,畏火。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多准备火把,待到正午时候进去罢。”   事实上,事情真的没有靖王爷说的那么轻描淡写。      众人找了个口子,从沙漠下到那大片的凹陷之地。甫一踏足那雅格绿洲,便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土地深处散发出来的丝丝阴凉之意,跟上边的炎热干燥大不相同,雅格绿洲,连刮来的风都是清凉的。   脚下仍是大片的沙砾,有人俯身抓了一把,惊讶道:“白色的?”   众人低头看去,果然,大片的黄沙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银白色沙砾,并随着他们接近那大片的阙桠藤,黄沙越来越少,白色的沙砾开始大面积的覆盖了地表。白沙底下非常干净,并不见任何虫蚁生存的痕迹,食物残渣、甲壳尸体,一概没有。   这并不常见。靖王爷拍了拍手上的沙子,沉声道:“火把点起来,都小心一些。”   “是!”   正午时分的雅格绿洲,阳光正好照在那大片的阴影上,近了来看,阙桠之所以呈现灰黑色是因为它们的表皮就是这个色泽,藤蔓光滑,叶片很小,但是很密集,在阳光下有些萎靡不振。大概是察觉到有活物靠近,藤蔓的枝桠尖儿都悄悄转了过来。但随着活物的气息靠近,不同寻常的炙热感也如影随形的跟了过来,灰黑色的阙桠藤犹豫了,轻轻晃动着身子。   ——那一大片齐齐面对着他们的藤蔓同时晃动起来,一时也让这叱咤漠西的破狼军竖起了浑身的汗毛。只见那灰黑色的藤蔓根部,隐隐约约大片的森白色骨头,数量之多,简直无从辨认,分不清哪些是人骨哪些是动物骨头。   火把靠近,阙桠藤便人性化般窸窸窣窣地退开,有人尝试着迅速将火把递到那植物面前,灰黑色的藤蔓居然剧烈地尖叫起来,疯狂地扭动着身体往后退去,引得周遭大片藤蔓哗啦啦动作。   那人目瞪口呆,一时拿不准自己是不是惹祸了,迟疑道:“王爷,属下……这……”   靖王爷摆摆手,“别管它们,快走。”说着自顾自走到前头开路去了。   云重六王爷手里并没有火把,浑身上下也就后背一把长剑罢了,但沿路而来的阙桠藤蔓闪避得更加迅速了,像是遇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破狼军一路踩踏着白色沙砾和不知什么动物的尸骨,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才离开那大片的阙桠藤林,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不大好,实在是那藤林里气息诡谲,气氛古怪。靖王爷更是突然回头眯了下眼,看上去似乎很想一把火把这玩意给烧了。   男人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反手一劈,将不知从何处窜出了正冲着一名将士露出毒牙的毒蛇劈成了两截。   众人也都回过神来,当下不敢大意,专心对付起这到处诡异莫名的雅格绿洲来。      就在破狼军到达雅格绿洲外围的时候,曲和二人随着孤魂、野鬼两位前辈已经步入了绿洲的中央地带,这里并没有灰黑色的食肉的阙桠藤林,也没有数不胜数的毒蛇群和蝎子群,连那些奇奇怪怪的奇门遁甲之术也没有了。只脚下延绵着银白色沙砾,高大的沙漠乔木和缠绕纠葛在一起的不知名藤蔓投下隐隐绰绰的影子,四下瞿静,风沙微凉。   若不是走在一前一后的两个武林前辈面色严肃,曲和简直要认为他们不过是在寻常林子里走走罢了。   “婆婆,我们……要去哪里寻大漠空城?”   野鬼婆婆回过头来,眯着一双奇异的眼睛看白无衣,“那就要看这小子知不知道路了。”   白无衣摊着手苦笑一声,“前辈,我真的不知道大漠空城在何处啊。慕容前辈从未跟晚辈说起过这个,我连雅格绿洲都是第一次来,哪里认得什么路?”   野鬼婆婆哼了一声,“出息!”   白无衣被嫌弃了一路,此时也只好郁闷地抬头望了望天。   这种时候曲和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无奈地看了看自家二哥,被回以一个“不用担心我早已习惯”的眼神。   又听野鬼婆婆道:“慕容岐不曾跟你说起过,那白闲呢?早年那小……早年的时候,鬼医白闲不也来过大漠空城,怎么,他也没跟你提过?”见白无衣默默摇头,便嘲道:“你小子果然不成气候!方才路过那么多药草毒物,你也说不出个一二来,也好意思说自己是江南白家出来的人。”   虽说两个白家同出一宗,但一雪庄真的是学剑的不是学医的啊……白无衣叹了口气。不过,九叔早年来过大漠空城?没听家中长辈提起过啊,九叔不是早早就接管鬼医白氏了么,怎么还有空来这大漠深处?难道还在此之前?   ……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果然还是太多了啊,这样想着,白无衣又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天。这一望,青年剑客蓦地皱了皱眉,轻轻“咦?”了一声。   只见万里之上的苍穹显出一种奇异的薄金色来,因为无云,整片天空看起来极其漂亮,带着某种未知的神秘感。   能听到大漠里无处不在的鹰隼高鸣,却看不到它们的影子,愈发显得天地辽远而空旷。   “啊。”曲和轻轻惊叹,好不容易收回视线,“婆婆,这天空是……?”   谁知孤魂、野鬼也缓缓转头,道:“这番景色,老婆子二人也是头一次看到。传闻中,数万年前的诸神黄昏,那时候亦是天现异芒……真不知道……”后边的话语便听不真切了,两位武林前辈也不再多言,略略加快了步伐往雅格绿洲深处走去。曲和二人云里雾里,也只得跟了上去。      而在雅格绿洲之外,有一抹白色的影子自远空而来,剑光一般射向那片凹陷之地;却在双翅触及那处上空之时发出了尖锐的鸣叫声,一个急转,扑啦啦落在了外边的沙丘上。   灰黑色的阙桠藤蔓在微风中晃动着枝桠,不时将路过的飞禽走兽拖进阴影中,须臾后为白沙地添上几根枯骨。除此之外,空气中似乎也有种莫名的气息,阻绝了任何飞禽从更高的地方靠近那片凹陷之地。   沙丘上的白鸽恼怒地拍了拍翅膀,往前走了几步,又退回去,最后还是不甘地拍着翅膀飞回了来路。      而在绿洲深处的某个地方,神秘的城郭里,古老的祭台之上,有人袖着手微抬下颌,目光投向了那薄金色的远空。半晌,银白色面具覆盖下的眼角轻挑,薄薄的唇轻轻勾了起来。   “不知死活。”       ☆、第八十七章      “大祭司在说谁?”一个低沉的嗓音从祭台深处传来,隐隐还带着笑意,只这份笑意凉薄得很,便无端多了几分嘲讽之意。   “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招惹了我们的大祭司?”   戴着面具的青年眼光一闪,微微顿了顿这才转回身来。   空城的祭台宽阔平坦,站在主祭台之上能俯瞰大半座城郭,面具青年方才便是站在祭台边缘的,此时转过身来,便正对上祀台上那古老的神像和祀台,祀台上的长明灯终年不熄,照亮了阳光去不到的地方。此时,那祀台的阴影里站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面具青年早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就猜到了来人,此番看到他的面貌,还是忍不住唇角一抿。随后右手当胸行礼,微微垂下头去:   “城主。”   大漠空城的城主站在祀台的阴影底下,遥遥看着祭台边缘的人影,也不教人起身,只面上似笑非笑地道:“大祭司这是做什么?大祭司乃是神侍,从来只跪拜天地,素来只向神明躬身,本城主可当不起大祭司这礼。”   他一口一个“大祭司”,语气却满是嘲讽,面具青年唇角微勾,竟也真的就直起身来,嗓音轻柔道:“城主说的是。”      两人一个站在太阳底下,一个站在阴影中,其实彼此都不大看得清楚地方的神色,又都不愿意走近,气氛十分古怪。   半晌,面具青年道:“城主日理万机,怎么会有空来荒丘?”   站在阴影中的人嗤笑一声,嗓音低沉:“哪里会有大祭司忙呢,这方才开春,城里的寒泉都还未开眼,大祭司就赶着来荒丘侍奉神灵了。”   “城主也说了,我本就是神侍。即是神侍,这样的事情便是职责所在,马虎不得。”   “哦,倒是一次比一次还要兴师动众了。看起来,大祭司不把澧山大长老惊动了是不会罢手的?”   “不敢。”   面具青年袖起手,微抬下颌看着阴影中的人影,“城主言重了,祀神是祭司每日都要做的功课,我不过是尽到本分罢了,没想到会惊扰了城主。”   大漠空城的城主也不在意他的语气,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薄金色的天空,略略勾起唇角,“这么说来,倒是本城主大惊小怪了。”   面具青年没有说话。   空城的城主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长明灯的光线底下,露出一张轮廓深邃的脸庞来,灰褐色的瞳孔幽深,下边是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勾着笑,看上去既邪佞又不羁。他突然抬起左手,一直注意着他的面具青年看到这个动作反应奇快,脚步虚晃往旁边让了一步,只听风声凛冽,一个黑色的影子刷一下从他原本站的位置掠过。      那是一只正值壮年的沙漠雄鹰,直直冲着空城城主而去,宽大的双翅掀起了阵风,随后稳稳停在了异族男人抬起的左臂上,高傲地斜睨了空城祭司一眼。   不过是一只畜生,面具青年眼底一暗。   “每次都胡闹。”空城城主叱道,随后对站在祭台边缘的人道:“既然大祭司说是祀神那就是吧。只不过,祭司还是注意些,虽然这城里懂得这一套的人不多,但毕竟还是有的,你说是吧?”说着又懒洋洋一笑,“勾亓,你要记住,空城既然能成你所愿,便也能毁你所有,一个祭司罢了。”   面具青年的神色一瞬间阴沉下来,遥遥看着那个高大的异族人影。   空城城主的嗓音也冷了下来,接着道:“勾亓,你们想做什么我不管,别触及我的底线,明白了吗?”      两人无声对峙片刻,空城城主蓦地勾起唇角,嗓音恢复低沉慵懒:“大祭司,依本城主看,你还是先不要管那些不知死活的外来人了,你从千祭雪山带回来的人惹上□□烦了,大祭司还是过去看看吧。”   说完便往荒丘里边走去了,一边低声笑着,似是在跟手上的鹰说话一般:“滫水山庄啊,呵——”   面具青年再不能保持先前的神色,面上情绪剧烈地浮动了几下,最后还是凌空一掌拍在了祭台坚硬的地板上,弄出了细小的裂纹。      空城城主口中的从千祭雪山带回来的人自然是那以白银长戟为武器的黑衣人,此时正站在东城门外,皱紧了眉头看着护城河上的人。   而站在护城河桥上的人,赫然是那个手握长笛的白衣女子。   忽略雅格绿洲外围的地势,大漠空城与漠西的城池倒是相似,城门处人并不多,因为本身就容纳了各色异族人,也没有人对这突然出现的女子表示奇怪。   白衣女子轻轻蹙眉,眼底满是疲倦,声音里三分无奈三分愤怒三分焦灼还有一分委屈,“阿聿,你到底为什么不跟我回去?庄里已经传过三次口信,你再不回去,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帮你了……”   黑衣男子寒声道:“我从未让你帮忙。”   “是,你从未让我帮忙,是我求着你回去好了吧。阿聿,有什么事回去说不好么?你……”   黑衣男子斩钉截铁道:“我不会再回去。”   子扶气极,手中白玉长笛遥遥指着他,“南宫聿,你究竟明不明白,庄里这次派出来的已经不是南楼、北楼的人了,是东楼!东楼的那些人已经在路上了,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你还想躲到哪里去?”   黑衣男子无动于衷,“我没有躲。子扶,若不是你一直阻拦,我的事情早就做完了。”   “你那都是些什么事,阿聿,你难道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你别忘了,当初我们对着雪山起誓的时候,说过什么!你要违背誓言么?”   “所以我离开了。”   “没有人承认,阿聿。两位大祭司没有承认,庄主也没有承认,你还是山庄的人,你不能——”   “子扶。”黑衣男子打断她,轻声道:“从我离开唤川山的那一刻起,我就离开滫水山庄了,我南宫一族的生死恩仇,与你滫水山庄再无一丝瓜葛。子扶,我没有时间了,别再阻拦我,不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子扶一时愣住。   三个月以来,他们一直是一个追一个避的状态,从来没有这样停下来好好说过话。白衣女子眼底布满哀伤,他们曾经无话不说,他们曾经生死与共,最后竟落得横戟相向的地步,她已经尽力周旋,可惜他铁了心不回头,可惜山庄亦不能再包容。一瞬间,子扶只觉得茫然无措。   南宫聿面无表情道:“子扶,我话尽于此,你若还百般阻挠,便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说完,他便看到白衣女子眼底有水光闪过,眼睫低垂,连唇角都颤抖起来。   他听到她低声唤:“阿聿……   他狠下心来,冷淡道:“东楼的人到了之后,你也不必为我隐瞒。就这样吧。”握紧了手中的白银长戟,转身就走。      “你站住!”子扶轻声叱道,“阿聿,跟我回去。”   黑衣男子见说了半天她还是没有放弃,也不由得无奈,却并不回头,径自往城内走去。   子扶足尖轻点,从桥上飘身而起,同时手中长笛打了个转直接离手,冲着那个油盐不进的黑衣男子而去。   若单论手上的功夫,子扶是怎么也及不上南宫聿的,但只要是北楼的乐器在手,南楼是绝不敢跟他们硬碰硬的。南宫聿飞快地回身,同时竖起长戟,白玉长笛轻飘飘撞在戟身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南宫聿的脸色瞬间变了,即刻抽身后退。   白玉长笛被挡了回去,子扶一手接住,一手虚对着护城河,眼看着就要动手。   南宫聿站稳之后皱眉喝道:“子扶!”   子扶抿着唇,“想让我住手就跟我回去。”   南宫聿气极反笑,“动手之前想一想,这里是大漠空城,不是其他什么地方!”   “那又如何?今天不能将你带回去,我也不介意让这空城乱上一乱。”说着,反手将护城河里的河水抽了起来,竟是当着众人的面使了念术!      空城东门瞬间混乱,出城的进城的之前看热闹的都拼命往城内跑去,更有女子和孩童的尖叫出声,城门上的护卫随即敲响了警钟。   南宫聿脸色铁青,还来不及说话,便听到一个轻柔的嗓音自城楼上传来:“姑娘当真好大的口气,空城难道是纸糊的,什么人都能来扯一扯?”   “阁下是谁?”   “在下空城祭司,伽月雒。”面具青年轻飘飘落在城垛之上,垂眸看着下边的白衣女子,唇角微勾,“落霞湾一别,姑娘还是不肯放下往日恩怨,竟追到了这里。想来,空城最近诸事不顺,南宫公子行事屡遭阻拦,难道也是姑娘从中作祟?”   南宫聿皱了皱眉,目光深沉看了面具青年一眼。   没想到子扶看了他一会儿,语气奇怪的顿了顿,“伽月雒?请恕子扶眼拙,阁下跟南疆勾氏难道没有任何干系?”      蓦地,面具青年低笑一声:“最近,怎么尽是些赶着来送死的人?”   没有任何预兆的,空城祭司手中的灰白色骨鞭突然当空挥下,南宫聿没想到他会突然动手,而且还是这么强悍的劲道,只好猛地往边上闪开,子扶却是无处可退,抬手将河水迎了上去。   子扶本来是打算逼南宫聿回头的,手上的念术其实没有几分,甫一接触那鞭影便知道自己不敌,即刻抽身后退;但还是慢了一步,不得已将手中长笛横上前去。伽月雒占尽先机,骨鞭上力道十足,子扶的右手整个一麻,白玉长笛竟然脱手落了下去。   白衣女子脸色瞬间就变了。   子扶眼睁睁看着长笛落入护城河中,抬手想动作,却被伽月雒的接二连三的鞭影逼得不住往后退去。遇到强敌,乐器离手,守护者又不在身边,当真是南楼中人最糟糕的情况,子扶脸色有些苍白,抬头去看那面具青年。   “怎么,阁下果然是南疆的人?……”   伽月雒原本情绪就不佳,此时更是面上阴沉,蓦地从城楼上飘身而下,速度快得另外二人都吃了一惊。   子扶这次没避得开他的骨鞭,踉跄一步,弯腰就咳了口血。       ☆、第八十八章      南宫聿的眉峰猛地一跳,步子都已经迈出去了,又硬生生止住。最后却是冷着脸抬手对准护城河某处,猛地一抽;他倒是不会念术,只是凭借着深厚内力,简单粗暴地将先前落在水中的白玉长笛抽了出来。   子扶的白玉血鸽笛他也算熟悉,温凉玉器握在手中,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   白玉长笛流光如水,坠着的青色玉石还是当年他们去扶渊国偶然得到的,那个时候,扶渊还是盛世太平的模样……一晃,已是多年。   再看眼下,空城东门外已经一片狼藉,树枝折断,尘土飞扬,护城河水被子扶引得剧烈起伏,水渍撒得到处都是。   面具青年招招致命,白衣女子双手空空,只一味以念术相抗;但滫水山庄的念术都特殊,需要以[挽歌]相配,否则便略显鸡肋了,子扶一时处境凶险。   南宫聿遥遥看着,心底终究不是滋味。   “……也罢。”黑衣男子低声自语,一手抓紧了自己的白银长戟,跃身插入那两人中间。      伽月雒早就察觉他二人关系不简单,此时见南宫聿插手,也不知道会帮谁,下手越发狠辣。而子扶那边,长笛离手多少是慌乱的,之后更是没什么还手的机会,只一味闪避,此时见南宫聿过来,她轻轻皱眉,眼底露出复杂情绪来。   南宫聿长戟一横,却是去挡伽月雒的骨鞭,随手就将白玉血鸽笛子抛给了子扶。   伽月雒眼底暗沉,“南宫公子这是何意?”   黑衣男子抬眸看了他一眼,却是背对着对子扶喝道:“还不走?!”   子扶握住长笛,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伽月雒轻轻柔柔道:“想走?做梦。”手上力道一变,同时折腰一让,避开了南宫聿的招式,骨鞭鬼魅一般缠住子扶。   白衣女子长笛在手,也没有多做停留,十根修长的手指在笛身上连弹,整个人便往后飘去,几乎是在眨眼之间,那个白色的人影就像是融化了一般,凭空消失在空气中。   灰白色骨鞭无处着力,狠狠打向桥身,只听“咔嚓”声响,护城河上的石桥赫然遍布裂纹,真气激起的河水足有几丈高,又“噼里啪啦”落回去。   “呵——”空城的祭司大人冷笑一声,骨鞭还握住手里没有收回去,眼角微挑看着南宫聿道:“她屡次三番坏你的事,你竟还帮着她?南宫聿,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的行径了。”   黑衣男子看了一眼女子离去的方向,淡淡道:“伽月雒,她跟我们的计划无关。”   “她今天能找到这里来,下一次说不好就会坏了我们的事。”   “不会有下一次。”   空城祭司显然一点儿也不相信这话,寸步不让道:“若有呢?”   “我说了不会有下一次。”南宫聿转头看着他,冷冰冰道:“否则,我会亲手处置。”说完也不管伽月雒的反应,自顾自走回城里去了。   面具青年看了他背影一眼,竟然勾唇笑起来,低低道:“也好,你要护着她,无疑是将自己的弱点露出来,希望你真的能护得住吧……”      雅格绿洲的夜晚来得非常快,气温也降得特别低,几乎是在阳光消失的那一刻,周围所有的温度都随之消弭。   曲和身上的两股隐刀内力冲突得厉害,为了防止她经脉尽断,两股内力都被野鬼婆婆强行封了,曲和受不了这寒意,当即就打了几个喷嚏,嘴唇都青白起来。白无衣看在眼里,又不敢贸然给她运功,只好一边把外衣给她披上,一边忧愁道:   “婆婆,您看这,一直封着小和的内力也不是办法啊。”   野鬼婆婆原本盘腿坐在篝火边上,闻言抬眼看过来,也不搭理白无衣,只冲着曲和道:“这才入夜,后边会愈发的冷。也不单单是寒冷,一路进来你也看到了,雅格绿洲里毒物横行,机关重重,老婆子二人也是仗着武功在身才敢来闯一闯。你现在的状况,内力尽失,只与普通人无异,想好好地走进去可不容易。”   曲和拢了拢白无衣的外衣,轻轻笑了笑,“婆婆,我知道。”   野鬼婆婆看着她。   曲和道:“只是琉璃拜师的时候,家师就曾说过,绝不能沾染他派功法,否则是要被逐出师门的。”   慕容岐早年与江湖不和,尤其看不惯某些教派的行事作风,更因为江芸的事情,对魔教一类深恶厌绝。当时慕容岐的原话是“你二人倘若胆敢碰了那些邪门歪道的东西,那便不要怪为师心狠,必定是要亲自清理门户的。”   “婆婆好意,琉璃心领了,只是这功法却是不能学的。”   野鬼婆婆不高兴了,冷哼一声,“你那师门也不见得是什么厉害的,白白习了这多年内功心法,连一个十多年前的内力都化不去。”说完,闭上双眼不理人了。   曲和也不恼,见她不再纠结于功法的事,便也拉了白无衣一把,在篝火旁盘腿座下慢慢调息。   白无衣无法,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坐得近了一些,也不敢阖上眼去,双语剑就搁置在膝头,权且当个守夜人罢。   另一头,沉默寡言的孤魂老人轻轻抬眸看了眼黑压压的天色,又闭上了眼睛。      夜深了些,除了偶有的鹰隼高鸣,居然还能听到狼啸之声。白无衣摇摇头,这雅格绿洲当真古怪得紧,希望孤魂、野鬼此行顺利,他二人也好早日离去,小和的内力……他总有股不太好的预感,也不知道是不是雅格绿洲太过诡异的缘故。好在小和服了“云露”,野鬼婆婆又是有心援手。   白无衣拨了拨火堆,拍了拍手,目光在对面另个老人面上一晃而过。两个武林中盛名久负的老前辈,也不知非要来这鬼蜮之地做什么……   “喀——”   白衣剑客猛地回神,转头看向发出声响的树林,却是深深皱眉。雅格绿洲的夜晚一星光线也无,篝火能照到的地方有限,更何况人在火光旁便看不大清楚暗处,只觉得严寒深夜中又起了雾,隐隐绰绰的。   白无衣握着双语剑站起身,紧紧盯着寒雾重重的树林。      与此同时,阖目调息的曲和却觉得风里夹杂着水汽,土壤的腥气和花瓣被揉碎的湿润香气弥漫,就如同……   女子猛地睁开双眼,看到大片的侧柏和银杏,金黄色的落叶铺满了山崖石缝,湿漉漉的折射着水光,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声声辽远、古朴,在雨水中愈发显得沉重。曲和困惑地皱起眉,这场景熟悉而陌生,一时也分辨不出。   雷声滚滚,雨水愈发大了,汇成小溪从脚边潺潺流去。   曲和抬步往前走去,一路越过山谷、溪流、独木桥,听到雨水声中鹧鸪的鸣叫,看到两株古老苍劲的侧柏,树干足有五人合抱那么粗。侧柏静默的伫立在大雨中,看着它们的女子却莫名恐慌起来,右手开始轻轻颤抖,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忘记了什么事情,一定有什么事情忘记去做了……   曲和绕过两株侧柏,看到一座木头房子,那房子那么大,几乎可以算是一座宅邸了,因为都是木头建的,看上去古朴而漂亮,与这苍山古木十分相衬。走近了,曲和不自主地抬头,就看到那木宅子的正门上悬了一块牌匾,上书“清木”二字。   落霞飞白鹭,清木起沉歌。   这是许多朝代以前,某位一心归隐的云重朝官所作的小句。   曲和急匆匆迈进大门去,刚走了几步,忽听身后沉闷响声,一回头,果然见那“清木”牌匾轰然坠落,一分为二,当中赫然是一道剑光。   那牌匾看上去平平无奇,其实是沉香木做的,质地坚硬……其实再坚硬也还是木头,在武林人士的刀剑底下还不如一块石头耐得住劈,但曲和只是想着:听闻沉香木价逾千金,那“清木”二字如此漂亮,怎么会有人真的舍得一剑毁去?   大雨倾盆,曲和站在庭院中间,一边催促自己快去后院快去后院,一边看着那损坏的牌匾满心仓惶。   后院一定出事了。曲和分不清时间和地点,跌跌撞撞往后院去,一把推开了门……   那么大的雨,那么多的人。   曲和模模糊糊想起来,哦,原来是这里啊……是那个时候……      她看到人群喧嚣,却听不到一丁点声音,只有雨水洗刷着瓦片和地板。   她幽灵般穿过人群,看到了斜靠在梨树上的人。那是灯江畔特有的重瓣梨花,开得熙熙攘攘的梨花被大雨打落,被人群踩进泥泞里,香气浓烈而潮湿。真奇怪,深秋的时候怎么会有梨花开放呢……   她看到斜靠在梨树的人轻轻笑着,笑容带着点邪气,目光里却满是温柔,张口说了个句子——曲和听不到,却知道他说了什么:此生原是相负,不妨同归?   曲和手心里都是冷汗,几乎是僵硬着转过头,看到了后院门边上抱着琵琶的红衣女子。   那是曲歌。   “不……”   曲和呢喃道,隐隐约约想起来,她那天是特意穿了那袭红裙的,因为想给他跳一支舞……她的琵琶弹得极好,可惜离开江南以后没什么听众了,她也不在意,悉心教给自己的女儿,哪怕女儿还那么小。   曲和恍恍惚惚的站在大雨的庭院中,看着红衣女子抱着琵琶抿嘴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是遇到什么有趣至极的事情。她笑够了,便款款走进雨中,走到那梨树下的那人面前,微微抬着下颌看他:   ——百级天阶,一天明月,灯江出云,君记否?   ——然。   曲和心底的恐慌已经到了极致,张口想要大喊,却丁点声音也无法发出。      这是白桑山往事。但这不可能,曲和分心想到,当时她只有四岁,事后还高烧不退,没道理记得这么清楚,这不是真的……   红衣女子在大雨中笑得眉眼弯弯,眼底却透出仇恨来,抬手一巴掌打在那斜靠在梨树的人的面上。那人偏了偏脸,只轻轻笑了笑。   人群中忽然又冲出来一个白色裙服的年轻女子,手中长剑森然,是直冲着那斜靠在梨树上的人去的。   曲和突然想到,他这般靠着梨树不过是因为站不稳了,他一身内力尽失,浑身是伤,眼下也不过是故作无恙……他避不开那一剑。   “不!……”   曲和眼睁睁看着那红衣女子一侧身挡在他面前,长剑贯穿了她的胸口,血混杂着雨水滴滴答答落进梨花泥泞的庭院中。她扑倒在他怀里,却从袖中掏出个东西反手扔出去。   “……”   那是个火折子。而她早已撒了足够的火药和火油。   她要亲手毁了这“清木”故居。   曲和看到人群骤然惊乱,蜂拥退去,她却死死拉住了他,在他怀里仰起脸来看他,张口说了什么……   大量原木建造的宅邸瞬间便成火海,烈焰焚空。因为用了火油,那么大的雨都没办法扑灭那火。      曲和又站在了那两株侧柏树下,看着大火将那木宅子吞灭,然后她突然看到了一个小少年和他身后的女童。……是啊,当时子桑护着她跑出来,然后,然后……   浑身是血的女孩子跪在大雨中,看着火光冲天的白桑山,木然道:“我曲琉璃发誓,终此一生……绝不踏入云重中土半步……”   “……”      “噗!”曲和猛地睁开了眼睛,一偏头吐了口血。    ☆、第八十九章      雅格绿洲的雾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白无衣没有贸然离开篝火,只往外围走了两步,眼睛紧紧盯住那黑漆漆的树林。   很快,浓稠的雾气便袅袅娜娜地缠绕了过来,白无衣心中警钟大震,抬手扯了根树枝过来,将长满幼芽的一端伸进雾气中,只见树叶上慢慢凝起了一层白霜,很快那白霜便成了黑色。白无衣正惊奇,便见那些幼嫩的叶片轻飘飘地脱离了树枝,还没等落到地面就化成了飞灰。   白衣剑客瞬间一头冷汗。   即便是早就料到这雾不简单,也没想到会这般残暴。白无衣第一个反应是想起鬼医白氏族中有一方药名就叫白雾草,化骨无痕……。      “小子,退回来。”   开口的是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孤魂老人。白无衣听他嗓音平平无太大变化,料来定有法子应对,连忙退回到篝火旁。就见斗篷老人扬手往篝火中扔了一把粉末,那粉末本是红色的,遇火却成了鲜亮的白,将火舌渲染得甚是古怪,同时一股子草木的香气弥漫开来。   浓雾起得急,须臾便铺天盖地的压过来,却在距离篝火大概两丈的地方停滞不前了,围着篝火绕了一圈,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再近不得半分。   孤魂老人盘坐在原地,只睁着一双沧桑的眼睛,慢腾腾道:“这雾是要命的东西。待到日头出来,就好了。”   起码还有三个时辰。   白无衣心有余悸地转回头,指着那白森森的火舌,“前辈,这——?”   “须弥木晒干后研磨而成的粉末。”孤魂老人难得的多说了两句,“这雾起自荧惑林,就是傍晚我们经过的那片林子,能惑神志、噬活物,唯须弥木可避之。”   “荧惑林?”白衣剑客咀嚼了两遍,蓦地惊异道:“古人言‘荧惑守心,祸起宫墙’,传闻流尘初年,有冥王陨落于黦海东岸,荧惑光芒异世,史称[悬息于海],黦海岸便生出大片幽蓝色林木,昼不见日,夜不见月。冥王幽魂不散,林间起雾如邀棳,能噬万物……说的就是这个?这林子看上去没什么特殊之处啊。”   孤魂老人看了他一眼,“老朽并不知道那些,荧惑守心也好,悬息于海也罢,不过是后人写就。这林子向来便是这样的。”说完就闭上眼睛不搭理他了。   白无衣摸了摸鼻尖,讪讪的看了一眼篝火外围浓重的雾气,心底嘀咕着这俩老人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古怪,另外,那么点须弥木粉到底够不够啊,这雾可要持续三个时辰呢……   青年想着便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曲和,见人正好好地盘坐着调息并没有被他们方才的交谈声惊扰,便也不打扰她,自己给篝火加了几根木材,抽出双语剑擦拭起来。      一雪庄白家乃是灯江的剑术名家,但白无衣的剑术其实并不是从家族里学来的,连手里的这对双语短剑也不是一雪庄传承,而是来自他的师门。如果他能看到《天垂?名兵录》便能知道,这对双语剑在大陆名兵榜上列位八十二,亦是世间少见的良兵。   白无衣的手顿了顿,好久没去看老头子了,虽然近几年老头子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果然人上了年纪都不好伺候么?但自己常年不去跟前问安似乎也说不过去。   正想着,突然听到身边一声低低的闷哼,一回头就见曲和抿紧了唇,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来。   “小和——”他的手刚碰到她肩头,两道寒光便猛地窜了出来,竟是曲和的[十刹]双刀在无人掌控之下离鞘而出!   白无衣一惊,愣了片刻才抬手,双刀双剑撞在一起,顿时兵刃鸣金,在岑寂的暗夜里无比嘹亮。      [十刹]毕竟是没在主人手中,在白无衣的回击之下顿时跌回曲和怀里,还兀自嗡鸣了几声。曲和却是一点儿睁眼的征兆也没有,眉头紧锁,面上竟露出点凄恻来,随后变成无计可施的惶惶苍凉,看得白衣剑客心中一痛。   那边孤魂、野鬼两人听到兵刃鸣金便睁眼看过来,随后齐齐皱起了眉。   白无衣不敢强行将人唤醒,抬手按在曲和的颈脉上,顿时察觉到她体内混乱的内力正在沸腾,已经分不清哪一股是她自己的,哪一股是梁沉给她的。青年面色一沉,抬头对野鬼婆婆道:“婆婆,您给小和封住的内力被冲开了,两股都是。”   这下两个老人面上都露出惊异来,“老婆子竟然还压不住……隐刀果然霸道。”   白无衣却是急了,“婆婆,您想想办法,这样下去小和会撑不住的!”他从未见过类似的情况,也知道自己的内力并不及孤魂、野鬼,眼下竟是无法可想。   野鬼婆婆面色凝重,“是老婆子大意了,没想到这隐刀的内力会如此霸道,强压是行不通的,看来是宜梳不宜堵。”   孤魂老人却突然开口道:“她这是着了这雾的道,心神动荡之下冲开了你的压制。眼下却是不能梳不能堵,只能靠她自己熬过来。”   正说着,白无衣忽然听到女子低声喃喃,便低头去看她:“小和?小和你说什么?你怎么样?”   “她听不到你的声音。荧惑雾起,失神者宛如离魂。”孤魂老人顿了顿,又淡淡道,“倘若她能熬过来倒也不失为幸事,经此一劫,起码她体内的两股内力会融洽许多。”   白无衣下意识问道:“那倘若熬不过来呢?”   孤魂老人掀了掀眼皮子,“失神失心,若熬不过来,不外乎内力暴、乱,死于非命。”      白无衣怔愣之下,脑中一时空白了片刻。   野鬼婆婆皱眉叱道:“胡扯!”   孤魂老人只淡淡道:“隐刀来历神秘,梁氏一族时代修习这刀法,能成者也不过十之一二。念术又是何等诡谲的东西,梁沉非要把二者混在一起,把那刀法早不知道改成了什么样,其间又有多少漏洞?他还敢把这漏洞百出的内力灌给自己年幼的女儿,逼得这姑娘不得不从小修习隐刀。可惜她修习的隐刀乃是梁氏的正统传承,两股隐刀内力根本不一样,自然融合不到一块去。老婆子你不懂得隐刀刀法,再贸然给她疏导内力,只怕……”   孤魂老人难得说这么多话,野鬼婆婆却是半分不领情:“老婆子先前不也给她疏导内力,疏导地好好的么,怎么不见你个老头子说什么不行?怎么现在又是不能压制又是不能疏导的!”   “那是因为先前没有遇到这雾。她如今神志混乱,你的内力渡过去,只怕立时就能激起她体内那股乱七八糟的隐刀内力,到时候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野鬼婆婆皱着一张阴沉的脸,眼底就透出点血色来,“你的意思是,老婆子我还奈何了她体内的那股子内力了?”   孤魂老人也不看她,只一句话:“现在谁都帮不了她。”   野鬼婆婆看了一眼神色痛苦的女子,冷笑一声,“老婆子还就偏不相信了。”   说着闪身就到曲和旁边,就要抬手抵在她后背的大穴上。白无衣这才回过神来,孤魂老人的话他是听见了的,谁知道野鬼婆婆这内力再进去,曲和体内会乱成什么样子?连忙抬手去拦野鬼婆婆:“婆婆你冷静些!”      “噗!”   正僵持着,曲和猛地睁开眼睛,偏头就吐了口血。      白无衣一时顾不得野鬼婆婆,蹲下身去担忧地看着她:“小和?小和?”他的手还扶在她肩上,就察觉到手下的人整个都颤抖起来,抬眼看去,女子面上的哀伤愈盛,那双漂亮的瞳孔竟呈现出一种暗沉沉的血色来,目无焦点地对着前方。   白无衣被她那血色的瞳孔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抬头去看一旁的野鬼婆婆。   后半辈子都经受走火入魔的痛苦的两个武林前辈一眼就看出来了,原来,这姑娘的情况竟是这般严重了。   但曲和的情况,又好像跟寻常的走火入魔不一样。她吐完那口血,只是浑身颤抖的盘坐在原地,既没有发狂的迹象,也没有丧失心志的样子。一盏茶的功夫,她竟慢慢止住了颤抖,还抬手抚住嗡鸣不已的弯刀,张了张口,唤道:“……二哥。”   白无衣被她吓得不轻,一把将人揽进怀里,“小和,我们出去,二哥这就带你回去。”九叔托他好好照顾她啊,他怎么能让她在这荒冷诡谲的大漠深处痛苦至此,这种时候,他也不再顾虑其他,抬眼,目光沉沉地看着那两个拦住他们去路并把他们带进雅格绿洲的人。   野鬼婆婆正惊诧于曲和那不同寻常的情况,察觉到白无衣目光里的敌对和孤注一掷,顿时恼怒:“小子,你那是什么眼神?呵,你埋怨我们将你们带到此处,怎么不想想,若不是老婆子在,单靠着你这不成器的,她早就不知道被那两股内力折磨成什么样了!”   白无衣当然明白其间道理,但他一直不信任这二人,“先前是我们劳烦前辈了,但小和眼下的情况两位前辈也看到了,想来大漠空城也不远了,还望两位前辈看在上一辈的情分上,放我们离去。”   说着,白衣剑客顿了顿,一字一顿道:“我白无衣今日,定要带她离开此地,不计任何代价!”   “混账!”野鬼婆婆狠狠地眯了眯眼,袖中的骷髅杖都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声音,显然被气得不轻。      “二哥……”曲和费力的将自己从沉重旧事中扯出来,脑中昏昏沉沉,却愈发坚定了某种信念,于是轻轻拉了拉青年的袖子,“二哥,我要去大漠空城的。我们都到这里了,就进去吧。”   “你……”白无衣低头看她,只见人脸色苍白靠在自己怀里,眼底的血色正在慢慢退去,露出执拗的神色来。青年且怒且惜,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你这是不要命了啊。”   曲和听出他声音里的退让,不由得心中一暖,白家的人啊。   “二哥,师哥病了,我要去大漠空城寻药。”   白无衣的态度同当日的戚叔一般无二,没好气道:“子桑那么大个人了,生的什么病不能自己治,不能找鬼医白氏、不能找九叔?非要你这个师妹千里迢迢的跑什么。”   女子轻轻笑了一下,只是脸色苍白,这个笑容就越发羸弱得让人心疼,“师哥素来爱护我,这十余年来,护持之恩,重逾万千,我怎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   白无衣哼了一声,声音却是放软不少:“他身为男人,又是师兄,本来就应该保护你,你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曲和刚刚才从陈年旧事的悲戚中醒过来,心神俱疲,又靠在这温暖的怀抱里,顿时就困倦起来,一时竟有些听不清白无衣的话,心中还想着应该劝一下二哥,不要老是跟两位前辈起冲突;一面又想着二哥方才应该是一时情急,现在大概也反应过来了,遂安心阖上眼昏睡了过去。       ☆、第九十章      曲和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孤魂野鬼两位前辈都不见踪影,倒是不远处的树林里能看到白无衣的背影,正站在高高的树干上,手里掂量着什么,目光对着林子,应当是在守株待兔,等着什么猎物经过好打来做早饭。   昨晚荧惑鬼雾弥漫的林子里枝叶光秃,只树梢顶上余着一些绿叶,看上去说不出的怪异。这也是为什么白无衣站得那么高的原因,实在是矮处根本无法隐藏身形。也真是奇怪,这林子里居然还生活着动物。   曲和昨晚吸入那鬼雾,弄得内力□□,后来身心俱疲就昏睡了过去,便也没看到、听闻那雾的厉害之处,只猛地看到昨天傍晚还郁郁葱葱的林子一夜之间就变成这样,难免惊怪不已。   但细细看去,那些光秃秃的枝干居然已经抽出新芽,实在是令人惊异。——可见这数百年来,这林子早已适应了鬼雾。   曲和略略直起身,原本盖着的袍子就滑了下去,她弯腰去拾,眼光里瞥到树下的一个影子正慢悠悠晃荡,却有些像人的影子……她抬起头,就看到一身黑袍的野鬼婆婆正倒挂在一枝树干上,整个人像物件一样随着风轻轻晃荡。   “……”   曲和顿时不知道作何表情才好,顿了顿才道:“婆婆?婆婆这是做什么呢?”   倒挂在树干上的野鬼婆婆听到声音,睁开眼转回头看了她一眼,慢腾腾道:“哦,姑娘醒了啊。”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动作的,整个人倒挂着在树干上掉了个头,面对着曲和的方向漫不经心道,“老婆子的老习惯了,这般调息会好受得多。”   曲和想起这两位前辈皆是因练功时候走火入魔才远走漠西,又看到她倒挂在树上休息,不由得心有恻然。   野鬼婆婆倒是浑不在意,只问道:“姑娘身体可好些了?昨晚那鬼雾起得急,老婆子也忘了提醒姑娘一声。”   “鬼雾?”   野鬼婆婆将昨晚的情况说了说,又道:“你身上的隐刀内力,老婆子是不能封了,昨晚老婆子给你号过脉,还算平稳,姑娘自己看一看,现在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有劳婆婆了。”曲和欠了欠身,这才阖目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内力,“并无不妥之处,也并没有融合,不过好歹是消停了。”   “眼下是消停了,却不知道何时又爆发了,你一日不能吞噬融合梁沉的那股内力,两股内力的争斗就一直在。加之姑娘心中有事,心魔易生难解,走火入魔的危险,不用老婆子提醒你吧。”   曲和应了一声,道:“琉璃知道。”   野鬼婆婆顿了顿,“老婆子那功法,姑娘还是不打算学?”   “婆婆费心了,只是,琉璃确实不能学。”   野鬼婆婆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从树枝上落下来,站在她面前道:“其实你师从柳剑,你才是慕容岐的弟子吧?”   “呃……”曲和愣了愣,最后抬手行了个剑礼:“婆婆莫怪,琉璃的师尊确实是……并不是有意隐瞒,只是——”   野鬼婆婆撇了撇嘴,一摆手打断她的话,“白家那小子不成大器,待你倒是好。你既是慕容岐的弟子,这功法你要是学了,估计能把你师傅气死,那便罢了。平时多琢磨琢磨你那隐刀吧,既然梁沉没能练成他那乱七八糟的,正统的隐刀就没道理压不住一个来路不正的。”   曲和点头称是,又道:“师傅年前确实来过大漠空城,但回去之后只字未提,我跟二哥确实不清楚大漠空城的位置。”   “老婆子料到了。”满脸褶子的老人笼着手,慢条斯理道:“不过无妨,此番来的人,可不少啊。”说着,面上就露出一种诡谲的神色来。   野鬼婆婆不明说,曲和也不好多问,正好白无衣手里提了两只野兔子回来,两人也就止住了话题。      白无衣一边烤着兔子,一边侧过头来跟曲和说话:“小和,子桑到底怎么回事?”   曲和整理着手边的行礼,闻言回他:“是中了大漠空城的毒,说是并无解药。”   “九叔也没有办法?”   白无衣早就奇怪了,鬼医白氏号称云重圣手氏族,又因为素来喜欢剑走偏锋,在毒术、蛊术等奇异偏方上也颇有见地,九叔乃是鬼医传人,这世上居然还有什么毒是他解不了的?   曲和轻轻摇头,“九叔试过许多法子了。”   “那你又有什么法子,非要来这一趟?”   “也没有什么法子,不过是……”不过是孤注一掷。   “小和,”青年剑客顿了顿,道:“你这样,太冒进了。”   曲和只是轻轻笑了笑,“嗯,我知道。”   “那你有没有什么想法了?”   “有,沙雪莲。”   “……”   白无衣手一抖,差点将快要烤好的野兔扔进火堆里,稳了稳神道:“小和,二哥虽然没什么能耐,但也知道沙雪莲花乃是大漠空城的至圣之物,你居然是冲着沙雪莲花来的?子桑才带走了一朵,你又……”   曲和只是点头。   白无衣叹了口气,又有些不可置信,“非要用到沙雪莲花,大漠空城的毒厉害到这种地步了?”   曲和摇了摇头,“九叔也不确定是什么毒。只是,沙雪莲声名在外,又是大漠空城的圣物,想来应该能解得了师哥的毒。”说着语气就有些低了。   “你连那东西能不能解子桑的毒就跑进来了?真是,太莽撞了。”白无衣叹道,又想到他二人自幼一同长大,情分自然是非比寻常,便是比起寻常兄妹来,那感情也要更深厚几分的。就手给烤兔子翻了个身,突然想起来,“是了!”   “二哥,什么‘是了’?”   “好像还是近几十年的事情,南疆有女子嫁到了大漠里,没几年大漠空城便开始擅长用毒了。那女子姓什么来着,依,斐……勾,对,是姓勾。勾氏在南疆是大姓,尤其擅长蛊虫毒术,这样一来,大漠空城擅长用毒倒是说得通的。”   他兀自在那里嘀咕,一旁的野鬼婆婆却是冷嘲一声,拂着袖子便走去远处,待白无衣仍是一如既往的嫌弃。倒是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正站在树荫底下的孤魂老人说了一句“你们年轻,可能不知道,大漠里的毒术远比南疆传承得久远。”   白无衣又被两个前辈毫不留情的打了脸,认命的闭上嘴巴专心烤兔子。   老人抬头看了一眼清亮的天色,淡淡道:“动作都快些吧,别耽搁了。”      一行四人过了荧惑林,看到的是大片的石林,各种形态模样的石柱伫立在白色的沙砾上,充斥着一种荒凉美感。而石林远处,能看到一小片黑色的阴影,看上去像是另一片林子。   孤魂、野鬼同时眯了眯眼。   白无衣、曲和眼中更多的却是惊讶。   “这……我们这是到布奈石川了?”年轻的云重女子漂亮的瞳孔里露出疑惑,轻声问道。   白无衣不确定道:“不应该吧,布奈石川不是位于云重东北的黦海岸边么?我们应该还没有出雅格绿洲吧?”      野鬼婆婆摆了摆手,“什么布奈石川,这就是一片石林罢了。”话虽这么说,两个武林前辈的面上神色却是不轻松,半晌才接着道:“算上这一次,老婆子二人已是五次入雅格绿洲了,前边四次都是栽在这片石林里。”   白无衣和曲和同时一凛。   雅格绿洲凉凉的风呼啸而来,从那些形态怪异的巨石间穿过,发出一阵阵瘆人的声音。   白无衣抱臂站在高处,举目望了望石林,又回头看了看来路,迟疑道:“这雅格绿洲的地势……我们来的时候路过了阙桠林、流沙阵、一处裂川和一处移林阵,加上昨晚的荧惑鬼雾和眼前的这个,雅格绿洲是整片大陆的地势……缩影?”   “雅格绿洲号称‘阴影之地’,”野鬼婆婆冷笑一声,“你们看到的还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白无衣顺着她的说法想了想,顿时就打了个寒战,“……什么意思?”   “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野鬼婆婆看也不看他一眼,抬步就往石林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重重石影后边。孤魂老人随后。曲和二人也不敢耽搁,紧跟着走了进去。      “二哥,你刚刚说的那个是什么意思?”曲和没太听懂他跟野鬼婆婆之间短暂的对话。   “嗯?哦,”白无衣一面打量着这些巨大的石块,一面解释道:“就是我们进了雅格绿洲以后,一路上不是遇到了几处古怪的地方么,仔细想来——阙桠林应当是南方叹息丛林的缩影,流沙阵对应的是司海岸的沉海大阵,还有北国扶渊的遷寒裂川,羌岚王都的护城林,邀棳山的寒雾,布奈石川,这些都是大陆上诸国出了名的地方。千机族人能把这么多地域缩影改造在这里,弄成这么个绿洲,当真是……世代千机。”   白无衣说的那些地方,曲和有些有所耳闻,有些却是听都没听说过。“雅格绿洲这么复杂,千机族人造这么个复杂的绿洲做什么呢?为什么造完这里,他们反而就南迁了呢?”   白无衣耸了耸肩表示他也不知道。   不过,从雅格绿洲倒是能看出来,千机族还真是一个神秘的存在。       ☆、第九十一章      一踏进石林,两人同时打了个寒战。   雅格绿洲的气温偏低,两个这一下倒不是因为气温的缘故,而是萦绕在石林里浓烈的煞气。名兵有灵,[双语]剑和[十刹]弯刀都轻轻嗡鸣起来,曲和察觉到腕子上微凉,低头一看,自索梅湖底起就悄没声息的青蛇腾蛇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正昂着小脑袋眯着眼注视着这白色的石林。   “腾蛇?”曲和欣喜地抚了抚青蛇的脑袋,换来对方撒娇般的蹭动。   这是白无衣第二次见到这个小东西,仔细打量了几下,脸色不大好。   腾蛇看上去一点也不想搭理白无衣,直起大半身子对着白色的石林轻轻嘶鸣一声,又蹭了蹭曲和的腕子。   曲和低头,“嗯?”   青蛇抬起一双黑豆似的的眼看了曲和一眼,吐了吐信子。   “你想下去?”曲和奇怪道,这小祖宗一年四季都懒洋洋的不愿意动弹,能盘着就绝对不会直着,能睡着就绝对不会醒着,现在刚醒来居然想下地了。曲和抬了抬手,便见青芒一闪,青色小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出去,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石林中不见了。   白无衣看得嘴角一抽,这速度,它要是打算攻击人谁能躲得开?再看看一脸习以为常的曲和,白无衣安慰自己,还好还好,这东西还是很听小和的话的。      孤魂、野鬼并不知道腾蛇的存在,只多年的警觉令二人察觉到身后的空气里有一丝波动,两人同时回头,只看到有些困惑的曲和和面色不大好的白无衣,以为是这石林间的煞气吓到了两个晚辈。   “跟上。”野鬼婆婆道,“越往里走,这石林的煞气便越重,姑娘,你内伤严重,尤其要小心应对。”   “是,多谢婆婆提醒。”曲和暂时不去管腾蛇了,含苍崖上雪山冷峻、阵法众多,腾蛇也照样来去自如,想来这地方应该难不倒它。   “婆婆,这里怎么会有这么重的煞气?”   老人冷笑一声,倒不是对着曲和,而是对着这白森森的石林。“这鬼地方……黦海岸边的布奈石川是怎么来的,姑娘知道吗?”   曲和老老实实摇头。   倒是白无衣少年出江湖,几年来游历云重南北、大陆诸国,听说的奇闻异事并不少,便接话道:“听闻万年以前,漠西以西皆为海水倾覆,黦海宽不知其辽远,深不知其底,海水深处有水族,世代居于世外,无人能见。后来不知何故,海水大量褪去,露出了砂石和海岩,形成了索塔格荒漠和布奈石川。也有传言说布奈石川乃是黦海水族遗弃的殿宇,一同被遗弃还有当时居住在殿宇里的族民,因为失去水源和接触阳光而死去,因为怨怼不甘,魂灵不得安息,造成了布奈石川终年煞气森然。”   白衣剑客抬颌对着白色石林,“我从未去过布奈石川,但这里,跟传闻中描述的几乎一模一样。千机族不是直接从布奈挖了一片石川过来罢?”      这话不过是说笑,但也可见这片石林造得是如何的神似了。   “你当那是方寸之地,怎么挖?”野鬼婆婆跺了跺脚下的白砂,冷笑着道:“他们为了造出相似的地貌,在这底下埋了一只梼杌,活的。”   “……”   白无衣脸色僵硬,“梼杌……这世上真的有这东西,他们居然抓得到!”   这么说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蹭蹭蹭窜了上来,“活的?……是活埋的,还是现在还活着?”   “你觉得呢。”野鬼婆婆冲他翻了个白眼,侧头对曲和再次叮嘱:“这煞气厉害得很,姑娘没有内力护体,要多加小心。”   曲和点头。她是不知道黦海水族,但梼杌的名字还是听过的。千祭雪山深处封印着许多异兽,有时也会听到师傅与九叔略略提及,远古十大异兽,那可都是霍乱天下的东西。谁能想到,这漠西荒漠深处,一处仿造的石林底下居然埋了一只梼杌。难怪腾蛇一醒来就跑出去了。   白无衣第无数次望天长叹,紧走几步护在曲和身旁,再不敢分心了。      煞气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偏偏就萦绕在周围,让人不敢松懈,最是耗费心神。石林内阴风阵阵,连头顶的蓝天都显出几分幽郁来,四人走了大半天,孤魂、野鬼还好一些,两个年轻人却是耗得心神倦怠,尤其是曲和,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却不想让白无衣知道。   “不对。”野鬼婆婆蓦地停下脚步,眼睛紧紧地盯着白森森的石林,喃喃道:“不对不对!”   曲和等人连忙停步,呼了口气问道:“婆婆,什么不对?”   野鬼婆婆呼吸有些急促,并没有回答曲和,只一双瞳孔慢慢鲜红起来,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孤魂老人低声道:“这些煞气一直都没有发起攻击。”   曲和愣了愣,“攻击?”这些煞气居然还会攻击人?   “小子,拔剑。”孤魂老人转头看了白无衣一眼,沉声道。   白无衣无奈,这明显是又要拿自己来做试探了,也不能说什么,左手一翻,两把短剑已经握在掌心。年轻的剑客轻轻吸了口气,他也早就察觉这煞气不对劲,这片石林若只有这点能耐,这两个前辈何至于四次进来都折于此、无功而返?   “呛——”   双语剑方出鞘就是一声悠长的轻啸,带着不太明显的焦灼之意,白无衣刚刚皱起眉,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股强烈的阻力便从剑身上传来。年轻的剑客掌心用力,内力过处激起一小片的剑意。只是还不等松口气,便察觉到更大的阻力袭来,白无衣抬眼,就见一大团的灰色气体纠结在一起,狠狠撞在双语剑身上。   “哼。”白无衣还是第一次见到成形的煞气,眼底骇然,反应慢了那么须臾,强横的阴冷气息顺着剑身扑面而来,生生受了这一下,忍了又忍,到底还是闷咳了一声。   那煞气像是冲着兵刃来的,并不等白无衣作何动作便又纠葛在一起,冲着双语剑身扑去。   “收剑。”孤魂老人喝道。   白无衣闻言,当即回剑入鞘,同时避开那灰色的阴影。那东西一击不中,原地漂浮了片刻,倏然消散了。   年轻的剑客失声道:“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孤魂老人淡淡道:“不过是成形的煞气,能把你吓成这样。”   白无衣昔年去过战火连天的扶渊,在尸骸遍野的山谷里曾遇到过类似的情况,那是诸多亡魂不散,怨气集结化形成身形古怪的飞禽,当地幸存下来的人唤作‘鬼婀’。但是,那东西是死了多少人,积累了多少的怨气才成形的啊,其杀伤力还远远及不上这石林里现下看不见摸不着的煞气。   “这石林里套用了阵法?”曲和轻声道。慕容岐二人都博闻强识,含苍崖阵法众多,曲和虽然没什么天分,好歹也略懂一二。   “对。”孤魂老人点头,“不过,这阵法关了一半了。”   曲和还是第一次听说阵法可以关掉一半的,从来只有开启、闭合,怎么还有开一半关一半的。   “先前我二人来的时候,这些煞气可不管进来的人带不带兵器、有没有杀气,它们都不会停止攻击。”孤魂老人慢慢走了两步,淡淡道:“大漠空城这是,开门迎客了。”      老人话音方落,石林间凭空起了一阵阴风,两位前辈袖中那从来不见踪影的骷髅杖、骷髅锁同时发出呜呜咽咽的凄厉声响,让人浑身一寒。兵刃气息一起,周围那些阴森森的煞气顿时显形,一大团一大团灰黑色的烟雾状气体缭绕,气氛霎时紧绷。   “别轻举妄动。”白无衣一把按住曲和想要碰触[十刹]的手,“别动兵刃,它们就不会主动攻击。”   “可……”   白无衣知道她想什么,摇头道:“别担心,他们有分寸,况且……”   不过须臾之间,孤魂、野鬼身边密密麻麻的灰黑状气体便向中间冲击过去,两个老前辈早有经验,也不硬碰硬,只闪身避开,同时高声喝道:“来者何人!”声音被浑厚内力送出去老远,一时压过了呜呜咽咽的骷髅声和阴测测的煞气。   曲和二人同时一凛,抬眼望去,就见石头林立的半空中,大量的煞气缭绕。孤魂、野鬼跃身而起,站在了高高的石块上,两人也连忙跃了上去。   站在高处才愈发觉得这片石林的鬼气森森,大片白色的沙砾,大块灰白色的石头,其间化形煞气缭绕,早不见了蓝天烈日,阴风阵阵袭来,简直是鬼狱之地。   孤魂、野鬼的骷髅锁、骷髅杖已经摆了出来,引得周遭煞气浓烈,曲和体内原本就混乱的隐刀内力隐隐被激怒,逐渐翻腾起来。   “小和?”白无衣一回头就看到她苍白了一张脸,眉宇间浮现痛楚之色,不由得暗道不好。然而眼下别无他法,看两位前辈的神色,这样的情况应该是也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白无衣护住曲和站在离孤魂、野鬼不远处的石头上,就见远处煞气翻涌,正滚滚而来,顿时心生警戒。   翻滚的煞气须臾便到眼前,剧烈的阴风竟吹不开那缭绕气体,惊人的气势令得两个老人都神色凝重。然而,那翻滚的煞气却没有直接扑上来,而是停在了不远处,并从里边走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骇然踏着煞气缓步而来,慢慢露出身形来,一身黑衣,宽大的斗笠遮住了头部。那人看也不看天地间狂暴的煞气,兀自停在了几人丈余远处,做了个抬头的动作——随着这个动作,巨大的斗笠往后落下去,露出那人长长的略有些凌乱的黑发和苍白的额,一双姣好漂亮的眼睛,眼角有一个鲜红妖异的图纹,乍一看也看不出是绘了什么,再往下的面部就被黑色的布巾遮住了。   四人无一做声,却同时握紧了手中的兵刃。   那双漂亮的眼睛一转,轻飘飘扫了四人一眼,开了口。那嗓音粗粝难听,平板冷漠得毫无感情,也辨不出男女,跟那双漂亮的眼睛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鬼蜮空城,恭迎诸位到访。”       ☆、第九十二章      雅格绿洲的面积是索塔格沙漠三大绿洲中最大的一个,同时,这片人造绿洲因为揉合了大陆上的各种地势而显得不伦不类。   进入雅格绿洲的第二个夜晚,靖王一行人在一片深褐色的林子里休憩。那是一片极少见的邙树林,树干粗大笔直,少枝桠,高逾数丈,上边缠满了墨绿色的苔藓和青葱的藤蔓,密密麻麻,遮天蔽日。这种树木一向只生长在河川以南,靠近司海的灯江下游,也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这阴影绿洲。   一行人走得身心俱疲,眼下遇到这林子,一边想着终于有个看上去较为正常的地方可以休息,一边又想起来这种地方出现邙树林本身就不太正常。      “弢岚族且战且退,已经让出了草原北数百里之地。那是他们的大本营,打成这个样子他们还是不愿意讲和,我都要怀疑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了?”   徐盛晃了晃手里的纸张,他原本是跟着叶习等人,不过众人在索梅绿洲分道而行,叶习等人北上离开大漠,徐盛便带着几个人跟了上来。靖王一行人勉强还算走得顺利,徐盛几个就艰难多了,入夜的时候几乎是跌跌撞撞才找到靖王等人休憩的营地。   对此,杨扎克奇怪道:“我们一路来都有做标记,你们怎么还会搞成这副样子?”   徐盛朝天翻了个白眼,最后无奈道:“是啊,要不是你们的那些标记,我能不能再见到你们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大漠空城真的在这里?”   众人进入雅格绿洲以后就没有再收到过外界的传信,徐盛手中的东西还是他在绿洲外围的时候就接到的,这片绿洲,好像有什么物质阻隔了飞禽从上空通过。      “讲和?”杨扎克皱了皱眉道:“异族不轻言败,更难以讲和。况且陈歌不会同意的,卫将军过逝以后,镇北军跟漠西异族势同水火。”   “所以陈歌就拉我们下水?”徐盛撇了撇嘴,想了想,眼底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来,“这都快两个月了,估摸着范军师也受够了这样胶着,我觉得,有人要遭殃了。”   “要说被拉下水,幽州军比较好骗吧。”   靖王帐中的几个将领同时抽了抽嘴角。   靖王爷扣了扣桌上的图纸,“去年草原大旱,异族生存困难,弢岚又是难得出了个惊采绝艳的族长,眼看卫疆去世、镇北军群龙无首,他们这是打着东进的心,怎么甘心讲和。”   “只是遇上了范军师和幽州军。”徐盛接口道,“谢宥跟宋大人一家向来交好,宋公子丧命大漠,老两口白发人送黑发人,最后还跟着一起去了,幽州军只差没把浮林关给掀翻了,啧啧,又怎么可能给弢岚族好果子吃?”   虽然弢岚之乱从年前就开始了,也确实令云重各驻西军队很是头疼,但要说真打起来,在座诸位却是没多少可忧心的。——范军师亲往在北边前线守着呢,同往的还有温简和谢宥的幽州军。孟归守着长恪城以防陈歌那边出乱子,夙沙留守阜城,步青峦也在回漠西的路上,整个破狼军看似分散,其实各司其职。   杨扎克看了看那图纸,突然奇怪道:“弢岚撤军的方位有些古怪啊,他们这个方向,再有几日路程就是岐江了,那地方千里荒芜、江水湍急,他们往岐江边上去做什么?”   徐盛凑上来看了一眼,“的确,那地方靠近岐江中段,渡了江,左侧是仓木原,右侧是鬼琴山脉的琴首。弢岚族会不会在那里做文章?”   几个武将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不太可能。弢岚虽然居住在草原北,却并不靠近岐江,那里还不是他们的地盘。”   “对,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打仗不是这些异族的作风。”   “他们既不是想渡江,也不像是要补足粮草的样子……?”   ……   咯咯。   靖王轻轻敲了敲桌面,众人即刻安静下来,转头看上去。   云重年轻的六王爷睨了一眼图纸,淡淡道:“按照时间来算,这份消息应该是温简五日之前从白城发出来的,无论弢岚想要做什么,应该都已经做了。”   众人一静,是了,弢岚若真要往岐江边上撤军,应该前两日就到那里了,有什么阴谋阳谋的,也应该都使上了,他们现在再讨论这个实在没多少实战意义。   靖王爷接着道:“温简特意提到弢岚撤军的方向,那便是他们也注意到了。”说着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动,在岐江上游某处轻轻一点,换了话题:“池之慕一行人到哪儿了?”   徐盛神出鬼没地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圆筒来递给靖王,靖王没接,摆摆手示意他打开看。大漠寨的消息素来是流萤二十七卫跟的,薄薄的一张纸上只寥寥几句,徐盛两眼就看完了,弹了弹纸张道:   “这大漠寨寨主又是要干嘛,整个漠西都乱成这副样子了,他怎么还有兴致往北域去?”   靖王轻声重复:“北域?”   “是的,王爷。根据流萤二十七最新的消息,池之慕等大漠寨一行十余人,四日前抵达岐江南岸,并寻了船只干粮,一副要渡江的打算。”   靖王微微侧头,看向杨扎克问道:“本王听闻岐江起源鬼琴山脉,由东向西流入黦海,其水势湍急不逊于楼予河,素来少有渡者?”   “回王爷,是的。岐江难渡,且北域少居民,也就不似灯江、楼予河那般有渔船可供渡江。”杨扎克回道。   想要在这样一条河上跟上池之慕等人而不被发现,这可难了。   靖王慢慢道:“步青峦在那边有线人?”   徐盛想了想,“线人应该没有,但属下记得流萤二十七卫中有一人常年居于岐江畔,且水性不错,应当能跟得上。”   靖王点点头,垂眸看了眼用墨色着重标记出来了的岐江北,又扫了一眼那以北、黦海边上的大片狭长区域,那里特意绘制成了一大片灰色,却什么标记也没有——那是万木之宗、千兽之祖的地方,那个连术师都退避三舍的地方。池之慕,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直到第二日清晨,众人离开那片深褐色的树林,都没有什么诡异的事情发生,这让徐盛等人惊疑不已。   “我还以为今早起来会发现自己又睡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呢。”徐盛回头看了一眼那高大古老的邙树叹道。他们来时遇到了一片林子,树木只是大漠中最常见的胡杨,也并没有其他奇奇怪怪的兽类,但就是这样一片寻常得不能更寻常的林子,徐盛等人睡了一觉醒来却发现脚下方位大变,差点没走出来。   杨扎克回道:“那是移林阵,估计是套用了羌岚王都的护城大阵。”   “我就说肯定是有阵法的,那时候一觉醒来,啧啧,真是宁愿自己是在做梦。”徐盛一点也不想提起前一天清晨的经历,又回头看了一眼,“也不像那些阙桠藤啊,这就是一片寻常的邙树林了?”   杨扎克也不清楚,只好摇了摇头。   倒是走在前边的靖王开口道:“你们可知此树何以名为邙?”   几个武将齐齐摇头。   靖王淡淡道:“河川以东,灯江末流,有巨蟒肆虐,喜荫蔽,喜高地,常宿于高木之上,世人见之皆惊骇,唤之邙蟒,又名蚺。蟒栖之木,唤之邙木。”   众人一静。   听说过邙蟒的人不多,但蚺之凶名,便是隔了一个河川国,也还是如雷贯耳。那东西并不在异兽之列,却比异兽更为凶猛,便是寻常念术师见到它们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实力,再决定是否要踏入它们的地盘。   然后他们昨晚做了什么,在这个凶兽的地盘上休憩了一晚?徐盛常年握兵刃的手都颤了颤,就怕那身形巨大的蟒蛇突然从哪棵高树上滑下来……随即苦着一张脸道:“王爷,这……”   云重年轻的六王爷轻描淡写道:“无妨,本王昨晚探过了,那些东西安安分分待在北边,许是冬眠未醒。”   徐盛等人这才长吁一口气,脚下再不敢耽搁,大步流星地往林子外边走去。   快要走出树林的时候,靖王突然回了下头,冲着深褐色的林子轻轻眯了眯眼。   “王爷?”徐盛跟着回头看了眼,什么都没有,古老的树林静默伫立,遮天蔽日。一想到这片林子里有邙蟒,年轻的破狼将领眼角抽了抽,连忙道:“王爷,我们走吧。”   靖王也未多做什么,只点了点头,转身踏着那白色的沙砾往前走去。      一直到再也看到靖王一行人的背影,日光又上移了一段,深褐色的邙树林里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开始还只是细细的声响,渐渐明晰,便成了哗啦哗啦的大动静。那声音来自于邙树顶端,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从树冠上经过,大片大片的叶子簌簌而落,铺满了地面。   邙树之高,足以令人仰头而不见顶;树干之粗,足以二三个成人环抱之。   便是这样高的邙树之上,有庞大的阴影划过,那身形庞大的阴影竟然极为敏捷,动作毫无滞碍,细细看去,赫然是体型骇人的巨蟒。那巨蟒足有邙树干那么粗,长约丈余,实在是个骇人耳闻的东西,最后停在了树林边缘。   那巨蟒爬行的迅速稳当,最令人惊骇的是,只见那暗纹纵生的蛇首之上赫然站了一个人影。   那人一身沉稳的墨蓝色长袍,样式古朴简洁,暗纹浅浅,袖口领口等地都绣有青色山水纹,气质卓然。连嗓音都沉稳得恍若他脚下不是一条凶名在外的巨蟒,而是乖巧的马驹,“破狼军……云重六王爷?这□□贵胄,来这鬼蜮空城做什么?”   话音方落,便见他后头又游来三条巨蟒,每条蛇身上亦站了两人,同样的墨蓝色长袍,四男两女。   古老的深褐色邙树瞿静无声,但树冠之上的场景着实令人惊骇。   有女子轻声道:“来便来了,总也不会是来挡道的就是,那便与我等无关。”   有人接口道:“好歹也是天命之人。”   “若不是他身上有那么点命主王星的意思,昨晚我等又何须压住这些畜生。”那人说着,脚尖点了点巨蟒光滑的背,那巨蟒动也不动分毫。   为首那人轻轻摆手,“便是没有我们,这些邙蟒也奈何不了他。走罢,时间不多了。”   几人从巨蟒身上轻轻跃起,倏然就消失在树林外围。   四条巨蟒原地盘了一会儿,见再没有人了,这才一甩尾巴从树冠上滑了下去,消失在深褐色树叶里。       ☆、第九十三章      离开邙树林子的第二天黄昏,靖王一行人也走到了那片白色沙砾、白色岩石的石林。破狼军征战沙场多年,身上浸淫杀气血气,众人一踏入那白色的石林,灰黑色的煞气几乎是涌潮般冒出来。   “!”徐盛猛地往后一仰,那东西堪堪擦着他的咽喉划过去,“这他娘的什么玩意儿?!”   平平静静、苍凉纯白的石林眨眼间就阴风阵阵,犹如炼狱,饶是众人这些天来见识了各种各样奇诡的场面,也被这强烈的反差弄得一愣。   就是这怔愣的刹那,浓重的煞气缠上来,阴寒直刺入骨,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瞬间变成了青紫色,转一转手腕都能听到“喀哒喀哒”的声音。众人大惊,下意识就亮出了兵器。   兵刃一出,石林中的煞气更是成倍的翻涌,一时间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靖王抬眼,轻轻皱了皱眉。   “退回去。”   众人急步后退,就见白色石林中灰黑色的烟雾状翻腾而起,像倒塌的城墙一般紧跟着人群碾压过来,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年轻的六王爷眯了眯眼,足尖一点,清越的龙吟声起,莫阑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冷光,直接劈开了那片浓重的煞气。   或许是人群已经退出了石林的区域,靖王爷的剑光过后,翻腾的煞气复又集结在一起,却没有再气势汹汹地扑过来。      “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徐盛眼角抽搐,用手肘捅了捅杨扎克,杨扎克摇头,表示并不清楚。   靖王收剑的时候落在了白色岩石上,一眼就看到石林上头翻腾不休的煞气,直接蔓延到了视线尽头。实在不是好兆头。   他指尖轻轻点了点剑柄,突然微抬下颌,又是一剑清鸿劈向身前的煞气。莫阑剑的杀气向来足,这一剑过去,登时激起了大片的煞气,又在相触的刹那以摧枯拉朽的形式被撕碎。冷光过处,露出了白色岩石锋利的边角。   “呛!——”   煞气深处却传来兵刃相交的声音。   “云重六王爷,”一个冷冰冰的沙哑嗓音从煞气后边传来,雌雄莫辩,在这种气氛下说不出的诡异,“果然。”   靖王莫阑剑在手,轻轻挑了挑剑尖,淡淡道:“来自何人?”   “呵。”从浓重煞气后边传来的冷笑声似是带上了几分讥诮,不冷不热的道:“不过死人尔。”   靖王顿了顿,道:“生者莫往,死者归冥。”   “靖王爷果然见多识广,这归冥阵布起来不容易,识得的人更是稀少。”说着,灰黑色的煞气复又剧烈翻滚,就在徐盛等人严阵以待的时候,一个黑色的人影从石林上空踏行而来,就如同那些烟雾状的煞气拥有实体一般支撑着那人。   黑色的人影浑身裹得严实,抬头看过来的时候露出一个苍白的额和一双姣好漂亮的眼睛,眼角有一个鲜红妖异的图纹。   靖王微微皱了皱眉,那个图纹,若没有看错,应该是幽冥河岸的曼珠沙华。   那人看了靖王手中的莫阑剑一眼,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似乎是讶异。随即,宽大的斗篷微动,来人将手中银白色的兵刃收了回去,一同收回去的还有那双漂亮眼眸中复杂深邃的情绪。   来人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用冷冰冰的粗粝难听的嗓音道:“鬼蜮空城,恭迎诸位到访。”话音一落,浓稠得如同有实体的煞气便悉数退去,几息之间便消弭在天地间,众人眼前只剩下一大片苍白的石林。   徐盛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忌惮地看了眼半空中踏空而立的人。   靖王却是把莫阑剑一收,淡淡开口道:“空城既然开门迎客,那便带路罢。”      然而没等斗篷人影转身,突然就转头看向了一旁的林子,平板的语气倏然严厉起来:“远来是客,诸位何不露面以示?“   靖王心底一动,也侧头看向了他们来时的林子。那是一大片的荧惑林,在黄昏的光线下显出几分不太明显的幽蓝之色来,但他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人在。   叶片永远鲜嫩的荧惑林里静悄悄的,并无一丝回应。   斗篷人影漂亮的眼眸中有异色流转,冷冰冰道:“客人既然不愿露面,便怨不得我空城归冥阵。”   终于,荧惑林子里遥遥传来一声轻笑——听得出来人还所在甚远,但那声音非常奇怪,并不是挟了内力,却偏偏轻轻巧巧、清晰得教人浑身一凛,像是那人就在眼前一般。   “空城有心了,只是我等不便露面,使者自带靖王爷等人过去就是。至于这归冥阵,”那人顿了顿,似是又轻笑了一声,这才轻描淡写道:“无妨。”   徐盛等人听得心底暗惊,眼前的斗篷人影诡异至极,这人还敢用这等倨傲语气说话,恐怕也不是什么善茬。   斗篷人影显然是动怒了,略略抬了抬颌,眼角的朱色图纹鲜艳明媚,似是要滴下血来:“客人好大的语气,既然不需要引路,便请留下名号来,也好教我空城知道来者何人。”   那温润的嗓音淡淡道:“我等不过是办事路过,使者实在不必在意。”   斗篷人影并不说话,只紧紧盯着那处。   荧惑林子里静了静,道:“既然如此——我等来自千祭雪山;这样,使者可还满意?”   斗篷人影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但靖王明显看到那双漂亮的瞳孔剧烈的收缩了一下,随后,斗篷人影再没有说什么,转身就走进了石林。   靖王看了一眼荧惑林子,心中念头在千祭雪山上转了转,并不确定。但无论是与不是,对方既然不愿露面,也无意于空城之事,那便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对上。靖王冲徐盛等人打了个手势,一行人便紧跟着斗篷人影走进了白色石林。      白色石林没了煞气萦绕,就跟个寻常的石头林子没什么两样,面积倒也不大,靖王一行人跟着那斗篷人影,不过两个多时辰也就走了出来。   只是这个时候已经快到子夜。雅格绿洲的夜空幽蓝深邃,弦月的青色愈发明显了,弯巧的弧度似是带了凛厉的锋锐,看上去有些瘆人。   斗篷人影站在石林边缘,冲着前路抬了抬颌,冷冰冰道:“靖王爷,请吧。”说完转身就走,并不打算离开石林的样子。   “等等,你到底是什么人?”徐盛问道,这地方鬼气森森的,连鸟兽的踪影也没有,谁知道这斗篷人带他们来这里是什么用意?   那人并不停留,黑色的衣袍在黑夜中一划,人影已经在几丈之外,沙哑的嗓音在夜空中飘飘忽忽:“死人尔……”   徐盛还想再问什么,被靖王不动声色地拦了一下,眨眼间已经不见了那人的踪迹。   “王爷,何不让属下问个明白?”   靖王摇了摇头,“没必要。”他抬眼看着眼前高大苍劲的胡杨树林子,淡淡道:“我们到了。”   雅格绿洲里奇奇怪怪的林子不少,各种奇异的植物都争相生长,乍一看到这大漠中最常见的树木,众人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苍劲的、枝干粗壮的胡杨树,在淡淡的月光下显得荒凉而古老。   “不会又是什么阵吧。”徐盛嘟哝一声。   虽然视线之内并看不到人群居住的灯火,但林子里已经有了非自然的痕迹,他们距离大漠空城,并不远了。   “大漠空城就在这片树林后边?”徐盛琢磨了一会儿,‘终于到了’和‘真的到了么?’两个念头杂糅在一起,竟不知道是终于可以松懈一会儿,还是应该打起精神严阵以待;抬头看了看夜空中青色的弦月,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王爷,我们要不要在这里休息一晚?”   靖王点了点头,“就地休息,明早动身。”   “是。”      就在靖王一行人在胡杨林里扎营准备休憩的时候,那个一身斗篷的人已经返回了白色石林,黑色影子飞快地掠过高大岩石,倏然停在了一处。   斗篷人在岩石上站稳了,沉默的抬眼看了看夜空,抬手将帽兜放下,又摘去了面巾,露出面容来。那人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眸,眼角微微勾起,在额侧描了一株鲜妍的曼珠沙华,然而再往下,异族人特有的高挺的小巧鼻梁将面容切割成两边,左边的面颊白皙秀丽,右边的面颊却是布满了疤痕,一直延伸到衣袍掩住的颈项里去。   弦月光线微弱,映得那人面上一半如纯净花蕾,一半如幽冥恶魔。   斗篷女子沉默的站在岩石上,雅格绿洲深夜的寒风将她的衣袍刮得猎猎作响,长发纷扬;又因为常年煞气缭绕,石林里的温度低得不似常人能接受,她却无动于衷,只是身姿笔直的站在那里。   因为站得高,石林里也没有什么掩饰,不多时她便看到几个人影从石林上方跃过,而石林里的煞气居然半点未被惊动。她也只是看着,并没有什么动作。   那边的人影显然也看到她了,其中一人倏然停下,冲她遥遥点头示意。斗篷女子这才看清了他们的着装——墨蓝色长袍,样式古朴简洁,果然是来自那些古老的势力。   斗篷女子遥遥看着对方,那双一半红润一半干枯的唇微张,轻声道:“千祭……”   那人也看着她,半晌,温润的嗓音道:“原来是你。世人只道羌岚当年的那一把火已尽焚所有,想不到你还活着,还来了这里。”   斗篷女子瞳孔紧缩,随即道:“如今我这副容貌,阁下竟还能认得出来。”说着,斗篷下的双手已经握紧了兵刃。   “昔年羌岚兵谏祸及岚山南北,庄内也曾涉足,你能活下来,是北楼的人留了情面罢。”   斗篷女子并不接话,只道:“阁下是要来斩草除根?”   那人轻声笑起来,道:“我等确是为清理门户而来,但你还不是庄内的人。无论当日如何,你既然隐姓埋名来这荒漠里做了引路使者,我等今日,就当不曾见过。”   说着,那人再遥遥一颔首,眨眼就失去了踪影。   斗篷女子皱了皱眉,又站了好一会儿,整片石林只有她一人,这才松开了紧握兵刃的手,手心冰凉僵硬,已经微微汗湿了。       ☆、第九十四章      曲和醒过来的时候,窗外正传来打更声,恰是四更天。   空城的夜晚气候温宜,该是得益于城郭外环绕而过的护城河,水泽丰沛,城里自然没有大漠里的干燥严寒,也是一处奇域。   曲和重重喘了几口,起身去倒水。是入夜前添的茶,已经凉透了,她也不在意,喝了大半杯冷茶,这才吐了口气。她捏着茶杯随手推开了窗,雅格绿洲泛青的月色正洒在瞿静无声的空城里,映在她面上亦是一片苍白。   她又梦到含苍崖的冬天。      冰天雪地的千祭雪山,含苍崖上苍劲孤独的映水松,前院灼灼盛开的红梅花海,后院重重叠叠的千觅梅花。天苍苍,雪纷扬,山脉连绵,雪山白鹫清越的鸣叫像是从灵魂深处响起,惊动了万千云翳。   她看见大火平地而起,在白雪上熊熊燃烧,刹那间毁天灭地,她仓惶四顾,却孤身一人——师傅不在,九叔不在,师哥不在……那样大的火,那对子玉白鸽不见踪影,腾蛇也不在身边。梨花落在脚边的泥泞里,被鲜血浸染,但是没有琵琶泠泠、红色的衣裙、青色的长衫,没有长剑森然、火油气味呛鼻……   梦境的后半截显然不是含苍崖了。      曲和闭了闭眼,抬手揉着眉心。不知道是不是两股内力正在融合的缘故,她最近总是想起白桑山旧事,梦里老是出现一些似是而非的画面,其实曲和很怀疑那些画面的真实性。   师傅和九叔从不忌讳在她面前提及白桑山,包括当年那场大火和数百江湖门众强迫两个年幼孩童发下毒誓的事实,但是二人也不否认梁沉当年造孽众多,落得那般下场不过是咎由自取。说到底,当年最无辜的是曲歌,但偏偏那个女子不顾世俗、甘之如饴。   曲和自幼在含苍崖长大,心性寡淡,心事内敛,其实是对世事有些怏怏的,愈发是子桑出事以后,她只觉得山下事事都复杂多变,倒不如含苍崖上清冷安宁。      曲和刚把茶杯放回去便听到了敲门声。   白无衣站在门外,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小和,是哪里不舒服么?”   “我没事,二哥,只是被打更声吵醒了,起来喝杯水罢了。吵醒你了吗?”   白无衣看了看她,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微靠着门框也不进屋,轻声道:“没有,二哥本来就没睡,听到你这边有声音就过来看一眼。你怎么样?”   “还好。”曲和轻轻笑了笑,“还是不能动用内力,倒没有别的什么事。”   没别的什么事,但也没什么进展。白无衣心里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她的发顶,“这才几天,就瘦成这样,还说没事。小和,要不然,野鬼婆婆的那个法子……”   这个动作带着点对小辈的宠溺,曲和不可抑制的想起子桑来,又听到后边,摇摇头拒绝了:“二哥,不行。那功法我是不会碰的。”   “若是担心你师傅责怪,等回去的时候二哥自去跟慕容前辈说明,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慕容前辈会理解的?”   “不只是这样。二哥,野鬼婆婆跟我说过那个功法,太过邪魅了,连婆婆也说不清是何来历,我也不清楚另一部分内力里混杂了哪些东西,我若再贸贸然学了那功法,到时候只怕又横生枝节。”   白无衣皱了皱眉,“倒也是。”   曲和道:“二哥,没事的,有‘云露’……‘云露’药性强悍,护持了心脉,除了不能贸然动用内力,我现在也没什么事。”提及‘云露’,那个一直被刻意忽略的映水松一般的人影便出现在脑海里,静默伫立着,竟是再不能无视。曲和抿了抿唇,思绪就飘得有些远了。   白无衣没注意到女子的心思,只点头道:“那便好。待出了大漠,二哥会去搜寻足够的奇珍异宝作为答谢,到时候亲自送到靖王爷手中就是。”   曲和轻轻垂眸,问道:“二哥,你方才说你一直没睡,怎么这么晚还没有休息,可是有什么顾虑?”   话题已经被转开,白无衣也没留意,只应道:“这大漠空城,我们来时一路诡谲莫测,待进了城反而普普通通,跟寻常城郭无甚差异,教人不能不生疑。下午的时候你也看到了,城里有各种各样的异族人,竟有数十之多,能把这么多的异族汇聚在一起本来就不简单,更何况把这座城管理得如同寻常城郭一般……这大漠空城的城主,相当厉害啊。”   曲和突然道:“大漠空城的城主是叫索司图录吧,空城前段时间内乱了?”   白无衣耸了耸肩,“我可没看出这哪里像是内乱了的样子。空城城主确实是叫索司图录,听说其人武功高深莫测,行事喜怒无常,是个极为棘手的人物。”   曲和顿了顿,“师哥跟他交过手。”   白无衣吃了一惊,“子桑?!”遂皱起眉头,“子桑的伤是因为这个?”随后立即想起来曲和曾经说过的落霞湾的追杀,“难道空城真的起内讧了,从那个时候……小和,你说过的那个面具人,他的面具是什么样子的?”   “银制的,只有半张,能遮住上半张脸;上边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面具表面并不光滑,似乎是有刻纹,但不知道是什么。”   “奇怪了,并没有听说空城中有这号人物啊……”白无衣喃喃道,随后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曲和也就没有打断他。   直到客栈外边有夜鸟飞过,清亮的叫声惊动了夜色,两人突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竟是站在门口聊了半天。曲和不好意思地侧了侧身子,“二哥,琉璃疏忽了。”   白无衣摆了摆手,“不进去了,天也快亮了,你快回去再睡一会儿,二哥也回去躺一下。”说着又笑了笑,眉眼清朗:“小和,别担心,有二哥在。”      第二日清晨,曲和二人起来以后就到客栈大堂里吃早餐,孤魂野鬼二位前辈早已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去了。   大漠空城里鱼龙混杂,异族众多,但突然间出现两个云重中土人士还是引起了众人的侧目,尤其是白无衣那一身若有若无的剑意。   曲和虽然没有了内力,但那么多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后背还是能感觉得到的,皱了皱眉,轻声对白无衣道:“二哥,不然让伙计送到房间里吃?”   白无衣的目光从柜台背后站着的掌柜那里收回来,不甚明显的勾了勾,这才道:“没事,都已经下来了。”   曲和注意到他嘴角的冷笑,抬手倒茶的时候瞥了一眼柜台,“那掌柜的有问题?”   白无衣轻轻点头,“不只是掌柜的。对面吃早饭的那个男人,手骨细长异于常人,眼神湛然,应是梁上君子中的高手;他旁边那桌,两人服饰都严实、不露发肤,只一人方才夹菜时无意中露了指甲,呈紫黑色,该是擅于养蛊;北角那个带着孩子的女子,妆容艳丽,举止轻佻,应是擅于用毒,连同那个孩童也深谙毒术;但两人言语却小心翼翼,可能是顾忌着大堂里的什么人。其他人,看上去就是普通人了。”   白衣剑客喝了口茶,继续道:“那掌柜手中的算盘来历不简单。恐怕,我们昨夜一入住就被盯梢了。”   话音方落,就见那个白白胖胖的异族掌柜从柜台后边抬起头来,冲着他们和善地笑了笑,抬步走了过来。   白无衣看了曲和一眼,放下手中杯子看着那掌柜走过来。   异族掌柜摇摇晃晃走到二人桌前,搓了搓手,一张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用有些生涩的弢岚语道:“二位客人远道而来,大漠里的吃食可还习惯?夜里睡得可好?”   白无衣面上回了个笑容,道:“在下经常走南闯北,哪里的吃食都是习惯的,掌柜的这里的异族吃食,倒是很地道,睡得也好。”   “那就好,那就好。”胖掌柜笑眯眯道,像是很高兴客人喜欢自己的客栈一样,又转头冲曲和道:“这位姑娘脸色不大好,可是生病了?大漠里比不得外边,要小心着些才是,可要请医者来看一看?”   白无衣道:“不必了,我妹妹只是连日赶路有些累了,休息休息也就好了,掌柜的就不必费心了。”   胖掌柜的连声说是,又乐呵呵地跟二人闲聊了几句,不外乎打听二人从何而来、所为何事、不能说也没关系空城里欢迎各方来客……之类。他们的对话本就没有压低音量,这大堂里内力深厚者皆是,白无衣也就顺着那掌柜的问话,把他们的来历半真半假地说了几句。   打发了疑似热情的胖掌柜,二人又慢慢吃了早饭,也没有回房间,而是打算出去城里四下逛逛。   眼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胖掌柜在柜台后边扒拉了一下算盘,抬起一张笑眯眯的脸自语道:“又是两个云重人……昨夜一起来的那两个老不死的却是没见到,是上哪里打探消息去了吧?呵呵,来得好、来得好,城主那边,可是等不及了呢……”后边嘟哝的几句就是不知哪族的语言了,声调又低,再听不清。      “二哥,方才那掌柜的打探我们的来路,是为了什么呢?”曲和拨弄着摊子上制作精良的小玩意儿,轻声问道。二人各买了斗篷披上,混迹在服饰各异的人群中便也不显眼了。   “不清楚,总之,那客栈里的人都不简单……小和,这空城里处处诡异,我们还是早些办完事就走。”白无衣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人群,随手付了银钱将曲和一直在看的小玩意儿买了下来。   曲和看了眼手上的东西,“二哥,我不是想要,只是看着……”   白无衣摆摆手,“拿着吧。那沙雪莲花,你可知道在何处?要如何取得?”   “师哥说过,沙雪莲花是空城圣物,生长在空城圣山上,常年有人看守。”曲和抬眼,漆黑的眸子里瞿静无波,“二哥,我不可能让空城将沙雪莲花拱手相送,所以一开始就是打算抢的。”   白无衣没说话,半晌,叹息般道:“还是别抢了,他们人多,我们就两个人,又是在人家地盘上;我们偷就好了。”   曲和一愣,抿嘴笑了笑。   “这样吧,我稍后就去打探那个圣山的消息,如果顺利的话晚上就动手,如果再顺利的话,我们拿到东西就走。”   曲和吃了一惊,“今晚?”   “嗯,越早越好。”   “二哥,会不会太仓促了?而且,两位前辈那边……”   白无衣抬手拍了拍她的发心,“小和啊小和,孤魂野鬼那边要我们操什么心啊,他们今早不告而别,就是各自珍重的意思。这空城里能人异士众多,我们越早完事离开越好,你别忘了,你身上的内力还是个隐患呢。”   曲和张了张口,到底是无法反驳,半晌还是点了头。      但计划还是没赶上变化。   当天下午,白无衣打探消息回客栈,眉头一直没松开:空城圣山乃是禁地,守卫严密,素来只有空城的城主和祭司们能进去。且沙雪莲花生长不易,比之合页双株更是罕见,年前子桑才带回去了一朵,按说这几个月时间里是不可能再开出一朵来的,只能去碰碰运气能不能找到花苞、花种之类。白衣剑客从头到尾理了一遍,竟是什么有效的法子都没有,只觉得头痛欲裂,去空城圣山偷一朵沙雪莲花这件事,只怕是要全程仰仗运气的……。   白无衣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去碰碰运气。   他原本就没打算带曲和一起去,回了客栈便直径去曲和房间,打算先跟她说好在客栈等候,结果还没敲门就察觉到异样。白无衣脸色一变,一把推开门,就见一手撑在桌子上的女子抬眼看过来——那双眼眸鲜红如血。房间里狂暴的气息翻腾,已经将茶盏杯具掀翻在地。   “小和!”   白无衣刚靠近两步,曲和便退了两步,她这一动,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强横气息瞬间暴动,将桌椅物什掀翻了一片。白无衣当即反手关上门,再不敢轻举妄动,急声道:“小和,别激动!慢慢来,孤魂老人教你的法子,慢慢调息你的内力,别去管另外那股内力,先让你自己的内力平和下来!”   青色裙衫凌乱,云重女子急急地喘了几口气,哑声道:“……二哥,二哥,我控制不了它们,哪一股……哪一股都控制不了了……”   [十刹]弯刀剧烈嗡鸣,房间里的气息让白无衣又退了一步,就这一瞬,曲和终于一掌拍开窗户,人影一闪已经不见了踪迹。   “小和!——”       作者有话要说:  == ☆、第九十五章      客栈背后有一条狭长的巷子,沿着巷子能走到城郊一处僻静的树林。   曲和知道自己内力混乱,只怕是动静小不了,一心只想着寻个偏远的地方,也不至于伤及旁人,没想到还是有人迎面而来。那巷子昏暗幽长,两人又都是轻功迅捷,差点在半空中撞上,幸好二人手脚都快,在半空中对了一掌后各退了丈余远,落在了巷子两边的屋檐上,倒是彼此挡住了去路。   “唔……”   曲和反手按在嗡鸣不已的弯刀,对面那人也不好受,捂着心口闷哼一声,眼神狠戾地看过来,张口一个长长的句子。   也不知道是那人原本说的就是异族语言,还是曲和耳中嗡鸣声不息,她竟是一个字也听不真切,右手按住背上弯刀,到底没惹住偏头咳了声,口腔里立时弥漫起腥甜。   这一偏头,对面那人毫不犹疑地跃身而起,手中有银芒闪过,在黑暗中森冷无比。   曲和脑中不甚清明,只本能侧身抬手,[十刹]弯刀无声无息地迎过去,短兵相接的瞬间才看清对方的武器——狭长的、纹饰古怪的、嵌了色泽清浅的珠子的权杖。曲和根本不认识这人,奈何对方好似将她当做了敌手一般,招招狠辣,丝毫不留情面。   两人这一耽搁,白无衣已经追了上来,一见这场面当即上前同曲和一起拦住那人的权杖,一脚将人踢了回去。   顾不得那人,白无衣一把握住曲和的手腕急声道:“小和?你怎么样?”      云翳散开,露出苍白泛青的弦月,光芒清冷无边,照亮了狭长的巷道。   那手握权杖的蒙面人一眼看到拦路是两个云重人,眼底露出诧异神色,顿时猜到眼前、身后可能并不是一拨人。一念及此,那人也不多做纠缠,即刻跃身就走。   “啾——!”   就见一个黑色的影子从夜空中扑下来,正好截住了那人的去路。曲和方才与那人对了一掌,深知对方内力深厚,原以为突如其来的那只隼对那人无甚威胁,谁知两个影子在半空中相遇竟传来一声惨叫,人影随即跌落下来。   那只隼在夜空中优雅地拍了下双翅,一个盘旋就落在房檐翘起的角上,昂着脑袋长鸣一声,居然转头看向了曲和二人。   幽绿的隼眸直直逼视过来,白无衣心底一惊,半挡在曲和身前,眯着眼抬起了握剑的手。   就只几息之间,巷道里已经无声无息站了几个身形瘦削的异族人。那些人的着装与先前那人一般无二,俱是奇异长袍加身,黑色布巾罩头蒙面,人手一根狭长权杖,腰间系着两枚赭色的不知什么材质的铃铛,垂下来的袖角袍底都绣了奇异纹络,因为面料俱是暗色,倒是看不清那图纹到底是什么。   白无衣看了一会儿,突然后背一寒——这样的装束,不正是空城的祭司服么?这大晚上的,这些空城祭司跑这里来干什么?   那被隼从半空中逼下来的祭司跌在冰冷的石板上,右眼已经被隼啄瞎,满脸的鲜血,一手捂着眼睛还来不及起身,就见一个人影鬼魅般欺至身前,黑色的权杖一点一勾,直接将他手中紧握的权杖挑飞出去,身后自有其他人接住了。   随后几声极细的声响,地上的那名祭司猛地瞪大了左眼,几声痛苦而恐惧的低嚎压在喉咙里,却是连话都说不出了,四肢更是痉挛抽搐却也只是一些无意识的抽动。   站在他面前的祭司冷眼看着,冷冰冰吐出几个句子。   白无衣轻轻抽了口冷气,他便走云重南北,异族语言也学过几种,勉强能听清那祭司说的词句:那人举手投足间,竟已经废了地上那人的武功并四肢,再加上被啄瞎的右眼,那人已废。      收拾了那人,为首的祭司这才转头看向了巷道里的两人。虽然换了服饰发饰,但五官轮廓太过显眼,摆明了就是云重人。   白无衣心中咯哒一声,面上却扬起个无害的笑容来,用弢岚语道:“诸位,我二人无意冒犯,不过是路过罢了。方才之事,我们会当做什么也没有看到,绝不会教其他人知道。”   祭司看着他们没说话。   白无衣一手握住曲和的腕子,她的情况很不好,偏偏这种关头遇上了空城的祭司处理事务,当真是……   “我二人只是——”还未等白无衣说完,那个祭司一抬手,巷道里几个人影倏然消失在原地。   白衣剑客原本就盯着他的举动,当下警铃大作,刷一下扬起双语剑,“当!——”那几名祭司速度竟如此快,下手竟如此狠,摆明了要置人死地不留活口!白无衣脸色大变,迫不得已松开握曲和的手,双剑齐上,这才堪堪拦住了几个人的权杖。   只是一松开曲和,白无衣心中就暗叫不好,眼角余光里看到她微垂着头,双手松松垂着,衣袖遮盖下两把弯刀的杀气已经弥漫开来。   “小和!把刀收回去!”白无衣急道。   然而对方人多,实力又强,白无衣一个人既拦不住所有人也不能将人护在身后。   [十刹]一出鞘,那股狂暴的气息便惊动了在场所有人,包括那只站在屋檐上的高傲的隼。白无衣被几个人拖住,眼睁睁看着其余的祭司都冲着曲和而去,一时间目眦欲裂。   而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见识到隐刀。      铸造[十刹]弯刀的材质特殊,刀身古朴呈暗色,弧度优美凌厉,只刀柄处分别安放了一圆一缺两枚青玉,因此,这对双刀在夜色中是最好的暗杀利器,教人根本看不清刀锋套路。当日地底暗道,曲和的刀法完完全全被鬼王压制住,无论如何都显露不出隐刀的睥睨无双,眼下却不同。   隐刀刀法快字诀,快至极处,刀隐无踪。   曲和的刀法练了十三年,隐刀已于年初大成,也因此唤起了梁沉当年的那部分内力,又屡屡伤重,导致体内乱七八糟的内力无法融合——但无论如何,她也是六百年隐刀的唯一传人。   黑色的刀影划破夜空,搅动得夜色沸腾,给苍白的月色蒙上了一层暗影,遥遥看去带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空城之外的胡杨树林,有两拨人同时抬头远望。   靖王爷轻轻皱眉,一闪身上了树梢。徐盛随后也跟了上来。   “王爷,怎么了?空城里有什么不对劲么?”他的目力远没有靖王爷的好,也不熟悉那黑色的刀影,远远看去,只看到空城东北一角的上空微微扭曲,是有高手在过招。   六王爷的脸色不太好,抿着唇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本王让你护送曲姑娘二人出大漠。”   徐盛一愣,答道:“是,王爷。但王爷取道空城的当晚,曲姑娘和白公子就离开了,属下没能寻到二人的踪迹,便命人顺着出大漠的路找去了,想来此时应当遇上了。”其实这事他一见到靖王就禀告过了,当时王爷的脸色不太好看,但也只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怎么现在又想起这茬了?   徐盛心中奇怪,看了眼王爷,顿时一凛,这脸色……可不是不太好看就能形容的啊,忙道:“王爷,就算是他们没能遇上,这一路上都是破狼军的人,曲姑娘二人不会遇上什么危险的。”   靖王冷哼一声:“那要是他们根本就没回去呢?”   “啊?”徐盛没听明白,靖王却是没再说什么,一转身下了地。   “传令:不必等索司图录的回帖了,本王现在就要进城。”      而同一片胡杨林子里,那几个来自千祭雪山的神秘人同时抬起眸,为首的青年轻轻笑了笑,“这是怎么了?隐刀都能出现在这大漠深处,跟空城的祭司?他们能有什么仇怨?呵,有意思。”   半晌,有女子出声道:“师兄,我们已经在城外待了一日有余,为何不直接进去?”   青年温声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又有人接口道:“然而他二人并无悔意。”   那女子道:“他们应该早就知道我们来了,子扶,太过纵容了。”   青年摆了摆手,“毕竟是四护法的亲传弟子,又深得庄主亲睐。”   众人皆默。   青年看着空城,面上的笑意微敛,温声道:“既如此,我们走吧。”   身后几人默然颔首,转瞬之间,人影便消失在夜色中。      且不论空城内外的风云际会,城里那条狭长巷道里刀光正浓、杀气如织。白无衣被缠住根本不能上前帮忙,心急如焚却是无法可施,小和本就内力混乱,这样打下去迟早要吃亏。   屋檐上的那只隼却像是终于寻到了时机,一个俯身冲进来,对着曲和赤红的眸子啄去。   “小和小心!”   白无衣挥袖打出一片暗器,这已是他目前唯一的办法。然而那隼在半空中似有所查,几个盘旋就避开了,一回身又冲着曲和面部掠去!   曲和脑中一直嗡鸣不已,身体早就不堪两股内力互相争执带来的痛楚,也不过是仗着隐刀刀法奇妙撑着,听到白无衣的急声,下意识抬眸。隼锋利的喙破空而来,曲和往后仰身堪堪避开,肩头却被那畜生的利爪抓破,登时血流如注。   “小和!——哼……”白无衣关心则乱,被一根权杖打在背上,当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待到他直起身来,却骇然看到曲和身后站了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影——她并没有察觉到危险。   “……”还未来得及开口,一记重击打在他腿弯处,白衣剑客几乎跪倒,便听到那人低低沉沉的嗓音:   “自己都顾不好,还妄想顾他人。”   白无衣挥剑挡开身后的袭击,强忍着痛楚直起身来,就见那人直直站在曲和背后,那只隼正收翅落在他肩头之上,高傲地睨了众人一眼。曲和手中的刀已经停了,因为那人的右手正落在她的右肩,轻轻搭在她的右颈上。   祭司们也倏然收手,冲着来人微微躬身。      曲和左肩的血流下来染红了半边衣裙,真正的威胁却在右肩,身后那个根本没来得及看清的人,那双修长结实看似随意搁置的手。还有体内已经彻底□□的内力。   白无衣站在两丈开外,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空城城主?”   那人抬眼睨了他一眼,嘴角勾着可有可无的嘲笑,倒是没有否认。   白无衣紧了紧手中的剑,盯着他慢慢道:“城主,我等无意冒犯。”   男人似笑非笑道:“无意冒犯,那你们两个云重人来我空城做什么?”却又不等白无衣答话,自顾自道:“黑白双语剑,江南一雪庄,白无衣?你不在江南好好待着,却跟着孤魂野鬼跑来我这大漠,可别告诉我你们就是随便走走路过的?”   果然,行踪根本瞒不过这大漠空城的城主。   白无衣顿了顿,“城主也说了,我们是跟着孤魂野鬼来的,并非我二人所愿。何况空城既然开门迎客,来的云重人又不止我二人,城主何苦独独为难我们?”   “狡辩。”男人眼皮都没动一下,肩头的隼突然短促鸣叫,男人左手一抬,强悍的劲道将突如其来的暗影逼回去。那碧色的影子摔倒在墙角,居然是曲和腕子上的腾蛇。   鹰蛇本是天敌,隼见一条小蛇都如此胆大包天,顿时展翅冲着那碧蛇飞去。墙角的小蛇不闪不避,慢慢直起身子,一双竖瞳倏然变成金色;隼在半空中骤然长声嘶鸣,竟有几分忌惮之意,随即猛地收了去势,转而拍翅落到了高高的屋檐上。      身形高大的男人挑了挑眉,突然伸手去捏曲和的下巴。   曲和本就浑浑噩噩,又被突然跑出来的腾蛇分散了注意力,察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被那只有力的手捏住下巴将脸掰向一侧——这个动作实在无礼至极,月光如水一般倾泻在女子的侧脸上,映得那远山似的眉,鲜血似的眸,抿紧的唇,一片苍白,又带了某种引入注目的美。   白无衣一直注意着两人,登时被他的这个动作气得不轻:“索司图录!”刚迈出一步,两根权杖同时指到了他的咽喉处,双语剑刚抬起来,就被另外两根权杖按住了。   空城的城主却没管他。   男人低头看着身前的人,褐色的眸子闪过一抹什么,他慢腾腾的放开了捏住曲和下巴的手,低沉沉地笑了两声,道:“琉璃姑娘,你又来我空城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六章   又?   空城城主话里的意思可不像是第一次见面的人能说出来的,反而像是故人寒暄了。   白无衣更为惊诧,尤其是那个名字,他只偶然听靖王爷唤过一次,有时候曲和也会自称,但毕竟少有人知道。他看了曲和一眼,却见她面上也露出了诧异之色,道:   “……我不认识你,城主口中的‘又’,是何意?”   男人唇角微勾,面上似笑非笑,眼底却眸色深沉无一丝温度:“姑娘自是不识得我,我这也是第一次见到姑娘本人。只不过前段时间总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是——人如琉璃,光彩灵动。”最后八个字慢条斯理,几乎是附在曲和耳旁一字一顿吐出来的。   他右手还放在曲和肩头,微微俯身在女子左耳处低语,那场面当真暧昧得引人遐思。白无衣看着索司图录的动作,只觉得肺都要被气炸了,曲和却是浑身一僵——男人吐字清晰,音色渐低,最后那几个字模糊得旁人听来只觉得绮丽,实际上,即便是脑中嗡鸣声不绝,曲和还是听出了那字句间强烈的杀意。   ——空城城主并不喜欢她,并在见她第一面时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曲和认知到这一点,登时警铃大作,还不等她有什么动作,男人放在她肩头的右手突然用劲。   “哼——”   肩头颈项是大穴,曲和猛然遭到这突如其来、毫不留情的一下,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梁沉那混杂了念术的内力也不教人省心,一直翻腾不休,这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突然尽数往右肩涌去,身后的男人察觉到什么,右手并没有放开,反而低低的、暗含恶意的笑了笑,顺手便渡了一道真气进去。   曲和的脸色登时白如金纸,张口喷出一口血,竟是直接昏了过去,两把弯刀哀鸣一声颓然坠地。      “小和!”   白无衣脸色一白,倾力越过那几名祭司直奔空城城主而来,却不得不停在那男人身前半丈远处,生生受了身后一记重击——身形高大的异族城主面对着他,一手揽住曲和的腰身将人扣在怀里,一手却掐在她的咽喉处。   他面上的嘲讽冷笑都已经敛去,面无表情的模样戾气十足。眼底冷漠,幽深的褐色瞳孔里盛满了寒意——他是真的想杀了曲和。   这个样子的空城城主甚至教一众祭司不敢直视,微微垂首,不着痕迹地退了退。   “索司图录!小和与你有什么仇怨,你要下这样的狠手!”白无衣恨声道,手中双语剑握得太紧,在微凉的夜色中轻轻嗡鸣起来。身形狼狈的白衣剑客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深深吸气,站直了脊背,一字一顿道:“我白无衣今日将话放在这里,你大漠空城今日若敢动她分毫,江南一雪庄必定,百、倍、奉、还!”      空城城主抬起一双褐色的眸子,淡淡道:“你能活着回去再说吧。”   话音方落,方才为首的祭司便悄步上前,俯身低声说了什么。空城城主冷峻的表情微微一动,抬眸扫了西南边一眼,“来得真是时候。”说完手腕一转,将已经昏过去的曲和推到祭司手上,又将屋檐上的隼招回来,面上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偏头道:“算你们运气好。白无衣,跟本城主走一趟吧。”   白衣剑客咬了咬牙,只好跟上。   苍白的月色下,空城一行人影很快就融入屋舍阴影中。也不知是不是无意,那黑暗的墙角处的腾蛇被众人都忽略了。碧绿如玉的小蛇直着身子吐了吐信子,金色的竖瞳诡异流光,随后残影一闪,腾蛇也消失在原地。      空城城主的轻功很好,几名祭司的速度也不慢,白无衣身上有伤,跟起来很是吃力。途中略一低头便能看到空城的阡陌街巷,异域风格鲜明的屋舍建筑,看上去杂乱无章,实则暗含深意,到有几分化阵法入城池的阜城风格,不过看上去更加诡异。   一行人尽往北去,一路上几乎穿过了整座空城,饶是几人轻功迅捷也耗时不少,这座城远比白无衣想象的宽广。直到视线里能看到远处那座白色的山峦,几人才终于停在了一座古朴殿堂前。   远离了城郭的繁华和喧杂,这里十分安静,月光下的殿堂沉静无波,庞大的阴影投射在地面上似沉睡的兽。巨大的石柱和高高的穹顶,外围披散而下的墨绿藤蔓,诡谲繁复的古老石刻,无一不诉说着这里的沧桑隽永。而殿堂背后,那遥遥伫立的白色山峦正是空城圣山——司傩山。   白无衣白日里打探过空城圣山的消息,但也只是在空城里远远看了看,连这古老殿堂都没敢靠近,空城的防卫非常严密,甚至严密得过头了,让人有种风雨欲来的紧迫感。白无衣当时还在想,空城内有罅隙恐怕并不是空穴来风的谣言,而且这一两个月来都还没能处理好,事情估计闹大了,这也是白无衣想要冒险闯一闯空城圣山的缘由——内乱成这样,应当有机可图才是。   然而没想到索司图录远比传闻中更为莫测。   他们还未出师就已经落到人家手里,这下不用担心怎么拿到沙雪莲花了,先保住性命再说吧。眼含担忧的云重剑客跟在几名祭司身后,走进了庞大瞿静的城府。      那扇巨大的、雕刻着奇异图纹的双开石门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无声无息的滑开,露出了一个空旷的大厅,几乎是在空城城主踏进门的一瞬间,大厅里高高悬挂的、四处摆放的蜡烛、灯盏同时燃起,幽暗的殿堂顿时明亮如白昼。   白无衣心底暗惊。   殿堂的正前方是一个斜向上的台阶,并不是很高,但足以俯视整个大厅,想来此处是空城平时商议事务的地方了。那只隼展翅飞了上去,歇在那宽大的座椅扶手上,昂起头转了转,不动了。   空城城主却没有走上去。高大的异族男人负手站在台阶下,背对着众人,突然就冷笑了一声。空旷的殿堂里悄无声息,白无衣身边的祭司们听到这声冷笑,不约而同地低了低头,身子又微微俯下去了一些。      “城主。”   一个人影从角落里转出来,同其他祭司一般无二的祭司服却是素白色的,面上也没有遮掩,露出一张异域种族轮廓分明的面颊:幽蓝色的瞳孔,颧骨略突,嘴唇薄且小巧,耳垂上各坠着一枚黑色的珠子,一头令人惊异的银白色头发垂至腰际。   空城唯一的女祭司,只有十二岁的诺。   许是她个子瘦小,方才站在这空旷大厅里竟无人注意到。   空城城主眼皮都没动一下,道:“说吧,这个时候你在这里做什么?”   诺在不远处站定,躬身行礼,这才不紧不慢道:“城主,今晚有人闯了圣山,诺特来询问城主,要如何处置?”   “就这种事你还拿来问我,诺,你最近是不是太闲?”   “并不是,城主。”因为身高的问题,女祭司微微仰起头,声音依然轻轻淡淡:“自古以来,闯入圣山并能活着出来的只有两个,又都是云重人,而今晚闯圣山的也是两个云重山。诺不敢擅作主张。”   女祭司的话音方落,空旷的殿堂就像是刮过了一阵冷冰冰的飓风,突如其来的劲道扫过,附近的灯盏烛台一片狼藉。几个祭司垂首站着大气都不敢出,十二岁的异族小姑娘却还默默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们的城主。   高大的男人转身看着诺,眼底戾气横生,寒声道:“诺,你是以为我当真不会杀你么?”   诺摇头,银白色的头发轻轻晃动,“城主杀不杀诺,于此事没什么用。司傩海的预言从来没有出过错,城主。”   空城城主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一摆手,将已经晕过去的曲和从那祭司手中扯了过去。   “索司图录!”白无衣被几名祭司制住,只得怒目以视。   空城城主自然是不搭理他的,只对着诺道:“你们既然这样相信司傩海,不如也来跟我说一说,这两个云重人又是来做什么的?”   诺幽蓝色的眸子转到他手中的女子身上,沉默半晌,突然叹了口气。身高只到烛台一半高,只有十二岁的、面容稚嫩的女孩子这样幽幽叹气,令得整个殿堂泛起一股子古怪。   “城主,她身体里气息混乱,就要崩溃了。”竟是难得的有了一丝怜悯。   这语气让那高大的男人微微皱起眉,随即嘴角一勾,沉声道:“她死了正好,不是么?”   “她因为那个人而来。”女祭司依然平静地摇头,“城主,她若死在空城,那个人……”   空城城主突然眯起那双褐色的眼,诺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诺,你今天的话实在是太多了,往后三个月自去司傩海守着吧,没有我的准许,你胆敢踏出来一步试试。”   空城城主像是终于冷静下来了,漠然道:“至于那两个云重人,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以后此类事务不用来找我了,找栾厄去。”栾厄,空城副城主,主刑罚。   女祭司得到了答复,对自己的处罚也没什么异议,微微颔首,行了礼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角落里。      “现在,来说一下勾亓的事吧。”高大的异族男人转身对着一行祭司道,眼光一转又,道:“还有你们,跟着孤魂野鬼来我空城做什么?现在城门口的破狼军是不是跟你们一起的?还是说,那群千祭山脉来的念术师?”   白无衣刚要开口,他却又突然抬起右手,那只隼呼啦一下从高处飞下来,在空旷的殿堂里盘旋了两圈,落在了白无衣的肩上。白无衣登时就僵住了,他的脊背、手臂、膝盖都有伤,双语剑被收走,眼下又被扣住了双手,只能眼睁睁由着那只隼歇在肩膀上,锋利的闪着寒光的喙就徘徊在后颈几寸处,幽绿的鹰眸里似有嘲意。   白无衣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实话实说?当着人家一城之主说他们打算来偷人家的圣花,不是找死是什么。胡诌一气?就先前看来,恐怕整个空城没有什么风吹草动是这城主不知道的。   空旷的大厅一时静默无声。   殿堂原本就建得比整座空城高,此时月华千里,风中传来某种奇异的波动。   空城城主道:“算了,你还是先闭嘴吧,本城主现在没空听你废话。”男人一摆手,不耐烦的吩咐下人将他二人带下去关押,一转身就踏上了石阶,往那象征着城主权威的宽大座椅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脾气古怪的武力值爆表的城主,欺负曲和,以后会遭报应的== ☆、第九十七章      青蒂二十五年春,三月初八夜,晴。   弦月如勾,光华千里。      许是大漠平旷无垠,既无高山深海,也无人间灯火,九天之上的弦月便显得愈发明亮,也愈发孤寂。   空城的大祭司站在荒丘高高的祭台上,微微仰头看着那如勾弯月,一身素白祭司服,面上罩着纹刻银制面具,整个人霜雪一般冷清。   荒丘地势比空城大殿高,但远没有背后的司傩山巍峨,荒丘谓之曰丘,其本身并不成峰峦。从荒丘空旷的祭台看下去,空城屋舍成阵,灯火璀璨;被藤蔓覆盖的空城大殿古朴肃穆,丝毫不显颓败;而背后巍峨的司傩山啊,千年万年,缄默无声。   空城的大祭司唇角微动,勾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冷笑。      一个身着黑色祭司袍的人影出现在祭台边,俯身道:“大人,夜里的事惊动了城主,消息没能传出去……请大人责罚。”   大祭司垂眸,轻声道:“惊动了城主?”   人影又低了低身子,“是的。赫婪祭司亲自动的手,三路人都没能出城去。”   “赫婪,”白衣祭司遥遥看着空城大殿,声色低沉:“赫婪,我亲手培养出来的祭司呵,真是,好样的……”   人影身子轻轻一颤,随即道:“大人放心,他们的嘴巴都严实,并没有泄露什么,其中五人已经殉了,唯有一人被城主带回了大殿,身受重伤,撑不过今晚。另外……”人影迟疑了须臾,便听到前方传来冷厉的一个字:“说。”   当下不敢再停顿,道:“大人,诺祭司今晚现身大殿了,说是因为那两个云重人闯圣山的事情。”   空城大祭司眉峰轻挑,“呵。”   素来不踏出司傩山半步的女祭司,偏偏这个时候出来做什么?那两个老不死的云重人哪里值得她特意走这一趟,只怕是,司傩海境又有什么变故了罢。   “事到如今,尔等竟还执迷不悟。”白衣祭司喃喃道,随即毫无预兆地挥了挥袖子,祭台边的人影根本来不及反应,被这一下狠狠地拍飞出去,落地的瞬间即呕出大口鲜血。   “今且饶你一命,既然已经教他知道,也不必再遣人了,让沙麟卫、白羽卫、罗兰十刹待命。”空城大祭司抬眸看着万里天幕上的弦月,唇角微勾道:“既然人都到齐,那就……开始吧。”      此时,空城南门正一派剑拔弩张。   破狼军乃云重驻西军之一,人数虽不及镇北军众多,但人马精良,又有云重的六王爷坐镇,使得这支军队比镇北军更令索塔格忌惮。靖王十余年漠西生活、战场磨砺,这个男人能与大漠寨主、空城城主齐名,本身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现在他直接领着破狼军出现在空城南门外,怎能不让空城的守卫如临大敌?   几乎是见到对方打着“靖”字旗出现的一瞬间,空城即刻就关上了南城门,整个南门守卫绷紧了精神,一刻不敢耽搁地将消息传回了大殿。   索性空城的副城主栾厄今晚刚好有事就在附近,当即就赶了过来。   相比于其他的异族人,栾厄的身形十分瘦削,甚至比寻常的云重人都要清减几分,一身异域风格鲜明的红衣衬得他的面色愈发苍白,轻飘飘站在城门之上,几乎要被夜风吹散。   城门上下,双方对峙却瞿静无声,只听到空城的护城河水哗哗流走,黑色的“靖”字军旗在夜风中飒飒作响。      栾厄定睛看着黑衣军队前方的男人,开口道:“云重靖王爷?久仰大名。”他用的是云重官语,原本嗓音就略低沉,再加上多少夹杂着异族腔调,一句话说得有些古怪,就带出了些许轻慢之意。   城门下,距靖王一步之后的徐盛即刻就眯了眯眼,“素闻空城高手无数,奇人异士更是数不胜数,空城城主座下,一阁三卫十刹,不知阁下是哪一位?”   栾厄转眼看向徐盛,道:“魔耶阁,羌恕?栾厄。”   徐盛一惊。他料到来人武功很高,看上去地位也不低,但怎么也没料到他们居然一上来就遇到了魔耶阁阁主、空城副城主栾厄。   “原来是魔耶阁主。”徐盛稳了稳语气,拱手做了个手势,道:“久仰大名。”   异族没有云重那么多礼数,栾厄只摆了摆手,又对着那黑压压的破狼军支了支下巴,道:“破狼军这是什么意思?”   徐盛一笑,“没什么意思,我们王爷有意拜访空城城主。”   栾厄皱起眉,“按照惯例,靖王带了这么多人来,须事先递上帖子。”   栾厄所说无误,递帖子这么云重风的举动却的确是索塔格的惯例。索塔格草原和大漠异族众多,势力交错,往往一城一族,经常有城池领地一夜易主的事情发生,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索塔格就沿用了云重人的做法,有人数众多的陌生人踏足他人领地时,必须征得对方首领的允许,也就是所谓的递帖子。按照常理来说,递帖子这个过程应该有个一天半天的时长的,尤其是在有军队的情况下,毕竟双方都要做一番准备。   破狼军自然是递过帖子的,不过帖子刚递进去没多久,估计也就将将送到空城城主面前。   徐盛挑了挑眉,“阁主,帖子,我们可是递过了的,可空城毫无回复,这大晚上的,空城难道是打算让我们王爷宿在野地里?”青年嘴角微勾,朗声道:“这要是行军打仗也就罢了,我们王爷为拜访空城城主远道而来,这便是空城的待客之道?”   这话说的颇有几分意味深长,饶是栾厄不是很懂云重话也听出了言外之意:这要是不让他们进城,是不是还就要“行军打仗”了?   栾厄皱着眉,今晚的空城并不太平,城主又跟圣山的长老们死磕着,他确实不清楚关于破狼军的到来,城主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但人都到城门下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不让进也不行,毕竟,对方不仅仅是破狼军的将领,还是云重唯一的王爷。   毋庸置疑,这么个时候,破狼军的到来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加复杂。如果可以,栾厄其实一点也不想让这群云重人进城。      城门下的靖王却是不耐烦了。他往前走了几步,食指轻轻在莫阑剑鞘上敲了一下,抬眼看向城门上的人。   栾厄对上靖王的视线,登时后背一凛: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昭示了这个男人的势在必行。几乎是一瞬间,空城副城主的脑海里就滑过了好几个靖王非要进城的缘由,但随后又一个一个的否定掉,并意识到——无论这个人是为什么来的,这区区一道城门,根本拦不住。   一身红衣的瘦巴巴的魔耶阁阁主扬了扬手,沉声道:“开城门。”   “……大人?”   “开。”   “是!”   厚重的城门缓缓移开,露出了空城凌晨空旷的长街,朱红色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栾厄站在城门上看着破狼军如黑色潮水般涌进来,苍白的脸颊上闪过一丝沉郁,沉声道:“速去大殿。”   “是!”跟在他身边的人影应了一声,一闪身就不见了。   空城副城主一甩衣袖,从高高的城门上跃下,轻飘飘的落在靖王跟前,“靖王,今夜已经这么晚了,我先带你们去休息,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吧。”说着,那双奇异的幽蓝色眸子分毫不让地看着靖王,一抬手,破狼军身后的厚重城门轰然落锁。   徐盛眉心一跳,手掌下意识就按在了兵器上,他身后的破狼军亦是瞬间严阵以待,面容肃穆。   “王爷,”徐盛低声问道,“现在怎么办?”   靖王面上无波,淡淡的看了栾厄一眼,道:“客随主便。”   栾厄抬手一让:“请。”      当晚,破狼军被安排在空城南边的一处大宅子里。空城的栾厄副城主做事十分干脆,且毫不掩饰他对于破狼军的疑虑,虽然没有当面做什么,却在离开的时候在暗地里留下了一批人。   这种事其实双方心知肚明,栾厄做得坦荡,靖王也只扫了一眼,并无疑议。倒是徐盛,看了看暗处那些人突然低声道:   “空城图兰卫啊……”   靖王淡淡道:“随他们去。徐盛,安排众人休息,夜值照旧。”   “是,王爷。”青年跟着走了几步,欲言又止。   “怎么?”   “王爷,您今晚……是怎么打算的?”突然就叩人家城门,进来不只是为了休息罢。   靖王顿住脚步,抬眼看了下如勾弯月,却只道:“你不用跟着,近卫也留下,本王未回之前,你们不可轻举妄动。”   徐盛明知自己是劝不住靖王的,只好道:“王爷,好歹教属下知道你是去哪里,不然我心里也没底啊。”   “去找一个人。”靖王收在袖子底下的手指微微一动,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过长廊推开门,回房间里换了件衣服,也不知走了哪条道,并无一人察觉到云重的六王爷已经出了这大宅子。    ☆、第九十八章      靖王要找的人在城北,靠近空城大殿的长街上,是一个地处热闹街区而不会过分靠近空城权势中心的地方。   司罗街尾,长音客栈。   这家客栈在空城也算小有名气,修的是云重风格的庭院,上下三层,后院居然还种了两株半死不活的老槐树。长音客栈的老板是云重人,听闻在云重中土犯了事,是从死刑犯牢里跑出来的人,漠西收容整个云重乃至大半个天垂大陆无处可去的人,大漠空城更是对各类逃犯来者不拒,只要你在空城里守规矩,听从空城大殿的吩咐,这里就什么人都敢收。      丑时方过,长音客栈早已门窗紧闭,唯有屋檐下悬着两盏美人灯,晃晃幽幽。   其实这也是靖王爷第一次踏足大漠空城。他抬头扫了一眼篆文的牌匾,确认了地方,也没敲门,足尖一点就从墙上跃了进去。   客栈的院子里,两株古老的槐树支楞着稀稀拉拉的树枝,在大漠苍白的月光下显得阴森森的。   靖王抬手,轻轻敲了树干三下,一长两短。槐树虽老,毕竟还是活树,手指的力度敲上去,声色几不可闻。靖王面上无波,漫不经心的收回手,就见客栈的二楼忽然亮起了一点橘红色的烛火,飘飘忽忽的闪了几下,一路凉到院子里,面前的树干倏然露出一个刚好可容一人进出的黑洞;靖王闪身入内,那槐树干便又自个儿合拢了。   槐树中空凿了个暗道,难怪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靖王顺着槐木暗道往下走,很快就到了底下,再往前走了一会儿,便看到一个石门,复上前轻轻敲了三下,石门应声而开。   “十五年,云重终于有人来了么。”石门背后是一个空荡荡的石室,正中间背对着石门端坐着一个女子,丧服一般寡淡的白衣,一头长发披散着,嗓音轻轻淡淡的,听上去还很年轻。   “十五年前,妾身以戴罪之身远走漠西,落足空城,逢贵人相助,在此开了家客栈度日。阁下既然知道这槐树暗道,妾身就当依约践诺,不知阁下有何吩咐?”   靖王淡淡唤道:“七娘。”   “……”白衣女子顿了顿,倏然回身站起,看清人的时候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王爷?!您……您怎么会亲自过来?”   靖王只微微点头,“有些事情要处理,便过来了。”   七娘讶异过后,倏然回过神来,俯身就跪了下去:“七娘不知王爷驾到,有失远迎,驾前莽撞失仪、言语失礼,请王爷降罪。”   靖王抬了抬手,“起来吧,是本王来得仓促。”   七娘却有些忐忑,她也曾是官宦家嫡女,后嫁于高门为正妻,那些教养礼数是刻在骨血里的,虽然家道中落后她孤身一人困居空城多年再无用处,一见到这□□贵胄的靖王爷,倒是尽数想起来了。   靖王见她仍跪在地上,也没多说什么,走过去用指尖扣了扣石桌,“七娘,这十余年来,辛苦了。”   十年前靖王于漠西建破狼军,便开始在漠西广布线人,正所谓知此知彼,百战不殆。七娘就是在那个时候被范流泊联络上的,磨了两年,她便开始为破狼军传递消息了。   “哪里,该是七娘做的。”白衣女子低了低头。   “起来说话,本王有事问你。”   七娘顿了顿,也就默默起了身,“是。王爷有何吩咐?”   然而事情太过混乱,靖王竟一时不知从何问起。他今夜有些急躁了,靖王垂眸看了看指尖,他本不应该不顾空城之意大半夜叩人家南门,恐怕现在已经惹怒了索司图录;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来长音客栈,容易暴露七娘。      七娘聪慧,见靖王停顿便先开了口,将近来暗潮汹涌的空城局势说了一下:“王爷,近来空城有些动荡,估计是真的要变天了。事情要从去年秋说起,当时索司图录约战一个云重剑客,之后两人颇有些……龉龃,”七娘的神色奇怪的顿了顿,接着道:“秋末的时候,那名剑客进了空城圣山——司傩山,带走了空城圣花沙雪莲,为此,空城的大祭司、司傩山长老与索司图录产生罅隙。”   靖王一听就想到了,跟索司图录约战的那个剑客应当是子桑。不过他居然能带走沙雪莲花。索司图录让他带走了沙雪莲,显然引起了空城祭司们的不满,尤其是他们的大祭司。   “到了年底,又有一个云重剑客闯了空城大殿,听闻此人剑法甚高,一把剑挑了空城魔耶阁、图兰卫、沙麟卫、白羽卫和罗兰十刹。当时大祭司伽月雒不在城内,索司图录也不在……那个云重剑客没有找到人,在空城大殿纵了一把火,差点焚毁了大殿。后来空城出动了数十位高手,那名剑客遂不知所踪。”   柳剑慕容岐,曲和的师傅。   七娘神色凝重起来,“新旧年交替当晚,子夜时分,空城上空骤然出现万千异光,圣山上的司傩海翻腾,荒丘祭台百年铭文出现裂纹,空城数十位祭司连夜祭天、卜卦。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卜出了什么,但从那以后,空城的气氛就变得异常敏感。妾身一直怀疑,也就是那个时候,索司图录的城主之势就被大祭司和司傩山长老架空了。”   这些事情靖王显然是不清楚的,乍然听七娘这么一说,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七娘,这些,你从未提起。”   七娘面上带上了点无奈,俯身道:“王爷,实非七娘故意为之,自除夕当晚起,空城便高度戒严,七娘不得不小心行事,便是如此,大部分消息也是递不出去了的。”   靖王略略点头,“索司图录能被架空,本王是不信的,你继续说吧。”   “是。”七娘理了理思绪,道:“新年以来,大祭司伽月雒的行踪越发诡秘,妾身曾在宵禁以后的深夜见到他孤身从城外归来,浑身血气。如此,到了正月末的时候,空城又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近一个月以来,更是什么古怪之人都出现了。”   “其中最为神秘莫测的,当数一个使银色长戟的黑衣人,他是个极其奇怪的人。”七娘面上闪过沉思之色,“此人武功高深莫测,疑似是大祭司伽月雒的人,但他却没有住进大殿或者荒丘,而是住在了城西的客栈里,深居简出,根本不与人交谈。妾身只见过此人一面,却觉得他的来历应当很不简单。”   “除此人之外,现下在妾身这客栈里的几位也来头不小:浮安城城主姜永白,摹族族长哥柯莫尔,还有几个异族的掌权人。昨天才到的大漠孤魂、野鬼,也来得莫名其妙。对了,听说鬼琴门鬼王也来了,不过暂时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      靖王眼底一闪,沉声道:“浮安城姜永白,他来空城做什么?”这个双腿有疾的河川前皇裔,那疯狂的做派和残暴的手段在漠西一带是出了名的,他可没忘记,这人跟隐刀还有一段夙仇。   七娘轻轻摇头,“王爷,妾身并不知晓。”   靖王顿了顿,将心底的那抹焦躁压下去,接着道:“孤魂野鬼?”   “这二人是昨天才到的,”七娘咬了咬牙,躬身道:“妾身惭愧,亦不知道他们来此所为何事。”   “近日可还有其他云重人?”   七娘愣了愣,迟疑道:“是,有的。昨日进空城的四个云重人,拜前两个云重人所赐,现在空城里对云重人防的紧,那四个人进城以后,暗地里大家都在查他们的底细。妾身查到的,那两个上了年纪的是孤魂野鬼,还有两个年轻的,一男一女,却是还不知道来历。”   “他们跟孤魂野鬼是一道的?”靖王却似乎很在意这一男一女,“那二人,是否一人使双刀,一人使双剑?”   七娘这下答不上来了,那两人也没有贸然在空城内惹事动用兵器啊,这……这让她怎么知道?   靖王放在石桌上的手一紧,不由得狠狠皱了皱眉。   七娘从未跟靖王直接打过交道,也不清楚他这个细小的动作表示本人的心情已经十分不好了,只单纯觉得眼前这人身上的威压骤然加重,她躬身站在一旁,后背竟是寒意森然,顿时不敢做声。   半晌,“……王爷?妾身失职——”   靖王摆了摆手,将浑身的气势收回去,抬手按了按眉心,“不是你的错,是本王……”是他心乱了。   她身受重伤却没有按他所想的离开大漠,她来了空城,她甚至在他不知道的危急情况下使了隐刀,而浮安城城主,姜永白那个疯子这个时候居然在空城。靖王明白,等明天天一亮,隐刀刀法现身空城的消息一定会悄然散开,到那时候……   还有空城这暗潮涌动的局势。靖王早在决意西进大漠空城的时候就做好了这里局势混乱的准备,却没想到大漠空城这塘水会这么浑,简直泥泞一片,已经看不清底了。      靖王定了定心神,沉声道:“七娘,你的人现在可能用?”   “王爷,除了出城不太方便,但凭王爷吩咐。”   城门戒严的程度靖王也看到了,也没有让人出去的意思,只是道:“那就好。你现在就让他们去查那两个云重人的下落,本王在这里等消息。”   七娘一惊,当下不敢怠慢,“是,妾身这就嘱咐下人去办。”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埋下的各种各样的小伏笔,终于能冒个尖了啊…TAT ☆、第九十九章      这槐木暗道处于地下,有些阴潮,但却是最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靖王原本也不打算多做停留,便拒绝了七娘的上去客栈等候消息的提议。   七娘很快就回来了,手里端着个漆木托盘,一壶春茶,两盘精细点心,恭恭敬敬放在石桌上。   “七娘已经已经吩咐下去,最迟不过一个时辰必有回复,王爷请稍待。”   靖王点了点头,两人又就空城各势力交谈了一会儿,大多数时候是七娘在解说,靖王只时不时提几个问题。七娘自小习武,当年出事以后,她的性情大变,一度心狠手辣,也正是这样的性子才能在鱼龙混杂的大漠空城活下来,并渐渐培养了几个自己人,近年来,来长音客栈打尖住店的客人便规规矩矩了,再不敢多说多看。   风沙漫天,星河天远,她一个女人,背井离乡,孤零零在这大漠深处经营着这家长音客栈。      半个时辰过去,靖王将空城了解得差不多了,抬手喝了口茶,突然道:“这些年你一个人在空城,辛苦了。”   七娘轻轻笑了下,“王爷言重了,七娘不辛苦。”   “可想回去?”   七娘一惊,“……王爷?”   “柳家的案子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你若想回去,本王便安排下去,子音城是不能去了,江南四州还是可以的。”靖王淡淡道。   白衣女子一时恍然。十五年了啊,山明水秀的云重国都,梨花似锦的千里灯江……一夜风吹梨花白,千里灯江水映天的故土啊,已经十五年了。   “……不了。”七娘面上浮现怀念神色,眼底哀伤,却到底轻声道,“七娘为妻不贤,毒杀夫家;为女不孝,连累父母兄长。苟活于这荒漠之西便是为了赎罪,有何面目回去呢?”   靖王看了她一会儿,“当年之事,事出有因,十五年过去,你还没能放开么?”   七娘轻轻笑着,眉梢眼角都是恻然,“王爷,无论是怎样的事出有因,都不能抹杀七娘亲手害人性命的事实。其实说赎罪什么的也不过是七娘自以为是,他日去了幽冥,下了炼狱,才能真正赎罪罢。”   她说着,抬手捋了一下耳边的头发,面上有种心如死灰的淡漠,“王爷,七娘再也回不去了。”   其实她不应该在这上位之人面前说这些的,七娘心想,她在漠西待得太久了,都快忘记了君臣有别。她只是太孤寂了,空城少有云重人,十五年来,她守着这长音客栈,守着这两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早些年还常常梦到子音城旧事,繁花似锦的京都,鲜血铺洒的柳府……后来便渐渐不在意了。   七娘,他们都不在了,独留你一人,不敢回头,不敢向前,不敢死。   就这样罢,就这样罢,百年之后,她自去幽冥炼狱受那刀削火焚之苦,不期来生。如有轮回,也只盼为草木岩石,生生世世,再不相见。   七娘垂了垂眸,俯身道:“王爷见谅,七娘多年不见故土乡人,多言了。”   靖王摇了摇头,心中一声叹息,“随你罢,往后你如改主意了,便传信与本王。”   七娘又拜了拜,将面上恻然隐去,恢复了清浅笑意:“七娘谢王爷。”      两人又交谈了片刻,之前吩咐下去查探的人便有消息传来了。   “那两个年轻人原本住在城南的客栈,夜里出门,遇上了空城祭司清理内乱,被牵连进去,两人都受了伤,被空城城主带走了。两人也确实是一人使双刀、一人使双剑,都有一副好相貌,以兄妹相称。”   空城近来戒严很厉害,一时半会七娘也就只能弄到这些消息了。   靖王听完,脸色渐渐凝重,手中的茶杯磕在石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七娘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那只茶杯,道:“王爷,这两人可是与我们颇有关系?”   云重六王爷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慢慢道:“七娘,本王绝不会教她出事。”   七娘一愣,到底是过来人了,很快就冒起个年头来——他?她?王爷这是……?遂抿唇一笑,“是,七娘知道了。王爷,七娘会着人密切注意这两人的消息。”   靖王竟听出了白衣女子语气中的揶揄,黑沉沉的眸子扫了她一眼,七娘也不在意,只抬袖掩了掩笑意。靖王转开头,沉声道:“可有空城大殿的地图?”   七娘收敛了笑意,摇头道:“空城大殿守卫严密,七娘这里只有外形图,里边却是从来没有见过的。”顿了顿,忍不住劝道,“王爷,空城大殿乃是空城最危险的地方,依七娘看来,索司图录并没有对他二人不下杀手的意思,王爷不宜硬闯。”   靖王点头,“本王知道。没有就算了。本王住的地方你也知道,若有何事,尽可差人来。”   “是,七娘知道了。”   靖王走到石门处,顿住脚步,“七娘,多加保重。”   七娘没说话,深深一拜。      一直到云重的六王爷走了许久,白衣女子才直起身,面上神色渐渐收敛。半晌,她挥了挥手,石室里唯一的石桌顿时四分五裂。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她喃喃自语道,又轻轻叹了口气,“一去十数年,谁葬未亡人?”   暗道里静悄悄的,连回声也无。      青蒂二十五年,三月初十,晴。   天色方亮,几匹骏马便从空城大殿飞奔而出,马蹄声踏碎了清晨的静谧。   长音客栈三楼的天字房间里,一个锦衣华服的消瘦青年正坐在窗边,手中的折扇轻轻敲在窗棂上,“呵。”   一个驼背老者敲门进来,将手中的事物放在桌上,恭敬道:“城主,东西都准备好了。”   “看来,昨晚有许多人没睡好。”青年没回头,仍看着窗外,低低沉沉道:“空城里一定出事了,去查一查。”   “是。”   “还有这客栈的主人,来了那么久也没见上一面,实在说不过去。老叟,去安排一下。”   长音客栈的女主人一向不见外人,那女人性子古怪又心狠手辣,也确实少有消息。但青年已经这般说了,驼背老叟躬了躬身,应下了。   然而还不等驼背老叟有所动作,客栈的小二便来敲门,说是掌柜的相邀,有事相告。瘦削青年回头看了那小二一眼,似笑非笑的样子吓得少年退了两步,这才道:“既然是掌柜的好意,怎好不从?”说着自己推着轮椅,一闪就到了门边。   客栈的小二脸色苍白,匆匆往旁边让,随后便手忙脚乱的去敲其他房间的门了。这个有腿疾的青年可不好伺候,掌柜的说了,有事没事都离得远点。      瘦削青年下来得早,后院槐木下还只有一个白衣女子。一身丧服般的白衣白裙,头上挽了个妇人的髻,以一根素银的簪子固定,其余一点饰物也无。   “长音客栈的掌柜声名在外,在下倒真没想到,竟是个姑娘。”   “姜城主。”七娘微微抬头,在枝桠稀疏的槐木下露出一张苍白秀丽的脸颊,淡淡道,“妾身乃未亡人,早就不是什么姑娘了。”   “哦?倒真是看不出来。”浮安城城主微微一笑,手指把玩着折扇,“不知掌柜的喊在下来此,所为何事?”   “姜城主稍待,等人齐了,妾身一并说罢。”   青年温和的笑了笑,也就不再说话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七娘要等的人就都到齐了。浮安城城主姜永白,摹族族长哥柯莫尔,还有两个异族的掌权人,除了姜永白面上温文看不出什么来,其余三人都有些不满这大清早的被吵醒,但又不敢说什么,面上便有些不耐。   七娘却根本不在意他们的脸色,扫了四人一眼,从袖中抽出一叠东西来,“打扰各位了,这是白羽卫刚刚送来的帖子,托妾身转交各位。”   四人同时看向那叠帖子,露出了惊异神色。      浮安城城主笑了一声,“不知这帖子是何事,竟能惊动掌柜的大驾?”   七娘并不接他的话茬,只淡淡道:“妾身也很想知道,各位,请吧。”说完,轻轻往后让了两步。   静了片刻,浮安城城主率先上前,拿起了一张帖子。帖子上的内容相当简洁,一看便是空城城主的做派:三月初十,夜宴大殿。抬头落款均没有,起因缘故也不说,当真是既霸道又无礼。   姜永白挑了挑眉,看向白衣女子,“掌柜的,这帖子上既无抬头也无落款,你让我们怎么相信这是大殿送来的,送给我们的?”   七娘道:“姜城主,妾身还没那么大的本事,敢假传大殿的意思。至于你们信不信,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青年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同一时间,靖王也收到了同样的一张帖子。羊皮纸做底,漆墨题字,暗压沙雪莲花印,用的是弢岚文字:   三月初十,夜宴大殿。   靖王看了一眼,随手放到了桌子上,徐盛一瞟看到了,疑道:“索司图录送来的?他要干什么?”   “先下手为强。”靖王一夜未眠,不过脸色看上去倒是沉稳如常,道:“这帖子估计也不是独独送给我们的。”   正说着,七娘的消息也送到了:空城大殿今早送出了大批夜宴帖子,宴请了几乎空城所有外来的有名头的人。   靖王看了看七娘整理出来的名单,眼底闪过沉思。   徐盛想了想,嘴角一抽,有些不可置信道:“索司图录没这么……这么疯狂吧?他把所有人弄到一处去,想一锅端了?他就不怕没能一锅端反而被踢下城主之位。”   靖王摆摆手,“这人一向狂妄自大,没什么不敢做的。”   “王爷,那我们……?”   “还是按照昨晚的计划来,本王现在去大殿。温简那边消息传不进来,不过空城奇人众多,你让人去打听一下草原北的消息。警醒些。”   “是。”    ☆、第一百章      空城大殿跟漠西任何一座宫殿都不一样,泼墨般的绿色藤蔓掩住了大殿的模样,只余着一个异域风格明显的轮廓。   靖王只带了两个暗卫,几个近卫,一行人在大殿外墙下马,空城白羽卫登时走上前来。   “你们是什么人?!”   靖王等人常年驻守漠西,弢岚语早已能听会说,也不回话,径直亮出一面“靖”字王旗。白羽卫面色一变。      “你说什么?”空城大殿空旷的主殿之上,面色阴暗的城主大人道:“呈帖不过一个时辰就闯我空城;夜宴的帖子才下,他眼下居然到大殿外墙了,这云重的六王爷,还当真是不把我空城放在眼里。”   同样一宿没睡的城主,脸色阴得能滴下水来,随手就把手里的一卷东西扔到地上。   “既然问不出什么来,还留着做什么,拖出去,处置了。”   一身消瘦红衣的栾厄看了一眼地上那卷东西,微微抬手做了个手势,便有两个侍卫拖着一个破布袋似的人往外走去,晨曦的光照进主殿,照在那人血迹斑斑的面颊上,正是昨夜里抓回来的祭司。   空城副城主微微直了直身子,“城主,南宫聿近来都没有动作,看来是真的被那白衣女子缠住了,不过昨晚石林那边传来消息,千祭雪山来人了。我们的猜测不会错了,南宫聿和那白衣女子都是雪山深处的人。”   索司图录嘴角一勾,“不好好在千祭待着,非要来蹚这趟浑水。”   栾厄皱了皱眉,“城主,他们毕竟是——”   男人一摆手,“我管他们什么来历,在我空城地界,就没有他们放肆的道理。”   栾厄默了片刻,只道:“那殿外的靖王爷,城主有什么想法?”   “他啊。”   “靖王来得这般急切,或许是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破狼军此番西进,明面上是为了南荒铭印,真正的原因不外乎是借道北上,说到底还是草原战事。但眼下靖王爷如此仓促行事,大概是,空城里有什么比南荒铭印更加重要的东西?”   索司图录:“那倒要看看了,空城里有什么能被这云重的六王爷看上的。”   栾厄听懂了他的意思,微微颔首。      大殿外。   漠西初春的风刮过空城大殿,铺天盖地的藤蔓轻轻摆动。靖王随着白羽卫,一脚踏进了这古老的建筑。      大殿深处,一个僻静的院子里,白无衣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一摸枕边,空荡荡的,这才想起双语剑早被拿走。   剑不在身边,剑客总是心有不安的。何况,曲和也不见踪影。   白无衣一跃而起,屏息听了一会儿,忍不住皱起了眉。整个院子里都安静得诡异,一丝活物气息也无,并不像是有人监守的样子。   房间里异域特色浓烈,主色调是深沉的墨绿和艳丽的金红,燃的香料却是极清淡的木香。   白无衣调整了呼吸,一抬手打开了门,然后就愣住了。   院子不算大,是江南常见的二进院落,墙面都刷成了白色,跟房间里浓烈的色调极为相左。更令人诧异的是,院子中央种了两株古老的梧桐。这样的庭院已经很怪异了,何况那树。   天垂南北,黦海相隔;北有苍梧,扶渊之古,移地则枯,不可久活。      梧桐乃北国扶渊的国树,几乎家家户户都培植,门前屋后若没有几株梧桐,都不好说自己是扶渊人。神奇的是,扶渊苍梧在扶渊国内葱葱郁郁、漫山遍野,却连罗济山都过不去,移植必死,更遑论黦海之隔的云重等国。   云重江南也有少量梧桐树,唤为云梧,与扶渊苍梧大相庭径。但这院子里的两株梧桐——   “……扶渊苍梧。”白无衣喃喃道。   “是扶渊苍梧。”   白无衣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转头却看到昨夜在大殿里见过的那个女孩子,白袍白发,幽蓝色眸子,一对漆黑色的耳坠子,幽幽站在回廊花荫里,手里多了一柄漆黑权杖。   诺迈着轻飘飘的步子走近,略带异族口音的云重语竟是分外流畅:“你是在奇怪,空城这样的地方怎么能养活这苍梧吧。”   女孩子走过回廊,站在拐角处不动了,微微抬着脸去看那还未抽芽而显得寥落的梧桐树,淡淡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扶渊遍植梧桐,以落凤凰,而凤族凰族乃神之后裔,其血肉骸骨对于苍梧,也是大为裨益之物。这院子底下,埋了一对凰翼呢。”   白无衣默了片刻,却道:“你是空城的祭司,云重官语怎么说得如此顺畅?”   诺道:“你是一雪庄的少庄主,可习的也并非白氏剑法。”   白无衣不说话了。   女孩子接着道:“千百年前,有凰主弃家国于不顾,跋山涉水,历经万险,来此地定居。那时候的索塔格,远比现在荒凉得多,天苍地远,人烟寂灭。凰主来自北国,如何能在这荒漠活下去?于是,有人为她请动了异族千机,耗时数百年,落成这大漠空城。甚至为了博那凰主一笑,深掘地底,引来了水流环绕;又在周遭设了数个天垂缩影,筹谋整个雅格绿洲。”   白无衣不知她何意,默不作声地听着陈旧的故事,随口道:“耗时数百年?就算是扶渊王族,也没有那么长的寿命吧。”   白发祭司果然不在意他听或者不听,过不过心。她轻轻勾了勾嘴角,低声道:“你怎么知道就没有呢……”   她的声音太低,白无衣没有听清,侧头看过去。   诺却不继续说下去了,抬起权杖轻轻一让,“少庄主,请。”   “去哪?”   “你不是在忧心那女子吗,诺带你去见她。”白发祭司道,她的嗓音太寡淡,显得没什么人情味,说完就走了。   白无衣皱了皱眉,默不作声的跟上去,快要走出院子的时候,他突然问道:“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就在昨晚,你们城主是让你去司傩海禁足的。为什么你这个时候在这里?”   “为了空城。”   女孩子寡淡的声音轻飘飘传来,慢悠悠消散在空气中。      空城大殿的结构及其复杂,用材大气,轮廓粗犷,偏偏细致处又到处都是玄机,况且异域色彩浓烈,白无衣一出那院子,走了不足百步已经彻底迷失方向。   出乎意料的是,诺并没有刻意避开大殿里的其他人,一路走来,光明正大得好似她带的不是一个昨晚才被空城城主抓回来的人。大殿的仆从俱身着深色衣物,见到白发祭司走来,眼底虽有惊讶,但还是远远地就退至两侧,伏地叩首,掌心触着地面,额头紧贴手背。所有人的气息都收敛得非常好,不要说脚步声,就连呼吸都压得几不可察。   古老而神秘的大殿,气氛沉重。   “到了。”   白无衣一抬眼,看到一个空荡荡的殿堂,到处是水红色的帷幕,走进去还能看到四周凿了狭长的池子,养着一排排翠绿的莲花。   景色怡人,只是这些东西出现在大漠深处实在不合时宜,无端就让人心底泛寒。   “这是哪里?”   “小安殿。”白发祭司不紧不慢地走向殿堂中央,淡淡道:“少庄主,你发现了吧。天垂缩影不仅仅在于城外,这片绿洲、这座空城,每一个地方都经了千机族人的手,到处都是四海七国的影子。”   女孩子寡淡的嗓音里无悲无喜,“没看出来么?你住的那个院子唤作灯影,是云重司灯主殿的缩影。”   白无衣瞳孔一缩。   云重司灯殿乃是整个云重最庄重的祠堂,位于子音城北的朝云山顶。他并没有去过朝云山,是以也不知道方才那院子是不是真的仿了司灯殿而造——不过,即便是真的仿的司灯殿,也只空有形而无神,只那一屋子的浓烈色泽,司灯殿是绝不会用的。   他眼角扫了扫周遭,心底突然一凛,小安殿……小安殿……,这殿堂的样式他是从未见过的,只这个名字——苍林安殿实在是如雷贯耳,由不得人不知道,难道说这小安殿仿的居然是黦海边的那座苍林安殿?   白发祭司并不在意身后的剑客想到了什么,她慢慢顿住脚步,黑色的权杖轻轻敲在青色的石板上。“……”   她说的并非云重语,也不是弢岚语,白无衣并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上前几步站到她身旁,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小安殿正中央是一个三丈见方的水池子,养了枝蔓青翠的莲,开满了小巧精致的墨色花朵,池子正中央又有一个六芒星的台子略略高处水面,隐隐闪动着朱色光芒。而曲和被换了一身样式奇异的白色长袍,阖目盘膝,静静处于那台子中央。   场面静谧而诡异。   白衣剑客心中惊疑不定,出手迅捷,一下子扣住了白发祭司的咽喉,狠声道:“你们想干什么?!”   白发祭司任由颈间力道收紧,轻飘飘道:“她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少庄主难道不想救她么。”黑色的权杖突然悄无声息的划出去轻点在白无衣肘内一处,剑客臂上一麻,白发祭司已经脱身而去,居然倏忽间就站在了莲池中央。   墨莲还不及拳头大小,十二岁的白发祭司足尖轻点莲瓣,稳稳站在曲和面前。她微微垂眸看着曲和,幽蓝色的瞳孔里突然闪过一丝悲凉,叹道:“她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空城。”   黑色权杖一收,逼得跃身而起的白衣剑客往后退让,竟是没能踏入莲池半步。      诺的双手舒展,整个殿堂突然风起,水红色帷幕翻飞。右手松开,黑色权杖赫然垂立于身侧,殿堂四周狭长的水池子里,大片的莲花骤然开出了幽蓝色的花朵。   白无衣骇然道:“念术师?!”   时间还没到,女孩子也不急,淡淡道:“诺非术者,祭司尔。”   “你……”   “她幼年罹难,近来又多有伤病,体内气息混杂,已不能周全。”   “胡说八道!”一提到曲和,白无衣顿时怒不可遏,却到底受制于人,白发祭司也不知是什么来历,浑身气息神秘莫测,他竟不能近身分毫。   诺回头看了他一眼,“也难怪你不知道,她藏得很好。”   曲和刀法有成以后被两股隐刀内力反复折腾,尤其是索梅湖底暗道以后。白无衣是清楚的,当日在大漠里,孤魂老人也说过曲和的情况远比看起来的严重,但一路走来,她不再动用内力以后除了身子骨弱了不少,其他也未见有什么损伤,是以白无衣当真没有想到,竟是到了不能周全的地步。      白发祭司道:“她身上的气息真奇怪。诺看得出来她不是术师,但她身上却有那股气息,真是奇怪啊。”   “你想见识一下吗?”   然而并不等白无衣回答,她就擅自做了决定。女孩子双手微抬在额前交错,那根黑色权杖就悬浮在她面前,整个殿堂寂静无声——突然,权杖颤动了一下。   几乎是顷刻间,一阵强烈的气息便以曲和为中心,瞬间席卷了整个殿堂。莲池顿时一片狼藉,墨色莲花几乎有一半瞬间就凋谢了,白无衣毫无防备,直接被逼得退了七八步之远,连白发祭司都退出了莲池,站到了青色石板上。水红色帷幕翻飞不止,但这殿堂诡异得厉害,那强横的气息并没能蔓延出去。   满目狼藉中,诺淡淡道:“你知道,什么叫不能周全了吧?”       ☆、一百零一章      白无衣狠狠的握了握手指,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白发祭司只是淡淡重复道:“少庄主,你不想救她么。”   白无衣当然想,但孤魂、野鬼都拿曲和身上的情况没办法,这些天来,他几乎把所有能想到的法子都过了一遍,把所有能想到的人都琢磨了一遍,却还是想不到合适的方法。大漠深处,太多无能为力。   然而鬼蜮空城的女祭司却说她能救曲和。   空城唯一的女祭司,只有十二岁的女孩子,白无衣明知不能轻信于她,却还是忍不住想:万一呢?      千般斟酌,万般思索,最后也只化作一句:“要怎么做?”   诺轻轻抬了抬手指,那是非常苍白修长的十指,在空气中有种霜雪般的美丽。   “她身上有两股内力,是么?”   “是。”   “一股清正,一股邪异。真奇怪,她居然活到了现在。”白发祭司平波无澜道。   白无衣皱了下眉,沉声道:“诺祭司,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救小和?你的条件是什么,你带我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诺偏了下头,淡道:“条件?”   空城女祭司的面上又浮现出那种洞悉一切的苍凉,幽蓝色的眼瞳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风吹不起波澜,月影无光。   “没什么条件。少庄主,诺不是在帮你,诺所为空城。”      “那要怎么做?”白无衣再一次重复道。他并不完全相信女祭司,但毕竟别无他法,方才那一下已经很明显,曲和完全控制不住那两股内力了。   “很简单,少庄主,你废去她那股邪异的内力就好了。”   白无衣面上狠狠地扭曲了一下。   诺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如同当日在索梅绿洲,众人发现曲和身上同时存在两股内力时候的第一反应。然而如果真的那般简单,慕容岐和白闲为何十余年来都没有做什么?究其原因,梁沉将那股融合了念术的隐刀内力灌入曲和体内的时候,她的年纪真是太小了,那样深厚的内力,此举凶险万分,也不知道梁沉当年是怎么下得了手。   然而,也正是那股内力在变相的支撑着曲和幼小的身体,当年慕容岐和白闲都不敢动手,及至她慢慢长大,那股内力也渐渐融入四肢百骸,更是无从下手。   诺轻轻眨了下眼睛,对着那满池的黑色莲花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花么?”   “什么?”白无衣回神,转而皱起眉:“不知道。这是什么,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诺脸上浮现出一个奇异的表情,慢慢道:“这是枉生莲。”   “嗯?”白无衣出身不俗,师门显赫,又是年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从未听说过什么枉生莲,而且他们明明是在讨论曲和身上的内力,并不是那些深沉迭丽的莲花。   白发祭司以指为刀,在自己左手中指的指尖轻轻一划,顿时有鲜红的液体滴入池中,方才凋谢了大半的墨莲霎时恢复生机,竟次第绽出花苞,慢悠悠的舒展开了花瓣。相对应的,身形单薄的祭司脸色越发苍白,十二岁的少女,稚嫩沉静的面颊之上竟有了几分枯败之意。   “枉生莲生长在幽冥之上,花香有奇效。”   “用来做什么?”   诺淡淡道:“少庄主,诺可以借枉生莲的花香,助曲姑娘体内两股内力分离,并且暂时不会损伤她的经脉。那么,少庄主,你能出手废去她其中一股内力么?”      “你说真的”   “你疯了?”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身红衣瘦削的栾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小安殿外。   空城副城主皱着眉大步走进来,他眼角扫到四周灼灼盛开的莲花,特别是那些墨色的枉生莲,脸色顿时阴沉得风雨欲来。   “诺,你在干什么?”   女孩子轻轻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副城主。”   “我问你在干什么?!”他的眼睛紧紧盯住祭司袍下那修长的手指,上边的伤口已经渐渐愈合,不再有血液流出。   栾厄的脸色很可怕,白发祭司却不为所动,慢慢收回手道:“如副城主所见,诺在想法子救人。”   “诺,你是空城的祭司,城主昨晚就让你回司傩山,你为什么还在这里?被城主知道了,就不是在司傩海待几个月的事情了,你不明白么!”   “空城祭司的职责,不就是侍奉神明、延续我空城么,诺要做的,就是这个。城主的吩咐啊,”诺顿了顿,突然抬眸看他,“副城主知道她是什么人么?”   栾厄烦躁的走了两步,想说是什么人有什么关系,一个外人哪有空城的祭司重要,但对上那双司傩海般幽蓝的眸子,莫名气短,闷声道:“隐刀后人。”   诺轻轻摇了摇头,白色的发丝轻轻晃动,“不止呢。六百年隐刀的唯一后人,云重柳剑的弟子,那个人的……同门师妹。”   听到“云重柳剑的弟子”七个字时,栾厄眉峰一动,待听到诺说到“那个人”,这位空城的副城主一愣,分明想到了什么人,面上露出一副很奇怪的表情来,似乎是原来如此的了然和果然如此的悲意。      栾厄沉默了片刻,将方才踏入小安殿时看到诺以精血喂养枉生莲的心悸压制住,道:“城主他……知道的吧?”   栾厄昨夜没跟索司图录一道,只后来略略听说了这件事:城主出去处理叛逃的祭司,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两个云重人,城主似乎十分生气,却没有当场处死那二人。栾厄皱了皱眉,他忽然明白,今早城主那比以往愈加阴郁的情绪是因何而来了。   诺点头:“城主知道。”   栾厄想通了,愈发头疼:“城主知道她的来历,却不让人医治,你现在这样做……诺,你真的明白城主的意思吗?”   “诺不明白。”出乎栾厄的意外,白发祭司静静道:“诺不明白城主为何不救她,诺只知道,她的身体拖不了多久了,而一旦她在空城出事……副城主,相信诺,你不会想见到那个后果的。”   栾厄当然相信诺。也许大部分的人都不能理解,在空城那么多的祭司里边,栾厄不相信那些上了年纪的长老,不相信那个来历奇诡、武功名望都高得出奇的大祭司,却唯独相信诺,这个年仅十二岁、空城唯一的女祭司。他给予了索司图录独一无二的忠诚,却将毫无保留的信任给了诺。   栾厄点了点头,“你准备怎么做?”说着看了一眼莲花中央的云重女子,还有那柄悬浮在半空中的黑色权杖,眸色一沉,道:“枉生莲开,生死门启,你要给她分魂?”      “你们在说什么?”   自从栾厄进来之后,他二人就一直在用异族语言交谈,既不是弢岚语也不是任何一种白无衣听过的异族语言,白无衣根本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只是看那红衣男子表情变换,最后沉静着脸指着曲和说着什么,他终于出声。   “小和的内力非废掉不可么?”   栾厄冷冷道:“命都快没了,还舍不得内力!”   白无衣绷着下巴转头去看莲台上的女子。小和是九叔托付他照顾的啊,一雪庄子嗣不丰,且女孩儿又少,还没见面时只听九叔说起便觉得她身世可怜,何况一见面就觉得欢喜,他将她当做亲妹妹啊……他不舍得她受苦,却竟不知她的情况已经严重如斯,且在这虎狼环饲这地方,他亦无法护得她周全……白无衣只觉得,眼下这场面竟比他平生所遇见的任何一场险境,都要艰难。   栾厄不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对着白发祭司道:“诺,城主一时半会抽不出身,你动手吧,我给你护法。做完这件事你尽快回司傩山,不要让城主发现了,最近也不要再下山。”   诺微垂的眼睫轻轻动了动,转而问白无衣:“少庄主,考虑得怎么样了?”   白无衣已知当下砝码全不在手,手中无牌,局面难料。焦躁自责皆是无用,遂开门见山道:“我不相信你们。我们路上曾遇到两位武林前辈,他们也曾说小和的内力混杂、情况不好,但远没有到需要废去的地步。另则,我们素昧平生,敢问祭司:何以施以援手?”   栾厄冷笑一声:“你说的武林前辈,该不会是大漠里那两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和疯婆子吧?孤魂、野鬼的话,你们也信?他们自己不就是练功走火入魔的么。”   孤魂、野鬼癫狂不假,走火入魔也是事实,但那二人确实对曲和抱有很大的善意。几日相处下来,对于他二人的话,白无衣还是愿意相信一二的。   却见诺轻轻抬了抬手。   “旁人怎么说的,诺不清楚,但她的情况确是糟糕,少庄主何必自欺欺人。至于救人的原因,诺只能说,诺这样做,为的是空城罢了。”白发祭司淡淡道:“少庄主,时间不多了,你若顾虑太多,换个人来也是一样的。”   诺的话音方落,栾厄便转头看着白无衣,眼底暗潮涌动。   白无衣内心挣扎半晌,握拳的手松了又紧,咬牙沉声道:“不必了,我……亲自动手。”      枉生莲,分魂术。   这偏僻诡异的术法源自南国召雀,是召雀术师占卜时用来自保的手段,初时并不引人注目,后来有占卜师心生邪念,改动术法,遂至阴狠毒辣,被召雀王族下了禁令:不予传授,不予修习,违者皆杀。遂至失传。   后来召雀国灭,分魂术居然流了最初的手抄本出来,辗转之下,最后落到了天垂之西、大漠空城的祭司手中。   只可惜,召雀枉生莲毁于国灭之时,仅遗下几枚种子,这莲花对水质要求极高,若水质不好便活不下来,更遑论开花结子。眼下小安殿的这一池枉生莲,其实并非水生水养,空城是培植不出正宗枉生莲的,这墨色莲花完完全全是靠着空城祭司的血液存活。   这样培植出来的枉生莲,能开花,却不能结子,是以空城的祭司们一代一代都要小心喂养着,不能令其根系死去,否则,便再也没有第二株了。   诺早在下定决心要救曲和的时候就想到了,倘若失手,这一池枉生莲不知能不能活得下来。不过真到那个时候,曲和在空城出事,不要说云重柳剑、江南白氏,单凭那个人……估计就能把空城搅得天翻地覆。   司傩海的预言啊,满盘星轨竟系于一人生死。      十二岁的女祭司垂了垂眸,手指轻轻摩挲着权杖上的珠子。   这是不能回头的路。   十指分,眼眸轻阖。   “开始吧。”       ☆、一百零二章      白无衣的手掌抵在曲和背心,他的内力顺着曲和的脉络进去的一瞬间,白衣剑客就被曲和混乱的内力震惊了。   孤魂老人说过,她若不能揉合另一股隐刀内力,必定死于内力暴、乱;野鬼婆婆也说过,两股内力互相争持要受许多苦;就在方才,空城祭司与他说:已不能周全。他一直以为自己心有准备,没想到,没想到事实还是比他预料的最差的情况,还要差。   隐刀功法讲究厚积薄发。刀法简单迅捷,走的是快字诀,但内力却是实打实、经年累月的,一点一点练就的。白无衣也是云重武林少见的练武奇才了,何况他还年长曲和几岁,此番一接触,赫然发现曲和的内力深不见底,无从窥测。      祭司的血注入池水,黑色小巧的莲花次第盛开,又渐次凋谢,并弥漫出清浅的花香。   诺的脸色十分苍白。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但大概是枉生莲奇异功效的缘故,白无衣很快发现曲和体内的两股内力开始逐步分离,渐渐各自盘踞一方。   白无衣的脸色十分凝重,猛地睁开眼睛。   空城女祭司瞬间抬眸看过去,无声询问。   “……”白无衣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那两股内力,他根本探不出哪一股是梁沉给她的,哪一股又是曲和自己的!两股内力都十分深厚,甚至远超于他的,他能不能废去其一不说,只怕他一动手,曲和就会遭到反噬,到那时真正是无力回天的境地。   他如何赌得起?      栾厄早已退至十步之外,一面警惕着殿外动静,一面关注着诺,此时一眼扫到白无衣的迟疑,脸色也变了。分魂术已起,哪里容得分心。   空城副城主喝道:“动手!你想害死三个人吗!”   诺没说话,苍白稚嫩的面颊上无悲无喜,似乎并不在意白无衣怎么做,甚至于,虽然此举因她而起,但此番过程及结果却又完全不关心。无论成败与否,她已尽心尽力。      “害死谁?”小安殿外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栾厄顿时就愣住了,脸上竟显出几分错愕来,身形僵硬,一时也没转过去。   就看到一个高大的影子出现在小安殿上。诺是正对着白无衣和曲和的,正好背对外围,此时面上神色淡淡,只唇边慢慢溢出一线鲜红,显然也动了心神。   “你们,一个是我空城的副城主,一个是司傩山的祭司,还有你们两个,云重人。”小安殿翻飞的水红色帷幕下,空城城主慢慢走进来,轮廓分明的脸上阴沉冷峻,“枉生莲,分魂术,好大的胆子啊。”   栾厄转身就跪了下去。   索司图录没看他,直接就越了过去,“诺。”   “城主。”诺低低唤了一声,并没有回头。分魂术起,她到底是年纪小,控制起来很是吃力,只这短短的两个字出口,面色便又苍白了几分,唇角的血迹竟是没有停止的意思。   “城主!请允许属下解释。”栾厄顾不得失礼,跪着转过身,高声道。   索司图录冷笑一声,“解释什么,我又不瞎,还能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城主——”   “闭嘴。”索司图录头也不回,寒声道:“这种时候,诺,你有什么理由非要在这个时候救她不可?”   诺垂了垂眸,“为了空城。”   索司图录冷哼,“可惜我并不希望她活着。擅用禁术是什么罪,怎么,你不清楚么?违逆城主又是什么罪,嗯?”   “城主,她不能死在空城。”诺道。   “哦?你们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当时你们可是言辞凿凿,说,不能让他活着离开空城的。”   “城主,”诺轻轻喘了一口气,道:“您会后悔的,不是么?”   索司图录猛地盯住她的侧脸,下颌绷了一下,半晌,嗓音低低沉沉道:“诺,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女祭司似乎还想说什么,被他一摆手打断了,“你也闭嘴吧,再说下去,不是我忍不住杀了你,就是你被这分魂术反噬了,空城的下一任大祭司死在这小安殿里,传出去也真是个笑话了。”   跪在原地的栾厄猛地一震,不可置信的抬头看了一眼莲池边的两个人。   就这样随随便便定下下一任大祭司的话出口,说的人和当事人都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栾厄反而因他们二人的理所当然而微微怔愣。      索司图录看向莲池中央的石台,眼底闪过一抹深思,口中却仍是冷嘲道:“白无衣,以你的修为,根本无从下手吧。”   白衣剑客绷着脸,没说话。   索司图录的目光落在曲和面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褐色的眼眸深处暗潮涌动,突然一闪身,瞬间就出现在白无衣身后,飞快地探出了手。   “城主!”栾厄惊道。   “——唔。”诺指尖一晃,差点没撑住分魂术。   白无衣也是一惊,刚想撤出左手相迎,一道锋利的剑气骤然从旁划来,正好从白无衣和曲和中间穿过,迎上了索司图录的手。空城城主并不硬接,即刻撤手后退,剑气从水池上空掠过,撞到小安殿的青石板上,划出一道深痕。   在场四个人都是一凛,转头看去,只见小安殿里不知什么时候又站了一个浑身墨色的人影。   “……”白无衣眼神复杂,却到底轻轻松了口气。      “靖王爷,本城主不是教人带王爷去休息了么,怎么,王爷这是迷路了?怎么会走到这里来。”索司图录收了手,漫不经心道。   “本王也只是随便走走。”靖王抬眸,漆黑的眸子在石台上一扫而过,握剑的手指又紧了紧。“城主方才跟本王说,没有见过任何,云重女子。”   索司图录似笑非笑,“原来这就是靖王着急要找的人。”   靖王没说话,看着他眯了眯眼。   两人无声对峙,反而是诺遭殃,到底忍不住轻咳了声,白色祭司长袍的胸襟处鲜红斑驳。栾厄忧心,张了张口,又被索司图录扫过来的眼风止住。   “靖王爷,我可以救她,不过这样一来,破狼军可就欠空城两个人情了。”空城城主慢慢道,“要么王爷用南荒铭印换,也不是不可以,你说呢?”   靖王道:“南荒铭印乃家母遗物,本王势必要带走,条件,方才在大殿不是已经谈妥了么。至于琉璃,”靖王压低了几分嗓音,道:“就当本王欠城主一份人情。”   索司图录冷笑一声:“靖王打得好算盘。”   “本王觉得,这已是相当。”靖王微微抬了抬手腕,沉声道。   “本城主不觉得。”索司图录好整以暇的抱臂道:“王爷也看到了,白无衣内力不足以施力,再拖延下去,别说救人了,他自己都得搭进去。现在整个空城,恐怕也找不出几个人能施以援手了,恰好本城主曾与曲姑娘的……同门,交过手,也算熟知他门中武功套路。靖王爷,怎么样?”   靖王微微勾唇,似乎是笑了一下,只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有种令人心惊的寒意。   “可是,本王并不相信城主会尽心,倘若本王没有听错,城主似乎并不希望琉璃好好活着。”一身墨色的男人轻轻迈了几步,凛冽的剑意四散开来,早已经站起来的栾厄一个不察,被逼得退了两步。   索司图录眸色一沉,道:“那王爷的意思?”   “本王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至于琉璃,就不劳烦城主了,本王来就好。”   索司图录顿了顿,忽然阴沉沉的笑了起来:“也好。不过王爷可要当心了,一个不慎,出了什么差池,人死在自己手上,这种事可不大好。”说完就退了几步,站到一旁也不是要走的意思。      白无衣现在没空搭理索司图录的恶意,忧心忡忡地抬头看了一眼走近的靖王,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的内力确实是不如对方的,且靖王对小和,也算是……。   “靖王爷……”   靖王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两人极快的换了位置,白无衣站到青石板上,警惕地看了眼空城的城主和副城主。   那边,一接触到隐刀内力,靖王的眉头蓦地一紧,手心居然微颤。他稳住心神,微微垂眸,低声道:“别怕。”也不知道是安慰曲和,还是说来自己安心。   他抬眸看了一眼白发祭司,诺轻轻点头,当即,一股浑厚的内力顺着曲和背心脉络灌入,几乎以摧枯拉朽之势迎上了她的内力。   女祭司猛地闭眼,双手舒张,枉生莲花瓣脱萼而起,小安殿一时间花瓣纷扬如雪。   也就在那一瞬间,曲和体内那股邪异的内力几乎在靖王手下溃逃而去。但也只是一瞬间。      曲和内力受损,昏昏沉沉中直接呕了大口鲜血,那血染红了白色长袍,并顺着石台滴入了莲池。顷刻间刀光大盛,嗡鸣声骤起,两道黑色的锋芒自莲池中激射而出,径直冲着对面的女祭司划去!   ——名兵[十刹]。   诺居然将曲和的双刀置于池底。   [十刹]乃有灵名兵,先时一直被枉生莲压制在池底,感受到兵主血气,终于破水而出。双刀速度极快,近旁的白无衣手无寸铁拦不住,离得远的栾厄根本没反应过来,还是索司图录挥手将他腰间的兵器掷出,这才救了诺一命。   [十刹]被撞回,靖王撤回右手,一手以莫阑剑将两把弯刀拦下直接压制在身旁,这才平息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双刀兀自嗡鸣不已。   那一瞬间,靖王几乎能听到曲和体内有无数刀意齐齐哀鸣,剧烈翻腾的锋利戾气割碎了黑色莲瓣,激得池水沸腾。   两人原本就内力相抵,他在试图废去她一股内力的同时,曲和体内的另一股内力几乎以火山喷发的架势席卷而出,靖王的内力生生被逼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隐刀炽烈疯狂的刀意,他的脸色瞬间就白了,眉心泛起不正常的红。   他尚且如此狼狈,更何况是曲和。      有那么几息之间,靖王的意识是恍惚的,他只是护着身前的人,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腕子,直到察觉到那微弱的脉搏渐渐平稳,她的内力都安静下来,才有种百川归于海的心安。   枉生莲开无味可循,凋谢时却幽香微微。   他在幽微的莲花香气中略略俯身,将人揽入怀中,唇轻轻抵在她发间,低声又说了一次:“琉璃,别怕。”   他抱着她站起身,冲着空城城主略略颔首,慢慢走出了小安殿。      索司图录面上的漫不经心和嘲讽早已收起,目送着人影离去,他突然想起年前深秋的司傩山,那个冲着沙雪莲一意孤行的人。   空城城主轮廓分明的面庞上闪现一种奇怪的神色,状似黯然。不过女祭司已经力竭昏迷,栾厄正抱起她,白无衣已经跟随靖王和曲和离去,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       作者有话要说:  靖王和白无衣的差别在于,王爷杀伐果决、当机立断,少庄主到底是优柔寡断了些。 而城主和寨主的区别在于,城主大人实在是太任性了… ╭(╯^╰)╮ ☆、一百零三章      巳时,大漠空城,荒丘。   黑袍裹身的祭司匆匆而来,立在祀台下沉声道:“大人,滫水山庄来人了。”   祀台上石柱林立,空城的大祭司盘膝而坐,面对着一壁石像,缓缓睁开了眼,却没有说话。   祀台下的祭司等了半晌,禁不住抬眼看去。   祀台肃穆,烛火长明却依然沉郁,空荡荡的神像前,大祭司身影挺拔,孑然一身。空城的祭司平日里深居司傩山,很少外出,荒丘虽然也在司傩山上,但这个地方太过神秘庄重,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就是祭司们也不怎么愿意来的——除了这一任的大祭司。   大祭司自上任以来就喜欢独自一人待在这荒丘上,石柱林立,诸天神像,长明灯和白烛,他孤身面对着神秘的古老祀台。   看得久了,竟觉得那祀台的背影已同满壁石像融为一体,祀台下的祭司猛地回神。   听到那人淡声道:“人到哪儿了?”   “他们辰时自北门进城,之后便查无所踪,遵大人指示,静湖四周已加派人手。一旦露面,必定阻止他们。”   伽月雒微微一哂,“滫水山庄的人,他们若真想动手,你们拿什么阻止?”   黑袍祭司竟无法答话。   “静湖随他们去,南宫聿也该回来了,让他们乱去。”伽月雒漫不经心道,随即问:“来的是哪一楼的人?”   祭司没听明白,“……大人?”   伽月雒眼底一暗,换了个说法:“滫水山庄的人,着何服饰?”   “墨蓝色长袍,样式古朴,袖口领口绣有青色山水暗纹。”   空城的大祭司眉峰一挑,低声笑道:“居然是东楼的人。南宫聿,看来你此番难逃此劫。也罢,反正你的用途也不多了……”大祭司的声音太低,祀台下的人并没有听清,又等了片刻,见没有其他示意便行礼退下了。      静湖位于空城大殿东北,司傩山脚下。比起草原上的湖泊,静湖要小得多,也比不上索梅湖,看上去只跟空城大殿差不多大。墨蓝色的湖水一侧倒映着司傩山,一侧倒映着空城大殿。   空城城主站在湖边巨石上,默不作声地看着那些墨蓝色的倒影,轮廓分明的异族男子的脸庞显出一种深沉的冷峻来。   静湖四周静谧无声。   远远的,大殿方向走来了一个人影。午后时分的大漠骄阳似火,来人一身缟素,撑了一把素白的纸伞。   “城主。”那人微微福了福身子,抬起一张苍白寡漠的脸。   “你这个时候来大殿做什么,七娘。”索司图录略略抬了抬眼皮,并没有回头,“让靖王爷知道了,只怕没你什么好果子吃。”   七娘撑伞的手一紧,道:“七娘知道。”   “什么事?”   “城主当日答应过一个条件,如今时日正当,七娘特地来讨要了。”   索司图录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七娘,当日本城主就跟你说过,你若当即便提了条件,本城主无所不允;若留待他日,可要看本城主心情好不好了。”   “七娘明白。”   “说。”   “听闻一雪庄的少庄主来了空城,七娘不知其到来所为何事,但这个节骨眼儿上,想必城主是很不喜的。七娘此来,便是希望城主手下留情,让他好好的出空城去。”   一身缟素的女子抬眼看着巨石上高大的男人背影,半晌,没听到想要的回答,皱了皱眉,缓缓开口道:“城主,七娘当日护送息影剑客安然无恙地离开雅格绿洲,如今不过是同样希望一雪庄少庄主能平安出城,这个条件不过分吧?”   索司图录原本没什么反应的,听到这里,他突然开口:“白无衣?”   “是。”   异族男人的语调奇怪的一勾:“白无衣七八年前入江湖,以一对双语剑扬名灯江,算起来该是比你要小几岁的吧?”   “应是的——”七娘突然顿住,苍白的面色忽的就有些沉,嗓音略略抬高:“城主是想到哪里去了?七娘当日为高人所救,乃得这十年苟延残喘,七娘如今得见高人后辈,难道不应该将十年前的救命之恩报了?”   “哦。”空城城主面上无一丝窘迫,反而露出些意味深长来:“救命之恩,十年前,一雪庄庄主几乎没有离开过江南,救你那高人不可能是白无衣他爹。那就是他师傅了,那个擅长用双刃的老头子。”   七娘动了动眉稍。   索司图录懒洋洋的看了看日头,“这样吧,只要白无衣不挡道,本城主就还了你当日的人情。”      七娘心中一松,刚要道声谢,眼角扫到静湖面上粼粼水光,不知怎么的就多了一句嘴:“敢问城主的道,可是事关那大祭司?”话都已经出口才反应过来,索司图录那阴晴不定的性子,她这当着面的问出来,指不定对方就起了什么疑。   她寄身空城数年,暗地里做着破狼军的线,这一城之主只怕是早就知道的,靖王只怕也清楚,但有些事不管底下多少的暗潮涌动,就是不能摆在明面上。被息影剑客带走的沙雪莲,柳剑一剑挑了空城大殿放的那把火,被阖族屠戮的异族恰犽、布罗,大祭司带回来的擅使长戟的黑衣人,鬼琴山脉的贵客……这一桩桩一件件,她暗地里都探查过,有的只知其一二,有的十之五六,那些都能告知靖王,却是绝不能抬出来跟索司图录讲条件的。   不过好在空城城主的心情不错,只懒懒道:“白无衣有那个闲心再说吧。他现在和那琉璃姑娘可都不大好,能好好活着就不错了。”   七娘眉心一跳,“他怎么了?”   “自不量力,内外俱伤。”   七娘顿时明白,就昨晚一夜,不知这空城里滋生了又多少事情。听着索司图录不像是想多说的样子,便打算告辞,回去再细细探查一番——只是如今破狼军入城,夜宴帖子一下,空城防御呈数倍加固,要做什么都得十二分的小心谨慎了。   不过,“琉璃姑娘?——是,那位琉璃姑娘?”   这个云重女子心细如发,思如电转,果然是不能轻易多言的。站在巨石上的异族男人哂笑一声。   可惜不能为空城所用,又碍着靖王那尊杀神,不能随意除去。真麻烦。   七娘没察觉到空城城主那一闪即逝的杀意,眼底复杂道:“还望城主三思而——”      “嗡——!”   “哗啦!!——”   平静无波的静湖突然发出低沉暗啸,湖心毫无预兆的出现了巨大的漩涡,墨蓝色湖水顷刻倒灌而下,激起滔滔波澜。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湖边两人的交谈,七娘大惊失色,撑着素白的纸伞在身前一划,化去迎面而来的磅礴水汽,随即跃身立在了另一块巨石之上。   空城城主却是面色无波,依然懒洋洋看着那翻腾的湖面。   静湖虽并不宽阔,湖水却是极深的。七娘站在高高的巨石之上,依然被那拍岸而起的水汽弄得有几分狼狈,不得不撑起了护体真气。从高处望去,只见那湖心漩涡迅疾,白色的浪花几达丈余,嗡鸣声不绝于耳,竟让人心境翻腾。   然而他二人还是站得不够高,如果他们的位置足够,就能完完整整的见到这震撼场面。例如司傩山上的祭司们。      从远处看去,司傩山是一座白色的山峦,高耸陡峭,其实是因为司傩山上多产白色的岩石,岩石间多生长着白桦木。山顶极为陡峭,且因为过于接近天际,司傩山顶终年雪封,也是索塔格沙漠一绝了。   而素有圣花之称的沙雪莲花便生长在司傩山顶的司傩海上。   空城的祭司们居住于司傩山腰那一大片沿山势凿建的石屋,因察觉到动静,此时都走出来站在悬崖边上,一低头就能看到异象的静湖。   从高处往下看,湖泊宛如一面镜子,倒映着远空和高高的圣山,而空城大殿宛如一只休憩的巨兽,匍匐在旁。只是此时,镜子已被打碎,湖心那巨大的漩涡正在高速旋转,竟隐隐生成了一个卦图。   头顶云层渐起,慢慢遮住了灼灼骄阳。   黑色的祭司服被寒风拂动,空城的祭司们默然下跪,手中结起了古老的印。      “你还不走?”索司图录漠然看着静湖异象,漫不经心道:“靖王即刻就要到了。”   七娘面上的惊异还未敛去,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湖心,似乎有什么想要说的,但随后还是一拂衣袖,使着轻功飞快地离开了。   索司图录嘴角略勾。   几乎是在七娘那素白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阴影里的下一息,一股极为隐秘的气息便从远处逼近,强势的、内敛的、不动声色的剑的气息。   空城城主轮廓分明的异族面庞上,隐隐浮现了一丝玩味。   “不愧是靖王爷,上午费了那么大的劲儿,这会儿就缓过来了。”   靖王并不搭这话,看了湖心一眼,道:“城主,这是怎么回事?”   索司图录随手指着那漩涡,似笑非笑道:“今晚空城将有一场好戏,这些,热热场子也好。”他修长的手指凌空点了两下,有种漫不经心而又时局尽握的气度。   靖王转头,漆黑的眸子沉沉看着他。   索司图录面上邪气的笑容并无收敛,道:“靖王不是为了那南荒铭印来的么?那东西随池家之主而来,置于空城一十六年,如今时日已满,空城自当奉还。靖王爷,南荒铭印就压在这静湖底下,待会儿随本城主去取就是。”   听闻此言,靖王并没有露出任何欣喜的情绪来,反而轻轻皱起了眉。   “上午城主不是跟本王说,待空城诸事尘埃落定,才会奉还南荒铭印,为何这会就改主意了?”   “哦,出了点小岔子,谁让唤川山那些人闲的没事干也跑空城来了呢。”索司图录淡淡道,“早些拿到南荒铭印不好么,靖王爷?草原北可还乱着呢,想来破狼军也没多少时间耗在本城主这大漠孤城里吧。”   两人对视片刻,各自转开视线。   “那城主还等什么?”靖王淡声道。   “等一个人。”   话音刚落,一股极为强悍的气息便飞快逼近,一瞬间,靖王脸色就沉了几分,手指轻轻按了按莫阑剑。      来人一身深重的墨蓝色,从空城大殿掠过的速度极快,竟只看得清一个残影,瞬息便到眼前。那人有一张云重人的面庞,额上眉心一道赤红色的痕迹呈弦月状,眉如刀削,双目深邃,鼻峰却有些异族人的挺直,薄唇微勾,锋利的下颌弧度再往下,隐隐露出的脖颈后侧方亦有墨色图纹。   一开口,低低沉沉的嗓音略带笑意,宛如上好的琥珀酒:“哦,六王爷也在这里。”   靖王略略颔首,道:“鬼王。”    ☆、一百零四章      鬼王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打了个来回,微微笑着道:“本王还以为,六王爷拿了东西就回草原去了呢。”他指的是合页双株,这般当着索司图录的面提出来,却又不摆明了说,用心莫测。   靖王神色不动,淡淡道:“本王要的东西还在空城城主手里。”   “哦?”鬼王感兴趣地挑了挑眉。   靖王却不打算说了,山水不动的脸微微转向了静湖的方向。   索司图录面上还挂着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轻轻一扫他二人,道:“原来两位也是熟人。”   鬼王面上笑意加深,“城主,你为何不把大漠寨寨主也一齐喊上?这样可就更热闹了。”   “鬼王如何知道本城主没喊呢?”高大的异族男人懒洋洋的拂了拂衣袖,“可惜本城主那天生反骨的弟弟,半点不顾念家族情谊,为了那什么‘无字天书’去了岐江,本城主送去的消息他怕是看都没看吧。说起来,岐江乃鬼琴山脚,鬼王可要知会门人一二,也省得生了什么不利于双方友好的事情?”   这话里信息有点大了。   鬼王仍旧笑着,眼底却染上了深意:“真没想到啊,大漠寨寨主和城主还有这一层关系在。”   靖王倒是早就猜到了这个,闻言并不惊讶,只是在考虑索司图录到底想做什么。这半年来,空城的动作委实太多了些,他一直以来都以为索司图录是想要借外人的手铲除空城异己,但如今看来显然不那么简单。靖王抬了抬眸,虽然还不清楚索司图录的目的,但很明显,这是一盘很大的棋。只是不知道,谁是棋子,谁又是下棋的那双手?      三人中年纪最长的是鬼王,其次是索司图录,靖王反而是最年轻的。鬼王统领鬼琴山群豪已有数年,算起来是柳剑慕容岐、鬼医白闲那一辈的高人,而索司图录出任空城城主亦有十余年了,那时候的靖王和池之慕都还只是幼童。   江山辈有人才出,江湖代代英豪换。      三人这寥寥数语间,静湖的动静却是缓了下来,巨大的漩涡放缓了速度,嗡鸣声也渐渐低了下去。   空城城主略略站直了身子,收起了面上的懒散,低声道:“时间到了。”说着,抬手将一个东西抛进了湖心。   在场的两人眼神都很好,电光火石间看清了那是一个十字型的物件,看上去像是一把钥匙。   靖王只觉得有什么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却没能抓住,一时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东西。鬼王却是眉峰一挑,道:   “鬼城秘钥?这底下是碎月鬼城?”   “对。”索司图录低低笑着,道:“大漠鬼影之城已开,两位,可有意随本城主一探?”   靖王面上彻底阴了下来。      鬼城秘钥一落入湖水,湖心那巨大的漩涡便形成了一个中空的黑洞,从司傩山腰看下去,那个黑色的水柱根本望不到底。   索司图录转脸看了两人一眼,带着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一跃身就落入了湖心的水柱失去了踪迹。   “啧。”鬼王抬手抚了眉心的红月一下,低语道:“虽然很危险,但好歹是传闻中的鬼影之城啊,不下去看一看实在太可惜了。六王爷你说呢?”   靖王脸色不大好,却一个字都没说,直接跃身下去了。   鬼王低低笑了两声,身形一闪,也下去了。   司傩山的祭司们看着三个鬼魅般的人影消失在水柱之中,随后,水柱轰然坍塌,只几息之间便被水流灌满,静湖水面泛起几个波浪,很快恢复了波澜不惊。   身着黑色祭司袍的祭司们站起身,转身看着一个方向,那里站着一个身形佝偻的祭司,微微垂着头,道:“碎月鬼城已开,接下来便按照计划来吧。”   “通知图兰卫:关闭四方城门,封锁所有进出空城的陆路、水道;从今日一直到事情结束,不许任何人等进出空城,违者,格杀勿论!”   “通知魔耶阁:启动空城内外所有阵法,阻绝一切消息传递;雅格绿洲内,所有使者待命,不得擅离之位,违者,格杀勿论!”   “通知栾厄副城主:开始处置反叛者。”   “将那两个云重人带去大殿。告诉诺祭司,请她尽快回圣山。”   ……   一串串冷冰冰的命令传达下去,身形佝偻的祭司看着墨蓝色的静湖,眼底闪过一抹沉重,低语道:“我空城建成数百年,岂可毁于外人之手……”      同一时间,空城大殿某一处,白发祭司微微转头,眼底一瞬间升起盛大的哀伤之色。   栾厄看到,一惊:“怎么了?”   十二岁的女祭司轻声道:“碎月鬼城,开了。”   开启碎月鬼城原本就在空城的计划之内,栾厄也是早就知道的,闻言心底略松,道:“不必担心,城主有分寸的。”   诺轻轻摇了摇头:“你不明白。栾厄,你不明白啊。鬼城门开,九幽黄泉的鬼魂会出来的,这将不是我们能控制住的。”   栾厄皱了皱眉:“你在说什么?”   黄泉?鬼魂?——碎月鬼城之所以称之为鬼城,只是因为其地处湖底不见天日,且如空城倒影,鬼魂这些莫须有的东西这么会存在呢?   诺幽蓝色的眸子里浮现奇异的色彩,瞬间归于平静,只道:“带我去静湖。”   “城主让你回圣山。”   “带我去静湖吧,栾厄。我就在湖边看看,无事了就回圣山,反正顺路的,也不耽搁什么事。”诺静静看着空城副城主。   栾厄皱眉想了想,还是道:“好。”      同一时间,静湖湖底。   静湖面上闹出来的动静不小,湖底的动静就更大了,身处地下,那响动沉闷轰鸣,绵延不绝,听上去很是不祥。子扶皱眉听了一会儿,转头道:“怎么回事?是你做了什么?”   站在她对面不远处的是一身黑衣的南宫聿,脸色阴沉,看上去十分烦躁又竭力抑制住了。“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子扶,你怎么会在这里?不要命了么!”   “不要命的是你。”白衣女子淡淡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地底暗道通往哪里。你刚从北边回来——南宫聿,你掺和大漠空城的事也就罢了,手都伸到弢岚族去了,你可别告诉我,弢岚之乱还有你什么事在里边!”   黑衣男子绷紧的下颌一扬,厉声道:“是又如何!”   “你……!”子扶气极,清声叱道:“南宫聿,你是疯了么?”   “呵,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南宫聿做了什么、要做什么,都跟你、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你是听不懂吗?嗯?”他漆黑的眸子里已经泛起了血丝,握着银色长戟的手指绷得青白,整个人戾气十足。   然而子扶并不害怕。他们从前一道的时候,彼此关切温柔,互相交付项背;后来南宫聿单方面分道扬镳,她一直不懈地想要劝他回头,他一开始只是躲避,实在躲不开了,就一张冷脸以对;再后来,两人几乎说不上两句话就动手,兵戈相向,却偏偏谁也下不了杀手。她不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也并不畏惧,甚至连最初那种哀其不争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想动手打一顿,然后将人拖回去。   然而他们原本就旗鼓相当,谁也别想打赢谁。      子扶气极,一抬手,亮出了玉色的长笛。   南宫聿的速度更快,起招就毁了她身前的一方石台,要不是她退得快,只怕人都要被拍到石壁上。   “子扶,你给我把笛子收回去!”   南宫聿怒声喝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把白玉血鸽笛亮出来!”   白衣女子身姿飘逸,在地底暗淡的光线下腾挪轻盈,倒是没有动用那笛子,只是实在避不开的时候抬手挡一下那银色的戟影。   “你都敢私自叛逃了,我还有什么不敢的!”女子清脆的声音响彻地底。   戟影撞击在笛子上,发出一声清幽的响动,声波如水纹一般四散开来,消失在幽暗的地底。在无人看到的黑暗之中,有什么被轻轻触动,将讯息接二连三的传导开来。   “够了!”南宫聿脸色阴沉,握着长戟退开来,却是不敢再动手。“把笛子收回去,这里是静湖暗道,通往碎月鬼城!子扶,把你的笛子收回去。”   白衣女子停在一根石柱旁,微微喘了口气,“碎月鬼城?”   她突然皱了皱眉,怀疑地看着他:“建于静湖之底的鬼影之城,不是只有一个出入口么?要在特定时间,通过静湖湖心,以鬼城秘钥开启……这暗道为什么会通往碎月鬼城,你又为什么会知道?”   南宫聿气极反笑:“你怀疑我——”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你哪一句话还能相信?!南宫聿,你倒是跟我说啊,你如今跟我说的哪一句话我还能相信!”女子气得眼眶泛红,手里长笛遥遥指着黑衣男子,“事到如今你跟我谈信任?你……你……”却到底撂不下狠话。   南宫聿狠狠闭了闭眼,张开,情绪压得差不多了,这才沉声道:“这里是碎月鬼城,你在这里用[挽歌],会招来什么东西不用我跟你说吧?何况,何况东楼的人就在空城,或许就在附近,你擅用[挽歌],子扶,我已经叛离山庄,你也要叛出么?”   子扶抿了抿唇,漆黑的眸子盯着他不放。   南宫聿话已出口,后边的就没那么难说了,他看着子扶轻轻勾了勾嘴角,甚至带着点往昔的清朗笑意,道:   “子扶,我没有回头路可走……”   “不,阿聿,我们——”   他抬手打断她,轻声道:“子扶,我无路可回头,也从不打算回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从不后悔,今日就算是庄主在这里,我也还是这句话。你我同伴数年,当年在雪山互相起誓‘勿离勿弃’,你一直做得很好,是我失信毁约。如今种种,皆因我一人而起,也当由我一人承担,子扶,回去吧。”   他看着她,声音平静,道:“雪山,我是回不去了。子扶,你不必多做无用功。”   地底暗道瞿静无声,幽暗的光线照得四周隐隐绰绰。   子扶突然皱眉,“等等,你为什么说这个?”这交代后事一般的语气,令她从骨子里升起一股寒意。“南宫聿,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个?”    ☆、一百零五章      南宫聿没有做声,微微抬头看向暗道前方。   这次不用他提醒,子扶也感受到了从黑暗中传来的异样——从地底蔓延而来的死亡的威压。   白衣念术师惊讶得微瞪双眸:“传闻碎月鬼城是黄泉十八道之一,难道是真的?”   她这一晃神的瞬息,暗道中黑影一闪,再回头哪里还有南宫聿的影子。子扶顿了顿,突然冷笑一声,“在这地底暗道里,你还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白衣女子右手横笛,左手结印,阖目倾听片刻,倏然朝一个方向跃去。      这地底暗道奇诡复杂,四通八达的石道高低交错、来回往复,构建了一个巨大的地底迷宫。越往深处走,那种从暗夜中传来的威压就越沉重,寒意森森。   子扶咬了咬牙,到底是有所顾忌的,不敢明目张胆的使用[挽歌]。转过一个石道,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大片的幽绿色水域,其上怪石林立,密密麻麻的石桥穿行其间,隐隐结阵。   “碎月锁心阵……”子扶喃喃道,“居然真的是碎月鬼城。”   前方的黑夜中传来一声闷哼。   子扶顿时警醒,“阿聿——是你么?”   黑暗中无人应声,只有脚下遥遥传来水流撞击的声响。   这阵法十分厉害,子扶来来回回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找准了一架石桥,几乎是脚不沾地的跃过去。一盏茶功夫后,她忽然就停住了脚步,额头慢慢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她已经入阵,这碎月锁心阵却比她预想的要复杂得多,她参透了外围那生死门,却没想到后边还另有玄机。   ——白茫茫的雾气弥漫,其间丝丝幽蓝,竟似有荧惑鬼雾之景。石桥众多,已看不清楚来路、去处,子扶深深吸了口气,抬起了白玉血鸽笛。只是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又听到一声低低的喘息。   “南宫聿?”   这次离得比较近,子扶找了两圈,便在不远处的一块怪石底下看到了人,却在看清楚后倒抽了一口冷气。南宫聿手握的长戟插在石缝间,整个人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脚下不远处就是那幽绿色的水面——那东西沾上一星半点都能血肉尽销。   “你抓牢了!”   “别过来!”   两人同时出声,遥遥对视一眼后,却是谁也不打算听谁的。   子扶横笛于手,白色长袍无风自舞。   那头南宫聿眼底戾气丛生,沉声喝道:“子扶!把白玉血鸽笛收回去,否则我即刻就松手,你信不信!”   子扶浑身一僵,低声骂道:“混账。”   碎月锁心阵下,幽绿色的湖水中有暗影掠过,速度快得惊人。   子扶一眼瞥见,脸色顿时惨白。也顾不得其他,长笛往袖中一收,整个人就向着南宫聿跃去,“你抓稳,我拉你上来!”有白绫自袖中飞出,缠到石桥上,子扶借力自水面掠过,是想直接将人拉起来。   南宫聿握戟的手心血汗淋漓,喝道:“小心水面!”   一个黑色的影子破水而出,相似某种巨兽的尾翼,以雷霆万钧之势拍向湖面上的白色人影。      子扶人在半空,一手还缠着白绫,艰险地侧身,递向南宫聿的手却到底偏了几分,没能拉到人。   “啪!”   南宫聿骇然喝道:“子扶松手!”   巨大的尾翼拍断了白绫,撞到水面上,溅起水泽无数。子扶失去借力点,又被白绫一扯,整个人往水面栽去,南宫聿咬牙,结果一使劲反而呕了口血,差点没稳住身形。   “我没事。”白衣女子翻身一掌拍向水面,借力往后一仰,站到了南宫聿的长戟上,急急喘了几口气。“这是异兽?”   南宫聿见她无恙也松了口气,“应当是。”   “好厉害的碎月锁心阵,阵法繁复也就罢了,下边还是这噬生水,水里居然还豢养了异兽。大漠空城果然好大的手笔。”   “还不知道是不是大漠空城弄出来的。”   “就算最初不是他们弄出来的,这么多年来,他们应该也少不了出力。”子扶叹了两句,抬头看了看上方的石桥,道:“这里不算高,我拉你上去。”   话毕,她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拍向怪石,一手下探;两人毕竟搭档多年,危急关头默契十足,同一时刻,南宫聿一手反握她的手,另一只手放开了长戟,竭力往上跃去。   “轰隆——!”   巨兽的尾翼狠狠拍过来,将将擦着两人的衣袖而过,没拍到人便直接拍到了怪石上,震得石块四溅,插在上边的银色长戟染了异兽的血,摇摇欲坠。碎月锁心阵石桥相连,顿时哗啦啦响成一片。那异兽两次均未击中来犯之人,又被长戟划破尾翼,登时怒了,低沉的咆哮声自水底传来,响彻地底。   “走!”子扶方站定便脸色大变,一推南宫聿,没想到对方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差点跌下石桥,又连忙拉住,惊得两人俱是一头冷汗。   “你怎么了?”子扶这才看到他脚底一汪血,一抬眼,南宫聿那一身黑衣都是湿漉漉的,竟像是被血染透了。“怎么回事?!”   “没时间说了,”南宫聿摆了摆手,低头看了一眼翻腾的幽绿水面:“你先走,我马上就来。”   子扶一眼就知道他在看什么,一把扣住人,咬牙恨道:“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跟山庄断了关系么?一柄长戟值得你这般不离不弃,嗯?你连我都声称不管不顾了,却放不下庄里给的兵刃,南宫聿,你可真够口是心非的!”   南宫聿一僵。   子扶一手拉着人就走,一手白绫往下挥去,缠住长戟后往上一扯,身后南宫聿反手接住,眼底复杂地垂眸扫了一眼。      碎月锁心阵的另一边,几个人被遥遥传来的异兽咆哮声惊动,齐齐停住脚步。   雾气弥漫,并看不清景象。   “那是什么?”靖王侧头看着那一大片的森森雾气,沉声问道。   “哦——”空城城主微微眯眼,慢慢道:“听说碎月锁心阵下的噬生水里豢养了异兽,原来是真的啊。”   “什么异兽?”   “靖王爷,碎月鬼城的异兽是用来对付闯入者的,本城主也没见过。”   “看来,不只是我们来了鬼城?”鬼王玩味的看着索司图录,道:“只是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城主请来的客人?听上去处境不太妙啊。”   索司图录双手一摊:“鬼王多虑了,空城请的客人,能下来碎月鬼城的就二位了,至于来的其他什么人,有没有什么麻烦,那就跟空城没关系了。”异族男人微微笑着,轻声道:“毕竟,胆敢擅闯碎月鬼城,就要有把命留下的觉悟。”   靖王和鬼王对视一眼,没说话。      言谈间,三人已经来到了一个巨大的石门下。那实在是个庞大的建筑物,说是石门,看上去更像是一扇城门,靖王是见惯了城防工事的人,一眼就看出了这石门的坚固,漠西十八城乃至整个云重,没有一座城能比得上这里的。   云重六王爷微微皱了皱眉。   鬼王倒像是想起了别的什么,面上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来。   石门足有十余丈高,看不到顶处是何等景象,在石门中央,距离地面一人高处有个小小的圆月图纹,中间是个孔,索司图录之前抛下的十字形钥匙正端端正正的插在那孔心内。   索司图录走上前,握住鬼城秘钥转了半圈。只听石门背后传来低沉机括声响,一声声连绵不绝,渐渐响彻整个地底。索司图录退了半步,只见那圆月图纹从上而下一分为二,并一点点斑驳隐去,待到图纹消失,那石门已经分出左右,正缓缓向内移开。   空城城主微微笑着,回头道:   “二位,请吧。”      “传闻中的碎月鬼城呵——”鬼王袖起双手,微眯着眼,叹息般低声道:“想不到有生之年,本王还能见到这黄泉十八道之一的碎月道。”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连近旁的靖王都没能听清。   靖王爷听说过一些碎月鬼城的传闻,黄泉十八道,却是从未耳闻的。手中的莫阑剑在轻声哀鸣,似乎在兴奋,也在恐惧。恐惧啊,靖王看着缓缓露出面目的鬼城,心想:莫阑剑自从到了他的手上,鲜少有过恐惧这种情绪了,不知道这鬼城里有的是什么。   “轰隆——!”   鬼城石门大开,露出了里边庞大的石材建筑群。三个来自不同地域、不同立场的男人,缓缓踏入了这千百年来少有开启的鬼城。      古老的、庞大的、奇特的建筑,呈扇形打开,自下而上,从外到内,形成了一种攻守兼备的构造。三人几乎一眼就能看出,这就是一座为了避难用的城池。   房屋的构建十分少见,不是云重国任何一处的样式,密密麻麻的草木藤蔓,穿墙凿壁,铺陈遮盖,显得整座城郭苍老古旧。再往里走上几步,居然还惊起了禽鸟,扑刷刷掠过头顶。   靖王抬眼看去,只见一群黑色的剪影掠过天际,飞向了鬼城深处。   等等,这是地底,哪里的天际?   靖王看着头顶那大片的蔚蓝色,脸色微沉。   鬼王抬眸看了一眼,道:“那是静湖,我们就在静湖湖底。这座城,就是建在静湖湖底的。”   靖王点了点头,问道:“这座城是为避何难所建?”   “不知道。”鬼王耸了耸肩,道:“所有在册的文书里都没有相关记载,连传言、轶闻都没有。本王先前还以为,这座城就是个传说呢。也许空城城主知道些什么吧,是么,城主?”   索司图录落后了几步,闻言转身道:“都是些传闻,不谈也罢。进去吧。”   靖王和鬼王都没动,索司图录一挑眉:“二位还担心本城主会做什么不成?”   鬼王笑道:“那倒不担心,本王只是想知道,城主打算带我们去何处?”   “神殿。东西都放在神殿里。”索司图录淡淡道。   靖王却问道:“城主,你方才做了什么?”   索司图录看过去,却见靖王朝着石门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本王怎么觉得,外边动静越来越大了?”   “哦,”空城城主似笑非笑的扬了扬下颌,道:“也没做什么。本城主就是把外面那些异兽都唤醒了罢了。毕竟我们都在这鬼城里,便让它们在外边守个门吧。”    ☆、一百零六章      噬生水底的异兽全被唤醒的结果就是,子扶二人被彻底困在了碎月锁心阵里。   “这雾不散,我找不到出路。”子扶揉了揉眉心,转头看了一眼靠坐在石桥边神色疲惫的南宫聿,皱眉道:“我还是先给你包扎一下吧。”白衣女子半跪下来,伸手去拉他的衣襟,南宫聿抬手,没能挡住。   血腥气扑面而来,子扶的手一僵,失声道:“怎么回事?!”   成年男子结实的胸膛上赫然遍布着大片的紫色纹路,呈繁茂花枝状,细看去,那些朱红色的花瓣都是身体里渗出来的鲜血!   南宫聿咳了两声,半晌,只低低沉沉笑了:“与虎谋皮,我这是……咳,咎由自取。”   子扶苍白的唇有些抖,慢慢道:“血色……紫罗兰。南荒十大剧毒之一,毒性仅次于蛇见花和白生……花香入鼻,半月而发,花枝覆面,血肉皆饲花,遂……亡。”她抬眼打量他的面颊,骇然发现那些紫色的纹路已经蔓延到南宫聿的下颌处。   子扶将他的衣襟一摔,踉跄了两步才扶着石桥站起来,指着人怒道:“南宫聿!你不惜一切代价反叛山庄,就是为了今日这般么?识人不清,遭受暗算,然后客死他乡!这就是你要的,啊?!”   黑衣男子身形狼狈,一手还握着从不离身的白银长戟,一条腿曲着,血液正慢慢渗出身体,滴滴答答落到石桥上。他垂着眼,道:“啊,子扶,我并不后悔。”   “那空城的大祭司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般不计生死!”   “交付生死算不上,一场交易罢了。……是我大意了。”   子扶实在看不得他这满不在乎的模样,握着石桥的手一紧,那苍白修长的手指竟生生将那石块捏碎,冷冰冰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打算跟我说,你究竟为什么要叛离么?”   南宫聿没有做声。   子扶点了点头,接着道:“血色紫罗兰,我解不了,便是庄主在这里,也不一定能解得了此毒。况且你身上新伤旧伤不断,毒已入骨了吧?南宫聿,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   南宫聿扯了扯嘴角:“子扶,那不重要。我们现在想一想要怎么出去……”      白衣女子冷静的、慢慢的站直了身子,道:“这碎月锁心阵,我们可能出得去,也可能出不去。我一直以为,就算挽歌术者命途再叵测,总也能得个好一点的死法,从没想过,有一天我居然要这般悄无声息地死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居然还不是因为任何单子,还是与我的守护者一起。哦,是已经叛离了山庄的守护者。”她面无表情道,“南宫聿,而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南宫聿抓着长戟的手一紧,却只道:“你不会死在这里。”   子扶心底一片冰凉,她挺直了脊背,咬牙继续道:“原来这半年来,是我太多事了。南宫聿,这次我救不了你。倘若我能出去,我会将你的尸首带回唤川山,也算全了我们当年的誓言;倘若我们今日都死在这里,我也无憾。只是你让我失望,南宫聿,你让我很失望。”   南宫聿心底一紧,咳了口血,刚想说什么就看到一袭白衣骤然跃起。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跌跌撞撞想要站起来,眼底泛起汹涌的恐惧,哑声喝道:“你要做什么?!”   白衣术师再不想说话,整个人落在高高的桥堡上,地底的冷风将她的裙角吹起来,她漆黑的眸子看着迷雾重重的大阵,抬手举起了手里的长笛。   这次,南宫聿再来不及做什么,就听到清越的笛音撕破了异兽咆哮,朝着阴暗的地底蔓延而去。      [挽歌]一起,天地同哀。      身为守护者那么多年,南宫聿听的挽歌总是比寻常人要多许多次的,但无论他听过多少次的[挽歌],在下一次,他的灵魂深处还是会响起哀恸的颤栗。那些从灵魂中谱奏出来的乐符,顺着光阴的轨迹,从远古的神魔时代一路传唱,拂过听客的骨骼,去往不可明具的、遥远的未来。   石桥底下的噬生水有一霎的死寂,随即猛然炸开!   “吼——!”   那些被空城城主唤醒的异兽,几乎是在听闻笛声的一瞬间就暴戾了。异兽庞大的身躯在噬生水中翻腾,沉闷的咆哮声响彻地底,它们在水底互相拍打、撕咬、吞杀,巨大的尾翼、利爪、长喙……,此起彼伏地伸出水面,搅得大阵一片混乱。   而它们如此暴戾,不过是为了躲避这骤然而起的笛音。它们沉入水底,它们逃离此地,它们跃出水面,它们互相厮杀,却发现那笛音无处不在,天上地下,无可躲避之所。   “吼——!!”      “子扶,你停……哼——”   [挽歌]的攻击力不分敌我,南宫聿耳目晕眩,握着兵刃的手指都迸出鲜血。守护者无暇自顾,竭力抬头去看那白衣术者。   白衣术者面无表情,眼底是孤注一掷的决绝。笛音如水一般,四下流淌。      碎月鬼城。   三个男人正走到神殿外。   鬼城里草木繁茂,穿墙凿壁,但主干道上却是干干净净的,青石板的缝隙间不见一株杂草。三人一路走来,除了头顶时不时飞过的鸟群,也没有再看到其他兽类。   鬼城的建筑奇特,神殿倒是跟别处没有太大的区别。粗壮石柱,高高的穹顶,繁复神秘的浮刻,整体呈沉重暗灰色,古朴瞿静。只一点,神殿里没有神像。   “这神殿祀的是哪一位神明?”鬼王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殿堂,挑眉问道:“看上去可真够寒酸的。”   “哪来的神明?”索司图录道:“碎月鬼城,祀的当然是鬼。”   “哦?”鬼王额上弯月灼灼鲜妍,笑道:“那跟本王倒是本家。”   “幽冥司主,鬼王听说过吧。”   鬼王眼底深沉,慢慢颔首道:“略有耳闻。”   索司图录却并无细说的打算,朝着神殿支了支下颌:“喏,你们要的东西都在神殿里。”   鬼王、靖王同时看了过去,神殿宽敞,只遥遥看到那个方向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台子。   “琴玺。”鬼王眯了眯眼,突然道:“北域琴玺,南荒铭印,另外那个,应该是江东白石?本王倒是很好奇,那台子上托的是何物?”   一直没做声的靖王缓缓道:“四方台镇四方,问生境问生死。那是鬼物——问生境。”   “那四方石上放着的确实是问生境。”索司图录唇角一勾,异域氏族鲜明的面庞上笑意沉沉,在湖底幽暗的光线下略带诡谲:“四方祭乃成鬼镜生死局,可问天下苍生之生死,两位,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要问的么?”   一时无人做声。      城外遥遥传来异兽的咆哮声,似乎较之前又杂乱得多了。   “索司图录,”鬼王收起了面上的漫不经心和笑意,他本就是前辈,眼下不再半真半假的跟人打言语机锋,终于有了几分北域之主的威仪。“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或者说,你知道你打算做的是什么事吧。”   索司图录眼皮子都没动一下:“自然。”   “七年前,本王用北域琴玺为赌注与你打了个赌,愿赌服输,本王没什么好说的,那琴玺送来漠西已经七年。若是没有记错,那南荒铭印是十余年前南荒池家之主带来的吧。至于那江东白石,本王最后一次听闻它的消息,距今差不多有二十年了。”鬼王的眼底有什么在沉沉流转,道:“空城筹谋这四方祭,可真够久的。”   “我空城,确实为之殚尽力竭。”   鬼王直接道:“你想问什么?”   这个问题索司图录却不打算说了。   鬼王眯了眯眼,转头遥遥看着那四方台,道:“四方祭必定会惊动术师。”   “那又如何。”空城城主嗤笑一声,道:“他们并不能即刻就到空城,于此事何妨?”   鬼王顿了顿,蓦然沉沉笑道:“如此行事,果然是空城做派,本王如不赴这一局,岂不是教你们这些后生笑话?”   “靖王爷,你呢,意下如何?”   云重的六王爷面上淡淡,只道:“城主把什么都算计好了,又怎么会漏了本王。在此之前,本王有几件事想要问一问城主。”   “说。”   “四方祭的最后一物是什么?”   “漠西绿珠。”   靖王点了点头,“那么这样说来,索梅湖干涸,大漠之底的千里暗道,以及年前的几支异族被驱逐屠戮,都是空城的手笔,是为了漠西绿珠。”   “不错。”   “江东白石不是空城得自明路。”   “哦?”索司图录看着他,道:“何以见得?”   “空城筹谋四方祭近二十年,怎么会在漠西绿珠上这么仓促,是因为江湖人知道了江东白石的消息吧。天下剑庄的少庄主已至漠西,空城的动作再不快一些,只怕留不住这白石。”   索司图录似笑非笑的冷哼一声:“一个天下剑庄翻得起什么浪。”   靖王冷静道:“一个天下剑庄是翻不起什么浪,但问生境牵连太多,如果天下剑庄将消息放出去,对你们没什么好处。”   “这样说倒也没错。”   “其三,孤魂野鬼因何而来?”   索司图录抬起一只手摆了摆,“这个跟四方祭没有关系,本城主也很想知道那两个老不死的云重人来空城做什么,可惜就是撬不开嘴巴。”   靖王看着他,对方冷静回视,半晌,空城城主突然道:“靖王爷,你是在担心隐刀后人?说起来,你昨夜连夜叩我空城南门,今早便至大殿,都是因为她,自古温柔乡英雄冢,靖王爷可不要大意了。”   靖王眯了眯眼,冷声道:“城主这句话,本王原句奉还。”   索司图录眼底漫起一片晦暗,两人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鬼王抱臂站在一旁,全无劝解的打算。   空城城主吐了口气,淡淡道:“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有的话就开始吧。”   “最后一个问题,”靖王也无意在这种时候、这个地方谈论某些事情,道:“四方祭至少需要四个人,还有一个人是谁?”   “自然是——”   “呜——!”突如其来的鸟鸣打断了空城城主的话音,这鬼城里其他兽类都少见,唯有那灰扑扑的不知名的飞鸟十分多。而此时,不知被什么惊动,繁茂草木间栖息的鸟类骤然腾空而起,密密麻麻居然遮蔽了整个静湖底,鬼城幽微的光线瞬间就消失了,昏暗不可视物。   翻飞的鸟类鸣叫声凄厉不绝,其中恐惧敬畏之意弥漫至鬼城每一个角落。   不过很快,惊乱的鸟类便落回草木间,隐匿了踪迹,一息不发,竟像是这鬼城里再无活物一般。   三人看着这异象,都微微皱了皱眉。      “这里通往黄泉碎月道,你擅用[挽歌]——”南宫聿低喘了几口,高声呵斥,却被一句冷冰冰的话语打断。   “——你以为,你还能以什么身份说这句话!”   南宫聿怒道:“我还不想陪你死在这里!”   却换来一声冷嘲:“别说得好像你能活着出去一样。”   南宫聿一滞,半晌,低声道:“我能不能活着出去不重要,但是你……”   子扶不理他,她站得高,能看到那些迷雾在挽歌念术的威压下缓缓散去,也能察觉到噬生水底下那些异兽在竭力厮杀后筋疲力尽,正慢慢沉入水底。她的脸色苍白如金纸,眼底一片凝重——在噬生水的另一头,通往幽暗地底的地方,有什么正从黑暗中苏醒。她甚至能感觉到,在笛音拂过的地底,暗色的花朵在层层叠叠的骷髅上次第盛开。   她又怎么不明白,在这黄泉十八道使用[挽歌],无异于与鬼魂争命。       作者有话要说:  嗯,挽歌第一次出场 ☆、一百零七章      受[挽歌]影响,鬼城外的碎月锁心大阵已散去迷雾,整个地底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原本应当趁机离开大阵的子扶二人却没有动。   “来不及了。”白衣术者的眼睛在远处宏伟的鬼城石门上一扫而过,停在了城池边上,那是噬生水流淌而来的方向。   黑暗中,有巨兽睁开了双眼,赤红色的瞳孔自万米之下的水底看向地面!      “看来是来了硬茬子。”空城城主啧了一声,眼底的戾气一闪而逝,“动作快点吧,不然就来不及了。虽然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但这动静听起来可不太好,要真惊动了地底的那一位,咱们谁都走不了。”   其实不用索司图录特意提醒,靖王心底已经浮现了一种极为强烈的危机感,浑身都绷紧了。鬼王就更不用说,虽然面上还淡淡的,额上的弯月却愈发鲜艳了,几欲滴血。就在这须臾之间,两人同时转头看向神殿的另一侧,只见幽暗微光中一个人影正飘忽而至。待人来到眼前,靖王下意识就握紧了长剑,余光里看到索司图录那副不动声色的表情,竟是早就料到的模样。   来人一身祭司长袍,抬头露出一张被银制面具覆盖了一半的面庞,轻笑一声道:“来的时候遇到点事情,让诸位久等了。”又对着索司图录略略颔首,“城主。”   空城城主看着空城的大祭司,慢慢道:“大祭司果然好手段。”   大祭司露在面具外边的嘴唇微微一勾:“不敢。”   “既然你在这里,那个人想必已经死了。”   “不过是以牙还牙。”面具青年嗓音轻柔,“城主早知那人拦不住,偏要多此一举,难道不是在借刀杀人?”   索司图录冷哼一声,抬脚迈进了神殿。   而空城的大祭司伽月雒在走进神殿之前,他的目光落在靖王身上停顿了片刻,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还真是惊喜不断。”鬼王显然也没有料到这第四个人会是伽月雒,空城城主和大祭司不和,几乎是空城人尽皆知的事情,没想到为了这四方祭,这两个人居然还能联手。“靖王爷,看来我二人要暂时搭把手了。”   “鬼王何意?”靖王淡淡道。   他们两人略略落在后头,又是刻意用了内力将声音压成一线,并没有惊动走在前边的二人。   “本王无意于空城内乱,对四方祭的其他三物也没什么兴趣,这问生镜难得一见,既然遇上了,又是拿命赌着的,不问一问怎么对得起本王千里迢迢跑这一趟?所以本王只问一件事,然后能完好无损的带走琴玺即可。”鬼王坦白道,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底闪过一线兴味,“至于王爷你,想来也是被索司图录坑带进来的,只要能带走南荒铭印,应该也不想被扯进空城的事情里去吧。”   靖王没说话,看着像是默认的态度。   “本王不相信索司图录,至于伽月雒,能以南荒氏族之后立足大漠空城,还能把索司图录逼到这个份儿上,这样的人本王就更不敢相信了。如此一来,本王就只能选王爷了。王爷也是这样想的吧?”   靖王当然不相信索司图录。他年少时候就听池之慕提起过这个同族的兄长,性格阴晴不定,手段简单粗暴,多年过去,索司图录手段阴狠不减,性格也愈发诡佞莫测。至于伽月雒,他倒是宁愿相信索司图录,也不愿意相信这个祭司。   四方祭的时候四人无暇他顾,而且鬼镜生死局自成阵法,在四人从中脱身之前,彼此之间并无威胁。而一旦从鬼镜生死局中出来,他们就不知道各自要面对的是什么了。四人之中,索司图录与伽月雒表面上彼此罅隙,与鬼王、靖王并无旧怨,但他二人毕竟是空城之主;而鬼王与哪一方都无龃龉,这样想来,靖王确实没得选。      其实靖王不怎么相信问生境能预言后事一说,他是十年漠西战场里出来的人物,对此类神神叨叨的东西没什么好感;且这东西是术师所有之物,在场四人虽然都是武功高强之辈,终究也不是念术师。他之所以愿意赴局,一个是因为南荒铭印,还有就是范流泊确实提起过问生境,言语间颇有推崇之意,只恨平生未得一见。   能让破狼军师念叨多年的东西,由不得人不上心。      四方台就是个很简单的半人高的石台,一丝纹刻图像也没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有一个向下凹陷的地方,其中南、北和东都已经放入了南荒铭印、琴玺和白石,西面还空着。而石台上置的问生境,几人在神殿外边看的时候觉得是个椭圆形的水镜,看上去不过女子脸庞大小,等到他们走到四方台前分别站定,那镜子依然是个椭圆形的模样,似乎从任何方位看过去,镜子的形状都没有变化。   靖王看了问生境一眼,微微皱眉,那镜面上一片白茫茫,什么都没有。又垂眸去看那南荒铭印。   南荒铭印原本是南荒之首的象征,多年以前,云重先帝迎娶南荒池氏,这东西便是陪嫁之一,也是以池氏为首的南荒氏族臣服云重朝堂的意思。只是后来云重王族内部互相倾轧,在对待异族的态度上有了很大的分歧,及至先帝薨,月皇后自请离京都,并没有回南荒,而是来了千顷草原的索塔格,并最终葬在了白桦成林、红脚鹤成群的安客草原。   南荒铭印就是那个时候被先皇后带到草原,靖王年幼的时候还经常在母亲的箱底见到,后来某一天就再也没有见到,而是多了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异族小少年——池之慕。   南荒铭印不及成人拳头大小,用材是某种暗色的玉,流光喑哑,自有一番沉稳大气,而上边有重重叠叠的纹刻包括了各类草木鸟兽,十分精致。印面上用古语刻着“天垂南荒”四个字。   此时,这枚古朴的铭印被静静置于四方台上。      靖王的目光在铭印熟悉的纹刻上停顿了片刻,转头看向了别处。伽月雒唇角微勾对着问生境,面具覆盖下的面庞不知是何表情,索司图录正将手中的漠西绿珠放置在四方台上,而对面的鬼王却是因为位置原因看不真切。   漠西绿珠是一枚跟南荒铭印差不多大小的圆形珠子,色泽非常清浅,流光盈盈,照得神庙多了几分柔光,看上去十分讨喜。靖王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指尖,将一直系在手腕上方便触碰的那颗琉璃拨回去,分心想道:颜色倒是十分相近。   眼看漠西绿珠已经安置好了,靖王开口问道:“要怎么做?”   “血和内力。”索司图录简单道,动了动手指,左手食指便落下几滴鲜血,正落在绿珠上,异族男人微微偏头看着靖王道:“南荒铭印是南荒氏族世袭之物,这些古物对血脉都很敏感,靖王爷,你身上有一半的南荒血脉,想必能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靖王皱眉,就听到对面鬼王淡淡道:“是这样。”   靖王对着江东白石扬了扬下颌,“那个呢?”   四方台前站着的伽月雒有的也是南荒血脉,跟江东白石可是八竿子也打不着。   戴着银制面具的青年轻轻笑了笑,道:“靖王爷不必担心,只要内力充足四方祭即可开启,血脉的作用在于鬼镜生死局。当鬼镜生死局开启,问生境上就能显示出各人心中所问之事的答案,血脉越接近,问生境的答案就能越清晰,而我对此,并不在意。”   空城大祭司这话一出,鬼王在对面也抬眸看了他一眼。   若说鬼王、靖王都是为了这四方台上之物来的,索司图录本就是设局的人,为的是问生境的答案,伽月雒的来意就让人捉摸不透了。他是最不该出现在这鬼城神殿的人,也是最大的变数。而索司图录在对待伽月雒的态度上也十分奇怪,到底有几分是不得已而为之,有几分又是刻意为之,竟让人完全看不真切。   空城城主将染血的手按在漠西绿珠上,沉声道:“各位,开始吧。”      鬼城门开,神殿焚祭;四方入局,鬼镜生死。   青蒂二十五年春,三月初十,申时。几百年未曾开启的四方祭,就这样静悄悄的在地底开始了。      与此同时,地面之上,空城大殿。   白发祭司微微皱着眉,幽蓝色的瞳孔紧紧盯着水面平静的静湖,轻声道:“不太对劲……地底,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栾厄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但是湖底传来的讯息有些奇怪。”诺轻轻偏了偏头,白色的长发在巨石上一扫而过,“栾厄,除了城主和其他三个人,还有其他人在碎月鬼城么?”   空城副城主没说话。   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留意到他面上的迟疑。“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四方祭既然已经开启了,为什么护城大阵一点动静都没有,而且……”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见一个白羽卫疾步而来,语气略急道:“副城主、诺祭司。”   栾厄见来人形色匆匆,也就没责备他打断了两人,只道:“什么事?”   “罗兰十刹已经进入大殿,白羽卫拦不住他们,请副城主速去大殿!”   “罗兰十刹!”栾厄冷笑一声,“他们这是提前动手了?也好,一次性肃清了,也省了麻烦。诺,我先去大殿,你不要再在这里耽搁,回圣山去。”   诺轻轻皱眉,显然不太情愿:“湖底一定出了什么计划外的事情,我——”   “回去。”栾厄坚定道,“伽月雒那边已经提前动手,你不能再留在外边,只有圣山能保证你的安全,诺。”   白发祭司还想再说什么,就见大殿走来了一个黑色祭司袍裹身的人,那人对着诺行了个礼,又冲着栾厄轻轻颔首,道:“副城主,我来接诺祭司回去。”   “有劳。”栾厄点了点头,看了诺一眼便往大殿去了。   “诺,走吧。”来人轻声道。   白发祭司垂眸看了看静湖,还是没想明白,只好道:“嗯。”       ☆、一百零八章      空城大殿和司傩山虽然只隔着一个静湖,但并不能直接从湖面上横渡,诺跟着祭司沿着大殿往后边走去,大殿深处向来少有人经过,一路上几乎没遇上什么人。   拐弯的时候,阳光从屋檐间投过来,诺轻轻歪了歪头,突然停住了脚步,走在前边的祭司奇怪地回过头。   “诺,怎么了?”   白发祭司抬眸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祭司一愣,随即有些诧异道:“诺,你怎么了?我是沙炎,上一次祭天的时候我们说过话的,诺忘记了么?”   “是有些印象。”诺轻轻点头,下巴冲着他腰间点了点,“你的铃铛呢?”   祭司下意识抬手摸了一把腰间,黑色的祭司服上有同色腰封,缀着一长一短两条丝绦,原本应该系着的两枚赭色铃铛却只剩了一枚。   “……大概是来得急,遗失在路上了。”   “遗失?沙炎,你知道祭司的白岩铃铛意味着什么吗?”诺面上有种不动声色的庄重,淡淡道:“司傩山的地底白岩,离地则变色,唯香烛日夜熏陶可慢慢褪回白色,自空城第一任大祭司将之坠于祭司服上之后,世代祭司都不会让自己的铃铛离身。而现在你告诉我,你遗失了一枚?”   “确实是我疏忽了。”沙炎皱了皱眉,“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祭司会疏忽自己的白岩铃铛,但你确实是空城的四门祭司,所以,是什么事让你即使遗失了铃铛也要来见我?”十二岁的白发祭祀不紧不慢道,幽蓝色的瞳孔中似有深潭般的漩涡。   祭司几乎是狼狈地侧开了脸,便听到诺说:“你不敢看我的眼睛,你心虚了,沙炎。”      “诺,这个时候大殿不安全,大长老让我接你回去,有什么事我们回圣山再说。”   “你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大长老知道我来了大殿,就算是找人来接我,也应该是上三门的祭司,怎么会派你这样一个四门的祭司下来?”   对面的祭司一僵。   诺握着权杖的手慢慢收紧,幽蓝色的眸子盯着对面的人,轻声道:“我想起来了,沙炎。你是当年跟着大祭司进入圣山的那个人,你来自灯江之南,雁还之南,你是南荒氏族之后。所以,你是伽月雒那边的。”   日光渐渐消弭,快要到黄昏了。   半晌,沙炎微微一笑,“被你猜到了,诺。我是大祭司那边的。怎么办呢,本来还想好好地将你请去荒丘呢,毕竟是下一任的大祭司人选。”好好地三个字特意咬重了音,只是话音刚落,对方的权杖就扫到眼前。   诺眼底惊讶,没有硬接,足尖一点就飘身退开。   一旁的树枝应声折断。      “原本来接我的人是谁?”诺清声叱道。   “重要么?”沙炎欺身而上,手下毫不留情,“诺你也猜到了不是么,不管来的人是谁,现在也只是个死人了。静湖深不可测,我的铃铛被他扯下来一同沉入湖底,如若不然,我也不会露出这样明显的破绽。”   对方的武功远比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高强,而诺原本就不擅武,早上又施展了枉生分魂术,几息之间就被逼到无计可施,猛地抬起那双蓝得诡异的眸子看过去。沙炎一直顾忌着她的眼睛,刻意躲了几次却最终没能避开。   一对上那蓝色瞳孔,沙炎整个人顿时僵住了,但他的权杖也已经压到诺的颈旁。   “摄魂……”沙炎虽然身子僵硬动弹不得,但手上的力气却并没有减少,意识也还清楚着,冷笑道:“所以司傩山上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诺。摄魂术折寿败命,况且你身上血气大损,你还能坚持多久?我们就耗着吧,看……是谁先死?”   诺没说话。   这是个很诡异的场面。一黑一白两个祭司,两根权杖相抵,一人的权杖已经压在另一人的命门,而对方的权杖离他的胸口也没有多远,然后这个场面就静止了,任凭四周风声飒飒。      白无衣转过走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诡异的场面。他脚步一顿,随即就注意到那紧绷的气氛,看上去竟是杀机重重。于情于理,白无衣都不会袖手旁观,他的双语剑已经拿回来了,当即抽剑出鞘。   沙炎背对着白无衣,身高又恰好遮住了诺的视线,乍闻兵刃出鞘之声,两人皆是一凛。微微分神之下,诺气力不济,被沙炎手上的劲道压得眼前一黑,手中一紧;而沙炎的权杖却是直接被双语剑挑开,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察觉到身后剑意凛然,下意识往前倾了几分,正好凑到诺的权杖上。   “噗!”   黑色的权杖瞬间贯穿了人体,鲜红色的液体慢慢流了一地。   白无衣愣了一瞬。他只是挑开了那黑衣祭司压在诺肩头的权杖,没想到诺手上的权杖也是万钧之力、蓄势待发,只瞬间就要了沙炎的命。黑衣祭司不可置信地想要低头看一眼胸口,还没等垂下头,那双眼睛就失去了光泽,到死,面上都是惊愕万分的表情。      诺的手顿时就松了,脸色惨白,那双幽蓝色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猛地闭上了,两行鲜妍的血泪缓缓流下来。   “诺?!”白无衣一个箭步上前,抱住歪倒的女孩子,还以为人已经昏过去了,却见神色颓败的女孩子羽睫颤动,慢慢扬起脸道:   “他死了么?”   白无衣皱了皱眉,扫了一眼死不瞑目的祭司,点头。白发祭司却偏了偏头,执意等着他开口,白无衣这才注意到她面上两行血泪,那双极特殊的幽蓝色眸子紧紧闭合着。   “……人死了。你的眼睛怎么了?我现在去喊人?”   诺看上去像是松了一口气,轻轻摇头道:“不要喊人。我的眼睛没事,休息一段时间就行。少庄主,麻烦你将他的权杖给我看一下。”   白无衣捞过那根落在地上的黑色权杖,入手岑凉,触感非石非木,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的,权杖靠近顶部的地方镶嵌了四枚极小的水红色晶体,呈菱形,整根权杖都刻满了暗纹,一时也看不出来刻的是什么。他将权杖放到诺手中,顺便看了一眼诺手中的那根——同样是黑色的材质,这大概是这个女祭司身边唯一不是白色的物件了,不一样的是,诺的权杖仅在顶端有一枚白色的晶体。   诺顺着那根权杖的顶端往下摩挲了一阵,低声道:“是他。”   白无衣凝神细看,这才发现她手指下有几个古怪的纹刻:“权杖上……刻有你们的名字?”   “不是名字,是祭司唯一的标识。”诺轻声道。   “刚刚是怎么回事?”   白发祭司慢慢坐起来,苍白的脸上血泪鲜妍:“如你所见,空城内乱……祭司里也有不少反叛的人了。他能这样明目张胆地下山来,一路上不知道杀了多少祭司,圣山上肯定出事了,少庄主,我眼睛看不见,麻烦你带我去圣山。”一顿,又道:“还是先去前殿吧,城主不在,这件事必须告诉栾厄。”   “好。”      白无衣对这空城大殿并不熟悉,只觉得殿堂重重,回廊交错,比平生所见的任何一座宫殿都要复杂得多,索性他方向感很好,诺虽然目不能视物,但指路却是分毫不错,大约是十分熟悉的缘故。   前殿的方向远远传来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响,这样紧绷的气氛让白无衣丝毫不敢放松。两人避开了路上所有的侍卫和婢女,让白无衣惊异的是,虽然前殿异动,这些空城的殿内之人倒是极为淡定,面上隐隐有些惶然,却各司其职并没有妄动。   “少庄主,你怎么会去后殿?”方才那个地方已经靠近司傩山了,向来很少人会过去。“是否是曲姑娘身体有恙?”   白无衣嗯了一声:“小和一直没有醒,虽然靖王爷说过她短时间内不会醒来,我还是不大放心,想再问问他。但靖王爷午后出去便一直没有露面,诺祭司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诺当然知道靖王爷去了何处,她不愿说谎,但也不能直说,便只道:“曲姑娘无事的。靖王爷,大概晚些时候也就回来了。”   白衣剑客皱了皱眉,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再问。   很快,两人就到了前殿。      日头西斜,大漠里并无高山遮挡,血红色的斜晖笼罩着大半个空城,被藤蔓覆盖的空城大殿呈现出一种恢弘而沧桑的威压。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云重境内的景色。   白无衣想象中混乱厮杀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大殿前宽敞空旷的广场上,两队人马分立,一边是以副城主栾厄为首的魔耶阁、白羽卫、图兰卫等人,一边是罗兰十刹、沙麟卫等人。不过在白无衣看来那些异族人长得都差不多,连身上的服饰都没多大差别,不禁怀疑要是真的动起手来他们能分清哪些是自己人么?……   “这是在做什么?”白无衣低声喃喃。   诺神色凝重,脸颊微微偏向那个方向,“他们在对峙?”   白无衣三言两语将场面给她描述了一番,忍不住问道:“你们这内乱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说是索……是你们的城主跟大祭司之间不和?空城祭司不是向来主祭天祀神的吗,怎么眼下看起来,你们这些祭司有的站在这边,有的站在那边,而那些侍卫有的是这边的人,有的是那边的人?你们城主和大祭司人呢,怎么他们反而不见人影?”   “因为某些事情啊……”诺轻声道,抬手轻轻揉了揉眼眶。   白无衣也不指望她会告诉他,看了看那边压抑的气氛,再回头却见十二岁的女祭司已经慢慢睁开了眼,那双刚刚流过血泪的幽蓝色眸子,现在像是蒙上了一层血纱,看上去妖异异常。白无衣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你的眼睛……?”   诺轻轻偏头,瞳孔中并没有光芒,“看不见的,但是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看不见。”   白无衣眼底闪过不忍,欲言又止。   白发祭司抬手理了理祭司服,羽睫微垂,整个人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庄重而冷漠,淡淡道:“少庄主,方才多谢你了。你回后殿去照顾曲姑娘吧,这是我空城之事,我是空城祭司,接下来的事情我去做就好了。”       ☆、一百零九章      十二岁的女祭司一出现,对峙的双方就猛地顿住了声音,神色各异地看着她慢慢走到场中。   白无衣遥遥看着,诺形只影单的走过去,她原是看不见的,但偏偏每一步都走得极稳,白色的祭司服在如水的黄昏中轻轻晃动。   白无衣站的位置略高,能看到空城副城主紧锁着眉头的模样,显然对于诺出现在这里很不满意,他往前走了几步,随后就看到女祭司微微转头看着他的方向不知道说了什么,栾厄一脸阴沉,不动了。   白无衣又站了片刻就离开了,一则他们说的都是异族语言,他根本听不懂,多留无益,再则这种时候,他也不放心曲和一个人。   黄昏如水,夕阳灼灼。   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在空城大殿的顶上,那被藤蔓覆盖的至高处,一个青色人影静静站在那里,手里一只短笛,被垂下的衣袖遮住了大半。血红色的夕阳将那人极其出色的面容镀上一层艳色,那人将目光从底下那场面移开,微微扬起下颌,迎着夕阳轻轻勾起唇角。   “大漠空城……呵。就这么几个人,还起着内讧,居然也敢动用四方祭,开启鬼镜,胆子真是大得没边儿了。”      静湖底,碎月鬼城。   四方祭已成,鬼镜已开。   四方台前的四个人脸色都不太好,他们虽然都睁着眼睛看着面前那白茫茫的问生境,看到的东西却是不一样的。   靖王看着镜子里那个红衣灼灼的女子微微皱起了眉,很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鬼镜开启的时候靖王爷本就没有抱太大希望,只是想了想年前就开始的弢岚之乱,心中其实没什么想要“问”的,于是这问生境就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索塔格一望无际的幽绿草原,篝火热烈,琴声铮铮,有女子短袖薄衫,正翩然起舞,朱红色的衣衫包裹着她姣好的身体,舞动间裸、露出白皙的肌肤,一举手一投足皆是热烈的风情。问生镜原是只见画面、不闻声音的,靖王却觉得看着这画面,耳旁便依稀听到了索塔格上风情逼人的歌舞。   ——萨瓦。   靖王漆黑的眸子一沉。他想起来了,这个女人不就是长恪城除夕夜宴那晚,镇北军将领陈歌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异族舞女么?这女子当日风姿灼灼,一舞倾城,他拒了之后就被陈歌带回去了,之后步青峦一直盯着镇北军,也从没发现有什么异动。真是没想到,在大漠深处的鬼城鬼镜中居然能见到她的影像。   靖王心念波动间,就见那问生境中画面骤变,似乎是两军对垒、万马奔腾之状,又似乎是刀光剑影、高手过招,亦或者大片狼群奔袭,数以万记的鹰隼腾空而起……画面重重叠叠飞速变换,以致于肉眼难以辨认,靖王下意识眯了眯眼,就觉得脑中生疼,顿时知道不好,当即阖上了双目。   只这一下,胸中窒闷,喉头竟是涌上一阵腥甜,同时,左右侧的索司图录和伽月雒齐齐闷哼一声。   这问生镜竟是如此霸道,靖王心中大惊,当下罢手退了开去。      靖王一睁开眼就看到面前的问生镜又恢复了白茫茫一片,而索司图录和伽月雒都已经罢手退开,嘴角都沾着血迹,看上去有几分狼狈。两人隔开对视一眼,面上都是一样的凝重,暗沉沉的目光中不知交流了什么。   三人正平息内力,就听到一声细微的声响。   “咔——嚓。”   那声音却是从问生镜传来的,听上去竟像是镜面破裂了一般。   索司图录脸色大变,厉声喝道:“鬼王!”   靖王抬眼看去,这才发现那北域之主的手竟还放在琴玺之上没有松开,而听那镜面破裂之声正是从他那个方向传来的。   “——咳。”鬼王嘴角已经见了血,眼睛却还紧紧盯住那镜面,面上浮现了一个奇怪的表情,眼底的神色几欲癫狂,看上去触目惊心。   空城城主从来漫不经心的语调都不见,杀意毕现:“你做了什么?”言语间人就已经到了琴玺前,鬼王却正好松手退开——看上去不像是他主动松手,倒像是被什么逼得退了开去。他这一退,索司图录也就停了手,在这危机重重的湖底鬼城跟一个成名已久的高手动手并不明智。   “咔——咔嚓。”   破裂的声音不停,索司图录一侧头就见鬼王那一面的问生镜上细纹丛生,最后蔓延了半面镜面。从没听说过问生镜还会破裂,几个人一时都静默了。   鬼王随手擦去唇边的血,胸口剧烈的起伏了几下,蓦地笑了一声,他面上奇异神色还未散去,这笑声更是诡异,似悲似嘲。   “鬼王,你到底问了什么……能让这问生镜有这么大的反应?”伽月雒嗓音轻柔道,微微眯起的眼睛里一片暗沉。   鬼王根本就无视空城的这两位高手,只慢慢平复内力,又收敛了面上的神色,淡淡道:“没什么,本王只是问了北域的事情。”   伽月雒往前迈了一步,“是北域,还是北域以北?”   鬼王微微一笑,慢慢吐出两个字:“苍林。”      “吼!——!!”   突如其来的咆哮声打破了四人之间紧绷的气氛。不同于之前噬生水底的异兽之声,这声音中的暴戾使得整个湖底都动荡起来,只一瞬间,神殿就震荡起来。   索司图录和伽月雒同时看向城门的方向,脸色大变,随即跃身就走。   “走!离开湖底——”   靖王、鬼王也知道生了事端,随手卷起四方台的东西,紧随其后。   飞鸟四散逃离,整个鬼城上空乱作一堆,嘶鸣声不绝。这鬼城根本没有其他的退路,四人到达城门的时候,却见碎月锁心阵已是风雨飘摇。迷雾散去,石桥倾塌,暗水沸腾,异兽惊逃,只遥遥看得见阵心里一黑一白两个人影。毒性甚重的噬生水铺天盖地的倾洒下来,腐蚀得城门上成片成片的坑。      “吼——!”   咆哮声从城门左侧那暗沉沉的地方传来,已是越来越近了。   静湖水道只进不出,要退出去,只能过了碎月锁心阵走地底暗道,四人看着那铺天盖地的噬生水,脸色都很难看。   索司图录沉声喝道:“阵中何人?”   他们是正正经经从静湖水道下来的,没道理会惊动地心的那一位,只怕是对面那两个人不知轻重,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然而子扶二人自顾不暇,根本没空搭理他们。   鬼王眯了眯眼,道:“那是雪山深处的人。”   索司图录整个人都处在暴戾的边缘,眼底已经蕴起了层层叠叠的杀意,并不在意对方是什么人,乱了他的计划,无论先前是什么人,之后都只能是死人。   鬼王看了他一眼,道:“城主还是冷静一些,既然是异兽,唤川山的人总有法子应对。”   索司图录冷哼一声:“若是苍林的人,我还能信上几分,唤川山?呵——”      噬生水底的异兽大概是被地底那异兽和头顶念术的双重威压下逼得进退两难,猛地跳出水面,庞大的身躯朝着阵心那白衣术者拍去!   南宫聿一把拉住人往旁边让,脚步踉跄,一边怒道:“你跟着它们折腾什么!趁着那东西没到还不快走!”   子扶却抓着他的手防止他又一个人去送死,也怒:“是我不想走吗?这阵法已经彻底乱了,你破得了你怎么不告诉我该怎么走!”   “哼——”   南宫聿的手臂被刮了一下,几乎露出森森白骨。   子扶气也气过了,骂也骂过了,打也打过了,此番无计可施,竟突然不合时宜的升起一股啼笑皆非的感觉。她稳了稳心神,静静的道:“南宫聿,看来我们真的要死在这儿了啊。”   就听黑暗中传来一声冷冰冰的声音:“死什么死,你们两折腾了庄里大半年,就打算这么轻易的了了么?”   两人齐齐一愣,转头看过去,还没看到人就先松了半口气。      只见碎月锁心大阵里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行人,有男有女,皆着墨蓝色长袍,几人自远处走近来,竟是视那倾洒的噬生水和暴戾的异兽于无物,不紧不慢,顷刻就到眼前。   为首的男子轻轻扫了二人一眼,还未开口,子扶就行了大礼,见旁边的南宫聿还在愣神,还按着他再行了一次礼。南宫聿挣了挣,到底是伤重没挣开,只是面上神色并不情愿。   男子都看在眼里,也被子扶这一手气笑了:“子扶,你当他行了礼,我这又受了他的礼,他那叛庄的事就消了?“   “我不——”   “我——”   子扶二人同时开口,却被男子一扬手打断了,“都给我闭嘴。回去再收拾你们,现在给我老实待着,还嫌你们闯的祸不够是不是?”说着就有两个人上前来,一个卸了子扶的白玉血鸽笛,一个卸了南宫聿的白银长戟。   子扶乖乖交了笛子,南宫聿却不愿松手,不过眼下他也没什么办法,只好眼睁睁看着兵刃被拿走。那人握着长戟看了看他,突然道:“血色紫罗兰?这都失传了多少年的毒了,怎么还给你赶上了?”   为首的男子闻言眯了眯眼,眼底突然就多了几分怒气:“真是能耐了!”   说完就不再管他们,一个飘身落在了一只刚刚跃出水面的异兽头顶,那异兽本就暴戾不安,被人这么一踩登时要发作,然而下一息就察觉到头顶那恐怖的威压,瞬间不敢动了,就那么僵硬的浮在水面上。   男子站定之后,略略转头朝着远处的鬼城城门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就转回了头。   其他几人也都在那男子身后不远处站定,遥遥看着那咆哮声传来的方向。      地心的威压越来越重,噬生水里的异兽除了子扶一行人那一块,早已乱成一锅粥,为首的男子拍了拍手腕:“太吵了,让它们安静些。”   腕子上无声无息。   男子轻轻笑了笑:“你虽还小,好歹是腾蛇,这么点小事还做不到?别让我再说一遍。”   墨蓝色的衣袖下有什么轻轻动了一下,就见一个翠绿色的小蛇慢慢爬了出来,腾蛇攀在男子手背上立起了脑袋,一双黑豆似的竖瞳慢慢变成金色。很快,整片水域的异兽都安静了。    ☆、一百一十章      “我就说嘛,就子扶和南宫聿两个人,做什么要把我们都喊出来,原来是来收拾这个烂摊子的。”一个站在石桥上的墨蓝色人影轻声叹道,手腕一转,一条细长的琉璃鞭垂了出来。“黄泉十八道都有异兽守卫,听这动静,这一位来头不小啊。”   为首的男子似乎察觉到什么,只道:“下一次破阵的时机是什么时候?不要硬抗,尽快离开这里。”   “快了。”另一个背对着众人观察阵法的人影简单道,“最多一盏茶。”   几人到来、交谈不过须臾,就听一声巨大的咆哮轰然逼近,声波直接掀起了数丈高的噬生水,铺天盖地的涌过来!那浪潮远远高过了碎月锁心阵里的石桥,为首的男子瞳孔一缩,断然喝道:“退。”      “吼!——”   这一次,念术师的威压和腾蛇的气息却压不住水底的寻常异兽了,数不清的黑影仓惶逃离,或被同类踩踏或被运转中的阵法绞杀,哀鸣嘶吼震天,血腥味弥漫。而阵法中异常渺小的一群人,在看到那巨浪背后隐约的黑色轮廓时,脸色齐齐一变。   有人迟疑道:“这个气息……?”   “梼、杌。”为首的男子咬着牙吐出两个字。   闻言众人都是一惊:“远古十大异兽之一?”   握着琉璃鞭的女子差点没站稳,失声道:“这玩意儿都灭绝了几万年了!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鬼地方?”      西方荒中有兽焉,其状如虎而大,毛长数尺,人面虎足,傲狠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梼杌。   子扶喃喃道:“我还以为空城底下埋了一头梼杌的说法,只是传言……”   一旁南宫聿拖着一身新新旧旧的伤,有气无力的问道:“很厉害?东楼的人这么大反应。”   “……很厉害。”   南宫聿看了一眼远处那隐约露出的庞大兽影和前边严阵以待的几个人,再问:“打不过?”   “打不过。”子扶木然道:“把北楼的都拉上,用上[挽歌]可能有点把握。”      东楼的人原本不打算来硬的,他们只是来带自己人走的,可架不住那被惊醒的凶兽一身戾气,还未露出全貌,只一双朱红色的瞳孔在黑暗中犹如燃烧的篝火,一尾巴就将鬼城外城墙拍成了齑粉。   巨大的裂纹一直蔓延到了城中石门边上,石门下的四个人脸色难看,互相对视了一眼,再不迟疑,跃身入了大阵,飞快地朝着对面而去。   碎月鬼城位于静湖之底,也不知古人是怎么做到的,在这深渊般的地底,竟还有光线自湖面投下来,照明着整座鬼城和大半个碎月锁心阵。那异兽就蓦然出现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低沉的喘息惊得地底的气流翻腾。   “它这是在干嘛?怎么停在那不动了?”有人低声道。   “似乎是忌光。”为首的男子皱着眉看了一眼头顶,“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一刻。”   “静湖面朝空城大殿,背靠司傩山,湖水幽深……不好,这里马上就要被黑暗吞没了。”为首的男子低喝一声:“叶尘,快!”   叶尘是几人里最懂阵法的一个,此刻死死盯着那些石桥构筑的碎月锁心阵,并没有说话,只是额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隐藏在黑暗中的异兽怒不可遏,虽暂时无法近前,只原地踩踏两下噬生水,俯首低吼一声,便将整片水域都搅得动荡不已。最令人惊异的是,这大阵被异兽连番折腾,早已破损不堪,但蕴藏的阵法竟然没被破坏,而是愈发厉害了。   叶尘的眼底已经泛起了血色。   手握琉璃鞭的女子突然道:“它到底是畏光,还是畏惧这阵法?”   就有人接道:“这阵法到底是为了不让外人进去,还是不让里边的东西出来?”   东楼的都是活了许多年的人了,细想下来,竟觉得后背一凉。黄泉十八道……      为首的男子神色凝重,道:“先别管这些,光线就要消失了,白月,你看住他们两个,叶尘,你继续破阵;其他人,留神!”   下一刻,毫无预兆的,整片水域就暗了下来。噬生水却在无光的地底散发出幽幽的绿芒来,只是那光线并不能照明什么,反而雾蒙蒙的。就在光线消失的一瞬间,一阵飓风猛然袭来,随即是几声兵刃撕破空气的声音。   “吼!——”   黑暗中只听到异兽咆哮,噬生水绿光幽浮,子扶二人被近前的异兽威压逼得齐齐吐了口血,被手持琉璃鞭的女子一手一个扶住,骂道:“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破孩儿!这下知道害怕了吧!”   整片地底都在震荡,几无落脚之处,子扶勉强站稳了,声音不稳道:“月姨,它……梼杌是被[挽歌]惊醒的吗?”她和南宫聿一直觉得是因为在黄泉道奏起[挽歌],才引得地底异兽苏醒,如今见引来的居然是梼杌,满心的恐惧愧疚简直无以言表。   女子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得了吧,就你那点功力,能惊动得了这一位?惊动它的另有其他。我们来时看到鬼城里白芒刺目,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子扶蓦地松了口气,就连一旁要死不活的南宫聿都松了松已经掐入掌心的手指。   “那白芒我们方才也看到了,但并不知道是什么。”   白月拉着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左闪右躲,黑暗中的异兽气息实在太过滂沱,被东楼五个人联手拖着,居然还能抽空甩过来一尾巴。白月一头冷汗,也不知朝着哪个方向抬了抬下巴,问道:“那几个什么人,来干什么?”   子扶远远看到过那几人身影,“一个鬼琴门鬼王,还有一个应该是空城城主,还有一个……看着像是云重国的六王爷,破狼军靖王?我不确定。至于另外一个,子扶就不知道了。”   “伽月雒。”南宫聿低声道,“是空城大祭司,伽月雒。”   白月眉心一跳:“这四个凑一堆做什么?鬼城鬼城……?”念叨了两声,突然脸色一白:“鬼城神殿四方台,四方台上四方祭,四方入局鬼镜启,问遍死生天下事……居然是冲着这个来的!”   一抬头就要说什么,却被一记暗风扫过,直接撞到了石桥上,两手拉着的人也脱力松开了。   “子扶!南宫聿?”白月高声喊了两声,却发现地底异兽咆哮阵阵,各种兵刃撞击、念术频起,暗风涌动,根本看不清也听不清什么。女子脸色难看,一抖手,琉璃长鞭重新露了出来。      索司图录既然是设局之人,自然是早早就做了准备,空城建成数百年,这湖底鬼城的事情自然也知道的比别人要多得多,比如碎月锁心阵。鬼城的护城大阵,易进难出,尤其不能从退路,也就是地底暗道的那一边进,故而子扶等人险象环生,四人从鬼城方向进入大阵却轻松了一些。   也只是轻松了一些。   还没等四人走了一半,头顶光线消失、黑暗中异兽暴起、迷雾又起……阵中打斗剧烈波及整个大阵,说是地动山摇都不足以道之。黑暗中,四人察觉到空气和水流的扭曲,知道来的是术师,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天垂大陆上,念术师诡谲难说,向来不与旁人相近。      最先提出分开走的人是伽月雒。空城大祭司轻笑了一声,身影就隐进了迷雾中,“诸位,既然有术师在此,我就不多做逗留,先走一步了。”   鬼王淡淡道:“没有空城的大阵图纸,你走得出去?”   “阵法已活,有没有图纸又有何用,你说是么,城主?”话音已远。   索司图录并不看鬼王莫测的眼,只沉声对走远的人影道:“本城主在大殿等着你,勾亓,希望你能活着出去。”随即,他将手中东西随手抛入水中,“他说的没错,这图纸无用了。”   纵然空城努力了数百年,还是没有摸透这个大阵,何况异兽梼杌,这个变数太出乎意料了,索司图录也没想到竟真的惊动了这一位。   空城城主手一摊:“两位,没有外力,我们只能靠自己了。”   鬼王默了默,突然笑道:“好不容易见到故人,本王过去打声招呼,两位自求多福,空城见。”说着,人影一晃就不见了。   靖王和索司图录都没有表现出什么,两人对视了一眼,倒是没说什么就同时分开隐入了迷雾中。      其实就靖王而言,四人分开走反而是最好的情况。索司图录和伽月雒早生罅隙,气氛虽平静,却暗潮涌动,他毫不怀疑只要有机会,索司图录一定会在这地底杀了伽月雒,反之,也是一样的。鬼王,几乎算是上一辈的高人了,他看他们大概就像是一头成年已久的壮年苍狼看着一群刚刚成年的狼崽子,简言之,他并不在意他们。   四人一起走才是顾忌重重。   靖王在黑暗中静静站了一会儿,此番遭遇也算是平生头一次,他却并没有太多情绪。术师和异兽的打斗,他和其他三个人一样敬而远之,索性他对行军布阵十分熟悉,这大阵虽然古怪复杂,还能循得一二踪迹。   刚走了几步,靖王突然停了下来,只觉得一旁石桥上那抹碧绿十分眼熟。这一停,那东西就猛然要窜到他身上,被一把捏住了七寸。   “腾蛇?”   他在大殿见到曲和的时候,她腕上已经不见了那条碧玉镯子一般的小蛇,没想到竟在这地底。   “你为何没跟她在一处?”   靖王低头看那手指头大点的小东西,正好看到它费力勾起尾巴,讨好的碰了碰他的指尖,黑豆似的眸子里似有委屈之意。腾蛇素来只愿搭理曲和一个,旁的人看都不不看一眼,竟然也会做出这等姿态,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石桥震荡,此地再不宜久留,靖王随手将腾蛇挂到腕上,跃身就走。      接下来的路竟走得十分顺利,腾蛇有灵,这地底迷雾根本迷惑不住它,且有人相助,靖王并没有被大阵缠住太久。待走出大阵,回头看去却只见噬生水绿光幽浮,暗影重重闪动,震荡不停,异兽和术师的气息滂沱而沉重,压得外围暗道的石壁裂纹遍布,场面骇然。   靖王目光沉沉看了片刻,毅然转身离开。   只是没想到,还没走多久就听到暗道里步伐微微,又轻又快,听上去训练有素。靖王听了片刻,待到步子来到不远处便闪身站了出来,一时刀剑纷沓,随即就静了。   “王爷?!”暗道中有人惊喜低呼。   靖王微微扬眉:“温简。”   青年单膝跪地,素来冷峻的面上都带上了几分情绪,道:“王爷,末将领近卫二十人、暗卫四人在此,谨遵王爷吩咐。”   “起。草原北战乱,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王爷,我就是从白城来的。不久前流萤二十七卫发现草原北地底有暗道深远,恰好前两日有个携银色长戟的黑衣人自暗道离开,我等便远远跟在了后头。”   靖王眯了眯眼,“先离开这里,有什么回去再说。”    ☆、一百一十一章      黑暗的地底,琉璃长鞭撕破迷雾,以惊雷之势劈向一处。   有人猛地侧身避让,沉声道:“白月,是我。”   白月松了口气,“叶尘,你把谁放出去了?”   “云重六王爷。”青年看了一眼正打得难分难解的方向,叹道:“好不容易的破阵时机,他们却都被梼杌拖住了,刚好靖王在附近,我就搭了把手。”   女子闻言皱眉,也只好道:“这梼杌凶猛异常,看来此番难了。这事总有几分是因庄里人而起,若真有无辜之人因此丧命,恐怕又要多生事端。靖王爷此人,身份显赫、命格殊异,遇上了能帮一把总是好的。你可有见到子扶和南宫聿?”   “你们走散了?我并没有见到他们。”说着轻轻皱眉,“你受伤了?”   白月随意点了点头,“方才没留意,被扫了一下。我先去寻那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小破孩儿,这混乱境地,别又出了什么岔子。你自己也小心。”   “好。”      而此时,与白月等人失散了的南宫聿正斜靠着一根石桥,冷冰冰的看着对面的人。   来人见到他也是一顿,随即嘴角勾起个弧度:“南宫聿,你竟还没死。”   “真是遗憾,”黑衣男子慢慢站直了身子,手指微收,但白银长戟已不在手,只有地底阴冷的风徒然从指间穿过。“我没死在白城,没死在地底暗道,也没死在这碎月锁心阵里,让大祭司失望了。”   “是挺失望的。我这人一向不喜欢变数,南宫聿,你身上的变数太多了,我还是应该早一些让这些都终结了才是。”   南宫聿寒着一张脸,道:“终结?你不是从半个月前就已经下手了,可惜空城没几个有用的人。”   “有用的人是没几个,不还有其他有用的东西么。”伽月雒手指微抬,做了个手势,“你也发现了吧,血色紫罗兰。”   南宫聿手指一紧,抿着的唇泛着诡异的紫色。   “南荒仅次于蛇见花和白生的剧毒之物,我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得到那么些许,大部分都用在了你身上,南宫聿,你该感到荣幸才是。”   南宫聿胸口剧烈的起伏了一下,一时压不住体内的毒,皮肤底下紫色的纹路倏然蔓延上了面颊。   伽月雒慢慢走近,道:“你说你们这些人,安安分分待在千祭雪山多好,非要来搀和这些事情。难道说唤川山出来的,都跟你,跟那子扶姑娘一样么?心机肤浅,旁人说什么都信,性子又孤傲执拗得不行,尽认死理儿。我倒是挺奇怪的,你们这样,是怎么守住唤川山千百年不灭的,嗯?”说着他已经走到南宫聿身前,闪电般的一伸手,掐住了对方的咽喉。   南宫聿一身的伤,躲都没法躲。任由对方掐着自己的命脉,微垂着眸咳了两声:“我就算叛出唤川山,也还有人惦记着,而你这个南荒勾氏后人……却被家族毁姓去名、千里放逐,十多年来,再无人记得……你这样想要我的命,除了兔死狗烹,还有嫉——哼……”   伽月雒用力掐灭了他的话音,低声道:“所以说你们这些人最是讨人厌,明明自己知道就行了,非要说出来惹旁人不快。而且,你既然早就知道鸟尽弓藏的道理,怎么不早点抽身而退,为了什么?”   南宫聿的头颅被紧紧按在石桥上,嘴角都是血,甚至咳出了一些碎裂的块状物,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却连指尖都不能动一动。   “谁还没点执着的东西,你说是不是。我当初就说过了,我们之间的这笔交易,做得好了是互惠互利,一旦搞砸了,那就是两败俱伤。可是你看你,从布罗、朱离之乱到沙雪莲遗失,再到弢岚之乱,总是在不该姑息的时候心慈手软,害得我不停地在背后收拾残局,且三番五次将滫水山庄扯进来,以至于今天这个局面,你说,我留你还有何用?留着你妹妹何用?”   南宫聿猛地抬眸看他,厉声喝道:“南宫玥呢?!”   伽月雒嘴角似笑非笑:“你说呢?”   南宫聿剧烈的挣扎了一下,手指扣在石桥上已经血迹斑斑,却并不能挣开对方的钳制。他急急喘了几口气,突然道:“她不在你手里。”   “噢?”   “她不在你手里,伽月雒,我不知道你手里的白凤钗……从何而来,但我翻遍了整个空城,她不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把人藏在其他地方呢。你塔葛南宫一族的配饰,男挂青玉苍龙配,女戴红髓白凤钗,人在物在,不到黄泉不可离身。你不相信她在我手里,是宁愿相信,她已经死了么?”   南宫聿吐了口血,咬牙道:“去、死!”      伽月雒的背后倏然升起一个黑影,尖锐的尾翼风驰电掣般刺过来!伽月雒眼底晦暗,闪身往旁一让——却被南宫聿扣住了胳膊,一时动弹不得。南宫聿大概是打算拉个垫背的一起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就那么死死扣住了伽月雒,那异兽尾翼来势汹汹,瞬息就到跟前,最后关头,伽月雒翻手一掌劈在南宫聿胸口,还是让开了毫厘。   黑色的异兽尾翼鳞片森森,刺穿了空城大祭司的手臂,直接扎进了靠在石桥上的黑衣男子的肩头。   伽月雒一手劈断了那异兽尾翼,抽出来的左手骨骼断裂,血流不止。他的眼底蕴起汹涌怒意,正打算上前彻底解决了黑衣男子,黑暗中却不知又起了什么变故,大片的石桥骤然震荡倒塌,生死不知的南宫聿随即跟着坍塌的石桥坠向噬生水。   空城大祭司凌空一掌拍了下去,听到重物落水轰然声响,面具下的神色几经变换,最后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此处。      与此同时,黑暗幽深的地底倏然响起了清幽的笛声。   迷雾重重中,子扶也没办法了,她与南宫聿、白月走散,那梼杌的混乱战场又不敢靠近,黑暗中异兽□□,她是[挽歌]术师,然而乐器不在身旁,应对得手忙脚乱。骤然听到笛声,她也是一愣。   这笛声远比子扶吹奏的杀气森然,有那么一瞬间,竟压住了凶残的梼杌。   “[挽歌]第十九……[修罗]……”白衣术者喃喃道。   有人祭出了光明珠,四枚光华清明的珠子悬空,照得地底明晰了许多。只见东楼为首的男子踩在梼杌头顶,横笛起[挽歌],其余四人或高或低、或前或后围在异兽周围,那梼杌在光明珠下露出全貌,竟远比诸人认知的体型庞大,且面目狰狞,在[挽歌]镇压下目如火炬,獠牙森森,骤然仰天长啸。   “吼!!——”   一瞬间,地底所有人都吐了口血。   [挽歌]一断,梼杌挣脱了几人的压制,仰头就要将那男子咬下来。男子眼底一寒,足尖一点便跃至半空,喝道:“叶尘!”   “是!”      子扶一时不察,险些避不开倒塌的石桥,就被一只手扶住了肩膀,“子扶姑娘,小心。”   一回头,那人一身长袍,面目俊朗,额上眉心一道血月鲜妍,颈上亦有同色纹路,周身都是强烈的气势,在这混战杂乱、危机重重的地底也分毫不乱。   “多谢……鬼王缘何在此?”   鬼王不答,只笑了笑道:“当日姑娘在沙漠中施以援手,本王一直铭记在心,可惜姑娘所说那小师弟却是一直未有消息,今日得见姑娘,恐怕,还要再劳烦一次了。”   子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鬼王此人,武功甚高,成名甚久,且久居北域鬼琴山脉,他们一向是不愿意结交的。鬼琴山脉,离苍林太近了。   鬼王也不在意,抬眸看了看,道:“走吧。”   子扶点了点头,指着叶尘的方向:“那边。”   有光明珠照明,两人很快就到了叶尘所在之处,子扶看了一圈,问道:“月姨呢?”   “去寻南宫聿了。”叶尘脸色苍白,冷峻的冲着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先走。”   子扶迟疑了那么片刻,就见青年冷着脸看过来:“还不走,待会噬生水倒流、湖水倒灌,就真的走不了了。”   子扶瞪大了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咬牙道:“那你们……”   “你不用管。”青年抬手拍了拍她的发顶,“走吧。我们稍后就来,保证把你的守护者也带出去。”说着看了一眼鬼王,微微颔首。   子扶眼底微红,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冲着那出路掠去。鬼王冲一身墨蓝色的术者微微颔首,也跟着出去了。      子扶二人刚出大阵,就听到地底传来阵阵轰鸣,低头看去,只见那些噬生水如退潮般锐减,几息之间就露出狰狞地底。怪石林立,石桥□□,露出大阵深不可测的底。同时,头顶传来尖锐声响,一抬头,就见鬼城顶上的静湖裂开个口子,瞬间,滂沱的水泽如瀑布般倒灌而下!   子扶惊愕的止住了步子,眼睁睁看着那静湖的口子越撕越大,那瀑布拉伸至横贯了整个大阵,水汽扑面而来。   “走!这里很快就要被淹没了。”鬼王一把扯住人,迅速往暗道退去。    ☆、一百一十二章      窗外遥遥传来的滔滔水声,风刮过树木,水泽拍在石头上,云翳翻涌。曲和从昏昏沉沉的梦境中醒过来,一转眼,就看到一窗妖艳的黄昏。   “小和?”   青年的嗓音很清朗,将一室静谧打破。   白无衣将双语剑放在桌上,几步走近,温声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曲和微微阖目,又重新睁开,轻声道:“二哥。”   “嗯。来,先喝点水。”   曲和接过杯盏,慢慢喝水,等到喝完一杯水,便出声问道:“二哥,这里是……空城大殿?”   白无衣应了一声:“你昨晚晕过去以后就一直没醒,今天的事……你记得多少?”小安殿的事情,半是无可奈何,半是险中求全,曲和在昏迷中却是半分不自主的。   “记不得太多,只依稀记得那里有许多莲花,蕊香奇异。”曲和想了想,不太确定道:“我……好似见到了靖王?”   白无衣顾不上答话,双指伸过去搭在她腕上,听了一会儿道:“诺祭司早上说,只要你醒过来,身体便应无大碍了——确实是平稳了许多,可还有什么不舒服。”   曲和下意识凝起内力,胸口却是一滞,额上瞬间炸开冷汗。   “别用内力!”白无衣慢了片刻,就眼睁睁的她脸色蓦地苍白起来,心底懊悔不已。“别用内力,小和,你体内经脉有损,须得好好调养一段时间才行。是二哥疏忽了,应该早些告诉你的。”   “二哥,”曲和皱眉,“我的内力怎么……?”   白无衣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将小安殿的事情讲了一遍,沉默了一会儿,道:“小和,枉生莲、分魂术,都是十分诡谲的东西,在此之前,二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诺祭司虽然成功将你体内的另一股内力毁去,却也不知道日后会如何。将你置于这样的境地,是二哥的不是。”   曲和先是惊讶于空城祭司奇诡的手法,听到白无衣这么说,便道:“二哥说什么呢,是琉璃执意要来大漠空城,算起来,是我连累了二哥。”   被‘连累’二字激了一下,白衣青年挑眉道:“说什么傻话!”   “那便是了。”曲和面色苍白,眼底却沉静,轻轻笑起来:“二哥,我早有准备的。自年前离开含苍崖,我就知道这一路不会轻巧容易,千里荒漠,空城沙雪莲……我师哥那么难才带回去一朵,我的武功阅历都不及师哥,哪里就能轻轻松松再找到一朵,完完整整的带回去呢。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二哥,谁又知道日后会如何呢?我之前从不知道体内有两股内力,也不知道漠西千里景色,不知道大漠空城是这样一个地方,但是现在都知道了,以后也会慢慢知道更多的事情。一个人体内只能有一股内力,我既然融合不了另一股,毁去了也好,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白无衣静坐片刻,倏然展颜:“说得是,是二哥钻牛角尖儿了。”      两人交谈了几句,便有侍女叩门进来换了热水。白无衣没让她动手,等到人退下去之后,仔细看了看水泽杯盏,这才亲手倒了杯水给曲和,可递到一半又突然收了回来,翻手从托盘底下抽出个东西。   ——羊皮纸做底,暗压沙雪莲花印,漆墨题字,书的是异族文字。   “这是什么?”曲和奇道。   白无衣认识弢岚文字,皱了皱眉道:“是空城夜宴的帖子。三月初十,不就是今晚?空城这是想做什么,难道他们的内讧解决了?”   “内讧?”   白无衣大略说了前殿的对峙,神色颇有些凝重:“总觉得空城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啊。”   夜宴的帖子已经送到,由不得他们不去,两人又休息了一会儿,便推门出来往前殿走去。黄昏已逝,空城大殿点起了密密麻麻的橘色灯盏,不知为何,整座宫殿显得十分空旷幽寂。      而在前殿那空旷的广场边缘,有一行人影正从那泼墨般的藤蔓背后转出来。   温简突然一抬手止住了身后数人,微微拨开那些潮湿藤蔓,侧头看向先一步停下的靖王,低声道:“王爷,是空城罗兰十刹和副城主栾厄。”   “栾厄是索司图录的人,看来,罗兰十刹站在了他们的大祭司那一边。”靖王淡淡道。   “我们要出去么?”   “看情况再说。”靖王扫了一眼藤蔓间隙外的天色,沉声道:“夜宴也快开始了。”   “可要靠近一些?王爷,那边应该会比较容易听到他们说些什么,我过去看看?”温简乃靖王麾下近卫统领,实则还管着暗卫,一身追踪隐匿的功夫十分了得,流萤二十七卫一开始还是他提议组建的。   但是靖王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必。应该还有其他人在这些藤蔓背后,再靠近,恐怕会打草惊蛇。”   温简微微一惊,仔细分辨了一会儿,脸上多了几分凝重:“是个很厉害的人物,我竟不能确定那人在哪个方位。”   靖王没再管那个不知在哪儿的人,一边看着外边的情况,一边听温简把草原北端的事情说了一遍。      谢宥的幽州军一到草原北就跟弢岚大军死磕上了,前段时候靖王接到的消息中,在与异族逐鹿的战事里,十次有六次都是幽州军牵的头。幽州军虽然也擅长漠西作战,但因为是浮林关守军,更适应于草原南端的地形和气候,草原北的寒风和沼泽地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极为不利的;在这种情况下,谢宥很有能耐的煽动了镇北军。   年前的长恪城之围,对镇北军的打击颇大,后来军队哗变致使大将军卫疆亡故,可谓雪上加霜,二十余万的镇北军势气低迷,很是需要几场战果来鼓舞人心。陈歌在兵法上颇有见地,也敢作为,破狼军和幽州军北上之后,他便也亲率大军北上,几次与幽州军形成夹击之势,逼得异族大军不断退兵。   而在这种情况下的破狼军却显得十分淡定,范流泊和温简坐阵的破狼军,几乎没有主动发起过一场战事。此外,靖王和范流泊都坚持阜城和长恪城的驻守,所以即便是漠西战事的主战场已经转移到草原北,夙沙和孟归还是留守在漠西十八城,步青峦倒是已经从京都返回漠西,直接去了白城。得到合页双株以后,叶习、叶诩和孟媛等人也陆续到了白城。   除此之外,大漠寨等人已经渡过岐江,并在鬼琴山下的荒原上甩掉了步青峦的流萤二十七卫,彻底失去了踪迹。      “听说墨辰书最早出自千祭雪山深处,但与黦海苍林关联匪浅,池之慕带着墨辰书一路北上,渡岐江;王爷,过了鬼琴山再往北就是苍林了,池之慕不是真的要去那里吧?”温简低声道。   靖王微微皱眉,有些烦躁道:“他是嫌命长了。”   “大漠寨这次去的人不多,但都是厉害人物,应当……”温简原本想说应当没事,但转念想到那些神出鬼没的术师,以及苍林的赫赫威名,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儿,到底没出声。   “暂时不用管他,继续盯着岐江就是。”靖王说完,突然侧头看向一处。   藤蔓外的大殿已经陷入黑夜,却又慢慢亮起柔和光亮,那是镶嵌于前殿正门高处的硕大明珠,于暗夜中带来光明。光明的边缘是大殿外墙,此时有人影缓缓靠近。   一看到来人,温简就低声对靖王道:“王爷,是河川国前朝废皇子,现浮安城城主姜永白。”      一身锦衣华服的瘦削青年端坐在轮椅上,身边仅跟了一人,是个驼背的老叟,干枯的双手稳稳推着轮椅,不紧不慢的往前去。   空城对峙的双方有过几次小的冲突,各有损伤,此时见有人走近,同时转头看了过去。   栾厄遥遥颔首:“姜城主。”   瘦削青年手中的折扇轻轻敲了敲掌心,对剑拔弩张的场面视若未睹,笑道:“副城主,我这是来早了?怎么未见空城的其他客人?”   “时间正好。”栾厄沉声道,冲着大殿外墙扬了扬下巴,“空城的客人们,请进来吧。”   果然,他话音方落,便有人影陆陆续续靠近来。      “走在最前边的那个锦衣青年是天下剑庄的少庄主,江听雨,他身边的几个人都是天下剑庄的高手。左边那两个都是大漠异族的族长,都是比较靠近雅格绿洲的。右边的那个,看着像是‘漠西商行’苏家的人?”温简有些不确定,江北苏家是云重的大家族,出现在这大漠深处实在有些奇怪。随后,他看着最后的那个人,吃惊得微微提高了嗓音:“七娘?她怎么会在这里?”   一群人影里,唯一的女子一身白衣,缓缓走在最末,在暗夜冷风里似一株白荷。   七娘的身份特殊,便是破狼军的几个副将,也少有人知道她。温简是一个,范流泊是另一个。   靖王眼底暗沉:“空城发了两份帖子。”   早上的那一份里,既没有苏家也没有七娘,更没有念术师,但地底的那一群人,靖王不相信他们不会被扯进来。那么问题在于,这两份帖子是不是都是索司图录发的?       ☆、一百一十三章      时机不能更巧,七娘一行人方在前殿互相打了个照面,白无衣跟曲和也从大殿那头转了出来,走在前边的白衣剑客听到栾厄道:   “姜城主稍待,我们城主即刻就到。”   白无衣的心头一跳,一把按住了曲和的腕子。   曲和一愣,“二哥,怎么了?”   白无衣压低了声音:“小和,回去。”   明珠照耀下的空旷广场人影纷沓,站在栾厄面前的是个驼背老叟,双手恭恭敬敬扶着一把做工精良的木质轮椅,上边坐着一个青年,锦衣华服,身形瘦削。      “啊?”曲和有些莫名,“二哥,回哪儿去?”   “走。”白无衣二话不说拉着人转身就走,空城夜宴虽然难以推诿,但跟对面的那个疯子相比,他宁愿得罪大漠空城。   然而两人一回头就见烛火长明,数以千计的蜡烛骤然被点燃,突如其来的的火光使得两人脚下一顿,同时眯了眯眼,也成功的将广场上数人的目光引了过来。白无衣察觉到猛然落在后背的阴冷目光,心底一沉。   一阵冷风从广场上刮过。      “一雪庄少庄主,南游侠白无衣?”一个低沉的男音由远及近,慢慢道:“真是难得啊,能在这大漠深处见到云重的众位侠客。不过白少庄主,我记得江南白氏与大漠空城有隙啊,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白无衣按住曲和的手不让她转身,自己也只微微侧脸,道:“姜城主说笑了,我一雪庄偏居江南一隅,怎么会与大漠空城有隙?”   “哦,是我记错了,跟空城不和的是白闲,是鬼医白氏。”   姜永白虽然驼同白无衣说着话,目光却一直落在他半遮着的那个女子身上,随着双方距离缩短,他的目光就愈发阴沉。锦衣华服的青年一折一折的打开手中扇子,慢慢笑道:“还不知道这位姑娘是什么人?能教少庄主这样护着,只怕不只是寻常红粉知己吧?”   “姜城主,你管的也未免太宽了些。”白无衣脸色沉沉。   “谁叫少庄主连个脸也不教旁人看一眼呢,本城主真是好奇啊。”瘦削青年用完全打开的折扇轻轻敲了敲轮椅,脸色猛地一变,沉声喝道:“老叟!”   推着轮椅的驼背老叟瞬间出手,一双枯骨嶙峋的手闪电般袭向那个绿衣女子。白无衣早有防备,黑白双语剑同时出手:“尔敢!”他这一动,姜永白手中的折扇也离了手,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划过来。曲和完全没反应过来,她的内力不能用,电光火石间往旁边一让,露出了一张云重女子特有的清丽面庞。      姜永白的折扇在半空打了个转,飞快的回到了他的手中,瘦削的青年嘴角微勾,眼底却寒意涔涔,眼尾泛起的红色使得那张清俊的面庞多了几分戾气,隐隐透出些疯魔来。   “敢问姑娘芳名?”   白无衣被那驼背老叟拖住了,隔着半丈远急道:“小和!”   曲和已经觉出不对,皱了皱眉没答姜永白的话。   锦衣华服的青年却并不在意,只慢慢摩挲着折扇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你这张脸,肖你母亲有八分,若是其他人便也罢了,十多年过去,你这相貌恐怕也没几个人能认得了,我却记得。云重江南,烟火之地白玉楼,一代魁首、歌舞俱佳——十三年前我就不相信白桑山那场火真的把什么都烧毁了,你能活到现在,是一雪庄相助?还是鬼医白氏?”   曲和脸色慢慢苍白起来,她已经猜到对方是谁了。   “呵。”姜永白勾着唇角微微一笑,眼底的癫狂一寸一寸漫上脸庞:“当年梁沉杀我妻儿,我还来不及复仇,他就火葬白桑山,我当时就发誓,此生,必教隐刀梁氏断子绝孙、尸骨无存,以祭奠我妻儿地底亡魂!”      折扇撕裂空气,风驰电掣般袭来,半路却被两把短剑拦住。白无衣虽然接住了姜永白这一击,脚下却退了五步有余,虎口发麻。   “姜永白,十多年前的事情与小和何干?她当时也不过就是个孩子,你们上一辈的恩怨,何必牵连无辜后辈!”   “无辜?她有什么无辜的。我的孩子,死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小小婴孩,难道他不无辜?”轮椅上的青年漠然着:“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说着,右手凌空一挥,那柄折扇打了个转回到他手中,而近旁巨大的石柱上赫然出现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白无衣眼底暗沉,低声对曲和道:“小和,姜永白就是个疯子,我拖住他们,你快走。”   曲和咬了咬牙,转身就走。   那柄折扇却像是长了眼睛一般,诡异的绕开了双语剑,不依不饶从背后袭来,曲和不敢硬接,让了几次眼看就要避不过去了,却见一道白绫倏然而至,层层叠叠缠住了那扇子。一身白衣的七娘飘然而至,一把将曲和推出去:“走!”   姜永白眼眸一动:“哦,掌柜的也要来插这一脚?”   七娘不语,用微抬的双手表明了立场。      然而对面的青年微微扬手,那白绫便寸寸碎裂,场面一时惊险万分。不过这里的局面再混乱也无人关注,因为广场那边也出事了。      就在姜永白认出曲和的同时,广场边缘,那被重重藤蔓垂下覆盖住的地方,突然就划过一道灰白色的鞭影,滂沱的内力洪水般席卷而出,直接摧毁了小半边的白石地面。而紧随其后的一道掌风,以摧枯拉朽之势掀翻了广场上大片人马。   众人都认出来了,那是空城大祭司的骨鞭和索司图录的掌风。   两人终于还是在地底暗道中遇上了。鬼镜跟前暂时的结盟已散,也不知二人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就这样动起手来。这两人一旦不死不休,场面顿时石破天惊,强烈的劲道在广场上席卷而过,逼得栾厄、罗兰十刹等人急步后退,也将那藤蔓遮盖下的人群逼了出来,就连大殿之顶,那个一直漠然旁观的青衣人都叹了口气,握着短笛想要走开一些。   只是他刚刚走了两步,突然挑起眉峰道:“谁?”      空城大殿的顶部呈圆弧状,顶端处并无多少可立足之处,再加上藤蔓湿滑,上下无路,若非艺高人胆大者,根本上不来。   来的人是鬼王和子扶。   空城的地底暗道四通八达,迷途重重,子扶心系同门中人,神思不属,竟没察觉到鬼王带着她走的是什么道,等到回过神来就已经到了这大殿之顶了。千机一族,善于机关术数,竟将地底暗道的众多出口设在这大殿藤蔓之内。   比起对方看见他们眼底一瞬间的惊讶,鬼王显然早有准备,唇角一勾,似笑非笑道:“想不到本王自千里迢迢的北域到此,还能见到邻居。”   青衣人收起了眼底的惊讶,淡笑道:“原来是鬼王。方才鬼镜开启,在下隐约察觉到有人问及苍林之事,还以为是错觉,眼下见到鬼王,方知并非在下的察觉有误。只不知鬼王向鬼镜询问何事,竟惹得地底梼杌现身、静湖倒灌?”   鬼王不答,反而问道:“阁下是苍林哪一位?”   “无名小卒尔。”青衣人看着他,周身气势忽起:“苍林之事向来不与九州有瓜葛,鬼王如此不远千里来大漠,相助空城城主开启四方祭,究竟所为何事?”   子扶倏然感受到对方身上的念术威压,微微瞪大了眼睛:“苍林术师……”   鬼王显然无意于挑衅对方,懒散道:“行了,本王此番因门内琴女失踪下山,因琴玺来空城,在看到问生镜之前也没想与苍林有什么干系,不过是有几分好奇,随口问了问苍林后十年之事,毕竟是毗邻,你说是么?”   青衣人眉心一跳,看着他眯了眯眼睛。子扶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早知道鬼琴门门主是个桀骜的,却没想到他行事如此大胆,竟敢探查苍林之事,还当着苍林术师的面说了出来。   鬼王像是没见到二人面上的变幻,接着道:“不过阁下也不必在意,以苍林的能耐,问生镜又能说出什么来呢?那镜子不过是古人遗下的器物,加持了些许诡谲秘术,谁知道准不准,问出来的东西又是真是假?”男人意味深长道:“更何况,本王刚问出苍林二字那镜面就裂了,阁下既然远在此处都能知道地底之事,难道不清楚这事么?”   “问生镜裂了……”子扶喃喃道。她想到了地底那道白芒,恍然大悟,随即忧从心起。碎月鬼城大概是雅格绿洲一带最为古老的建筑了,时间长久到已不知是何人所建,后来千机在此地建成空城乃至整个雅格绿洲,未尝没有借鬼城之势的意思。   问生镜乃是上古异物,时人建成碎月鬼城后便陈于神殿四方台,自成生死局,千万年未失未离,居然因为鬼王问及苍林后事而裂了?   青衣人显然也知晓其中干系,看着鬼王,眼底莫测。   鬼王扬眉:“你们激动什么,是裂了又不是碎了。”   “苍林后十年,”青衣人低声道:“鬼王果真没有从问生镜中看到什么提示?”   “没有。”鬼王懒洋洋应道,“本王就猜到空城里有苍林的人,这才特意上来一趟,阁下还有什么想要知道没,没有我们就先走了。问生镜的事情本王可说清楚了啊,日后可别揪着这事不放。”      青衣人看着他沉默半晌,转眼看了旁边的白衣女子一眼:“[挽歌]术师。”   子扶抬眸看他,见对方没有见礼的意思,便只点了点头:“是。   “黦海苍林,百鬼竹林。”   “滫水山庄,北楼。”   青衣人唇角一勾:“在下的术法能目及地底。”   南宫聿和月姨他们,还在地底……然而子扶却不敢承这份人情。她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重重念术威压,而她的乐器不在手,虽然担心庄内的其他人,但……苍林念术师的人情,她怎么还?   子扶谨慎道:“多谢好意,不过不必了。”   青衣人也不在意,点了点头,复又对鬼王道:“既然鬼王说了,那问生镜一事今日就这样罢,二位想来是要参加空城夜宴的,在下就不耽搁二位了。”   鬼王也不多言,勾着唇笑了笑。      一直到两人顺着那藤蔓往下走了好一会儿,子扶回头看了眼已经看不到人影的大殿之顶,轻轻吐了口气。   一旁鬼王慢悠悠道:“你怕他?”   “不是怕,是念术威压。”子扶皱了皱眉,又道:“鬼王当真在问生镜跟前问了苍林的事情?”   “是啊。”   子扶默了默,突然道:“问生镜当真什么都没有提示?”   鬼王抬起一双漂亮的眼眸看了她一眼,道:“子扶姑娘,你同那青衣人都是术师,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子扶脸色一变,半晌道:“鬼王……当真是好胆识。”   “胆识好不好的本王不知道,反正问生镜裂了,本王问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都只有本王知道。那青衣人信与不信又能如何,子扶姑娘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呢。”鬼王漫不经心说完,看了眼藤蔓外混乱的广场,道:“本王到了,子扶姑娘呢?”   子扶摇了摇头:“空城的事情,子扶就不搀和了,就此别过罢。”   鬼王颔首,看着她倏然消失后,迈步走上前去。    ☆、一百一十四章      空城大殿烛火长明,亮如白昼。   白无衣一对双语剑寒意凛凛,论武功他是要比那驼背老叟高一些的,但对方的年纪摆在那里,见多识广且应战经验丰富,两人一时不分胜负。七娘那边就惊险多了,姜永白虽双腿有疾,那一手折扇却是杀意森森,论内力论招式都高出七娘太多,素衣女子完全是拼了命在拖。   “噗。”   七娘的又一条白绫被撕碎,人被姜永白的劲道扫至殿内,横身砸在石柱上,直接吐了口血。   白无衣急道:“姑娘,你怎么样?”   七娘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不想胸口阵痛剧烈,眼前一黑只好靠在石柱上,有气无力的冲白无衣摆了摆手。      姜永白漠然看了她一眼,他的目标从来不在眼前这二人身上,于是反手就将折扇掷向曲和的方向。白无衣一剑抵住驼背老叟的招数,一把将另一把短剑也掷了出去,后来居上的撞上了那柄折扇,两股劲道的碰撞掀翻了周边大片烛火。   电光火石间,白无衣眼看着折扇的去势避开了曲和的方向,刚想松口气,就看到姜永白嘴角冰冷的微笑,他猛地抬眸,就见那折扇中射出数道细小寒芒,分明是暗器!   “小和!”   曲和内力不济导致警觉性下降,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身后危险,听到白无衣的声音就知道躲是来不及了,她不擅长暗器,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下意识就抬起了[十刹]弯刀。若是之前,弯刀在手,她是不惧任何暗器的,但隐刀刀法向来是配着梁氏独门内力使的,眼下内力虚微,曲和根本使不出那极快的刀法。   “叮叮叮——!”   那细小寒芒并看不清是何物,密密麻麻源源不断,且撞在[十刹]刀身之上的力道极大,逼得曲和不断后退,眼看刀风不济,就见一个人影闪至身前,挥动手中兵刃将余下暗器扫落一地。      来的人是空城副城主栾厄。   一身红衣的异族男人皱眉看着姜永白,道:“姜城主这是什么意思,空城邀请你们来是为了夜宴,何故在我空城大殿内动起手来?”栾厄之前的注意力都在广场上,并没有注意到曲和二人的到来,还是索司图录和伽月雒二人的出现太过惊心,诸人皆往后退让,这才注意到大殿这头也打起来了。   姜永白抬手接回折扇,看了他一眼,直接道:“副城主,今天你让我杀了这个人,别说本城主可以站在索司图录这一边,不与伽月雒为伍;就是将整个浮安城献与空城,从此作为空城的漠西一城,又有何不可。”   栾厄眉心一跳,抬起一双异族特色鲜明的眸子深深看过去。   那边白无衣心头也是一惊,姜永白这个疯子竟然要用一座城来换小和的命!大漠空城与漠西十八城都相隔甚远,也从未表现出任何想要东并的意向,但是站在大漠空城的角度,这是个只赚不赔的买卖,又不是让他们相助,只是旁观不要插手就可,而且看栾厄的模样,分明起了心思。   白无衣心中焦急,一剑刺破了驼背老叟的腰腹,逼退了人便飘身落在曲和身前,扬声道:“副城主,小和乃诺祭司倾力相救,且诺祭司说过,小和绝不能在空城出事,副城主三思。”   栾厄没有说话。   姜永白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个奇异的笑,“空城自身难保,竟还有余力相救不相干的人。”   其他人都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栾厄明白了。红衣瘦削的副城主沉声道:“你知道什么?”   “‘绿河枯,白骨苏,万人葬空城。’”端坐在轮椅上的青年摩挲着折扇,语不惊人死不休:“雅格绿洲的湖泊群——绿珠五湖,五湖都干涸了吧?不然空城何必花费那样大的力气在索塔格大漠底下遍凿暗渠,甚至不惜抽干了索梅绿洲的湖水。”   栾厄瞳孔微微一缩,却听对方继续道:   “索塔格万里荒漠,雅格绿洲机关重重,一旦绿珠五湖干枯,水源紧缺,大漠空城何以为继?数年前谣传遍布索塔格的预言,如今正在一点一点的应验,难道空城还不另做打算,是等着陪这空城风化在沙漠中么?”   “闭嘴!”栾厄喝道。   姜永白呵呵笑着,病态的面上有种让人胆战心惊的疯狂,直直看着栾厄道:“副城主,浮安城位居草原北,泽水丰沛,气候温宜,你们就不心动么。副城主,让开吧。”      白无衣护着曲和站在后边,只看到栾厄一身红衣的背影默然站着,不说话也没动,他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却能看到对面姜永白面上愈发势在必得的神色。   之后——事情发生的非常突然。那驼背老叟突然欺身上前,他的位置取巧,直接将站在前方的栾厄推离了原地,而姜永白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到了白无衣跟前,手中折扇“啪”一下打开直取他腰腹;白无衣手中短剑下压格挡,同时一掌截住了对方暗底里拍过来的掌风。   万万没想到的是,那柄折扇居然在接触到双语剑的一刹那就破了,扇面碎裂,九折的扇骨直接化成了九把短刃,以刁钻的角度刺了过来。   白无衣大惊,只道此番无计可施了,却见一个白色影子撞入怀中,缟素般的白色长袍葳蕤,如白荷般盛放。很快,那白色就染上了层层血色。   与此同时,栾厄将本已重伤的驼背老叟拍向一侧,这一次,驼背老叟再也没能站起来。而另一个人影未到,剑意先至,彻底逼退了姜永白。      曲和手上有两道被那短刃划破的伤,倒是不严重,她按住伤口,略惊讶道:“王爷也在此?”自己都没察觉语气中突然松了一口气。   来人正是靖王,他看了一眼曲和,低声道:“可还好?”得到答复后,又转头去看委顿在白无衣怀里的女子,他眼底闪过怒意,俯下身轻声唤道:“七娘。”   七娘伤得极重,此时半睁着眼睛道:“王爷,七娘……恐怕要辜负王爷的厚望……了。”   她后背还插着四把短刃,其中三把都是致命处,白无衣握着她的腕子,却没敢号脉。他少年入江湖,这些年来山南水北的走,也经历过许多危机艰险之境,也见到过诸多人心叵测,也曾聚散分离,明白生命短暂易逝,却是第一次有女子挡在身前,以命交付。   输过去的内力如石沉大海,浑无反应,白衣剑客茫然失策,无措道:“姑娘,你……   白衣女子咳着血,微微摇了摇头,道:“少庄主……不必在意,十五年前,那老者救我于血山尸海……七娘此举,不过为报恩情。”又道:“王爷,七娘这一生,恩怨情仇都了结了……没什么遗憾,也没什么可牵挂了。”   靖王沉声道:“本王知道了。你可要回云重?”   七娘的眼角忽然就湿了,只是,她慢慢阖上双眸,声音轻飘飘几不可闻:“不。”      山明水秀的云重国都,梨花似锦的千里灯江,一夜风吹梨花白,千里灯江水映天的故土啊,她再也回不去的地方。阖上眼,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却又在这万籁俱寂的黑暗中,她听到清悠悠歌声。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一百一十五章      姜永白的目光从卧在地上的驼背老叟身上收回来,眼底飞快地闪过一线暗芒:“六王爷。”   一身缟素的七娘已经彻底没有了气息,靖王慢慢站直了身子,淡淡道:“十三皇子。”   姜永白乃河川皇室之后,被废黜之前排在第十三位,靖王早年也曾去过河川国,听闻了不少王族轶闻。此人年少的时候性格温吞,在河川声名不显,后来因为皇室龃龉、兄弟阋墙,便携妻带子一路西行,横渡灯江,想要跨过整个云重国去往三教九流聚集之地的漠西十八城,没想到在云重江南遇上了梁沉,因其中种种缘由,双腿残疾,家破人亡。   但现在坐在轮椅上的这个人,锦衣华服,折扇一柄,气度容颜竟不显颓唐苍老,只是那双眼睛有些太过幽深,其中暗红色的光芒流转,教人不经意间看到都有些瘆得慌。      “没想到长音客栈的老板娘是破狼军的人,雅格绿洲机关重重,空城戒备森严,七娘经营那长音客栈已有十数年之久了吧,六王爷真是好手段。”   空城副城主栾厄闻言,虽然知道这跟方才一样,是对方的离间之辞,还是忍不住看了靖王一眼。   栾厄身为副城主的时候司刑罚,身为魔耶阁阁主的时候,主的是护卫。漠西十八城收容大陆上三教九流、无家可归、不容于世俗的人,空城堪称其中之最,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有能耐和运气横穿索塔格草原和沙漠,过得了雅格绿洲重重机关,进得了空城的。   栾厄知道空城里有其他势力埋下的暗桩,这不奇怪,空城的钉子也安插在十八城各处,乃至于云重各地,北域南疆都有,实际上这是一种各势力之间互相妥协的方式——只要你不触及到底线,那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传出去就传出去吧,也算互通有无了。   所以,栾厄其实知道空城里哪些人隶属于哪些势力,哪些人是背景干净,而哪些人又是背景不干净但是一心遁世的;如果有他不知道的,那索司图录也一定知道。还是那句话,空城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索司图录的眼睛。   但是七娘,这个长音客栈的老板娘,栾厄此前还真不知道她是破狼军的人。而且她年前救过息影剑客,按理说索司图录不可能不把她的背景再翻出来查一次——也或者是城主那时候就知道了,但是没动手?   靖王并没有否认姜永白的言辞,只道:“论手段,本王不及十三皇子,绿珠五湖的事情本王可是从未听说。”   栾厄已经冷静下来了,也没有表示什么,只是用腔调略怪异的云重官语道:“夜宴就要开始了。”      众人都是一怔。   就见内殿井然有序的走出一队又一队的侍女,悄无声息的将案几蒲团摆在大殿上,又捧上了瓜果水酒、陈酿佳肴,一时间只见灯火通明的大殿中人影纷沓,香味扑鼻。十二岁的白发祭司手握黑色权杖,正慢慢走到大殿明珠之下,微微扬起头看向夜空,抬手做了个奇怪的祭司手印——看上去像是在向上苍禀告:夜宴开始了。   空城的城主和大祭司正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得石破天惊的,大家都以为夜宴就是个幌子,没想到空城还真准备了一个宴席。   而曲和身后那一大片被撞到的烛台早已被拾掇整齐,若不是七娘身下蜿蜒的小一片血迹,真就半点也看不出来方才的肆虐杀意了。      几乎是在诺抬起权杖的一瞬间,索司图录和伽月雒同时收手,一人站到一边,大祭司的身后是罗兰十刹等人,空城城主身后,是魔耶阁等人。   泾渭分明。   伽月雒微微偏了下头,看着明珠之下的诺,轻笑着道:“十年不迈出司傩山半步的女祭司,你怎么会在这里?”   诺没有看他,慎重的结完了手上的印。   “枉生莲和分魂术都不好驾驭,你太勉强了。”伽月雒的修为不知比诺高出多少,一眼就看出来诺脸上的苍白是怎么回事。随即略带叹息道:“我让沙炎接你去荒丘,你为何不去呢。你的眼睛看不见了吧,失去了摄魂之力的女祭司,还怎么看得到司傩海的预言呢?”   在场的祭司都是一惊,齐齐转头去看那站在明珠下的女孩子。   清亮明澈的光芒之下,白发祭司脸白如玉,眸色幽蓝。   索司图录微微眯了眯眸子,侧头看了她一眼:“诺?”   “城主,诺还好。”白发祭司微微侧头对着他低了下头,随即抬了抬权杖,凝声道:“伽月雒,你忘记了,司傩海的预言并不是凭借眼睛看到的。况且你若当真以为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为何不敢直视它?”   不远处的大祭司几不可察的一顿,眼底闪过一丝疑虑。   然而不等他多说什么,诺就侧了身子让出主道来,道:“时辰已经差不多了,开始夜宴吧。”      空城夜宴,真的就是大漠空城安排的一场宴席。   宴席的首位坐的是一城之主索司图录,下设的副位分别是靖王、鬼王,伽月雒和天下剑庄的少庄主江听雨,再往下便是其他诸位,曲和同白无衣在一处,差不多位于末席了,而姜永白坐在对面中席处,隔着大半个宴席都掩不住那森冷的目光。   索司图录大概是没料到会在大殿见到曲和,眼底杀意乍现,忽而看到躺在一旁缟素和衣、血迹斑驳的七娘,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抬脚就走了。   白无衣回过神来,低声道:“小和,为什么索司图录对你的杀意那么重?”   按理来说,曲和终年不下含苍崖,年前踏足索塔格也从未经过雅格绿洲,隐刀之乱祸不及漠西,索司图录这一城之主连见都没见过她,怎么会有那么重的杀心。偏偏又像是有什么顾忌,不然昨晚就动手了,又怎么会放任诺救她。   这点曲和自己也想不明白,摇了摇头。又道:“二哥,这个女子……?”   方才事发突然,曲和根本没反应过来,那个白衣女子就殒命了,到底是因隐刀而起……   白无衣叹了口气:“应该是老头子早年搭救过,她认识我,我却不认得她。老头子当年救人一命,如今却还到了我的头上,哎。”   “二哥……”   白无衣却知道她要说什么,摇了摇头道:“小和,隐刀牵涉甚广,当年就累及性命无数,这与你无关。要论过失,到底是我武艺不精。”言讫,忍不住在内心想着该回去看看老头子了,老头子总念叨我性子不够稳重学艺不精原来真的是,前些年只是没有遇到真正的绝地险境、奇士高人,回去好好再修一修才是正经的。   这一趟漠西之行,将南游侠的信心和傲气打击得七零八落。   一旁的曲和垂眸,没有说什么。      说是夜宴,其实没人真正吃得下东西。   空城位于大漠深处,水泽有限,是以多兽类少瓜果菜蔬,且烹饪方式与中原不同,多炙烤炭烧,城外的胡杨林中惯长一种红木,用来烧炭或是柴火,其风味都很是特别。论菜肴,这场夜宴并不逊色于中原或者其他地域,只是这氛围实在绷得太紧了。   哪有打架打到一半,大家都坐下来吃饭的?   “各位,”索司图录晃着手中不知什么材质制成的酒樽,他从坐下来就没变过姿势,一手撑着面前的案几,一手晃着那樽,什么都没碰,使得整个大殿的人愈发无心于口舌之欲。“我空城建成数百年,深居这大漠,难得有外人来做客,本城主,敬各位。”   也许是气氛太紧张了,索司图录话毕众人都端起了杯盏,却无一人接话,烛火长明的大殿一片瞿静。   但在座的都是颇有名望之辈,无论出于何种心思,也不会任由场面就这样僵冷下去。打破这一场面的是坐在副席的锦衣青年,此人年纪跟白无衣相差无几,在江湖上也被称之为“少庄主”,不过人长得比白无衣瘦高一些,面上少了几分不羁,多了几分温润,且周身服饰荣华,身后高手护卫不在少数,不像白无衣一袭白衣寥落,到哪都是孤身一人。   “城主客气了,空城有帖,岂敢不来?”说完抬了抬手上的酒樽,一饮而尽。   只是,这一个也不是个善茬。   江听雨微微一笑,接着道:“在下奉家父之命,追查墨辰书一事至漠西,后于砂山附近听闻隐刀下落,一路西进,竟在索梅绿洲处看到了庄内的兵器[回环],这一桩桩、一件件,千丝万缕,都指向了大漠空城;而再往西,就接到了城主的夜宴帖子。城主如此运筹帷幄,在下实在惶惑。”   索司图录看了他一眼,抬手,开始慢慢喝那樽酒。   “少庄主,墨辰书一事与我空城无关。”开口的却是坐在江听雨旁边的伽月雒,空城的大祭司不食荤腥酒水,案几上只摆了几盘瓜果。“至于隐刀,那是你们云重中原的事情,空城从前不曾参与,以后也不会参与。而索梅湖旁的[回环]是个意外,当时人太多了,手下的人一时失手……”他眉峰微扬,做了个可惜的表情。   江听雨看着他,同样扬了扬眉:“意外?”   “他出手了,所以就有人还手了。”伽月雒轻描淡写道。   江听雨背后的人面色铁青着就要站起来,被他一个手势止住了。天下剑庄的少庄主看了看上首那个懒洋洋喝着酒的空城城主,又看了看身姿笔挺的伽月雒,道:   “所以大祭司是想要在下相信,年前年后,索塔格草原和大漠这么多的事情,跟空城没有关系?”       ☆、一百一十六章      伽月雒没有说话,露在银白色面具外边的薄唇微微勾起,笑容邪肆莫名。   “哒。”席上首座的男人将手中酒樽放在几上,淡淡道:“有没有关系都是之前的事情了,诸位,不妨先考虑一下眼下的事情。”   这二人的气氛实在诡异,方才还在外边交手不死不休,现在又状似互相回护。江听雨扫了一眼席面,发现宴席的四周暗影重重都是空城的人,于是好脾气的笑了笑:“此乃空城地界,城主说什么,就是什么罢。不知城主的意思,是?”   异族男人往后一靠,竖起一只食指。   “四方圣物,诸位带走吧。”   琴玺和南荒铭印已经分别被鬼王和靖王从地底取出,闻言,两人都没有什么动作,唯有江听雨微微挑了挑眉,随后,一旁的伽月雒抬手将一个事物放在了近旁的侍女托盘中,那侍女垂眸走近江听雨,手上端着的赫然是江东白石。   天下剑庄一行人都面露惊诧,惊疑不定的看着那红色绒布上的白色圣物,低声道:“少庄主,这……?”   江听雨唇畔笑意微敛,抬眸看了一眼“漠西商行”的人,眼见那江北苏家的人微微颔首,遂淡淡道:“收下,好好带回去。”   青年抚了抚那白石,反手递给了身后的人,道:“在下因墨辰书西行漠西,没想到,这一程没打听到多少墨辰书和隐刀的消息,倒是得到了这江东圣物,多谢城主了。”   索司图录眸中暗色幽深,对江听雨的话没什么表示,抬眼看了眼那几个大漠异族,几个异族族长都被他这一眼看得心头一跳,想要说点什么,又觉得如鲠在喉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这一眼,也只有靖王和鬼王看出了其中的含义,那是空城城主在周知大漠异族,漠西绿珠不会再给出去了。      索司图录嘴角嘲讽加深,抬了抬手掌,就听哗啦风声,一个黑色的影子极快的掠过众人头顶落在那高高的座椅背上,正是那凶猛的隼。   “这么快就回来了,都巡视过了?”比起跟人说话的冷嘲热讽、高傲桀骜,空城城主对着这只飞禽的语气要平淡得多,有种多年知交的娴熟,引得在场众人都抬眸看了那鹰隼一眼。   黑色的飞禽扑棱了下羽翼,低低应了一声,随后直起脖颈昂起尖锐的喙,扫了底下众人一眼。竟是分外通人性。   “传闻大漠中有一支异族善于豢养、训练鹰隼,以之为耳目;索塔格千里荒漠,它们的羽翼宽大有力,没有哪个地方是鹰隼到不了的,它们的眼睛锐利无比,没有什么秘密是鹰隼看不到的。”开口的是鬼王,男人面上朱色图纹妖灼,看着那黑色飞禽道:“那支异族名为,克岚,亡于五十年前异族之乱,为恰犽等族联手所灭。”   索司图录并不在意鬼王所说,漫不经心道:“对啊,整个克岚族就活下来那么几个老弱妇孺,最后还记得这门手艺的,也就一二人。”   几个异族族长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那会训隼之技的一二人,一个是空城城主,一个是大漠寨寨主。   而席末的曲和晃了晃神,她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训隼、克岚、恰犽……砂山下的浮桥一别,她就再没有池之慕的消息,没想到这大漠空城的城主跟他还有关系。      克岚亡族之恨对索司图录来说早就不算什么了,他这么随口一提,见那几个异族族长还是没有开口的打算,遂竖起了第二根手指,正要说话却被打断了,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开口的是一个年纪颇大的异族祭司,满是褶皱的面上白髯颤颤巍巍,瞪着一双灰蓝色的眸子沉声道:“空城城主,四方圣物的漠西绿珠,又在何处?”   真是不怕死。   漠西绿珠既然都倒了空城手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索司图录眯着眼道:“在本城主手上。”   老祭司狠狠的皱了皱眉,道:“圣物存放于索塔格,骄阳灼烈,夜寒滴冰,无处可寻其踪迹,大漠空城又是怎么找到的?”   空城为了找到漠西绿珠,离间朱离、布罗,追杀恰犽等异族,抽干了索梅湖,打通了雅格五湖的地底暗道……这些事情,空城是不可能明示于人的,索司图录更无意于告诉他人空城数十年的筹谋。   所以索司图录只是不耐烦的一摆手,“东西在本城主手上,也不打算再给出去,你们怎么说,嗯?”   一句话噎得几个异族族长和祭司满肚子火,偏偏发不出来,烧得五脏六腑烟熏火燎。   站在外围的空城祭司们也皱起了眉头,遥遥看了他们城主一眼……算了,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拆自己的台了。   空城城主阴沉着一张脸:“圣物这种东西,既然明知道自己留不住,你们还打听什么,嗯?”      “王爷,听空城这说法,大漠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温简坐在靖王身后,压低了嗓音道:“空城近来太高调了,以索司图录的性子,除非是整片大漠要翻过来,否则他是不会多管闲事的。”   温简刚从草原北的战场过来,很清楚这一次的漠西之乱处处透着计谋的味道,范流泊已经完全被那隐藏在暗处的那双手勾起了兴致。而温简隐隐察觉到,整个草原北是明面的战场,大漠深处就是暗处的争锋,甚至那鬼琴山底的岐江畔也透着一股诡谲。   靖王却看得更远一些。他早猜到这漠西种种,皆是他人手下的一盘棋,只怕是,那双手背后还站了布局推势的人,边上还有几个观棋的人。云重六王爷眼底幽光沉沉,漠西绝不能乱。天垂之西鱼龙混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漠西,绝不能乱。   “整片大漠翻过来?”鬼王就坐在靖王旁边,以他的耳力,温简的嗓音压得再低也没用。他微微侧脸,突然对靖王道:“六王爷可看过墨辰书?”   “未曾。”   “听闻六王爷与大漠寨寨主关系匪浅,墨辰书置于砂山祠堂数年,王爷竟未曾看过么?”   靖王淡淡道:“鬼王何必试探,墨辰书材质殊异,世人皆不知晓打开之法,又谈何翻阅?”   鬼王一笑:“也是。不过当年夭穆之乱,墨辰书经由那两人之手,曾有两句谶言流出,六王爷可知道?”   靖王抬眼看过去,漆黑的眸子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本王,只知其一。”   “灭莫難者,必扶渊。”鬼王慢慢道,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感慨:“这句谶言也算是搅乱了天垂北,将扶渊、莫難、羌岚等国拖入了十年战乱,杀伐不休。六王爷是朝堂之人,对这句谶言自是不陌生的,但另外一句知道的人不多,传闻是因为遭到念术师封口,王爷你不知道也不奇怪。”   “即是念术师封口,鬼王又从何得知?”   鬼王笑了笑:“六王爷忘记了鬼琴山脉背后是什么地方,这种消息,本王多少知道一些。”   靖王分神看了眼席上那几个脸色难看的异族族长,同时问道:“另一句是什么?”   “乱天垂者,起黦海。”   靖王诧异的挑了下眉:“黦海?”   黦海位于天垂之西,索塔格大漠的西端就是延伸入黦海的,海域宽广,海岸线狭长,要说乱起黦海,这说法就太模糊了,苍林、布奈石川、索塔格乃至千祭雪山,全都在黦海边上。      两人这短暂交谈间,索司图录已经以绝对的气势压制了那几支异族,竖起第二根手指晃了晃,沉声道:   “空城将倾,诸位皆在其中,还是想一想要怎么办吧。”   众人面上都露出了茫然之色,怎么都没能明白索司图录这短短一句话。   “这是个什么说法?”这次开口的是姜永白。浮安城城主面上阴霾还没有退去,苍白的面孔上瞳色泛红,有些吓人。   “字面上的说法。”索司图录看着伽月雒,道:“大祭司,问生镜给了你什么答案?”   伽月雒眼中晦暗,只道:“雅格绿洲非长久之计。”   “大祭司还是执意东进。”索司图录淡淡道:“这就是本城主跟大祭司的意见一直不能达成一致的原因了。”   伽月雒道:“城主,人若不能活下去,还谈什么念想?”   “人没有念想,还活着做什么?”   伽月雒脸色很奇怪,“城主,半年以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是么。”      他二人一言一语打起了机锋,旁人却完全听不明白。   “还请城主明示。”江听雨微微扬着眉,面上有种莫名的神色,似乎明白了什么,又觉得十分不解。   在座的其他人面上表情也都跟他差不多。   空城城主直起脊背,身体微微前倾了几分,十指交叩支在几上,慢吞吞道:“我空城将遭一劫,本城主意在守雅格备外患,大祭司的意思是弃此地以东进,由此而起的大小诸事,诸位在大漠都各有线人,想必都打听得差不多了,事实跟你们知道的也差不多。”   众人稍微想了想,脸色都沉了下去。   靖王终于开口问道:“什么劫,至于空城如此大动干戈?”   索司图录嘴角动了动:“绿河枯,白骨苏,万人葬空城。”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问生镜: 索司图录问的是,何以为继?——空城数万人何以为继。 伽月雒问的是,何以亡存?——空城如何存活下去。 本质上他们问的是同一件事情,不过正如城主所言,伽月雒并不是很在意空城,且他的想法太多了些;而对于大部分的空城人来说,空城不只是一座城,是信仰和故土,不能遗弃。 靖王不怎么相信问生镜,问的是,漠西之乱。这个牵扯太多了,而且受其他因素干扰,画面跳转非常快,信息量很大。 鬼王不嫌事大,问的是,苍林后十年。苍林是个比较特殊的地方,世人大都忌惮念术师,而大部分念术师忌惮苍林,并且苍林不语九州,反过来,外人过问苍林之事是很危险的,所以问生镜裂了,并迸发白芒;其实这面问生境就已经被毁了,只是他们都还不知道,否则索司图录大概会宰了鬼王…。 ☆、一百一十七章      夜色晦暗,九天之上有弦月一轮。   白月叹了口气:“我就说这一趟不会轻松吧,碎月鬼城哪里那么好进。”   他们刚从地底出来,异兽梼杌凶猛,一行七人都没讨到半点好处,好不容易趁着静湖湖水倒灌避开了梼杌,就在出口处遇上了司傩山的祭司。   空城祭司自有修行之法,他们的武功套路十分诡谲,但行事低调,向来只管奉天侍神不问俗世——伽月雒除外。算起来,司傩山的祭司跟唤川山是有旧的,所以就算眼下被堵在了空城大殿外,他们还是能不动手就不动手的。   东楼领头的男子颔首道:“大长老。”   空城祭司袍俱为黑色,细细看来,赫然与东楼的服饰有诸多相似之处,只不过他们腰间多了两枚石铃。而事实上,大长老才是空城祭司最为德高望重的人,一般是大祭司退位以后的称呼;被这样的人候着,东楼还真不能说走就走。   大长老打量了一下几人,嗓音低沉:“东楼?”   男子温雅的笑了笑:“是。”   “千里之遥,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庄里有两个孩子不懂事,误闯了空城,特地来带回去。”   老人缓缓看了一眼人群中的那一袭黑衣,慢慢道:“这是南楼的守护者?”   “是。”   “守护者折在了鬼城,那他所守护的乐师呢?”   众人皆没有开口。   大长老叹了口气,“唤川山不该搀和到这件事中来。”   “大长老,”为首的男子依然微微笑着,语气却不容置喙:“我们只是来带走庄内的人,空城的事情,无论是什么样的局面都与我们无关。”   大长老寸步不让:“但你们的南楼守护者插手了空城的事,并死在空城。”   东楼为首的男子还没开口,就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      子扶站在几步开外,脸色苍白得厉害,一双漆黑的眸子只看着那为首的男子,轻声道:“大人,阿聿他怎么了?”   为首的男子没有回答,只道:“子扶,我来带你们回去。”   子扶张了张口,转头看叶尘:“尘叔……”   叶尘皱着眉避开了她的眸子,轻声道:“抱歉,子扶。”   白衣术者身形一晃,“我不相信……”   白月不忍,上前揽住她道:“子扶,回去吧。”右手抬起在她颈后一按,将人接在怀里。      大长老叹息着道:“失去了守护者的乐师,等同于失去了一半的生命。我知道唤川山有多看重庄内之人,如今既然有守护者在我空城折损,空城也不欲与你们生事,请大人给一个承诺吧。”   白月没忍住冷笑一声:“大长老好大的口气,怎么,空城仗着雅格绿洲千机之险,将诸人困在这儿也就罢了,还打算顺便也威胁一下我们?布了这么大的局,就不怕把自己也折进去!”   大长老只是摇了摇头,慢慢道:“这局,二十年前就布下了,唤川山早该知道的。你们擅闯鬼城在先,也该知道此地难进更难出。”   为首的男子也轻声叫住了白月,又对大长老道:“我知道大长老的意思。南宫聿虽然是在空城出的事,但是他插手空城事物在先,虽然是因空城大祭司伽月雒之故,而我等在地底也毁了碎月锁心大阵,算起来,正好一来一往抵消;既然大长老眼下愿意开千机之阵,那么我也给下承诺——此事到此为止。”   听到碎月锁心阵被毁,大长老的脸色一瞬间颓靡了下去,半晌道:“大人此言,可否表明唤川山立场?”   “自然。”   “如此,也好。”      一直到一行人离开空城,穿行过那片胡杨林来到白色石林边缘,白月还是忍不住道:“你何必给空城那一句承诺?就算是空城不撤去千机阵法,难道我们还出不了雅格绿洲么?你也知道南楼那一位的性子,南宫聿折在空城,他可不会轻言作罢。”   一行人面上神情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   温雅的男子摇了摇头,看着众人道:“空城筹谋这件事多年,眼下容不得半分差池,空城大殿连封殿大阵都启动了,如果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里边的人没一个能出得来。你们都看到了,此番空城夜宴,里边的都是些云重国举足轻重的人士,真要乱起来,事情可没那么简单——此地不宜久留。况且南宫聿这件事情我们本来就不占理。”   想到南楼的那个人,为首的男子微微皱了皱眉,“南楼那边我去说。”   “空城原本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偏偏遇上了伽月雒,南荒勾氏这偏激的作风对上索司图录那个强横的,整个漠西得被他们搅得乌烟瘴气、不得安生。”一行人里的另一个女子叹道。   白月也叹了口气,“漠西就让他们乱去吧,大人说得没错,此地不宜久留。只是子扶……北楼那边也不好办啊。”   又道:“奇怪,塔葛南宫一族的事情早就封尘,南宫聿是怎么知道的?而且他那同胞的妹妹不是当年就亡故了么,伽月雒手里有什么,能让他相信南宫玥还活着?”   温雅的男子道:“南宫一族出事的时候他已有六岁,记得些什么也不奇怪。倒是那南宫玥,当年南宫一族男子皆斩首,女眷悉沉湖,俱是尸首无存的。”   “尸首无存啊,那就是说,也不是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了。”   男子摇了摇头,不知何意。   雅格绿洲的机关已经悉数开启,白色石林里煞气森森翻滚,阴测测的声响不绝。他们说话的空儿,那个斗笠加身的半面使者已经踏着煞气而来,站在高处俯身行礼,嗓音粗粝:   “空城恭送诸位,请随我来。”      东楼一行人的来去无人知晓,大殿里自索司图录话毕便有片刻的岑寂。   江听雨一行人远自江东而来,漠西这“绿河枯、白骨苏,万人葬空城”的预言是半点不知,道:“城主何意?”   “曼泺湖在我空城北面三十里,乃是五湖连珠而成,俗称绿珠五湖,现在俱已干涸。”索司图录眼底有幽光晦暗,目光沉沉:“诸位可知脚下所踩之地,是什么地方?”   只听前面那句,靖王身后的几个人面色都是一变,温简低声道:“王爷?”   “绿河枯、白骨苏,万人葬空城”这句预言,最初是叶习扶乩而来,当时破狼军一行人都以为是预示着大军西进不妥,恐有覆亡征兆;后来在大漠中取得宋贺遗骸的时候,野鬼婆婆也曾提及,按照她当时的说法,异族朱离的亡族之祸就是因那“圣物”而起,如果靖王没有猜错的话,那东西应该是现在索司图录手中的漠西绿珠;在索梅绿洲发现湖水干涸的时候,他们都以为那“绿河”说的便是索梅湖,大漠中蛛纹遍布的暗道也指向大漠空城;然而直到今日靖王才知道,索塔格大漠中最大的也就是最神秘的湖畔——曼泺湖原来是在雅格绿洲,也不是众人下意识以为的一泊湖水,而是五湖连珠、互为首尾,难怪步青峦打探曼泺湖多年都没有消息   水源乃大漠首要,曼泺湖作为索塔格水容量最大的湖泊,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是曼泺湖水居然干涸了,难怪空城筹谋多年,不惜破釜沉舟的得罪各方势力,看来也是被逼急了,恐怕他们抽干索梅湖也是为了引水入城。   温简在靖王耳旁低声道:“王爷,曼泺一词好似是古异族发音,翻译过来大概是‘凤凰埋骨之地’”   靖王眼底讶然一闪而过。      江听雨没太明白那句‘绿湖枯’的解释,只中正答道:“雅格绿洲,大漠空城。”   高大的异族男人嘴角似有嘲讽一闪而过,沉声道:“绿洲从何而来,空城倚何而建?”   除了伽月雒,副座上三个人的面上都显露了莫名的神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都没有做声。   席末的白无衣神色动了动,他想到了空城女祭司跟他说过的空城由来。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开口的是姜永白:   “多年前,异族千机倾阖族之力围造雅格绿洲,后来此地的主人亡故,千机举族迁徙往东南,此地便成为了一处空城,及至数百年前,有人在此修葺城郭,改动阵法,建成大漠空城,传承至今。”白衣青年语气并不好,红色的瞳孔微微眯着:“城主,我说的可对?”   索司图录根本不在意他的态度,淡淡道:“那你们知道当时此地的主人是什么人吗?   姜永白眉峰一扬,没接话。   这事知道的人还真不多,至少在场各方埋在空城的钉子连听都没说过,毕竟是千年前的事情了,没事谁会去打探这个。   “是凤凰。”空城城主低声道,异族腔调明显的低沉男音在宽阔的大殿里飘散开,无端带着几分沉郁。   几支异族和天下剑庄的人首先就变了脸色,再看其他人,面上神情都不怎么好看。   “城主说的凤凰,是本王理解的那个凤凰么?”鬼王突然开口问道。   索司图录一扯嘴角:“北国扶渊乃凤凰后裔,除了他们,还有谁能有这个本事遣派异族千机?”   鬼王于是啧了一声,不说话了。   “姜城主说的没错,那时候的雅格绿洲的主人已经死了,之后千机一族才迁往东南内陆。”索司图录屈指敲了敲案几,眼底暗含深意:“所以诸位脚下踩着的地方,埋了一副凤凰骨骸。”   这话一出,众人只觉得脚底一炽,随即一股凉意猛地窜了上来。那几支异族人甚至下意识挪了挪步子。   索司图录再接再厉:“扶渊国史上曾有王族弃族越海,远遁漠西,诸位都是聪明人,就不用本城主指出那个人是谁了吧?”   场面一片死寂。   “现在,你们知道那‘白骨苏’会带来什么后果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唤川山是个很特别的地方,会有单独分卷。 扶渊王族乃凤凰后裔,也会有单独的分卷来写这个国家。 ☆、一百一十八章      北国扶渊号称凤凰之国,以君子剑问鼎天下,国人十之八九精通剑术,剩下的一二成擅长于铸剑,整个天垂大陆,没有人比他们更懂剑。而扶渊王族自称凤凰后裔,更是从来没有出过平凡之辈,每一任国主皆惊采绝艳,扶渊国众素来不多,却一直以人数最寡之势傲视整个天垂北,睥睨天下。   即便是站在整个大陆来看,有几任扶渊国主也是极其耀眼的,千余年前国号“青凰”的那一位更是其中翘楚。   那时候正值天垂北混乱之际,那一位十岁继位,十一安内乱,亲手组建扶渊王族五卫,十二征极北,十四先后平羌岚、莫難……青凰羽衣动北国,一手寒剑割鹿斩马,五卫骑下血浸山河,大半个天垂为之侧目,纷纷避其锋芒。   可惜天妒英才,不过双十年华就陨落了。   不过也有传言,“青凰”因手中杀戮太过而性格大变,宫殿之中常常血流成河,扶渊国安定之后便背弃国土,远渡黦海,再无踪迹。   ——不是没有秘法能使死去之人复活的,只是活过来的就是个杀戮机器了,此事早有前车之鉴。如果索司图录说的那个埋在空城底下的凤凰指的是“青凰”,那一位活着的时候就够让天下人忌惮的了,要真再活过来成了一个没有情感控制的杀戮者,那可是真是……够在场诸位喝一壶的了。      索司图录唇角一勾:“看来诸位都明白了。本城主的意思是,那具白骨既然已经是白骨了,就不该再出来搅和活人的事情,它既然非要醒过来,那就再把它送下去一趟。”   众人觉得听得脑子都疼了。你说送下去就能送得下去么,那一位可是“青凰”!依先例来看,这种死后千年以白骨之身复活的人,或者不能称之为人而不管是什么东西吧,杀伤力是以倍数增加的!这满座的人加起来够不够它挥一挥剑都不好说……   “当然,大祭司的意思是,既然绿河已枯,空城也没有非要守着这座城郭,便避开那具白骨,往东边去就是。”空城城主微微一哂,“反正东边的草原和漠西十八城的资源比大漠里好许多,不是么?”   这话一出,破狼军齐齐色变。   大漠空城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为达目的不惜手段,单看年前接二连三覆亡的异族就知道了,放他们东进草原,那整个漠西都得换一遍血!危及漠西边关,整个云重都得震动一番。   “咔。”靖王掌下按着的案几裂开一道口子,刚好将几上那几盘珍馐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半。   “城主如何知道那副白骨就一定会醒过来?”云重六王爷沉声道。   “本来不确定的,这不下午特意去问了问生镜么。”索司图录脸上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担忧的神色,反而有种成功把众人拖进这个填都填不上的大坑的得意之色,唇角笑意恶劣而嘲讽:“本城主和大祭司已经尝试过了,彼此都不能说服对方,既然这样,便请诸位也来看看吧,毕竟跟诸位也都休戚相关。”   整个大殿的人都在心底暗骂:无耻之尤!      “那副白骨具体埋在何处?”   索司图录眼底晦暗:“哦,本城主难道忘记说了吗?那凰主死后,尸身被切割成六份,分葬雅格绿洲地底,具体在何处却是无人知晓。”当然,其实他是知道的,只是说出来没什么意义。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尸首不全,那怨气不知道得有多重,谁胆子那么大,竟然敢动“青凰”的尸身?!   “它什么时候会醒?”   “就这两天吧,大概是今晚也说不一定。”   众人只觉得心口一阵腥甜剧烈翻滚,气都要喘不上来。   靖王无话可说了,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席末,眼底隐含忧虑。      席末的两个人基本上没听懂他们的机锋。   白无衣虽然行走江湖有几年了,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在云重、河川一带,况且老头子很讨厌朝堂之事,连带着他也不怎么关注,更别说是其他国度的朝堂秘辛了。   曲和就更不用说了,她比寻常的闺阁女子也只是多出了武功好这一点,曾经武功好。      “本王有个问题,”鬼王慢吞吞的看了一眼众人,最后目光落到伽月雒身上:“大祭司主东进避让那东西,据城主所说的,那东西随时可能会醒过来,可为何大祭司看上去如此轻松,并不担忧走不了呢?”   一直作壁上观的大祭司微微一笑,“那副白骨四下散落,虽然我们都不知道它要怎么将自己拼起来,但显然是需要时间的。只要在它醒来而没有拼凑好自己之前,我们离开空城并启动封城大阵。”   没有理会众人听到他说那白骨能自己拼凑自己破损尸身时的古怪表情,面具青年顿了顿,“比如像现在这样,”他的手遥遥指了指大殿殿门的方向,“大阵开启,谁也别想出去,换作那副白骨,拦它几天大概也没有问题。”   鬼王似笑非笑的看了眼殿门的方向,“哦,这就是传说中的封殿大阵?”   伽月雒颔首。   “真的没有人能出得去么?”   “鬼王想要试一试?”   鬼王认真的看了那空荡荡的殿门和殿外空荡荡的夜色一会儿,摇头道:“不了,本王向来惜命。”   伽月雒微微一笑。   但席面上的人并不都相信空城封殿大阵这玩意儿,毕竟谁也没有见过,眼下这场面被索司图录和伽月雒三言两语就弄得十分的诡异恐怖,细想来都教人胆战心惊,忍不住想要逃离,当下便有人眼神惴惴看向殿门。   这时,索司图录突然插了一句:“哦,你们大可以试试,能走出去的,空城都不会拦着你们,这事也就跟你们没关系了。”   此话一出,心动的人还是不少。江听雨身后就有人低声道:“少庄主?”显然有了去意,江听雨却是直接否决了:“别轻举妄动!”      片刻后,还真有人站了出来,是其中一支异族里的兄弟俩,显然是那支异族的族长和祭司动了离开的念头,又担心空城阵法厉害,便推了他们二人出来打头阵。   索司图录懒洋洋倒了杯酒,伽月雒微微勾着唇,其他空城属众则是面不改色该干嘛干嘛,就连那个一脚踏出殿门的男子倏忽间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血沫,他们都没什么表情,似是早就料到或者司空见惯。   一同走过去的另一个人在抬脚的刹那有了一瞬的迟疑,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弟在眼前化为乌有,视觉冲击不可谓不大,身体猛地往后一弹,跌跌撞撞匍匐在殿门口,一时间吓得涕泗横流,一个大男人呜呜咽咽竟是言语不能!   曲和二人本就坐在席末比较靠近殿门,当下齐齐一凛,猛地站起身,后背泛起寒意。   他们离得那么近,居然什么都没有看清!他们根本不知道所谓的封殿大阵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也没看到诸如暗器、银线、机括一类,只看着那人一脚踩在殿外石板上,整个人就没了,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   大殿之中死一般的静,唯有那匍匐在地的异族男子惊恐不已的呜咽声,索司图录听得心烦,一挥手,便有空城侍卫上前一刀了断拖走了,也算是给了他一个痛快,而那支异族却是一个字不敢吐。      “好了,诸位还有什么疑问?”索司图录扫了脸色各异但都不太好的众人一眼,转头看伽月雒:“没有的话,我们来解决一下另一个问题?”   伽月雒回以一笑,“确实不能再拖了。”   这个问题,大概就是到底要听索司图录的,还是听伽月雒的吧。这两人,各不相让,也并没有让其他人插手的意思,一副要继续打一直到分出胜负或者死活为止的样子。   除了他二人,谁都笑不出来。   然而说完话,两人仍好端端坐着。   众人沉默片刻,实在忍不住低声交谈起来。   鬼王慢吞吞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开口道:“说起来,本王还真挺想见一见那东西的。”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气。   靖王的立场很明确,他是更赞同索司图录的。倒不仅仅是考虑到空城东进对云重的威胁,而是他本身习惯于直面问题并在最有效的时间里解决掉问题,避让和拖延不是他的作风。那副白骨既然迟早要是个威胁,何不早一点除去了,还等什么?   在他们说话的空儿,浮安城主突然道:“谁将她交给我,浮安城就听谁的。”   这话突兀非常,一时间打断了大殿里的低语。      白无衣咬牙皱了皱眉,想要说什么却又突然一顿,瞬间反应过来这里还有两个来自云重的武林世家,天下剑庄跟苏家向来关系不错,而当年白桑山大火,苏家可是功不可没的。   他这一顿,就听到索司图录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靖王抬眸看了他一眼。   随即,殿门方向传来一声略含劝告的女声:“城主。”是空城女祭司,诺。   索司图录眼底原本的兴致盎然在跟诺那双幽蓝色的眼眸遥遥对视了一会儿之后,变成了几许暴躁,还闪过一抹戾气,转头对姜永白道:“姜城主,真是遗憾,这个女人本城主还真不能在空城里交给你。”   他这话里的遗憾是真遗憾,但立场倒是明确了的,白无衣和靖王都暗暗松了口气。   姜永白像是也料到了,唇畔带着一抹冷笑道:“城主这么护着这她?梁沉的女儿倒真是不简单,不仅能得一雪庄和破狼军庇护,空城也如此相向。”   此话一出,天下剑庄和苏家的人猛地朝曲和看过去,脸色都变了。那苏家为首之人细想片刻,手中的杯盏都捏碎了。   曲和低垂的眼睫微微一颤。    ☆、一百一十九章      对于姜永白来说,任何情况都不能动摇他想要彻底摧毁隐刀后裔的念头。   然而对于苏家的人来说,梁沉的那个女儿是个卡在咽喉里的鱼刺,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只好当做事情已经翻篇——白桑山一事,他们的做法多少也违背了武林侠义,这些年来那个女孩确实再也没有踏足云重半步,这个时候在大漠中遇见,一时还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   但是相对来说,还是那莫名其妙的青凰遗骸更重要一些。   苏家的领头人慢慢拭去了手上的茶渍,冲身后诸人摇了摇头。此事以苏家为主,天下剑庄见状,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席末那女子的眼神复杂多了。      索司图录啧了一声,道:“本城主早就说了,这样坐下来谈没什么用。”   伽月雒抬眼看他:“时候也不早了,城主,不然我们早做决断罢?”   “正有此意。”空城城主沉沉笑道。   “——城主!”   “——大祭司!”   站在大殿阴影中的空城祭司们不由得开口唤道。空城几百年来,城主和大祭司阋墙的事情本就不多见,能闹成眼下这样的更是绝无仅有,空城祭司尊崇荒丘之主,更听命于一城之主,是绝不愿意见到这二人兵刃相向的。空城夜宴正是祭司们想出来的法子,然而还是没什么用。   索司图录抬了抬下巴:“开封殿大阵。”   大殿中静默了片刻,有人影在暗处俯首领命而去。   这一次,空城的城主和大祭司都不再有所保留,大殿外的空旷广场上风声四起,头顶的天空都弥漫起层层乌云,锋利的杀气充斥了空气中每一处。      大殿之中的气氛也并不轻松,温简不着痕迹的扫了几眼,低声道:“王爷,空城的事情看起来不简单,我们……?”   靖王微微颔首:“是不简单,南荒铭印已到手,待青凰白骨事毕我们就走,不必逗留。”   “青凰白骨……我总觉得有些不妥,只一具遗骸,为何能引得大漠空如此慎重?青凰生前惊采绝艳,死后也不过是一具白骨罢了,就算它能以一当百,空城难道一直没有防备,怎么会仓促将这么多人聚集起来对付它?”温简抬眼看了一下四周,“何况在场众人并不齐心。”   靖王想了想,道:“大概,苏醒的不只是一具青凰骨罢。”   温简一愣:“还请王爷解惑?”   “传闻青凰离开扶渊的时候带走了一支青鸾卫,青凰亡故,青鸾卫不知所踪。”靖王眼底晦暗,淡淡道:“按照当年的情形来看,多半是随葬了。”   温简一惊,扶渊的王族五卫并不仅仅是护卫队,乃是扶渊国最强的五支军队,凡天垂军伍之人无不知其名声,如果空城底下真的埋着这样一支军队的遗骨,并且即将苏醒……温简觉得这大殿之上所有人加起来再加上空城千机之术,都不知道能不能抵御得住。   “这……”温简皱着眉,觉得棘手不已。   靖王继续道:“空城筹谋已久,应该不只是水源枯竭、白骨复生,他们肯定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说出来。”   “那我们?”   “见机行事。”   温简点了点头,余光扫到对面某处:“王爷,曲姑娘那边可要派人?”   还在阜城的时候,靖王就着人查探过曲和的身世,但慕容岐早在十余年前就有所准备,破狼军第一次第二次查出来的东西都不是真的,再查下去,却因为众人进入大漠之后通讯不便,其实靖王知道她真实身份并没有几天。如今她又被浮安城主盯上,处境很是堪忧。   靖王顿了片刻,道:“让戍静和卫阑过去。”   温简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最后还是劝道:“王爷,此番您就带了四个暗卫,戍静和卫阑都过去了,您这边人太少了。不如这样吧,让戍静去曲姑娘那边,再从近卫里挑几个人跟着,卫阑就还跟着王爷?”   “不必,就这么安排。”   “……是。”   靖王抬眼看了过去,席末的女子坐姿端正,微微垂眸跟身旁的青年说着什么,羽睫在白皙的面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侧脸沉静。靖王眼中闪过一抹柔光,衣袖下的手指轻轻捻了捻那枚琉璃珠子。      曲和在听白无衣说起青凰旧事。曲和被姜永白当众道明身世,两人心底都有些沉,而青凰遗骸重现于世,这事实在是超乎他们的认知了。   “青凰身为扶渊国主,修习的是独步天下的百里剑章,如果真有人能以秘术唤醒青凰遗骸,白骨苏醒,空城恐怕没有人能抵挡得住它。”白无衣皱着眉头道。   “我听师哥说起过百里剑章。”   “子桑是扶渊后裔,百里剑章应该不陌生。”   “嗯……”曲和想了想,道:“二哥,师傅的剑法比之如何?”   “慕容前辈的柳剑,”白无衣斟酌着要怎么表达才合适:“怎么说呢,小和,你修习隐刀十余年,也与鬼琴门交过手,你觉得隐刀刀法比之鬼琴刀如何?”   “虽然都是弯刀刀法,但隐刀胜在于轻巧迅捷,鬼琴刀长于诡谲多变,各有所长吧。”   “天下剑法亦然,各有所长,亦各有不足。”白无衣道:“但练至臻极,鬼琴刀终究不如隐刀,是吧?不然鬼琴门也不会一听说隐刀的消息就找上你了。”   曲和想了想,点头。   白衣剑客叹了口气:“这便是了,天下剑法,练到最后都不如百里剑章的。我这双语剑就不说了,一雪庄的剑法、天下剑庄的剑法,乃至你师傅的柳剑,云重武林习剑术者过半,但跟扶渊比起来,还是萤火皓月之象。”   “……这么厉害。”   两人正说着,忽然一阵寒风迎面袭来,下意识侧头避让。      阴测测的冷风从大殿之外猛然刮进来,将头顶悬挂的幕布吹得猎猎作响,大殿中明亮的烛光剧烈地晃动一下,竟然尽数熄灭了。   烛光一灭,便仅余着殿门处那颗圆润明珠的光芒,骤然显得整座大殿空空荡荡、阴暗森然。   “啊——!”恐惧而尖锐的女声一下子就将众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空城副城主沉声喝道:“乱喊什么?!”   “……那、那边……那个……”颤抖的嗓音平添了几分悚然。   栾厄皱眉,顺着那侍女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看过去,居然猛地失声道:“青凰?!”   这一下,大殿中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猛地朝殿外看去。      那是明珠光芒照不到的地方,天上无月无星,阴云密布,夜间冷风呼啸,大殿外墙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抹盈盈青光,空气中满是萧瑟的寒意。   “……真是青凰?”有人惊疑不定道。   实在是太突然了。众人刚刚才听说这个消息,猛地见到眼前之景,竟升起一股莫名的不真实感。      那抹青色鬼魅异常,不似凡间任何颜色,其中似乎包裹着一个人形,轻轻缓缓漫步而来,大殿中数人心中皆是一凛,后背猛地蹿起一股寒意。   索司图录和伽月雒站在大殿外的广场上,距离那青色最近,饶是以二人的心性,此时也不由得退了一步。   ——那人形的青色光芒幽幽,其间却不是人体躯干,而是一具完好的森森白骨。纤细修长的骨骼迈着端庄的仪态缓步而行,看得众人皆是头皮发麻。   索司图录紧紧的盯着那抹青色,沉声道:“青凰国主?”   那青色便停住了脚步,头骨微微抬起——索司图录心底一沉,他居然从那白骨的这个动作中看出了一介君王的傲然无匹。但是不应该是这个时候,虽然他与众人说很可能就是今夜,但按照司傩海的推测,白骨苏醒不应该这么快,而且这副白骨的模样,十分奇怪。   “呵。”   几乎所有人都猛地一僵。   清冷的笑声像是从灵魂深处响起,带着森然寒意洗刷过人的经脉骨骼,呼吸间皆是风雪的味道。紧接着,这偏远的天垂之西、大漠深处,便扑刷刷地下起了雪,古老的空城大殿只顷刻间便成了白茫茫一片。   见鬼!   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虽然众人都做好了要跟一副白骨拼命的准备,但眼前这一幕还是教人心惊,简直像是鬼话故事一般。      伽月雒本就负了伤,听了那清冷笑声当即吐了口血,一时间几乎要站不稳。而离得近的索司图录也没好到哪去,全身经脉都似被冻住,脸色青白。   “国主意欲何为?”   索司图录居然还在与它对话!   而那人影——居然有回应。   青色冷芒中的遗骸微微抬起了两只腕骨——索司图录和伽月雒各自戒备起来,同时朝身后的大殿打了个手势,空城即刻就列阵以对——然而那两只腕骨只是轻轻移到身前,十根指骨搭在一起,是个十分矜傲的姿态,随即,那副白骨外边漫上了一层浮光,逐渐形成了覆盖在人骨外边的肌肤。   青凰遗骸,赫然是在恢复成生前的模样。羽衣曳地,长发翩然,苍白瘦削的面颊上瞳孔幽深,扶渊王族特有的与身俱来的傲然气势瞬间席卷了整个大殿。   那一瞬间,遥远的天际之上似乎传来清越的鸣叫。      “……”   白骨那苍白的唇微微翕动,在风雪中吐出依稀难辨的声色。   空城的封殿大阵再次打开,众人都陆续站在了殿外场地上,神色紧张的看着那抹青色遗骸——虽有了人形肌肤在外,但其间白骨依稀可见,看上去愈发让人心惊。那种不真实的感觉慢慢散去,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惧迅速扼住了众人的咽喉。      “苏……岑……”   清冷的嗓音从灵魂深处响起,几乎让人晕眩。   鬼王抬手按了按眉心,道:“苏岑是谁?它要干什么?”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这是个众人都想知道的答案。      风雪凛冽,大殿外垂缀的藤蔓已开始结成冰锥。   “……苏岑。”白骨微微抬头看着天空,苍白的面孔冷傲森然,语气锋利:“苏岑,给吾滚出来!”   风雪翻腾,冰锥断裂。众人心口一阵气血翻涌,内力不济的人当场就跪倒在雪地上。    ☆、一百二十章      无论那青凰遗骸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姿仪有多么像真真正正活着的扶渊王族,它也只是一具早已亡故千年的白骨,附着在其中的,不过是死前的意识。   索司图录的话显然半分都没被听进去,那尖锐的清叱使得整个空城风雪翻腾,遥远的地底有什么渐次苏醒。      “诺!”   空城城主脸色微变,头也不回的高声喝道。   随即,站在人群中的白发祭司猛地抬头:“空城祭司听令,青神祭!”空城黑袍加身的祭司们瞬间就位,抬手结印,口中低低的吐出了古怪祭文。   青木神乃索塔格大神,压制着漠西所有邪崇鬼魅,集众位祭司之能齐诵的祭文可以起到压制幽冥那些东西的作用。   看来空城果然早有准备,站在阴影处的青衣人微微挑了挑眉,不过这对埋在底下的青鸾卫可没什么用啊,凰主现身,他们就是拼了命……不对,拼着魂飞魄散也会从九幽黄泉里爬出来的。   索司图录也没闲着,后边祭文声一起,他就冲着栾厄的方向抬了下手:“肃。”一身红衣的空城副城主微微颔首,几乎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魔耶阁就对伽月雒那边的人出手了。   空城一阁三卫十刹,魔耶阁的综合武力值是最高的,而且因为直属空城城主,所以地位也不低,他们动起手来是可以直接碾压其余三卫十刹的。但魔耶阁的劣势也很明显,人数少,凝聚起来不容易,而且因为是空城大殿最后一道防线,一旦魔耶阁败退整个空城将面临迅速溃败的场面——所以空城历来很少直接动用魔耶阁的武力。      大殿外围,魔耶阁的人影鬼魅般闪现,挑的都是伽月雒阵营里的将领和比较有名望的祭司,手起刀落之后迅速撤离,打的就是出其不意。瞬间大殿外就起了骚乱,惨呼声和血腥味近在咫尺,一时将众人的目光从那鬼魅骨骸处移了回来。   伽月雒显然也没想到索司图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面具青年嘴角狠狠抿起:“索司图录!”   空城城主眼底沉沉:“伽月雒,啊不对,勾亓,你既然起了背离空城的心思,不是早就该想到本城主怎么可能会没有准备。”   伽月雒当然知道。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青凰遗骸在前,索司图录还是先动了他的人。   还有那个名字,面具青年眼底闪过一抹异芒。   南荒,勾氏一族。      “城主是当真不愿意东进了?”   “本城主倒是愿意,不过在场的诸位恐怕是不愿意见到空城离开雅格绿洲的。”索司图录漫不经心道。   伽月雒轻笑一声:“我竟不知道原来城主还是看重他人想法的人。”   “啊,不。”空城城主理了理袖子,“本城主不管他们怎么想,奈何打不过不是么,鬼王和靖王都在呢。人还是要有点自知之明,你说是么?”   被拖下水的鬼王和靖王同时蹙了下眉,不过没说话。   伽月雒不搭理他的嘲讽,在这种情形依然很淡定,嘴角勾起了一抹奇异的笑容:“如果有了青凰和青鸾卫,也打不过么?”   大祭司的嗓音向来轻柔悦耳,在这种场合下,却莫名令人毛骨悚然。      “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啊……”白无衣喃喃道。   雪还在下,风声萧瑟,空城大殿外悬挂着的明珠在这样的天气下,光线都有些暗淡了。空城祭司诵读的奇异祭文连绵不绝,回响在大殿周围。   曲和无法动用内力护体,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些冷,面色发白,手里紧紧握着弯刀[十刹]——这对弯刀不知道又感受到了什么,震颤得厉害。   “二哥,那青凰……它在做什么?”   他二人站得靠后,又在起身出大殿的时候被破狼军有意无意护在了中间,距离前方有些远。从曲和的位置看去,只见那青芒覆盖的苍白头骨略略抬起,交叠在身前的手骨正慢慢分开,指骨转动了几下,像是在做什么手势。——那具骨骸本该令人毛骨悚然,这样看着却只让人觉得雍容华贵   白无衣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是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而且在内力加持下,他听到了伽月雒的那句话,什么叫“有了青凰和青鸾卫”?白衣剑客皱了皱眉,难道跟那一次一样,这青凰骨骸的苏醒也是有意为之?      “呵。”索司图录倏然冷笑一声,“勾亓,你到现在还有恃无恐,手里还有什么筹码?”   “依城主看呢。”   索司图录也不废话,直接道:“司海镜和千机扣,你手里有哪个?”   此话一出,连站在阴影里的青色人影都挑了下眉。   “啊——”面具青年微垂下眸,嗓音轻柔的低喃:“索司图录,你还真是,事事出乎我的预料。”他的右腕转了半圈,倏然冲着那背后已经被冰凌覆盖的藤蔓甩了一鞭子。伽月雒的骨鞭材质殊异,《天垂?名兵录》里都能进前百,也是个难得一见的兵器。骨鞭打过去,瞬间冰雪漫天、藤蔓断裂,不知什么时候栖息在上边的黑隼嘶鸣一声,扑棱着羽翼便冲着那面具青年掠去。   “畜生。”伽月雒手腕一翻,灰白色骨鞭鬼魅般撕破风雪。   同一时刻,索司图录抬手一招,凌空将那只胆大包天的黑隼扯了回来。骨鞭将白雪覆盖的地面又扯开一个狭长的痕迹,露出底下裂纹凛冽的石板,半空中落下几根黑色的翎羽,翅膀上已经被骨鞭甩了一下的黑隼有些不稳的落定在索司图录肩头,眼底锐利的锋芒像是烧起来一般,死死盯着对面的人。   “老实待着,你不是他对手。”空城城主嘲笑了一声自己的黑隼,接着对伽月雒道:“你还有什么都一次性拿出来吧,没看到那边那位要动手了么?”   城墙的另一边,青芒覆盖下的白骨已经停下了指骨的动作,静静站在风雪中,那个姿势有种不祥的味道。      伽月雒诡异的笑了下,抬手将一个东西放在下颌处——那是个很简单的菱形的玩意,看上去还没有半个手掌大,呈一种奇异的灰白色泽,幽幽泛着冷芒。面具青年一拿出那东西就放在唇边吹了个音节。   站在阴影里的青色人影眼底闪过一抹惊异。      那音符十分低沉,像是寒潭覆盖下的巨石在互相摩擦,音符一起,那延绵不绝的青神祭文便倏然断开,站在明珠下的白发祭司身形猛地一僵,竟然直接跪倒在雪地里,弯腰吐了一口血。   “诺祭司!”   “诺?”   ……   祭司们有瞬间的惊乱,纷纷弯腰去搀扶她,一触碰到她的身体才发现白发祭司浑身僵冷,居然扶不起来。   “我没事……”诺幽蓝色的眸子有些涣散,她看不见,无意识抓了把雪在手心,触手一片冰凉。十二岁的白发祭司面色苍白,失了血色的唇微微翕动,倏然抬头看着音符传来的方向喝道:   “伽月雒!”   黑暗中,白发祭司听到那个轻柔的嗓音笑道:“诺,你还是休息一会儿吧,眼睛不要了,难道命也不要了么。”   女祭司听而不闻,厉声喝道:“千机扣缘何在你手里?”      雅格绿洲乃是千机族倾阖族之力,历经数百年才建成的绿洲,绿洲里的草木河流、飞禽走兽、山石沙砾……无一不遍布机关、阵法重重,可以说,千机一族将祖祖辈辈的智慧和成就都体现在了这片绿洲上。及至迁往内陆的这几百年来,千机族下再没有什么大的工程落成。   而传闻中的“千机扣”乃是千机一族的圣物,能启千机一切机关,亦能破千机诸般术数。   索司图录方才看伽月雒那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虽然猜到他手中可能有什么,也随口猜了一个“千机扣”,但他还真没想到那东西是真在伽月雒手里。那玩意儿不是早就在千机一族南迁的时候就丢了么,不然千机族为何一路没落至此?      然而不等众人有所反应,那音符飘扬在半空中只须臾间,地底便传来了沉沉的回应之声,随即遥远的城墙之外响起了惊惧的惨叫声。   鬼王一挥袖子便落到了高高的殿宇之上。站在落满白雪的屋檐上,鬼琴门这一门之主看到了今生最为诡异的景象。   空城大殿至高,能俯瞰大半个空城,眼下整个空城都被飞雪覆盖,却有一些绿色的植物正从雪中飞速生长,那些树干上挂满了苍青色的条状物,在风中摇摇晃晃,倏然落到地面上,便翻身而起,指骨间还拿了刀剑枪戟等物,遇见活物便凶煞斩杀。   “青鸾卫……”   鬼王脸色极度难看。鬼琴山背靠苍林,他也不是没有见过术师出手,那些令常人惊叹的或奇异或诡谲的念术招式——然而没有哪一次,能有眼下的视觉冲击。   千机扣音符沉沉,隔了老远,他都似乎闻到了风雪中的血腥气,和诡异的从九幽黄泉弥漫来的鬼魂的气息。      鬼王的声音压得低,但在场不乏内力深厚之辈,且众人早看到了他那难看的脸色,登时人心惶惶,惊乱起来。   “我还真是小看你了,勾亓。”索司图录沉声道。   伽月雒微微拿开了那菱形物件,泛白的唇微微勾起:“彼此彼此。”   “你把它们都放出来,就不怕控制不了。”   伽月雒摆了摆手,但仿佛是做了个十分费尽的动作,手指都有些僵硬:“它们不是我放出来的,我要放出来的,也不是它们。”   身形略显狼狈的面具青年轻轻扯了扯嘴角,道:“城主,空城建成数百年,你们难道真的不知道这底下都埋了什么吗?千机族建成雅格绿洲之后为何又弃之不顾,南迁内陆,你们难道没有查过?青凰遗骸,随葬青鸾卫……大漠谶言由来已久,你们只知依照前人遗愿布局落子,就不想想背后下棋的那双手,想要做什么吗?”   索司图录脸色微寒,却没有说什么。   “千机扣是用来开启和关闭这里的机关,是不假,但最主要的,”伽月雒微微晃了晃手中的菱形物件,微微笑道:“最主要的,千机扣是用来唤醒它的主人的——千机一族史上最年轻的族长,苏岑。”    ☆、一百二十一章      空城夜宴靖王没有带上徐盛,早早就交代了破狼军原地待命,并让徐盛多注意城内动态——都料到今晚的空城不会平静。入夜以后,宅子外的图兰卫明显少了许多,而且隐隐骚动,像是发生了什么事。徐盛听着属下回报,摸了摸下巴道:   “那些图兰卫去哪了?”   “属下本来以为他们是回防空城大殿了,但跟了一路才发现,他们去了四方城门。如今空城的东、西、南、北四方城门都已关闭,戒备森严,看样子是不能进出了。”   “如果来硬的呢?”   那人沉吟片刻,道:“胜算不大。”   “嗯?”   “徐将军,属下登上城门看过,城外护城河上所有的桥都已经收起来了,要离开空城需要渡船,而且城外胡杨树林里的机关可能启动了,看上去不似我们进来的模样了,我们如果要硬闯出城的话,难度不小。”   “这样啊,”徐盛沉思片刻,眼角扫到属下心事重重的样子,失笑道:“别紧张,王爷也没打算现在就出城。空城不可能一直这么把城封着,不说他们邀了那么多人进来,谁出了事都不能善了,就这城里形形□□的人物也不像是能长久安稳的。”   属下点了点头,他们随着靖王在漠西这几年也算是什么都见识了,奈何雅格绿洲实在太诡谲了,还是希望能尽快离开这个地方的。   “说起来,城里什么情况了?”   “今晚城里行人极少,家家户户掩门阖窗,倒是没有慌乱景象。”   徐盛眉峰一挑:“能进空城的都非常人,看来是都猜到了今晚不太平,早早就缩起来等着看结果呢。空城治下倒也严谨,竟然也没人在这种时候出什么乱子。”   这时有人来回报,前去长音客栈的人没能找到客栈掌柜七娘,听说她早早就出了门,下午回了一趟客栈,但只在大堂露了个面就又被空城白羽卫唤走了,客栈小二都没能说句话。破狼军的人跟了一路,发现他们去了空城大殿,大殿周围的戒备比起城门处有过之无不及,眼下更是翻了倍的警戒,破狼军便没有再跟下去。   “有人看到白羽卫给了她一封东西,看上去像是夜宴的帖子。”那人道。   徐盛想了想,“夜宴的帖子做什么要分两次发,时间这么紧迫?这样,重新整理一份夜宴上的名单,尽快给我。”   “是。”      破狼军做事都快,不多时便呈了一份名单上来,徐盛重头细细看了一遍,翻过来又看了一遍,皱眉:“空城这是要做什么……”他示意属下翻开一份漠西图志,一手拿着那名单,一手顺着图志划了一遍。   云重北域,鬼琴门,鬼王。   云重江东,天下剑庄,江听雨。   云重江北,漠西商行,顷州苏氏。   漠西十八城,浮安城,姜永白;西丽城,图安雅;琅城,竺昭。   索塔格大漠,阿赫族,西黎族,刹族。   ……   徐盛的额头渗出细密冷汗。      空城夜宴名单上的人都声名显赫,即便是如七娘那样不显山不露水的,往十五年前细细查去也能查到不少令人惊愕的事情。而那几支异族都是常年生活在雅格绿洲附近,能毗邻空城而不入空城,其实力俱不容小觑;至于漠西那三城的城主,破狼军在漠西打了多年交道,多多少少知道些底细。   如果这些都还不算什么,那再加上底下千丝万缕的背景关系以及彼此的恩怨情仇,坐到一处真的不会先打起来么?   单就隐刀背后涉及的曲和、白无衣、姜永白和苏家就已经是一场大戏了,更何况靖王眼下也不可能放任曲和不管,那破狼军与浮安城、与漠西商行,往小了说是漠西动乱,往大了说可是要触及朝堂动荡的。且浮安城与琅城不和,琅城城主竺昭与刹族有姻亲关系……细想下去,简直教人头疼。   跟随靖王征战多年的左营副将、算是半个近卫头子的徐盛在这个时候由衷的佩服起索司图录来,空城历来收留各处来投的三教九流,能按下他们彼此恩怨使之共处在这一城之中,不能说不厉害。      夜渐渐深了,破狼军无人休憩,待到子夜时分,空城倏然飘起雪花来,众人都有些愕然,不由得想起年前长恪城的那场秋后鬼雪。   徐盛翻身上了屋檐,遥遥看到空城大殿的方向才是风雪集中之地,恢弘的大殿已经被白雪覆盖。空城内不乏能人,在这子夜时分同样翻身站上屋顶的人不少,见状都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空城不是不会下雪,但从来都是在深冬,这都已开春半个月了,莫名其妙的一场雪显得怪怪的。      然而这只是开始,风雪越来越大,内力高深的人都察觉到了一丝心悸,从风雪里弥漫来的诡异的气息教人恐惧,继而,接下来的场面超乎了所有人的认知。   大殿传出沉沉的音符,一株株灰绿色的树木从城中各处破土裂墙而出,迎风而长,只瞬间就长到几丈高,树枝上挂满了苍青色的骨骸,倏然落地就是一具杀戮傀儡。   如果有人能站在上空就会发现,这座由千机族建成的城自成一个巨大的机关,四方城门对应四象,城内的大小街道已经看不出千年前原本的模样,但那些诡异的灰绿色树木却刚好落成二十八星图。   而在空城之外,整片雅格绿洲都“活”了。   简直是活见鬼。      整座城市都乱了。   那些“活”过来的骨骸实在太厉害,以神魔不可阻挡之势向前杀去,也就是在空城了,城里能人无数,才大大降低了伤亡。随后众人才发现,那些骨骸是在往大殿靠拢,只要避开它们前进的道路它们也就无意于动手。   一身黑色祭司服的大长老站在北城门上,深邃的瞳孔对着风雪中央的大殿,轻轻叹了口气:“青凰。”   数不清的人涌向城门,几乎要与驻守的人动起手来。   祭司在城门上抬了抬手,城下有瞬间的瞿静,大长老苍凉的嗓音缓缓响起:   “雅格千机阵已经开启,你们现在出去,没人能活着走出这片绿洲。”   城门下的人脸色一白。在进入空城之时,他们就被告知了雅格绿洲机关、阵法的利害,他们很清楚,雅格千机阵是多么恐怖的存在。同时,他们也被要求舍弃旧时恩怨,誓与空城共存亡。   人群寂静之后开始小规模骚乱,大长老静静看着,道:“若你们执意要出去,空城可以开城门。”   “而一旦迈出此门,空城不再庇护。”      嗡——   沉重的城门缓缓推开,露出外边浓重的夜色和沉沉的水流声,人群反而瞬间安静下来,无一人动作。      庇护八方来客,约束众生恩怨;祀奉大漠诸神,封印九幽冥魂;天垂西黦海北,大漠雅格千机——是谓空城。      “通知四方城门,一刻钟后关城门。”大长老沉声道,“交回空城给你们的烙印,从此与空城再无关系。”   风雪飒踏。   最终还是有十余人站到北城门下,挥手削去烙在胳膊上的图纹,匆匆融入城外夜色中。其余城门处多少也有人离去,但绝大部分人还是没有动。   徐盛遥遥看着,长叹一口气:“但愿空城永远都不会与云重为敌。”      “徐将军,那支骨骸军队已经快到大殿外城了,我们要怎么做?”   为了方便观察空城情势,徐盛等人都站在屋顶之上,他们本就是军伍之人,很快就看出那些诡异的骨骸是一支军队——或者说,生前曾是。而且从它们的行动习惯来看,这曾是支很强的军队。   眼下的情势远远超乎了他们之前的预料,徐盛有些头疼的看着那风雪集中的方向,道:“王爷那边没有消息,再等等吧。”   显然城门处的图兰卫也是这样想的。   在直面那支骨骸并被重创之后,空城就撤出了几乎所有城内的守卫,一部分回防大殿,其余的撤到了四方城门,徐盛一时不明白他们这是要做什么,不过显然大家都猜到了,空城大殿才是风暴中央。      此时,大殿外城墙的情势十分惨烈。   守卫此处的是白羽卫和罗兰十刹,因为伽月雒的缘故,部分白羽卫和罗兰十刹都有心叛离索司图录,外城的守卫彼此离心、互为掣肘,在直面大批青鸾骨骸军时几乎溃败如山崩。   血气沸盈,惨呼震天。   动静传到大殿里,众人的心直往下沉。   就在伽月雒吹响千机扣之后,一直站在远处没什么动作的青色骨骸猛地转头,几乎瞬间就到了伽月雒面前,覆盖着青色冷芒的指骨一把就要将那菱形物件夺过。伽月雒虽然在跟索司图录说话,也不是没有防备那青凰遗骸的,只是他也没料到这具白骨行动竟是如此迅速,脸色剧变之下抽身就退。   “苏岑——!”   近了听,那骨骸发出的声音非常清冽,但不似寻常,这种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的音色具有很强烈的杀伤力,有种念术亲临的效果。      伽月雒退得很快,但快不过那苍白指骨。在那青色冷芒触及指尖的时候,这个来自南荒的空城大祭司只觉得整个灵魂都被冻僵,眼底惊骇,一抬眼就见那覆盖在白骨之上隐隐绰绰的面颊肌肤,正是青凰生前的模样。   身为凤凰后裔的扶渊王族拥有十分出色的外貌,千年前的青凰国主当是其中翘楚。   华发三千,柳眉水眸,漆眸琼鼻,微微抿起的唇色泽浅淡,华贵衿傲的王族风度,征战北国的凛冽气势——在亡故千年之后,以白骨之身苏醒,一垂眸,风雪寂灭,星月无光。   青凰国主,竟是个女子。      伽月雒僵在半空中,一瞬间心思空白。   而就在那苍白指骨碰触到菱形千机扣的刹那,眼前栩栩如生的面容瞬间灰败枯萎,如粉尘般消散而去,露出了下边森森白骨。   红颜枯骨当如是。   一股剧烈的颤栗从灵魂深处响起,让人戚伤哀恸,忍不住想要落泪。    ☆、一百二十二章      触碰不到千机扣这个事实,彻底激怒了自黄泉归来的白骨王者。      隐隐绰绰覆盖在骨骸之上的肌肤已经尽数凋落,青凰修长苍白的指骨间忽然出现了一柄狭长的兵刃,反手划向伽月雒的方向。   这一剑,破雪横霜。   伽月雒猛地回神,倾尽平生之力往后退避,那道剑气却寸步不让地逼至眼前。甫一接触,伽月雒身上经脉寸寸断裂,脸色瞬间就灰败下去。   白雪覆盖下的石板沟壑丛生。      众人纷纷骇然退避那道剑光,索司图录低声喃喃道:“果然……”   一直站在屋檐上的鬼王眼底幽暗:“传说中能对抗念术的百里剑章,果真,名不虚传。”   那一剑明显是冲着伽月雒手中的千机扣去的,也不知那菱形物件是什么材质做成,百里剑章之下一片狼藉,它却无分毫损伤。眼看着那青芒覆盖下的白骨抬手又是一剑,在场众人心中都泛起从未有过的强烈恐惧——这一剑下来,估计能削去半个大殿屋檐。   索司图录无意救伽月雒,但显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青凰一剑毁去大半个大殿,于是闪身上前,当然,一个人去抗百里剑章这种事他是不会做的,顺手就给鬼王、靖王等人打了个手势。第二剑比第一剑凶悍得多,不过几人联手也接了下来,万万没想到的是,青凰这一剑之后片刻都没有停顿,直接就是第三剑……。   “百里剑章浩瀚无涯,连绵不绝,一旦起势,除非剑客停手,否则只会一剑更比一剑强横。”白无衣低低道,眼底有种见识到大陆上最顶尖剑法的热忱和激动,但更多的是忧虑,“照这样下去我们能抗多久?”看那白骨的动作,完全没有疲累的迹象。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鬼王在回刀的间隙问索司图录,鬼琴门主现在的神色实在不怎么好看。   索司图录不答,只是冲着一个方向做了个退的手势。   外城墙的方向已经有青鸾卫的身影浮现,大殿广场上诸人却被青凰的百里剑压制得束手束脚。   曲和本来被白无衣护在身后的,但是人群为避让那剑光,场面早已混乱,曲和一时不查,被身后力道冲击得往斜前方跌去,好巧不巧的,剑光斜斜的划到了她身前。曲和心底惊骇,方才那么多人也没人能直面百里剑,她内力浑无,顷刻间就要送命在此;仓促间,有一道清亮的剑影横到身前,一个强悍的力道直接将她拽至身后。   “小和!”   拽她的人是白无衣,接那一剑是靖王。      白无衣被吓得够呛,万幸千钧一发之际拽到了人。然而前方的靖王孤身接那百里剑却是惊险万分,曲和只见那人一身苍劲黑袍被剑气激得猎猎翻飞,微微露出的侧脸眉峰冷峻,横握在前的长剑稳稳当当,无一丝颤动,指尖却似乎有血滴落。   “咔——”   向来沉稳的靖王面上闪现惊异,头也不回地冲身后的两人道:“走!”   白无衣也察觉到什么,二话不说护着曲和就退。   靖王话音方落,就见横在身前的莫阑剑身上寸寸纹裂,顷刻间就蛛纹遍布,怆然断裂。名列《天垂?名兵录》前百的武器,陪伴了靖王二十余年的长剑,就此折毁,名兵的哀鸣瞬间响彻大殿。   不远处的鬼王等人都惊异侧目,万万没想到会如此。   来不及为长剑悲哀,靖王撤身就走,待退离百里剑之外才缓了口气,将胸口翻涌的腥甜压下去。近年来,靖王内力愈发深厚,莫阑剑已经不是最适宜他的兵刃了,所以年前才会去找戚叔另造随身的兵器,方才他救人心切,灌注了他浑厚内力的莫阑剑抵上百里剑,不堪重负之下便折毁了——天下剑遇百里必折,古人诚不我欺。      毕竟是用了多年的兵器,靖王微微眯起眼睛,心底也翻起沸腾的怒意。   “王爷可还好?”温简匆匆赶至身旁,靖王的近卫、暗卫都现身了,站在前方形成一个屏障。   “无事。”靖王沉声应道,右手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抬头冲着一个方向道:“别硬抗,先往那边撤。   温简四下扫了一眼乱糟糟的场面,发现远处青鸾卫已经突破了大殿外墙,重重白骨正迅速靠近它们的凰主,猝然见到大批能跑能跳、会刀会枪、杀人不眨眼的骨骸军队,教人不寒而栗。索司图录等人已经退开好大一段距离,看来是有应对这些白骨的法子,但还是有许多人折在百里剑下,雪地上伤亡大片。   “王爷,”曲和眼底复杂,低声道:“你的剑……”   靖王侧头看她,又扫了白无衣一眼,直接伸手拉住了曲和的腕子:“先走。”   曲和一愣,但眼下也不是说话的时候。身后的白无衣无声苦笑,方才靖王那个嫌弃的眼神,真是……。   距离并不远,走得却艰难,待一行人退出去,身后还是一片血雨腥风,听得人头皮发麻。他们停住的地方是大殿高高的外城墙上,站在这个地方能看到大殿内外的惨状,白雪从空中坠落,一寸寸覆盖这夜色下的杀戮。      “索司图录,你带着我们来这里,是真的打算开封殿大阵把它们封在里面?你们的大殿不要了?”鬼王问道,他脸色虽然不怎么好,但身上干净利落,是人群中最齐整的一个。   索司图录面无表情看着下方的白骨,那对奇异的双色眼眸暗光幽浮:“原本是的。”   鬼王皱了下眉。   “但出了点意外。”索司图录沉沉道:“千机扣还在下边,有千机扣,封殿大阵就困不住它们。”   空城的城主蓦地笑了一下,转头对他们道:“原本邀众位来是看戏的,诸位如有意,不妨在此等一等,看看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反正你们也出不去。”   众人恨极,几乎要按捺不住动起手来。   但空城虽然折损了许多人,魔耶阁、空城祭司等人都还好好的站在此处,况且在空城内跟这里的主人动手本身就很不明智。   索司图录根本不管众人的想法,他对栾厄说一声“照旧”,又转头深深看了曲和一眼,那双奇异的眸子里似嘲似讽,像凛冽杀意,又像是盛满厚重深情,靖王皱眉上前挡住了他的视线。索司图录微微一扬嘴角,什么都没说,倏然转身就回了白骨喧嚣的修罗场。   “城主?!”   栾厄大惊失色,猛地往前一步。   眼睛看不见的白发祭司打了个寒战,仓促问道:“城主做什么了?”   红衣瘦削的空城副城主深吸了口气,“城主回大殿了。”   诺猛地站起来,却被栾厄按住了肩膀:“来不及了,诺,封殿大阵开启了,我们进不去。”   随着栾厄的话音,空城大殿开始沉沉震动,然后众人惊疑不定的看着整个大殿建筑开始升降挪动,无形的屏障从地底升起,就从他们脚下的外城墙处升起,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空城。众人站在城墙之上,看着纷纷白雪从夜空簌簌,飘落却被什么阻拦在外,无一落入大殿,因先前夜宴时见识过空城阵法的诡谲残酷,此时无人想要尝试去触碰眼前那看不到的屏障。   他们的身后是瞿静无声宛如死城的万千街道,身前看不见的大阵里是苏醒过来的杀戮傀儡。   风雪不止。      比起外面的人还有松口气的空儿,被封殿大阵困在里边的就不那么轻松了,包括里边的人和那些骨骸。   在封殿大阵开启的瞬间,那具被青色冷芒覆盖的骨骸倏然低吼一声,剑尖一转,冲着上空就是一剑。然而这一剑像是劈向了虚空,没有惊起半点涟漪。那骨骸不死心,一剑接一剑。如此,雪地上的人才得空吐了口气,然而他们出不去,待在这大阵里迟早是个死,人人眼中都是沉重的恐惧和绝望。   伤得严重却还奇迹般吐着气的伽月雒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其间跌回去多次,等到终于靠坐在一株已经被毁得差不多的树根上,便看到身前停着一双黑色的靴子,也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了。   “咳……咳咳,城主不是出去了么,还……回来做什么?”他竟然还微微笑着,嗓音略有些沙哑。   索司图录看着雪地上狼狈万分的人,淡淡道:“勾亓,你这么做是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空城。”   索司图录扯着嘴角冷笑一声:“你勾结弢岚,煽动镇北军变,引起漠西动乱;你煽动沙麟卫和罗兰十卫,离间空城;我都可以当做你是为了空城。但你盗取千机扣,提前唤醒地底白骨,也是为了空城?”   伽月雒想要抬手,但没成功,道:“城主……难道没看出来,空城快要压制不住它们了么?”   索司图录看着他,没说话。   “咳,千年前,千机族长苏岑倾阖族之力建造雅格绿洲,筑成……空城,囚……扶渊凰主于此,咳咳……,青凰和苏岑亡故之后,千机族封雅格绿洲,内迁东南。八百年前,索塔格异族摸透雅格绿洲的机关,开此地城门,接纳所有外族人……复辟空城,其实,空城本身是个巨大的封印,封的是千年前埋骨此处的那两人,对吗?”   伽月雒词不成句,但还是竭力把话说清楚:“八百年消磨,这里的封印有了松动了吧?大漠谶言由来已久,也早就预料到了……这里,迟早会这样。”   索司图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既然空城筹谋多年,何不趁着这个时候,做得……更好?”伽月雒低低抽了口气,寒风灌入喉,咳嗽的时候浑身都在疼。   “做得更好?”索司图录看着他,淡淡道:“没有更好的了。”   “难道空城只能永远困守……咳,困守在这大漠深处?你们就没有——”   “不,”索司图录打断他的话,眼底略带嘲讽:“勾亓,你以为空城原本要做什么?费尽心思,难道就为了把那俩重新封印起来?我又不是闲的慌。那俩都被埋了一千年了还这么能闹腾,这底下是什么?——是黄泉十八道的碎月道。就这样他们还能以白骨之身醒过来,再把他们封起来有什么用,几百年后再闹一次?”   伽月雒最讨厌的就是索司图录这一副事事都了然于心又偏偏什么都不说的样子。   他年幼时自南荒来到这里,因为天分奇高,被上一任大祭司选作弟子,并顺利在少年时候就接任空城大祭司,那个时候的索司图录就已经是空城城主了。同样是少年上位的空城城主,比现在桀骜得多,那个棱角分明、阴翳狷狂的少年城主,铁血手段之下整座空城无人敢与其争锋。不过那时候的索司图录很好懂的,向来以武力碾压对手,并不屑于用各种阴谋阳谋。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少年城主就蜕变了,他的武功越来越高,在大漠已经没有敌手;他的行事作风越来越百变,没人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已经成长,成为大漠最强悍的一城之主。   近些年来,伽月雒愈发忌惮索司图录,这个几乎没有弱点的异族男人,如果不是年前那个突然出现的剑客,如果不是意外得到了千机扣,伽月雒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手的。然而,他看起来还是失败了。   “本城主听说,凤凰乃不死之身,遇明火当涅槃重生。青凰遗骸埋在此处千年之久,还能醒过来,也当真是教人头疼。”索司图录抬眼看了看四周,接着道:“不是说千机扣能唤醒千机族长苏岑么?他人呢,怎么还不现身,今日这场面,少了他可不成。”   伽月雒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你、你……”   “你以为空城想要做什么?一想到只要有他二人在,空城就只是个囚笼,真是让人如鲠在喉。”索司图录勾了勾唇角,笑意冰冷不达眼底:“所以空城筹谋多年,当然是为了让他们魂飞魄散、再无后患。”   伽月雒猛地直起身子,眼底骇然,却因为重伤和震惊说不出话来。       ☆、一百二十三章      “勾亓,事已至此,无力回天,将千机扣给我,本城主或许还能留你一具全尸。”索司图录没什么诚意的说,微微俯身就要去取伽月雒死死扣在手中的菱形物件。   “无力回……天?”伽月雒眼底闪过奇异之色,“我无力回天,城主……咳,难道还有回天之术?”   “这便不劳你费心了。”      伽月雒按住千机扣,低咳了两声,明知大势已去,突然道:“城主可知我是如何得到千机扣的?”   来自南荒的空城大祭司嘴角微勾,苍白色的唇瓣浮现出一种诡异的嘲讽,倒有几分类似于他面前这异族男子平时的模样。   “年前深秋,沙麟卫追杀息影剑客出城,在曼泺湖畔遭遇蜃景……息影剑杀气所激,五湖沸腾,天降红雨,咳,遂现千机扣……当时谁都不知道这东西有何用,我也不过随手收着,没想到……”伽月雒微微抬高了声音,“城主,你后悔下那封战帖么?”   索司图录原本都已经碰触到千机扣了,听到某个名字倏然怒起,手掌猛地上移掐住了这个人的脖子:“闭嘴!”   青年□□在面具外边的下颌倏然青紫,骨骼断裂声咯咯作响,大片血渍蜿蜒而下。   “沙雪莲、司海镜……黄泉道……千机扣,”一身狼狈的空城大祭司嗓音尖利,不复以往轻柔诡谲,一字一顿道:“眼下血山尸海,索司图录,你、后、悔、么?……”   “本城主从不后悔!”索司图录奇异的双色瞳孔浮现出某种焦躁的暴戾,掌心力道加重,直接将人扼死在地,也扼住了对方未出口的那句话。然而对方刚刚的那些话像是刻进了他的脑海里,直接覆盖了身后血色修罗场的震天惨呼,一字一句响在心头。   后悔么?      索司图录短促的喘了口气,低低的笑起来。   当时司傩海浮现异象,空城祭司于山顶卜卦,得出凶兆直指南方雪山,诺更是直接传信下来——剑起极北,客自南来;诡星浮火,血煞孤妄。他当时并不相信,恰逢百无聊赖,听闻有剑客扬名漠西,一手息影剑使得出神入化,战帖都写好了,怎么能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卦象就撤回来?没想到啊,没想到……   悔?他有什么好后悔的?!   伽月雒面上浮现一个扭曲的笑容,吃力的说:“你还……不知道吧,他……中毒……”   “你说什么?”索司图录面上的神情也有几分扭曲了,暴戾和杀戮在他眼底翻腾不休,一双异色的眸子几乎要烧起来:“你做了什么!”   然而空城的大祭司已经油枯灯尽,话未说完便咽了气,面上还是一个嘲讽的表情。   那毒,随着伽月雒的死亡,再无人得以知晓。此是后话。      索司图录深深吸了口气,狠狠闭了闭眼,这才勉强压住眼底的狠戾,转手去取千机扣。然而瞬间便有杀意破空而至,来势汹汹不输于百里剑,逼得空城城主不得不翻身避开,再抬首,却是有人先他一步掠走了千机扣。      “阁下终于出手了。”   青衣人容貌俊秀,修长手指握着菱形物件,微微笑了笑,道:“城主,这东西还是放在我这里罢。”   “千机扣可不是苍林之物。”   “也非空城之物。”青衣人一身洁净,与这血腥之地万分不符,淡淡道:“是哪里的东西又有什么关系?千机一族内迁东南,几百年来都无人回来过,这东西早该是无主之物,自是能者得之,城主的意思呢?”   索司图录道:“怎么,苍林想要插手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青衣人脾气很好,却也一字不透露,只道:“城主,在下可以助空城解今日之围,报酬就用这千机扣,如何?”   索司图录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抬起眼皮子道:“做梦。”   青衣人也不动气,道:“青凰一人,空城还可应对;加上青鸾卫,就需要外面诸人相助了;若再加上千机族的族长苏岑,空城危矣。千机扣虽好,却不能阻挡空城覆亡,留着又能做什么呢。城主,你说是么?”   然而千机扣号称能解千机诸般术数,大漠空城正是千机族倚仗各类机关建成,把这种东西交到他人手上跟把自己的命交出去有什么不一样。索司图录一句话都懒得说,直接动手。此时已经血污遍地,封殿大阵开启后,整个大殿的构造都在变动,此起彼伏,沟壑重重,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恢弘殿堂的模样。      青衣人无意于跟空城动手,接了两招便抽身后退,引着人往高处去,索司图录眼下正暴躁着,半点不给苍林面子,下手既狠又厉,青衣人不使用念术一时也应接不暇。   两人在高处来回腾挪,千机扣易手的频率非常高,刚刚还在这个人手里,瞬间就被那个人夺走,青衣人终于也被逼得使出了念术,索司图录千机扣脱手,菱形物件倏然坠落,他想捞回却被一支短笛拦住了去处。青衣人一个闪身,正要接住那东西,眼角扫到下方一个人影,惊诧之下失了准头,再要上前,那东西却瞬间加速坠落,脱离了二人的方向。   只见深深的沟壑之底,一个白色的人影静静伫立着,许是听到了什么,便微微抬起头——也不知是距离太远还是什么原因,站在高处的二人并不能看清那人的面容。   地面上的青凰骤然回头,手中长剑横霜而过,登时毁去了大片建筑,剑光撕裂巨石和沟壑,正冲着那白色人影而去,而千机扣的影子淹没在大片尘嚣之中,不见了踪影。      那人影给人的感觉远没有青凰那般恐怖,身上甚至没有一具青鸾卫的力量,像是一点功夫都不懂的样子,然而那毁灭性巨大的百里剑光却在触及白色人影的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在场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活人都是一愣。   青凰低叱一声,那种直接响在魂魄深处的声音将几个活人惊醒,便见到青色骨骸以一种鬼魅的速度掠向地底,青影所过之处,一片废墟。      “苏岑。”青衣人低声道。   索司图录脸色难看:“你是说,千机扣落入他……它手里了?”   这真是个让人高兴不起来的消息。   以白骨之身苏醒过来的青凰和苏岑杀伤力太过恐怖,他们都知道,要对付它们,唯有借助空城本身的地理优势。但现在,千机扣落入了它主人之手,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两人根本来不及做什么,就见青、白两色人影在沟壑之底相遇,百里剑光划破幽深漆黑的地底,但以索司图录和青衣人的眼力都只能看到白色人影抬手搭在青凰手上,不知为何,他们总觉得那白色人影笑了一下。然后,一点明红色的光芒自两人……两具骨骸接触的地方燃起,瞬间成燎原之势。      要怎么形容那种火焰?   明亮的、火红色的火舌迎风而涨,瞬间充斥了整个地底,漆黑阴暗的地底岩石被烘烤成齑粉,又在瞬间蒸发干净。火焰不仅往上升腾,也在往下坠落,深不见底的黑暗被火焰照明,甚至能看到那粼粼水光的地底暗河。   整个空城大殿都在崩塌。   索司图录的脸色已经不能更难看,转头阴恻恻地看了一眼青衣人。   青衣人无奈道:“这不能怪我,谁也想不到千机扣还认主,能自己跑下去了。这火焰应该也不是千机扣的缘故。”   索司图录冷声道:“没有千机扣,要怎么离开这封殿大阵?!”   “至少,看样子下边那两位都出不去,也算是好事一桩?”   索司图录不想理他。   两人站立的地方都在剧烈颤动,往下方倾倒,眼见那明红色的火焰已经快要焚烧到地表,却并没有感觉到高温,空气中依然是风雪呼啸而过的凉意。      距离空城大殿百里之外,已经离开雅格绿洲的一行人顿住脚步,从荒漠中回头。   “什么东西?”白月皱眉道。   为首的男子姿态眯了眯眼,右手掌心向下,半晌,道:“火。”   “嗯?什么火?”白月不解道。   “从地底深处烧起来的鬼火。”男子淡淡道。   “看样子大漠空城要重建了。”一行人咂了咂舌,“鬼火焚城,估计能把整个雅格绿洲都毁了。”   “所以,这才是‘万人葬空城’?”   众人皆默,转头看向那为首的温雅男子。   男子轻笑着摇了摇头,道:“走罢。”   “等等,”白月眼睛扫了扫男子收回去的手,目光落在那袖子底下,不太确定道:“你……腕子上那是什么?”   “嗯?”温雅的男子也低头,随后轻轻晃了晃右手腕子,道:“你说这个啊,是一条腾蛇,还没成年呢,难得血脉纯净,倒是个罕见的品种,便顺手带回去罢了。”   “我怎么记得这是个有主的?之前在地底的时候不是跟着靖王走了么,什么时候又到你手里了?”   男子只是笑笑:“这小东西是个难得一见的异兽,既然看见了,养在山下指不定哪天闹出点什么事,我也不放心,干脆带走吧。至于它先前是在谁手里,并不重要。”      封殿大阵自大殿外城处而起,如瓶钟倒扣般封锁了地面上所有进出,却不能封锁地下——整个空城的地表建筑都开始摇晃,而城门外的护城河已经沸腾。   空城祭司们脸色苍白,口中吐出了奇异的语言。   躲过了青凰和青鸾卫、自大殿中生还的人就只有原本的半数而已,此番见到地表异象,人人自危,人群蜂拥而退,逃亡般离开空城大殿。空城的四城守卫和大长老几乎拦不住往外奔逃的人群——然而雅格绿洲的重重机关并没有关闭,现在出去也是找死。绝望和惊惧如同夜色笼罩下来,无处不在。   靖王一行人在北城门上遇到了徐盛等人,每个人脸上都神色凝重,事实明显超过了大家的预期,甚至看空城的反应,这一幕显然是他们也没想到的。   出离愤怒的人群围攻了城门上的空城守卫,胁迫空城关闭雅格绿洲的机关,打开城门让大家离开空城。然而并没有什么用。空城的权利十分集中制,这片绿洲的机关开合完全掌控在空城城主和少数人手中,索司图录被困在空城大殿里,他要是出不来,约莫着是要让众人陪葬的意思了。    ☆、一百二十四章      “大长老,请开城门!”天下剑庄拔剑相向。   “大长老,请开城门。”顷州苏家。   顷州苏氏一族乃是漠西商行里的大家,可说是大当家也不为过。苏氏本家盘踞云重江北,族人遍布五湖四海,是云重国中最不可忽视的一个家族。   不过苏氏势力庞大,甚少有人会不给他们面子,此番来漠西是打着经商的旗号,本没有多带护卫,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   天下剑庄和苏氏的语气里多少还有个“请”字,大部分人可就没那么温和了。   “开城门!”   “快开城门!现在出去还来得及,再不走是要都死在这么?”   ……   空城不为所动。      魔耶阁拦在城门口,黑袍裹身的空城祭司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三卫分列两侧,空城所有人都一样的面无表情,目光遥遥注视着已经被明红色火焰吞没的空城大殿。   大殿后方高高的白色司傩山在夜色中沉默伫立,      “空城到底有没有算到这一出?”徐盛看着在火焰中分崩离析的空城大殿,回头看了眼城楼上默不作声的空城祭司们,啧了一声,“这么看着,他们好像是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那可是空城几百年建成的大殿,索司图录还在里边吧,他们也真沉得住气。又为什么不给我们开城门,难道空城真的有办法对方那个……青凰遗骸?”   刚一碰面,他们就彼此交换了一下讯息,徐盛惊讶于本该身处草原北的温简会出现在空城,不过眼下显然是来不及细谈了。   温简摇了摇头,道:“要说空城算到了,我看不至于,要真是算准了,索司图录之前就不会再回去一趟,只能说,空城这盘棋下得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靖王慢慢道:“不是空城。”   六王爷的嗓音沉稳冷定,像在四周焦躁的气氛中拂过了一阵清风。   “王爷的意思……是?”温简不太确定,问道。   “不是空城。”靖王重复了一遍,漆黑的眸子深邃暗沉:“下这盘棋的不是空城,空城和我们一样,只是这盘棋上的一颗棋子。”   众人心中都是一沉。   靖王继续道:“空城不让我们出去,那就说明,空城外边有比现在更危险的东西。”   一旁一直没说话也没怎么动作的鬼王突然道:“靖王爷信得过空城?”   靖王:“至少这种时候,在这里,相信索司图录总比相信下边的乌合之众要理智些。”   “哦,王爷就不担心,索司图录真被烧死在那大殿里出不来?”鬼王直白道。   靖王反问道:“鬼王难道想要现在出城?”   鬼王看了眼城门外沸腾的河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道:“不,本王也想看一看,空城打算怎么解这一局。”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他们冷静,身为副城主的栾厄早已赶去了西城门,那边是除了北城门之外人数最多的地方,正乱得不成样子。北城门这边由于有大长老和祭司们站在城楼上,人群虽然乱,但空城守卫还镇得住。   夜凉如水,冰冷的空气中夹杂着同类的血气和谩骂痛吟,诺皱着的眉一直没松开,她的眼睛看不见,嗅觉和听觉就愈发敏感,几乎能“看”到人群脸上的惊恐和眼底的不安,还有从大殿方向传来的鬼魂的气息。   有人按住她的肩膀,沉声道:“静心。”   诺张了张口,最终也只是低低道:“大长老。”   “你的心境乱了,诺。身为司傩山祭司,心中该如司傩海一般平静,这样你才能在黑暗中看到神明的谕示。”大长老的嗓音很沧桑,带着时间特有的悲凉意味。“诺,你是空城的下一任大祭司——不,你现在已经是了。你要明白你的使命,你要担起你的职责,这里的所有人,所有空城的祭司、主人和客人,都需要活下来。而首先,你得保证自己能活下来。诺,冷静下来。”      十二岁的白发祭司沉沉呼吸,将胸口翻腾的血腥气压下去,尽量冷静道:“大长老,城主如何了?”   大长老沉默了片刻,诺心头一跳,刚想问询就听到:“无事。”   诺松了口气,之后才问道:“大长老,他们提到的‘火’是怎么回事?”   大长老沉默得更久了一些,苍凉的眸子遥遥看着明红色火焰包裹中的大殿,道:“是地底烧起来的鬼火,就在大殿下方,正在向外蔓延。”   “什么?!”诺猛地抬头,苍白的脸上满是震惊:“怎么会有鬼火?大殿……那大殿……”白发祭司忽然一顿,“城主还在大殿里?”   “嗯。”   “……”诺握紧了手中的权杖,微微仰头道:“大长老。”   老者听出她的语气有些什么,收回视线,低头看着那双暂时不能视物的幽蓝色眸子:“诺,你想做什么?”   十二岁的祭司微微歪了一下头,这是个无意识的动作——诺自小就在司傩山长大,自小就被要求以大祭司的身份行事,从来没有过娇憨孩童的时候,此刻也只是目不能视物而不自觉做出的小动作——她轻声道:“诺是大长老在司傩海边捡到的,大长老曾说过,那一日司傩海上开满了莲花,整个山顶都结了冰。”   大长老微微晃神,似乎又见到十二年前的夏季。明明是灼热的天气,黄昏时分,司傩山上的气温忽而骤降,漫山的桦木绿叶倏然变黄,却还来不及掉落就被冻在了枝干上。没有下雪,但是整个司傩山顶都结了一层冰,越往司傩海的方向冰层越深厚。而司傩海却没有结冰,满池清蓝色的湖水幽幽荡荡,盛开着重重叠叠的莲花,并不是往年能见到的花色,亦不见荷叶根系,那些精致的花朵像是凭空开在水面上一般,湖上浮着一只小小的木船,船上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再无其他。   ——来自司傩海的女婴,伴着莲花和寒冰,诺生来就能掌控水汽。      空城无法解释诺的来历,祭司们认为她来自神明,而空城城主怀疑她身怀念术,是念术师后人。最终,诺被大长老抱回司傩山,以大祭司的要求教养长大,她也不负众望,小小年纪便展现了诸多天分,一双幽蓝色的眸子更是有摄魂读心的神奇技能。   “不只是司傩海,那一日,整个静湖的莲花都开了啊。”大长老轻声道。   “诺想试试。”   她没有说试什么,但大长老明白了,沉默了片刻道:“鬼火非人间之水可灭。”   “诺明白,试试吧。”   “你催生了枉生莲,诺。”大长老静静道,诺没说话。   “你今天消耗了太多,已经损伤了眼睛,现在你的眼睛只是暂时看不到,往后总会好的,但是你再……恐怕眼睛就要坏了。”   诺下意识垂了垂眸,还是道:“诺明白。”   大长老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想好了,那就去吧,我让众人助你。”   诺点头:“好。”      十二岁的白发祭司往前一步,双手自两侧抬起,十指张开,神奇的是,她右手握着的权杖却没有掉落在地,而是凭空漂浮起来,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最后停在了女孩子身前半步、头顶一丈高处。忽而风起,她身上的白色祭司袍被风扬起,使得她整个人像是一朵盛开的莲花。   幽蓝色的眸子合拢,苍白的唇轻启,古祭语道:“起!”   一瞬间,众人身后的湖水升腾起数十根水柱,直指夜空。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人群猛然安静,骇然看着那些巨大的水柱冲向高空——这随便一根水柱倒下来都够呛!   “术师?!”   人群中,数个声音惊呼而出。   显然,人们并没有忘记就在几天前,曾有个白衣女子在护城河上与大祭司伽月雒动手,那女子随手一扬就是一根水柱的情景。但眼下的场景显然比那一天要骇人得多,空城护城河本就是环城郭一圈,眼下整个空城都被这些巨大的水柱包围,看上去就像,里边的人群不是被那明红色的火焰烧死就是被这水柱淹死,或者是,砸死?   “那姑娘居然是术师?”徐盛不可思议道。   靖王和鬼王则同时皱了皱眉。   另一边的白无衣同样惊愕的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随着水柱越升越高,空城祭司已经在城楼上站成了一排,齐齐祭出了权杖,整整齐齐一溜的黑色权杖凭空悬浮在半空中,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   “那火焰诡异得很,不像是随便什么水都能灭的样子啊。”鬼王低声道。   然而诺的目的并不是护城河的河水。很快,大殿背后的静湖也有了动静——那已经不是水柱了,巨大的水幕沿着司傩山而起,直接掩住了那白色圣山的模样,气势恢宏的往上攀升,看上去十分骇人。水幕一直往上,距离太远,又是黑夜,众人看不清那水幕是否已到达山顶,忽然,那庞大的水幕轰然回落,直接砸向了火焰肆虐中的空城大殿。   封殿大阵大概是被那火焰破了,水幕直接灌入了崩塌中的大殿,那一刻,众人心中既骇然又升起一丝期颐。然而很快人们就发现,水幕冲击下的大殿中居然还燃烧着火焰,只是颜色由明红色变成了金红色。   所有人齐齐倒抽冷气。      十二岁的白发祭司看不到,她微微仰着头,苍白的唇轻轻翕动:“去!”   护城河上巨大的水柱还在往上,城楼都被河水打湿,空气中都是水汽的潮湿和腥气。   曲和一低头,惊讶的发现脚边湿漉漉的水泽里居然盛开了一朵小小的白色莲花。她回头,就见整个护城河上都是沸腾的河水,已经快能看到底下的河床,而那下边也已经隐隐约约露出了那种明红色火焰的影子,那些花朵才开出来就湮灭不见了。   ——来自司傩海的女子,伴着莲花和寒冰,生来就能掌控水汽。   而在火焰肆虐的大殿背后,静湖水量骤减,已经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漩涡。随即,顺着司傩山一直往上的水幕开始显现出一种奇怪的灰色,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其实很喜欢诺。 ☆、一百二十五章      金红色的冰冷火焰中,古老巨大的殿堂轰然坍圮,白烛滚落,尘嚣纷沓。   青衣人避开迎面砸来的石柱,足尖一点离开倏然坠落的地面,努力在摇摇晃晃的石壁上站稳,看着静湖方向升腾而起的巨大水幕,叹道:   “真没想到啊,大漠空城里还有这样一个人。”   空城大殿里恐怕再没有其他活人了,身形同样狼狈的索司图录转头看了一眼,微微皱眉——他从来低估了诺的能力,只以为是大长老出手。   “静湖的水灭不了这火。”   “当然。”以念术师的感知,青衣人早已猜到了外面的人的目的,低声道:“能灭鬼火的从来不是人间水泽。静湖之底是鬼城,鬼城之下是冥河,白日里梼杌已醒,冥河可安分不了啊。”      青蒂二十五年春,三月十一,青凰骨起,夜飞雪,大漠流火,祭司纵莲于水上,冥河遂覆城而过,空城毁于一旦,死伤者不可计数。——《天垂异闻录.卷西.廿壹》      鬼火炽烈,焚万物。   冥河水寒,可冻骨。   从碎月鬼城之底抽上来的暗灰色水泽带着冰冷的气息,从高空灌溉而下,很快顺着那些巨大的沟壑流向地底,大片大片的石壁呈现出夭灼的艳色,那是被水泽冻住的火焰;空气中都是线条细长、彼此纠葛的银灰色雾气,那是被火焰蒸发的水汽。凤鸣清冽,划破夜空,其间笛音微微,牵引着云天风息。   宛如神界蜃景,恍似地狱修罗。   水泽覆城而过,城郭街巷寸寸消亡,大片大片的莲花盛开在水面上,只瞬间,便凋败不见。就在这样奇诡的情景之下,空城大长老许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就关闭了千机阵,打开了四方城门。然而空城的侍卫、祭司无一人后退出城,只沉默的对着空城大殿的方向,站成一排排黑色的影子。   在巨大的灾难面前,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空城的千机阵是什么时候打开的,数以万计的人群冲出城郭,冲进雅格绿洲,身后是水泽滔滔,烈焰焚空。      曲和是被靖王拉出去的,一路上脸都被摁在怀里,根本没怎么看到那惨烈的盛景——靖王的动作太快了,白无衣根本没反应过来,没有内力的曲和就更反应不过来,一回神已经见到了白色石林。撤去了汹涌煞气的白石阵十分苍白瞿静,那个面具半覆面的人影默然看着奔亡的人群和人群身后的水火相噬,那双十分漂亮的眼眸倒映着火光,眼角的血色曼珠沙华夭灼异常。   曲和一抬眼看到这一幕,还来不及惊愕那满城的鬼火冥河,心中就蓦地一惊——   她早就知道。   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他们已经迅速离开了那处,将那个黑色的人影遥遥留在了身后。   撤去了诸般机关术数的雅格绿洲,于那些武艺高强之辈本无多大阻碍。一路上,除了仓惶遁去的人群,邙林中的巨蟒、丛林里的蛇蚁、奇奇怪怪的走兽,都在疯狂逃窜,就连那些古怪的食肉植物都在竭力扭动枝蔓,企图避让汹涌而来的水泽与火光。   一双手按在她后颈,将她摁在肩头风尘仆仆的衣裳上,曲和听到那个沉稳的声音轻声道:“安心。”   她忽然觉得心中一片澄明。      青蒂二十五年三月初十这一晚至三月十一凌晨,于一众身处大漠雅格绿洲的人来说,像是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或者在荒漠疾行几日后见到的海市蜃楼。一直到活着离开雅格绿洲,站在干燥空旷的大漠中回头看那阴影一片的绿洲,多数人还没能回过神来。   然而很多人没能站在这里。   活着出来的人并不多,人群茫茫然站了片刻,来做客的人大多是略略清点了人数转身就走,一刻不停留,也确实没什么停留的必要了,这种被大漠空城坑了一把又没处讨要说法的感受实在是太憋屈,趁早眼不见心不烦。而从空城出来的人则默然站到了一处,看不出来是想要做什么。   破狼军损伤不算大,温简和徐盛大致看了看,回来禀告靖王:   “空城夜宴请来的人里,之前站在伽月雒那边的人几乎都没出来,包括姜永白。”   靖王、曲和,以及一脸恍惚的白无衣同时看过来。地底火起之后,众人都只顾逃命,还真疏忽了之前的敌对状态,没想到现在听到的消息却是这样的。   白无衣张了张口,喃喃道:“原来离开空城的时候看到那什么大长老做了个手势,不是眼花啊。”   徐盛继续道:“其余的人大多损伤过半,损伤最重的琅城城主竺昭一行,他们来了少说有六七十人,只出来了不到五个,竺昭受了伤,往后可能会不良于行。其次是天下剑庄,约莫有七成的人折在里边,不过主事的那几个人倒是都没什么大碍。”   这两方跟空城关系不远不近,不好不坏,弄成这样也不好说是背后有猫腻还是纯粹运气不佳。   “空城里的人,出来的不多,眼下出来的人不足三成,算上脚程慢一些但还有可能活着出来的,四成也勉强。人太杂了,一时半会说不好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至于空城,一阁三卫十刹连同那些祭司,包括索司图录,没有一个人在这里。”      他们站在空旷的沙漠上,脚下是绵延至远处的阴影一片的雅格绿洲,暗沉的绿洲在晨曦中有着某种缄默的沉重感,因为距离遥远,黑夜中只见远天的空气扭曲得厉害,夭灼纠缠的水和火都看不到,也不知道是还在往外蔓延,还是已经彼此消亡。   靖王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索司图录会死在雅格绿洲的。既然空城没有人出来,那就是他们的棋路还未完。   这盘泼天巨阵,当真是下得大手笔,只窥其一隅便见惊心动魄。      所有人中最惬意的莫过于鬼王。   见过了隐刀后人,取回了北域琴玺,试探了苍林,最后坐壁旁观了一场泼天好戏——虽然也被当做一枚棋子走了几步棋路,不过鬼王的心情还是愉快的,至少相对愉快,不枉他千里迢迢走这一趟。   鬼琴门主唇角微勾,懒懒散散的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袍,发现那些破损的袖角和染上尘土的绣纹可能再也无法恢复整洁,也就置之不理了,他遥遥冲着靖王颔了颔首,眼角一带,似笑非笑的看了曲和一眼,或者是看她手中的弯刀。传闻中能克鬼琴刀的隐刀刀法,可惜了,最后一任隐刀刀主如今内力尽失,要见到两部刀法争锋,恐怕是有得等了。   鬼王这一眼还顺带过了一下那边面色难看正在整理行装的云重江北一行人,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身形一转,便消失在茫茫大漠中。   鬼王这一眼,给白无衣和曲和提了个醒,两人同时一凛。      只是他这一眼,也给那边的人提了醒。   江听雨看着鬼王那一袭墨色消失,眼睛微微眯起,转头看了那女子一眼,随即低声与身旁的人说了几句话。能从雅格绿洲出来的苏氏一族大多是仰仗天下剑庄的护持,两个家族羁绊太深,这种时候是必定站在一处的。   苏家为首的那人顺着江听雨的话语,将沉沉目光投向远处,沉默片刻,突然迈步走过来。   没等白无衣出声,徐盛已经上前,站在了那人面前。   苏家为首的那人也就停下来脚步,冲着徐盛打了个招呼——苏氏在云重朝堂是有人的,是以底下的人对朝堂多少都有几分了解,他又是经常走漠西的人,对破狼军的几个将领还是有所耳闻的。   “徐将军。”   又冲着靖王的方向遥遥颔首示意。   靖王没什么反应,徐盛顿了顿,道:“阁下是漠西商行哪一位掌柜的?”   那人还没说话,曲和身边的白无衣就开口道:“四公子这是想要做什么?”   被称为四公子的人微微侧头,还是冲着这一雪庄的少庄主点了下头,礼仪周全,这才道:“少庄主多虑了,苏某并没有恶意。”   白无衣扯了扯嘴角:“你们也没什么好意。”   那四公子对此不置可否,转头看着曲和开口:“……”   年轻公子微微一顿,一时不知道怎么唤她合适,梁氏琉璃是入过梁氏族谱的,是梁氏这一辈里唯一的子嗣,也是梁氏这一族唯一的后裔。不过当年白桑山上,曲歌当着天下人的面毁了刻着她们母女名字的那一折梁氏族谱,令那女孩改随母姓。   曲和从那人眼中看到云重江湖对隐刀的忌惮,以及苏家对她的不喜,与十三年前如出一辙。   她冷静的说:“我姓曲。有话直说。”   苏家四公子便点了点头,直截了当道:“曲姑娘,我苏氏一族践言必行,向来重诺,也希望他人于我苏氏,言而有信。苏某能在此见到姑娘,可见有缘,那苏某便代我苏氏一族问姑娘一句——十三年前的誓言,姑娘可还记得?”      白无衣怒喝:“苏四!”   曲和脸色有些发白,伸手按住白无衣的双语剑,眼睛却看着那苏家之人,不轻不重的点了点头:“我记得。”   苏家四公子也没再多说什么,只道:“那就好。”说完便转身往回走去了。   白桑山的那个誓言,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端看许的人怎么想怎么做,听的人又是怎么做、怎么想。   曲和微微垂眸,眼角里看到自己握着[十刹]的手,指尖略有不稳。      “慢着。”   靖王突然出声,抬眼看着闻声转过身来的苏家四公子,漆黑的眸子里目光沉沉:“已经十三年了,那句誓言也该作废了。”   怎么也没想到会从靖王爷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苏家四公子心底一沉,面上倒是没显露出什么来,他也知道靖王爷不好打交道,便只道:“王爷,隐刀于武林乃是大患,此言当年经由江湖众人拟定,恐怕不能说废就废。”   “本王不插手你们江湖事,”靖王淡淡道,“但你们也别置喙本王的人。”   苏四一惊:“王爷这是何意?”   靖王没看曲和,一双暗沉的眸子对着苏四公子,看得对方背后一阵冷汗,苏家和天下剑庄的人已经在往这边靠拢了,就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沉稳道:   “本王没说明白么?琉璃会嫁与本王,拦着本王的王妃入关,苏家又是何意?”    ☆、一百二十六章      苏家四公子一愣。   同样愣住的还有正往这边走来的江听雨一行人和靖王身边的温简等人。   白无衣下意识就转头去看曲和,不过看到曲和也是一脸茫然的样子,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松完,就见晨曦中白光划过,扑刷刷飞来两个影子。   子玉鸽机敏、忠诚且通人性,飞行速度极快,耐力极佳,是信鸽中的翘楚,不过子玉太子亡故后这种鸽子飞散天下,隐匿于深山老林,已经很少现身人前,如今也不过留下些捕风捉影的消息。鬼医白闲驯养了两双子玉信鸽,通体雪白,十分的有灵气,白无衣也是知道的。   小白和雪儿在含苍崖养大,虽然长得白白软软、玲珑漂亮,性子却被鬼医传人和柳剑剑客养得十分嚣张,两只刚成年没多久的子玉白鸽往来江南与千祭雪山向来如鱼得水,年前一路跟随曲和进入草原、大漠,也是一帆风顺,从未遇到什么能拦住它们的。唯独在雅格绿洲遭到了莫名其妙的阻绝,无论怎么绕行都无法进入这片阴影绿洲,一只找不到曲和还没回去,另一只也到了,同样无法找到收信的小主人,两只傲娇嚣张的鸽子都愤怒了,一连徘徊绿洲外围几日,其间回了一趟含苍崖,又飞了回来。      “咕咕——”   “咕——!”   两团白影形如流光袭来,速度快到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的、眼下刚从怔愣中回过神来的温简都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什么暗器,抬手一剑劈过去。   “别——”   曲和的眼睛还没反应过来,脑中已经意识到了,刚说了半个字,就见那结伴而来的一双白鸽迎着剑光倏然分开,于电光火石间,恰恰好避开了温简的剑。   “小白?雪儿?”   自从进入雅格绿洲曲和就再也没有见到一双白鸽,此时突然见到,一时惊讶欢喜,也就暂时忽略了方才靖王爷说的话。两只白鸽一左一右落到她肩头,小爪子一蹦一跳的,叽咕叽咕,不停的拿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去蹭她的颈,似在诉说那无尽哀怨。倏然又转头看着温简的方向,脊背上的羽毛都炸了起来,嗓音又尖又快。   这是在跟曲和告状了,要不是曲和一手抚着一个脑袋,估计是要飞过去啄人了——这哪里像是传闻中性情温和、精通人性的子玉鸽,倒像是两只生性凶猛的雏鹰。   温简哭笑不得,摊了摊手表示自己真是无心的。   “好了好了,温将军不是故意的,你们两消停一会儿。”曲和又安抚了一会儿白鸽,见两只鸽子终于昂着脑袋转回头继续蹭她,顿时失笑,一晚上惊心动魄、乍忧乍惧慢慢平缓下来。   两只白鸽蹭了一会儿,踢了踢爪子,曲和于是伸手取下上边绑着的铜管,拧开看起来。      此时,被一双子玉白鸽打断的众人都回过神来,眼神复杂的看着那个肩头栖了白鸽的年轻女子,又转头去看一身墨色的靖王爷。   自从空城重逢以来,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她面上这样清亮温软的笑意,眉眼弯弯,轻轻抿起的嘴角弦月般微勾。靖王静静看着她,眼底幽幽暗暗,深沉似一湾大河,倒映着明月清风、霜雪川岳。   靖王爷,这是当真了啊。   围观的众人都想皱眉了。苏家四公子心中凝重,江北苏氏传承数百年,族中佼佼者遍布云重朝堂、武林、商阜……,但苏家再怎么势大也不想跟靖王爷做对啊,那可是今上一母同胞的六王爷,破狼军的统帅,放眼整个漠西乃至整个云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也没有几个人。倘若靖王真的要娶梁沉的女儿,势必是要回京的,难道云重武林还真能拦着靖王妃入关不成?   不过,四公子微微吐了口气,靖王妃哪是那么好当的。即便是靖王愿意娶一介江湖女子,上边那位会不会同意还另说,真能进门,能不能当上王妃更是难说;毕竟是皇室宗亲,里边的牵扯可少不了。   他能想到的,众人都能想到,温简、徐盛等人看着自家王爷那不动如山的样子,再想到他那言出必行的性子,顿时都有些头疼了,他们跟随靖王爷多年,也知道了一些事,王爷的亲事只会比外人知道的猜到的要复杂得多——突然想起早前在阜城之时,范流泊用那种既感慨又幸灾乐祸的语气跟几个人说“日后这姑娘定然跟王爷关系匪浅,诸位且看罢”。   范军师,你既然早就料到了,想必也想过应对了,那我们这些武夫就不白费心思了。这么一想,几个人又都松了口气。      且不论众人心中如何百转千回,天光已经慢慢亮起来了,阴影一片的雅格绿洲看不到边际,听不到任何响动,像是夜里那白雪倾城、水火倾覆、拼命逃亡和白骨亡魂都是大梦一场。然而狼狈零落的人群,渗血露骨的伤口,再也回不来、见不到的故人的遗物,都显露在微白的天光里,明明白白告诉众人:一切都是真的。   江听雨走上前来跟苏家四公子交换了个眼神,天下剑庄损伤惨重,他们都不打算多做逗留了。四公子微微颔首,对靖王道:   “王爷,空城事大,只怕还不算完,想来江北无人知晓此间事,未免意外,苏某先走一步了。”   靖王没说话,微微眯了下眼。   四公子正对着他那漆黑的眸子,顿觉一阵重压铺天盖地而来,后背僵直,刷一下冒出一层冷汗。   果然方才那话就不是随便说说的。   四公子的功夫并不算好,只顷刻间脸色就苍白下去,要竭力稳住双腿才不至于失了江北苏家的颜面,一时竟开不了口。江听雨就站在他身旁,眼底微微一暗,开口道:   “王爷,这是何意?”   能以“剑”立庄,方知江家之能;敢以“天下”为名,足以当江湖一面。天下剑庄在云重武林,乃是泰斗级别的存在,而天下剑庄的少庄主亦是少年成名云重的翘楚之辈。他这一开口,携了内力的嗓音传扬出去,倒是缓了缓对面的靖王之压。   靖王微微抬了下下巴,淡淡道:“本王的意思说得很清楚了,只是不知道,你们的意思?”   江听雨扫了一眼人数颇多的破狼军,再看看自己这边仅余的寥寥数人,已经猜到,他们今天若不给个符合靖王预期的答复,恐怕是要难以走出索塔格。漠西是破狼军的天下,天下剑庄和苏家在这边讨不到什么好处,再加上大漠空城这事,他们要真在这里出了什么事回不去,真是连借口都不用找了。   江听雨相信靖王为人磊落,但是这个王爷的身份代表了什么,他同样很清楚——个性冷敛,义薄云天且淡泊权柄;擅兵伍,通战术,领破狼驻西十余年,几乎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存在;十八般武器俱佳,虽然不是江湖中人,却在云重武林中有排名,且十分靠前。天下剑庄并不想跟这样的人有冲突。   江听雨又看了苏家一眼。   显然,以商贾起家且族里大部分生意在漠西的苏家更不想跟靖王有什么不愉快。   苏家四公子勉强笑道:“靖王言重了。”顿了顿,这才道:   “靖王爷好事将近,实是天下之幸,可喜可贺,还望王爷到时能赏脸予苏氏一份喜帖,苏氏定当携礼到贺。”云重唯一的王爷大婚必定是惊动朝野的事情,苏氏族人在朝中任职,官位正四品下,到时肯定会收到消息,四公子这话不过是走个过场。   果然,就听年轻的青年接着道:“靖王携王妃回朝是朝堂大事,苏某一介商贾,万万不敢有何疑议,苏氏武林中人,亦无私见,何来‘阻拦’之说?只是曲姑娘那句誓言,当年是当着武林众人许下,纵然十三年已过,是否作废也不是苏某一人、苏氏一族就能做主的,还望王爷明悉。”      江听雨听得眉心一跳。苏家这话说得不错,但明显也有不愿轻易作罢的意思,苏家当年阖族都被梁沉摆了一道,又折了一个聪颖明秀的千金,确实是对隐刀厌恶到了骨子里,十三年前对梁氏赶尽杀绝,十三年后依然对隐刀后人不依不饶。   江听雨其实能理解苏家的做法,江氏一直到如今都与鬼医白氏面和心不合,就是因为当年江氏有一个女儿伤重,鬼医白氏明明能够施以援手却视而不见。但能理解是一回事,眼下这场面却不是他们能逞强的时候。   果然,靖王扬了下眉,道:“这么说,苏家是不能给本王一句准话了。”   四公子压制住想要后退的念头,硬着头皮重复到:“还望王爷明悉。”   靖王轻轻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似乎是冷笑的弧度:“很好。”   “靖王爷——”江听雨刚开了口,那边白无衣也突然出了声。   手握双语剑的白衣剑客也没有其他动作,只是微微眯了下眼,语气略含警告的喊了一声:“江少庄主。”   江听雨早就奇怪白无衣会在大漠,且昨晚一直对曲和多有回护,之前还以为是……不过方才靖王那话一出,再回头一想,江听雨就得好好想一想白无衣是以什么立场打断他的话,一雪庄又是什么立场?   ——当年白桑山事后,曲和二人被慕容岐带走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知道这十余年来鬼医白闲和慕容岐多是待在一处的人就更少了。   不过靖王虽然对苏家四公子步步紧逼,倒也不指望今天真能把上一辈的恩怨一笔勾销了,所以看着苏家和天下剑庄都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他也就微微勾了下唇,话已经放出去,之后该怎么做就是他们该头疼的事情了。   “很好。”靖王轻声重复了一遍,也不去看对面众人不太好的脸色,冲着温简点了下头。温简会意,抬手做了个手势。      对面的人看到温简抬手的时候都吓了一跳,齐齐退了半步,手都按在腰间了,以为靖王真要动手,不过温简那个手势其实是破狼军整队准备离开的意思。   好半晌,看着沙漠里离去的整齐划一黑色军队,苏家四公子松了口气,终于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靖王恐怕是说真的。”   江听雨脸色也不好看:“隐刀后人入关,这事小不了。”想了想,低声道:“难怪年前楼予阁墨辰书一事的时候,有若有似无提到隐刀的消息,不过很快就被人压了下去——原来这事鬼医白氏和一雪庄也有份儿。”   四公子叹了口气:“回吧,这事儿得尽快让江北那边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江家的那个姑娘就是江芸。 ☆、一百二十七章      曲和二人是跟破狼军一道走的。   从雅格绿洲一路向东,靖王当初一路走一路留人的良苦用心就体现出来了,他们一行人早已疲惫,而留在原地的人马提供了良好的补给,让他们有了休养生息的时间和条件,顺便也让不怎么涉足大漠的破狼军熟悉这里的地形气候。   不几日,一行人就回到了索梅绿洲。      当日被抽干湖水只余着黑洞洞湖底的索梅湖如今已经灌入了水泽,虽然只是浅浅的一层,却比当初见到的那种干涸、衰败好得多了,至少给了生存在附近的异族活下去的希望。   “这水怎么来的?”徐盛看着湖底的那一小片积水,皱眉。断层走势的河床在大漠烈日的曝晒下愈发的沟壑丛生,有的裂隙足有两人宽,深不见底,上一次还能见到的湿滑的藻类都已经干枯,萎靡的覆在砂石上。即便是地势恶劣,湖底也有三三两两的人群正在小心翼翼的弯腰取水——都是附近的异族。   留守索梅绿洲的将士回道:“几天前下了一场雨,湖底积了一点,随后那些坑道突然就涌出了大量水泽,大概半个时辰才停歇,于是就成了现在这样。”   “湖底的坑道啊……”徐盛摸着想了想,突然道:“有派人下去看看么?那些坑道是什么情况?”   这倒没有,当晚湖底湖水涌出声势还是很大的,惊动了附近许多人,破狼军留在这里的人不多,便没有贸然下去打探;大概是对破狼军出现在这里有所惊疑,这几日来湖畔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异族守着,他们也不好做什么。      “这样啊,那我下去看看。”徐盛道。   温简一伸手拦住了,“你水性又不好,还是省省吧,我带几个人去。”说着看了眼靖王:“王爷?”   靖王点了点头:“当心。”   温简点头称是,回去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喊了几个水性好的,寻了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悄无声息的下去了。半晌,一身水汽的回来了:“王爷,湖底的坑道都合上了,机关在背后,从索梅湖上是打不开的。”   徐盛挑眉道:“看来大漠空城倒不是真想把附近的异族赶尽杀绝?”   靖王扣了扣手指,沉声道:“抽干索梅湖的人,到底是索司图录还是伽月雒还不清楚,不好下定论。”   “王爷,雅格绿洲那边留了人,想必过两天就会消息的。”   靖王颔首,又道:“步青峦人呢?”   温简一顿,“青峦在白城呢,我过来的时候他刚到没几天。”   “让他查一遍流萤二十七卫,尽快。”   徐盛和温简都是一惊:“王爷怀疑流萤二十七卫?”   靖王看着大漠深处微微眯了下眼,慢慢道:“大漠空城这么周密的筹谋,步青峦那里半点消息都没收到,还不该查么?”   两人同时低头:“是。”      这边才提到流萤二十七卫,很快就收到了来自白城的传信。步青峦回来后,往来通讯这块就回到了他手里,之前是雅格绿洲音讯不通,破狼军离开雅格绿洲这几天以及有不少讯息陆陆续续传到靖王手里,大多都是北方的战事、朝内的动态以及一些江南的事情。   破狼军一般用鸽子和鹰类传讯,子玉鸽倒是没有的,不过军中驯养的飞禽亦是十分便利了,其中直接传与靖王的书信用的是一种额头有朱色的信鸽,绑在鸽子腿上的铜管用的是墨色,火漆隐纹暗云。   温简一见这样的铜管心头就是一跳,翻过来看了一下尾部,果然,小巧的铜管尾部有三个步青峦独绘的朱红色纹络,这是破狼军中特有的加急件符号。何况步青峦用了三个,可见事件的严重性。   温简一刻不敢耽搁,拿着东西就去找靖王。      靖王跟曲和在一处,两人正站在那些漂亮的须弥木林中,正是黄昏时分,大漠残阳似血,林中彤红色的树木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索塔格沙漠虽然千里荒寒,但景色确实是恢弘壮观的,曲和年前来过一次,只匆匆往返,这一次亦是险象环生,来去仓促,但就是这样路程匆忙的每一个驻足的清晨和黄昏,大漠里的景色都教人震惊,无言唏嘘。   曲和下意识摸了下腕子,再一次发现腕上那条慵懒的腾蛇早已不在了,不由得怅然若失。   出了雅格绿洲后靖王就跟她说起过,在碎月鬼阵里曾遇到腾蛇,只是后来在空城大殿里遗失了;再后来,靖王收到了一封信,水波一样的浅青色,木纹丝丝缕缕,闻上去还有某种乔木的气息,上边只简简单单写了句腾蛇非凡物。   靖王原本想要查一查这东西的来处,被曲和拦住了——那浅青色信笺上落笔是个古文的“东”字,曲和曾听师傅提起过,隐隐约约知道这是雪山深处的独有之物,腾蛇被他们带走,曲和虽然不舍,却并不担心。      两只白鸽在红色的须弥木间嬉戏,叽咕叽咕。   这几日来,小白和雪儿一直都与曲和在一起。当日小白腿上的信里,慕容岐严词厉色令曲和即刻回含苍崖,信纸末处都被笔墨浸透,看得出书信的人当时的力道;但是雪儿那边,九叔让曲和不必着急赶回含苍崖,他们有些事情要处理,近期只怕是不会留在雪山上,落笔的日期只比慕容岐的晚了一天。但是两份信都极简短,并没有提到子桑。   曲和当日给二人分别回了信,让两只信鸽带回去,但是两日后信鸽飞回她这里,信却是没动过的。   没有人在含苍崖。   这是件不太寻常的事情,师哥情况不明,师傅和九叔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同时离开含苍崖?与此同时,一雪庄也给白无衣传了消息,倒不是什么急事,不过信中倒是提到了九叔最近也没有留在江南。   曲和心中不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没能拿到沙雪莲,反而把自己弄得一身伤,现在这个样子是万万不敢回去见两个长辈的。但是,师哥那边是什么状况?九叔虽然曾说过子桑短时间内不会有生命之险,但那样沉睡着一直醒不过来,就像是一把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来的铡刀,教人心慌意乱。   她做不了决定,白无衣倒是无妨,陪着她去哪里都行,只是不能再留在大漠了,再加上隐刀的事情传回江北必定引起动作,二人便先跟着破狼军出大漠。只是到了索梅绿洲,破狼军要整军北上去白城,曲和如果要回含苍崖就得南下,他们该分别了。      靖王站在她身边,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仰头看着黄昏中肆意舒展枝叶的须弥木,面上有种不动声色的淡然,漆黑的眼眸里一片平静,是个很放松的姿态。   曲和微微侧头看他——她从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身上有股让人安心的气息,恍如雪山山顶的映水松,高大挺拔,缄默少言。   “安客草原的白桦林也很美,黄昏时分,有许多红脚鹤飞来歇脚。”   靖王突然出声,曲和回过神来,轻轻应了一声:“啊。”   靖王于是轻轻笑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她,道:“琉璃,你想去看看么?北上白城会经过安客草原。”   那双漆黑的眸子静静看着她,曲和就觉得自己两颊有些升温了,微微错开了相对的视线,道:“……听闻安客草原的云色闻名天下。”   “嗯。那里地势较高,云层低,北接岐江,南连草原,西边是索塔格沙漠,东边是漠西十八城中最雅致的城郭,云城。”靖王淡淡道:“安客草原很漂亮,也是我母亲安眠之地。”   曲和一愣:“王爷……”她这才想起来,南月太后故去后是葬在了漠西的,既没有随先皇入皇陵,也没有回去南荒。   靖王轻轻笑了笑,抬手拈去一片落在她发上的红叶:“伸手。”   “嗯?”曲和有些不解,还是听话的伸出了右手,靖王一手托住她的腕子将掌心翻过来,另一只手往上边放了个东西。   腕子被轻轻触碰的温热让曲和微微赧然,垂下眸子去看手心里的那个东西,是一个挂了青色绳结的半个掌心大小的玉佩,用材是某种暗色的玉,流光喑哑,像是整玉,并没有切割雕刻,只在一角处有两个极小的文字,看上去像是古文,但曲和却看不懂。   总的来说,这是个十分精致的配件。曲和身上的配饰不多,她也并不在意,又因为名字的缘故,大多数都是琉璃,曾有过一枚配了许多年的月白玉佩是九叔从江南带来的,也跟这枚一样挂的是青色绳结,年前在草原上遇到那个精致乖巧的孩童,便赠予了他,后来也没有再配其他。      “王爷这是?”   靖王应了一声,不紧不慢道:“琉璃,那日在雅格绿洲外,我跟苏家说的那话并不是为了打发他们的。”   曲和手心微微一颤。   靖王看着她,顿了顿,低声道:“琉璃,你可愿?”   曲和这下真的是一句话说不出来了,眼睫不停地扑闪。   身前的男人继续道:“原本按照云重礼制,我不该这么莽撞的,问媒合字,三书六礼,原该一样一样来才是。但是太慢了,琉璃,太慢了。”   身为云重国唯一的王爷,真要按照皇室宗亲婚事来操办,拖个一年半载都是快的了,若是京都的那一位高兴了,礼部估计能给他们筹备个三两年的。当然,要是不高兴了,也有得折腾的。   曲和隐刀后人的身份很快就会传到江北,之后,整个云重武林大概都会知道,到时候她去哪里都会有危险——他只不过让她离开他身边两天,她就被孤魂野鬼带入了大漠空城,再让她一个人去面对整个武林,他只怕是要日夜难安——更怕,会来不及。   幼年在子音城经历朝堂倾轧,少年皇子一意孤行远行索塔格,驻守漠西十余年,靖王已经很少有惧怕的东西。却在戚家铁铺那昏暗的火光下,在阜城城门清亮的剑光下,在黄砂古城漫天叫嚣的鹰隼阴影里,遇到了那个刀法无双、琉璃一般的女子。   战乱迭起的世道,遇上了,便是缘分罢。      曲和张了张口,却紧张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靖王也不急,手指微微收拢,让曲和将手中的玉佩收拢在手心里:“琉璃,大军明早动身,你想一想,可愿随我去安客草原?”   曲和窘迫的点了点头,微微侧开脸,道:“王爷先回去吧,我……我在这儿待会儿。”   靖王却没同意:“回去想,别一个人待在外边。”   曲和只好跟着人转身回营。   两人刚走了几步,就见一身黑色军服的温简匆匆而来,抬眼看到他二人并肩在一处,顿了顿步子,还是走上前来。   靖王看了眼自家近卫长凝重的脸色,已经察觉到什么,沉声问道:“何事?”   “王爷,白城急件,步青峦用了三重加急。”   靖王心中一沉:“给我吧。”   漆黑暗云纹的铜管交到靖王手里,靖王也不多做其他,直接敲开封漆倒出了里边的信件,一目十行的看完,眉心猛地一皱,随后居然抬头看了眼曲和。   曲和正略带担忧的看着他,这一眼过来,眼里的深意也吓了她一跳:“王爷?”   靖王抿了抿唇,握着信纸的手指力道有些大,随后抬手将信纸递给曲和,却没有再看她,而是沉声对温简道:“五公子出事了。”       ☆、一百二十八章      三月初五,镇北军合幽州军围弢岚于岐江畔,逢大雨,岐江水涨淹两岸数十里,各退兵二十里。是夜,陈歌为黑衣人所杀,同时被杀的还有镇北军中一副将,镇北军乱。幽州军同样被袭,谢宥伤重。   初六,两军退守长河关。   初七,弢岚连破长河关、溧梦关,镇北、幽州两军退回白城,范流泊接应。   初八,弢岚围白城,叶习应战,败,负伤。   初九,弢岚攻城,范流泊合破狼、幽州两军迎战,平。   初十,叶诩列百杀阵、鱼鳞阵,弢岚退回溧梦关;范流泊列偃月阵袭之,隐见军中有黑衣者,可抬手控风雨,疑术师。   十一,黑衣术师奇袭白城,雨水不休,城内植株皆疯长,叶诩毒发。同日,池之慕领大漠寨突袭弢岚后翼,火焚溧梦关,弢岚退守长河关。   十二,大雨,范流泊于长河关破弢岚军,生擒弢岚族长,然弢岚北去百里,有术师接应,长河关以北风雨大作,岐江涨落淹至关口。   十三,大雨,无战事。   十四,无战事。黄昏突降飞雪,白城植株皆枯亡。是夜,叶诩殁。      每年四月十五,乃是司灯女神生辰日,灯江绵延数千里,到了这一日,众人会在江畔流放花灯,期许愿望,是为灯节。   云重灯节,除了花灯如昼、十里诗酒,还有花船水舞、梨园红妆、江心放灯等种种庆贺之俗,是云重国内最隆重的节日,与除夕不于山下。顷州、方州、雁州等地都于灯江两岸遍植重瓣梨花,四月正是梨花盛开之时,加之海棠、蔷薇、桃花、樱花等花株竞相开放,端的是“锦绣江南梨园春,云重天下灯江景”。   灯江灯节,乃是江北江南出身之人,最为心喜的日子。      黄昏时分,叶诩突然从梦中惊醒,眼前还萦绕着江南那锦绣繁华的模样,画儿一样秀美惑人的江南啊,怎么就舍得离开了呢?   孟媛掀开帘子进来的时候就看到青年微微欠起身子,那双温润如玉的眸子正对着床头的一支海棠,茫茫然似有怀恋之色。年轻的女医者突然就落下泪来,又不愿惊动他,抬起手放在嘴里咬着,踉跄着就要转身出去,身后却传来一声叹息:   “媛媛,进来吧。”   孟媛抬起头来,正对着白茫茫的院子,黄昏飞雪,城里的植株早已枯败了,院子里青年手植的海棠和白斛也不能幸免,女医者刚刚擦干的眼角便又湿了。      白城靠近岐江,气候比其他漠西城郭要潮湿一些,青年才想着能不能栽点什么,那日被她拉着去逛夜市,看中了几株半死不活的白斛和一株已经打着花苞的海棠,两人都觉得很是惊喜,买回来后便悉心栽在院子阴凉处。海棠和白斛都很给面子,不过几日就绿意盎然,那株海棠居然还开出了一枝奇异的半红半百的花枝,见到的人都觉得惊奇。   初九那日,屋檐上一片瓦片突然掉落,砸断了海棠花枝,青年惋惜了好半天,最后拾进屋供在了瓶子里,当时还笑说“花开堪折直须折,那株海棠好生养着总会再开出花来,这一枝就权且为我留住一窗□□吧。”   谁能想到,就成了那株海棠的最后一枝花。   到了今日,白城已是草木枯败,一丝绿意都寻不到了。      孟媛低低的呜咽了一声,勉强稳住声音道:“五哥,你醒了,我去告诉六哥他们。”   屋子里的青年似乎是笑了一下,慢慢道:“别去了,媛媛,别去。”   孟媛狠狠咬了自己的手一口,这才稍稍冷静了些,抹了眼泪重新走进屋子里。叶诩的屋子里烧得很暖,门窗皆是紧紧关着的,红毒发作时寒意入骨,疼痛入髓,青年面上好不容易才养回来的几分血色,早在三月十一那日的第一次毒发就褪了个一干二净,这几日下来,眉目清灰,唇色苍白,是已经熬到油枯灯尽;然而孟媛这一抬眼,却见他面色清减,苍白如玉,倒少了几分死气。   心中的欣喜刚刚冒了个头,就被霜雪轰然压折了——孟媛本就是医者,这几日下来心力交瘁,眼泪和心血也都快熬干了,早知道五哥这回……那一眼看上去的温润脸色哪里是生机,分明就是……   这一回,眼泪是怎么也止不住了。   “五哥……五哥!——”年轻的女医者骤然崩溃,嚎啕大哭。   叶诩似乎也被她给吓到了,无奈的看着伏在他被子上的姑娘哭得泪如雨下、肝肠寸断,想要抬手拍一拍她的发安慰两声,却发现自己连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好了,媛媛,别哭了,别哭了。”青年温声劝了两句,慢慢道:“你总要听我说两句话,是不是?媛媛。”   孟媛听到这一句,心中大拗,几乎要直不起身来。   “五……哥,我去找六哥,还有……”   青年温和的打断了她:“不要去。媛媛,泽长他……还是不要教他知道——啊,不知道看来是不可能了,那还是不要教他看到罢。你六哥这人,又倔又拗,他身上还有伤呢,让他看到了指不定怎么折腾……还是不要教他看到了。”不过是几句话,他已经觉得心气都要耗尽了,缓了缓,蓦然笑道:“早知道就不该来的,平白给他添了多少麻烦,这下子,还要教他难受……不该来的。”   本不该来啊,只是想着自己大限将至,不见一面,只怕黄泉之下都不得安息。然而让他亲眼看见自己……终究太残忍。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孟媛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哀伤的看着他。   “媛媛,真是抱歉,你医治我这么多年,还是教你失望了。”   孟媛咬牙摇头,撑着自己直起身子,哑声道:“五哥,你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我去唤人来好不好?不叫六哥,那步青峦,或者范先生?”   青年微微颔首:“范先生吧,有些事还是要告诉他的。”   “好,我这就去,我这就去……五哥,你休息一会儿,媛媛马上就回来了。”      范流泊等人已经三天三夜没有休息了,弢岚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诡谲莫名的黑衣术师,打乱了破狼军本来的所有部署,把范流泊气得够呛。白城情势不明,眼下又联系不上靖王,身为军师的范流泊既要出谋划策,又要安抚三军,还要马不停蹄的给朝中去折子——镇北军半年内接连着折损了两员统帅和几名将领,这事定要掀起轩然大波的。   向来潇洒淡定的范军师暴躁了,扇子仍在一边,挽着袖子在沙盘前对着一众将领下令,面目霜寒,嗓音又快又冷,一众人没一个敢抬头说“不”的。   孟媛几乎要冲进去了,在门口的时候被出来倒茶的卫彤拉了一下,一看她这样子也急了:“媛媛,你这是怎么了?他们在里边议事呢,出了什么事吗,你怎么闯这儿?”   孟媛瞬间醒过神来,她不能这么进去,六哥虽说受了伤,范流泊议事的时候他多半是在的,她现在这样进去那就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孟媛稳了稳心神,一把拉住卫彤:“小彤,你去,喊范先生出来一下,不要教其他人知道,让范先生出来,我有话跟他说,立刻,马上!”   卫彤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没多问什么,转身就进去了。须臾,一脸暴躁的范流泊就被卫彤拉着出来了,一眼看到等在外边的孟媛,愣了一下,再看她那通红的眼睛,顿时想到了什么,抬手止住了她开口,又转身回去说了两句什么,这才阴沉着脸出门,直到走出院门才低声道:   “五公子怎么了?”   “五哥他……有话跟你说。”   范流泊心中一沉,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去了叶诩的院子。等到了院门口,孟媛却没有勇气再进去了,呜咽着道:“范先生进去吧,我……我就不进去了……”说着已是泪如雨下。   范流泊沉着脸点头:“小彤,你就在这里陪着孟姑娘吧。另外让人看好了叶习,暂时,就别让他知道了。”   “好。”      两个女孩子相互搀扶着靠在院门外,卫彤心里也不好受,叶家五公子为人端方、温润如玉,且博学多识、才智过人,破狼军中无人不对这个年纪轻轻的青年心服口服、敬重有加,又因为身体不好,许多人都十分回护他。   孟媛二人从索梅绿洲过来的那几天,是所有人最高兴的时候,得到了合页双株,五公子的体内的红毒得以解除,孟媛开心得天天都欢声笑语,还有叶习,亦是十分欣喜。   然而谁能想到,五公子体内经年红毒早已入骨,合页双株并不能完全解除。那日白城遭袭,范流泊、叶习等人都在溧梦关,等到众人回防白城的时候,却发现五公子身上红毒发作了,合页双株再抑制不住,   谁也没想到,对方居然冲叶诩下手。   卫彤正想着,就见刚进去没一会儿的范流泊又沉着脸走了出来,脸色甚至比刚进去的时候还要难看。   “怎么了?”   范流泊抬眸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看了屋里一眼,沉声道:“泽长在里边。”   卫彤二人都是一惊,当日叶习就差点孤身去刺杀弢岚族长了,眼下再让叶习看到这一幕,只怕是……   范流泊深深吸了口气,再慢慢吐出来,道:“既然他已经知道了,那也没办法,多让人守着这里吧,别让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来。”说着抬手招了个人过来,道:“去找步青峦,让他无论如何给王爷送个消息,北边这事没有王爷定不下来。”   略顿了顿,狠声道:“告诉步青峦,我不管那些术师用了什么法子拦着流萤二十七的消息进出,我也不管他要怎么应对,总之,这个消息,一天之内必须让王爷知道,耽搁一刻都不行!”       ☆、一百二十九章      三月十九,夜。   已是暮春的草原北还纷纷扬扬的飘着雪,溧梦关城楼以及南来北往数里之远,整个都被焚毁,只余着焦黑的石基和坍圮一片的砖瓦,守关的是镇北军副将箫策,“卫”字军旗在夜空中猎猎飞扬。   战事频繁,溧梦关根本来不及重建,箫策点了数百将士站在轮廓还算完好的城楼石基上,日夜轮休,换人不换岗,就怕再出什么意外。初十那日范流泊同叶家五公子列阵献策,镇北、破狼、幽州三军齐出,气势恢弘震惊草原,弢岚于长河关外大败,已经不成气候,他们防的是那来历诡谲的黑衣术师。      刚入夜,就有将士匆匆来报说南边有一队人马来得急,天色昏暗看不清来者何人,亦不清楚具体人数。箫策心中诧异,一边着人在关上加派人手,一边拎起兵器就往前方去,那队人马着实来得迅速,箫策这才站在城墙上,竟已能听到马蹄声阵阵。   “箫将军,会不会是草原异族来犯?”将士的嗓音有些许紧张,溧梦关的城墙被大漠寨烧成这样,攻击、防御都不占地理优势;且长河关扼制西北,溧梦关辖下西南,前些日子长河关一役震惊漠西,眼下大军还驻守在那里,驻守溧梦关的人并不多。   箫策皱了皱眉,“眼下风雪天气,草原异族大多在休养生息,有几支不安分的,看看那弢岚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应当不会如此想不开。”   话虽然这样说,心还是提了起来。箫策从军也有六、七年之久了,最是清楚漠西异族的彪悍,若真是被这段时间以来草原异常的气候逼得急了,就是有弢岚战败在前,他们也是说打就打没一点道理可讲的。   说话间,就见夜色中有一道暗色的流光飞快的逼近关门,守关的将士紧紧握着手中的兵器,骤然点亮了溧梦关上的灯笼。借着灯光才看清,那一道狭长的暗光竟是一队骑兵,正是马匹身上挂的甲胄反射了雪光,骑兵来得飞快,顷刻间就逼近溧梦关几里外。   城楼上的将士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马蹄声阵阵,并无人回应。   箫策紧紧盯着那队来势汹汹的骑兵,骤然拔剑喝道:“镇北军箫策在此——何人敢犯我溧梦关!?”清亮的剑光撕破风雪和夜空,在溧梦关下白雪覆盖的土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像是被那道剑光所震慑,迎面而来的骑兵齐齐勒马站定,刚刚好是个城楼上最长攻击距离之外的临界点,数百马匹、骑兵竟是半分嘈杂声儿也没有。箫策心中震惊,握剑的手又紧了几分,已经在暗自猜测漠西什么时候又出了这样军容齐整的凛冽之师?   须臾,骑兵从中分立开来,有几个影子策马上前,为首的青年掀开头上的斗篷扬声道:   “破狼军温简,问箫将军好——”说着往后打了个手势,军中很快升起了破狼军旗,也不等那边问询便道:“箫将军,我等接军中范军师消息,从大漠中来,欲往白城去,靖王爷亦在军中,望箫将军速开城门!”   箫策闻言吃了一惊,那军中打出的确实是靖王的破狼军旗,细细看去,温简身后的几个人中确实是有人身形极似靖王;再一抬头,就见那队骑兵身后黑压压一大片人马逼近,人数众多却分毫不乱,行进中隐成战阵。是了,这漠西荒寒之地,除了靖王爷的破狼军还有谁人能训出这样气势凛冽的兵戈之师。   箫策精神为之一振,连忙道:“王爷稍待——,开城门!”      索塔格广袤无垠,即便是靖王接到步青峦消息后便即刻动身,从索梅绿洲赶到这草原北的溧梦关,破狼军日夜兼程也足足走了五天五夜。   靖王端坐在马背上,抬眸看着那焦黑遍布、千疮百孔的城楼,寒声道:“火焚溧梦关的,是池之慕?”   众人已经简单的见过礼了,听闻靖王问话,箫策回道:“是池之慕。”   月初时,得到黑衣术师相助的弢岚大军突然一反之前的且战且退,集结了周边几支异族反扑回来,并且一路打到了长河关,随即连破长河、溧梦两关,直逼白城。三月十一那日,黑衣术师奇袭白城,城中将士不敌对方诡谲术数,大军回防不及,白城几欲破城;日中,溧梦关却突发大火,正在冲白城行进的弢岚军被大火拦腰截断,前后无法瞻顾,退守长河关,溧梦关这场火堪堪解了白城之劫。   “当日池之慕一行十余人突然出现在关外,也不知他们从哪里来的许多火油,顺着城楼南北足足浇了有十里地,一把火下来,整个溧梦关城楼就成了这副样子。”箫策叹了口气道。虽然那一场火间接的救了白城,但箫策是见过溧梦关修筑时的人马劳苦,眼睁睁看着被烧成这样子,心里多少不好受。   靖王没说话,目光沉沉看着那残缺的城墙,眼底氤氲的风雪几可冻骨。   箫策只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这个云重国唯一的王爷,看上去还年纪轻轻,其实已经戍守漠西十余年,论年纪,箫策比靖王还要大上几岁的,但他面对着对方的时候却是心服口服的俯首行礼,不仅仅是因为对方那六王爷的身份,还有那十余年如一日的戍军生涯。   “靖”之一字,定也,匡也,国之晏。      温简低声道:“王爷?”   靖王应了一声,道:“人在哪?”   “在白城,池之慕一行人烧完溧梦关便打算南去,范军师说服他多留几日,便去了白城。”步青峦的消息里并没有说明范流泊用什么说服了池之慕,可能是池之慕有什么事想要当面跟靖王说。   靖王点了点头,不知想到什么,面上浮现了一抹冷笑。   一众将领大气不敢出。   溧梦关距白城不过几十里路,箫策看着破狼军人马都有些疲累了,问道:“王爷可要稍作休憩再往白城去?”   “不必。”靖王再一次抬眸看着狭长的城楼,沉声道:“本王留一队人马与你,将警戒往南北各延长二十里,箫将军,且为我云重守好溧梦关。”   “定不辱命!”   “其余将士,随本王去白城。”   “是!”      白城是漠西十八城最为靠北的城郭之一,因临近岐江,气候较为温润,东边靠近枚城、浮安城,南边近云城、琅城,白城之主是云重人,却不是朝堂中人。白城上任城主年前离世,未留子嗣,唯有一个收养了数年的少年,便成了白城的新任城主。   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朴素的袍子,身材瘦削,面目清冷,带着几个人站在城门下,看着破狼黑色军旗近前来,便微微躬身行了个礼。   白城新主无姓,单名一个洵字。不能言。   漠西十八城与云重戍边军的关系比较微妙,除了少数几个城市是云重官吏管辖外,其他的城郭都比较独立,不过大多数时候,大家还是互相关照、互行便利的。戍边军希望十八城安分守己,不添乱子;十八城也指望着戍边军抵御不时东侵的游牧民族。      破狼军常年驻守草原南端,北边这几个城郭相对来说不怎么熟,至少徐盛等人看着眼前这个消瘦的少年就怎么也想不通这怎么会是一城之主?   除了白城城主,城门下范流泊等人、谢宥等人、镇北军都有人在,范流泊一见靖王,单膝下跪就行了个极其正式的军礼,他这一跪,身后破狼军齐齐跟着跪;镇北军正是个群龙无首的状态,不知哪个副将带了头,随即也是齐刷刷跪了一片,谢宥眼角一跳,当机立断跟上——于是城门口黑压压跪了一片。   范流泊这领头一跪,把迎面而来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的温简等人吓了一跳,连忙翻身下马,往两侧避让。   靖王微微眯了下眼。   “月初以来,长河关失守、溧梦关被毁、白城之围,军中将士伤亡折陨,是末将失职,请王爷责罚。”身姿挺拔,单膝跪地的青年沉声道。   靖王默了片刻,“起来说话。”嗓音沉稳依旧,听不出什么来。   “是。”范流泊起身后也没当即就禀报军情,而是往旁边一站,让出了路。   靖王扫了一眼,转头看站在人群里毫不起眼的少年,问道:“洵城主,池之慕人呢?”   虽然很奇怪靖王为什么会问自己这个,白城城主顿了片刻,抬手打了个手势。   ——在城里。   靖王于是点了点头:“很好。”      三月十九夜,靖王率破狼至白城,结三军。   二十,雪晴,北天苍云舞凤。草原十一支异族联盟岐江畔,兵临长河关。   二十三,两军交战于长河原,时有黑衣术师出手,濯山亦亲临战场,长河原兵戈震天,风雨如注,史称长河之战。   二十七,云重逼退异族,草原退兵支虞湾,以地势奇险反袭,史称支虞湾之战。   二十九,战乱祸及平江落,数千无辜强渡岐江,死伤者众,史称平江落之祸。   四月初四,漠西青神祀,索塔格大雨千里,草原哀泣,大漠呜咽,云天九万里,其间有黑色锋芒撕裂天际,状如神怒,史称——青神之怒。    ☆、一百三十章      白城的城主府是一栋大宅子,修的是云重江北样式,风格比较类似玄州石府,打磨得光滑的石块层层垒砌,纹饰很少。原本就是个冷清的宅子,再加上修饰用的植株都已经枯死,被白雪覆盖,稀松烛火下的府衙说不出的空旷阴冷。   少年城主默不作声的走在前边引路,夜风传堂而过,他的袍子便微微晃动起来。   少年停在一个院子口,回头看靖王。   范流泊道:“王爷,东面是客厅,这几日来议事都在那,直走是末将等人休憩的院子,至于西面,是大漠寨一众人暂居之所,池之慕等人这几日都没怎么出门。”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声音从西边传来:“谁说本寨主不出门的,这不,听闻王爷来了白城,本寨主可就过来候着了。”   众人转头,就见一身落拓的池之慕靠着回廊,漫不经心的冲靖王打了个招呼,悬在廊上的灯笼正把灯光投在他靠的地方,照得那异族气息明显的面庞轮廓分明,明明身姿懒散语气淡淡,但嘴角微勾的笑容似嘲似讽,一双少见的异色眸子沉如深渊。   ——跟在靖王背后的徐盛倒抽了一口冷气,从前不觉得,去了一趟大漠空城,见识了那空城城主喜怒无常、乖戾诡谲的行事作风,再来看从前就熟的不能更熟的大漠寨主,方才那一眼竟觉得宛如一人。再细看,却是不同的。   当然是不同的,大漠寨主虽然行事莫测,却向来光明磊落,砂山建寨十余年来扩张地盘、吞并周边异族、对峙破狼军,比起弢岚等异族的所作所为却是不知厚道了多少。徐盛在心底松了口气,比起大漠空城,他还是更愿意跟大漠寨打交道。   靖王看了池之慕一眼,漆黑的眸子眯了一下。   对面的池之慕也不知读出了什么,一挑眉,站直了身子,随后往边上一让是个“请”的身体姿势。   于是靖王冲着那少年城主点了点头,转身冲西面走去。   “静之,你们跟本王来;其余人,都先去休息罢。”   范流泊虽然对靖王打算先去池之慕那边有些惊讶,不过还是什么都没说,几句话安排了其他人,转身去了西面的院子。谢宥和镇北军互相看了一眼,各自回了休憩的地方,倒是无心休息,而是开始斟酌眼下的情势。   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孑然一身站在院子口的少年城主默默抬头看了眼一片暗沉的夜空,嘴唇微动,却还是一声不出。随后抬步往住所走去,袍角在夜风轻轻摇摆。。      “眼下白城是什么情况?”靖王也没管自顾自走在前头的池之慕,一边走一边沉声问道。   范流泊道:“这几日情况还算稳定。十一那日术师奇袭白城,他们避开了守军和白城守卫,伤亡较重的反而是寻常百姓,那些疯长的植株破坏了许多宅邸,大雪又下得突然,砸伤、冻伤的人不在少数。另外,城内绿植枯亡,瓜果蔬菜皆稀缺,粮食倒是无忧,取火用的木材、炭火也缺,不过都已经着人从云城运来,没有太大的威胁。”接下来语气飞快的报了一遍伤亡,寥寥数语已经将白城近况悉数告知靖王。   后边走着的步青峦补了一句:“那些术师偷袭也就罢了,还使了法子掐断了讯息往来,这才造成大军回防不及。”   靖王看了他一眼。   年轻的青年讪讪低头,不说话了,心中却在哀叹,那是术师啊鬼点子那么多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啊怎么会想得到。   靖王淡声道:“九月十四,沁婀草原。”   范流泊点了下头:“应当是同一拨人。”   这下子几个人都想起年前弢岚围城的时候,破狼军应镇北军求援之信从阜城赶往长恪城,途经沁婀草原时遇到的那一大群的狼群。那时候范流泊就曾怀疑是草原上来了术师,驱赶狼群以达到什么目的,但是事后却怎么也查不到端倪,也就按下不提了。   温简突然皱眉,道:“黄砂古城?”   那铺天盖地的鹰隼集结,还有那个一身青衣手持短笛的青年。   随即又道:“但是那个青衣人不是去了大漠空城?十一白城遇袭那日,大漠空城正是水火倾覆,那青衣人与索司图录被困在空城大殿,绝对到不了这里。”   “弢岚起兵至今,不是大漠空城在背后,就是那些术师,那个青衣人必定有关联。”靖王迈过一个院门,一眼看到院子对面站的坐的,都是大漠寨的人,他面色不变,依旧语气淡淡的问步青峦:“让你查的查得怎么样了?”   说到自己一手带出来的流萤二十七卫,步青峦皱眉,声音中带了几分狠意:“王爷放心,很快就有定论了。”   靖王点了点头,那边大漠寨一众人已经看到他们,纷纷起身。      当先的是个瘦高的异族女子,这样风雪天里一袭单薄的灼灼红裳,面容姣好,眼眸凛冽,侧过身来打了个招呼:“靖王爷。”又冲着范流泊等人微微颔首。   她这一侧身,几个人才发现她的左颊上有一道极长的的伤痕,从额角一直拖到下颌,伤口像是将将长好,看上去十分骇人,再细看去,就能想象得到当时的凶险——只要对方再多用两分力,她就不是毁容这般简单了。   破狼军的几个副将跟大漠寨的几个当家的都彼此熟识,乍一看到红衣女子脸上的伤都很震惊,一时没能掩住面上的神色。   阿若耶倒是很淡定,也没在意他们的眼光,招了招手示意十五去倒茶。   范流泊沉声道:“是什么人能将三当家的伤成这样?”   阿若耶眼角狠狠一抽,像是想到了什么又不愿意提起,扬眉道:“白城都能在范先生手里被弢岚折腾成这样,可见世上之事,往往是出乎人意料的。你说是么,范先生?”      步青峦等人都抽了抽嘴角。   范流泊“啪”一声打开扇子,看着她没说话。步青峦不着痕迹的往旁边挪了几步。   不过靖王和池之慕二人显然有话要说,几个人嘴上抬几句,也就罢了。靖王爷没落座,直接道:“溧梦关是你烧的?”   池之慕抬起眼皮子,“我要不烧那溧梦关,王爷今日只怕要见不到这活生生的白城。”   “漠西北八城素来受异族侵扰,这十年来,云重花了多少财力、人力才修筑成这西北十四关,你倒好,说烧就烧,烧的还是咽喉之地的北城第二关。”靖王声色暗沉,有种风雨欲来的压迫。   池之慕早就料到对方会是这个反应。西北十四关,虽然地处草原北,且隶属镇北军监修,但最早提出修筑关门却是靖王。也是靖王在朝堂极力督促才使得耗资巨大的西北十四关得以修筑,另外从地理战略位置上,白城之于漠西,犹如辞西城之于云重;溧梦关之于白城,犹如浮林关之于辞西城。   池之慕难得的沉默了片刻,道:“当时,但凡有其他的选择,我也不会去烧你的溧梦关。”   靖王与他对视半晌,最后像是勉强相信了对方的话,缓了缓语气问道:“那么,是什么人逼得你如此狼狈?”   也不知道这句话里的哪个字惹得大漠寨寨主不高兴了,眉峰一挑,“狼狈?我看是你们比较狼狈吧。”   这下,连范流泊都抽了下嘴角。      难得见到对方一副状似恼羞成怒的样子,靖王用一种饱含深意的眼神打量了一下池之慕,刚要开口就被对方一摆手打断了:“行了,闭嘴,我等着你们是——”   话说到一半,无意中扫到温简身旁一个刚刚掀开风帽露出脸来的人,脸色骤然一变,声音都抬高了几分:   “琉璃——?你怎么会在这儿?”      索梅绿洲后,曲和二人是跟着破狼一路北上的,因为路上风雪甚大,军中人人都戴了风帽或者斗篷,不掀开露出脸来确实是很难分辨来人。   曲和本来见到大漠寨众人心中还是欢喜的,除了池之慕在砂山上莫名其妙的求亲,以及最后险些扣下她这些事,她对砂山的印象还是很好的,对阿若耶等人也都很怀念。结果池之慕这突然拔高的嗓音也吓了她一跳,掀开风帽的手停在颈上,有些茫然的看过来。   池之慕阴沉着脸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迈步走过去,不过走到一半就被靖王抬手拦了下来,这两个人年幼相识,少年结伴,后来各有建树、漠西对峙多年,亦敌亦友,倒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范流泊看了看阴沉着脸互相对视的人,再看了一眼曲和,合起扇子轻轻点了点下巴:“啧。”      池之慕看着靖王,寒声道:“大漠空城,你们从那边过来,你们一路的?”   靖王眼都没眨一下,淡道:“不然呢?”   池之慕转头去看曲和,低声道:“你为沙雪莲去大漠空城,我早该猜到……”忽然一低头,“你的莫阑剑呢?”   靖王不答,皱眉反问道:“你们因为墨辰书北上,弄成这样,墨辰书呢?”   “墨辰书啊——”池之慕缓声道,忽然人影一闪越过了靖王,靖王不是没有准备,但是池之慕闪身的时候扯了旁边的人一把,恰恰好拦住了靖王,而他人已经站在曲和身旁,飞快的握住了她的腕子。   靖王的声音降至冰点:“池、之、慕。”   曲和根本没反应过来,看着站在自己身旁低头的异族男子,皱眉道:“你——”   池之慕没理她,手指一紧,蓦地转头喝道:“她怎么回事?”   就像范流泊跟阿若耶一照面就看出来对方被伤得很严重一样,池之慕只看了曲和一眼,基本上就看出了她身上的不妥,一搭脉却被吓了一跳——哪里是不妥,她体内虚浮,当初那让人吃惊的磅礴内力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祁玄夜,你们既然是一道的,她怎么会伤成这样?”   他这样的反应,靖王还有什么不明白,脸色霜寒,眼底暗沉:“与你何干?”   池之慕怒极反笑,“你若不能护好她,何——”   “池之慕!”曲和打断他,看了眼对面神色各异的众人,轻声道:“你们说事吧,我去看看……泽青。”   “泽青?”池之慕冷笑一声,寒声道:“你说叶诩?”   曲和心头一跳,下意识抬眼看他,却在看清他那神色的时候,从心底冒出一股寒意。   池之慕扫了一眼靖王等人,冷冰冰的嗓音里多了一抹嘲讽:“你们难道还不知道,那些术师不惜得罪濯山也要在白城动手,就是冲着叶诩来的么?”    ☆、一百三十一章      白无衣在刚进白城的时候就接到了江南白家的消息,以白家族里名义送来的消息,而不单纯是一雪庄或者鬼医,这是个很少见的情况,至少白无衣就从来没遇到过,他想了想,便没有随着大军去城主府衙,而是循着那消息找到了一处偏僻的院子。   白城被折腾得很凋敝,这样暗夜飞雪的偏僻小院就愈发荒芜了,门口晃晃悠悠的灯笼要亮不亮的,看得白无衣直皱眉,实在想不通族里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推门进去,就见半旧的庭院里已经站了一个人,像是早就等在那里,微微抬头对着那漆黑的夜空不知在看什么。   白无衣分心想了一下,脑海中似乎并没有这人的印象,难道又是跑到哪里去遁世的老怪物过来了?——嗯,说人家是“老怪物”似乎不怎么合适,庭院里那人简简单单一身青衫,脑后三千青丝也不梳也不束,就那么潦草的垂在脊背上,衬着那不怎么讲究的衣裳,还真像是经年不出世的古怪“高人”。   白无衣推门是毫无声响的,但那人已经转头看了过来,昏暗灯光下的一张脸很是苍白,抿着的唇显得十分严肃,一双漆黑的眸子星子般凛冽。   白无衣心中咯噔一下,一股危机感油然而生,手按在双语剑上差点就拔剑了,索性最后关头清明过来,按捺住了自己。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那人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的袖子底下,嘴角牵起一个轻蔑的嘲笑,明晃晃的在嘲笑他不自量力。   白无衣眉心一跳,拱手道:“不知阁下是?”   那人却没回答,懒洋洋的挪开了视线,望向客房的方向。   有人正推门出来,手里抱着一袭白色的狐皮大氅,不急不忙走下庭院来。      白无衣吃了一惊:“九叔?!”   鬼医传人淡淡应了一声,已经走到那青衣人旁边,抖开大氅给那人递过去:“下着雪,出来做什么。”   青衣人懒得理他,倒是也没拒绝那狐皮大氅,抬手拉了拉,转身坐在了那个缺了一角的石凳子上。   白闲看着那冷冰冰的石凳皱了下眉,不过还是没说什么,转头看白无衣:“来了。”   白无衣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九、九叔。”再看了一眼那边百无聊赖坐着的人,电光火石间猜到了那是谁,看向白闲的目光错愕又惊讶:“——慕容前辈?”   白闲点了下头。   慕容岐显然听到了,不过也没打算搭理这个一雪庄的少庄主。   白无衣却松了口气,回想起方才自己差点在一代剑客面前拔剑的冲动行为,忍不住就想长叹一声,好在自己没有真的动手,还好还好。      “进去说吧。”白闲淡淡道,说完又看了慕容岐一眼,对方跟他对视了须臾,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于是鬼医传人又轻轻皱了下眉。   白无衣连忙道:“无事无事,九叔,在这儿说也是一样的。”   雪已经不怎么下了,就几粒雪花时不时飘下来,几个人内力都不低,这点寒意倒是没放在眼里。   “九叔,你们缘何在此?”白无衣迫不及待道:“此番大漠空城之行凶险颇多,好在还算顺利,小和现在也在白城的,要不要——”说到一半,突然就停了下来,白无衣看着面前黑衣人沉默的样子,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九叔和慕容前辈就在白城,他们既然能联系到他,自然也知道小和与他一道,却没有第一时间告知、相见。   ——雅格绿洲外小和收到的两封信白无衣是知道的,一个让她速回含苍崖,一个让她暂时不要回去;而他们现在却现身草原北的白城。   ——此番大漠之行险象环生,小和身上那诡异的隐刀内力尽失,又暴露在姜永白、江北苏家等人面前。   ——没有寻到沙雪莲,或是其他可能对子桑有用的东西。   ——还有靖王爷。   ……   白衣剑客一时间思绪万千,满腔苦涩,乍然见到九叔的欣喜过去,心里的犹疑困惑便冒出头来,随后,那股有负对方嘱咐、所托的愧疚就翻腾起来了,没完没了,只觉得自己实在没脸面对眼前的长辈。   “九叔,我……”   白闲看着他一脸愧疚难当的模样,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必自责。论起来,这件事情是我大意了,没料到大漠空城在筹谋这么大的事情,贸贸然就让小和去了大漠。我虽然不知道你们都历经了什么,不过人还好好的便好,小和能平安归来,也必定多亏了你的护持。”说着,郑重道:“无衣,多谢你。”   白无衣连连摆手,“不,九叔,我……这一路小和受了许多苦,是我护持不力,有负你当日所托,我……”   那边慕容岐突然插了一句:“她的内力怎么回事?”      白无衣被他那冷冰冰的语气冻了一下,很奇异的也不结巴了,镇定下来以后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慕容岐初时听得眼底狠意翻腾,手上青筋暴起,凛冽的剑意将脚边的白雪都凝成了冰,又一寸寸裂开;后来却慢慢沉默了。   白无衣顶着他那骇然的剑意说完,额上已经是一头冷汗。   白无衣说完好一会儿他们两都没说话,半晌,慕容岐蓦地冲着白闲冷笑一声,道:“你当初说梁沉的那股内力翻不起什么浪,死活不让我废了,若是当年早早废了,小和哪里来如今这么多的罪受?”   白闲倒是很冷静:“当年小和年幼,你废她那内力就能要了她的命。”   况且当时白闲说的是,曲和天赋异禀,生来就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只要能好好修习隐刀,日后有正统的隐刀内力傍身便极有可能融合梁沉那股颇有几分邪性的内力。这是个兵行险着的法子,但是在当时那个情况下,已经是没有法子的法子,说不得要剑走偏锋。   这些年来,慕容岐二人仗着内力深厚,总是寻着曲和睡着的时候轮流为她梳理体内的内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不动声色的将梁沉当年强行灌入她体内的内力又强行压制住,让她得以一步一步的修习隐刀。   近两年来,眼看着曲和就要隐刀大成,而那股内力已经许多年没有出来作乱,两人都以为那已经被压制住了,谁想到还能反扑一下。而就是这一下,他们二人还都不在身边,将女孩子一个人仍在险象环生的大漠里……如今听白无衣的说法,曲和修习了这么多年的内力荡然无存,还不知道日后能不能恢复;且那空城祭司所用之法古怪非常,两人听都没听过,也不知道是否会留下什么不妥?      慕容岐越想越气极,蓦地起身,那只石凳子在一瞬间就碎成了齑粉。   白闲抬眼看他:“你意欲何为?”   青衣人面上表情扭曲了一瞬,寒声道:“意欲何为?我什么都做不了,这个不用你再提醒我一遍!”说完一甩袖子转身回屋,房门“砰!”一声,也碎成了木片,青衣人脚步都不听一下,背影一闪就不见了。   白无衣惊愕而后怕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迟疑道:“九叔?”   白闲叹了口气,“无事,随他去。”   “慕容前辈他——”话说了一半,这才注意到黑衣人脑后那一头白发,大惊道:“九叔你的头发?”   鬼医白氏医者出身,怎么会不知道发乃身体康健之本,如今九叔那一头青丝都成了白发,岂不是……?   白闲不在意的摆了摆手,“没什么,你随我进来,再仔细说一下你们此番大漠之行。”      两人直说到后半夜,白无衣说得口干舌燥,接过黑衣人推过来的茶水一饮而尽,这才问道:“九叔,你们怎么会在白城?”   “不放心小和,我们下山后抄近道去的大漠。”白闲淡淡道,其间种种也不打算跟后辈细说,只道:“本来打算直接去找小和,不过路上遇到点事,耽搁了。再后来,听闻你们要来白城,就过来了。”   白无衣直觉有什么不对,一时又想不出来,只好作罢。“不让小和知道么?她……小和很想念你们。”   白闲沉默片刻,极缓慢的摇了摇头,“暂时不必,白城虽然被那些术师折腾得千疮百孔,现在却是安全的,有你在,我们也放心。”   白无衣也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九叔,是子桑,子桑出了什么事么?”   白闲抬眼看他:“怎么会这么想?”   “你们离开含苍崖,来寻小和却又不见她,是不是子桑那边……”白无衣皱着眉,说不下去了。他跟子桑彼此没有见过面,但因为九叔的缘故,倒是早有耳闻,慕容岐的大徒弟,年纪轻轻就使得一手好剑,性情也十分固执,除了剑和师门,对其他的都没有兴趣,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并不愿意开口说出那个青年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这样的猜想。   “别胡思乱想。”白闲言简意赅道,随即岔开了话题:“你说靖王可能对小和有意思?”   哪里只是有意思,白无衣暗道,雅格绿洲外,靖王可是当着江北苏家的面把靖王妃的名分都给出去了啊。但显然他不能直接这么跟九叔说,小和那个态度,实在很微妙啊……。   白闲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抬眼看了门外的夜色,道:“时候不早了,你们一路辛苦,先回去休息吧,其余的事情待我想想再做打算。这几日我们都会在这里,有事过来便是,不过暂时不要教小和知道,也注意不要被人看见。”   “好。”白无衣听话的起身告辞,突然想起,又问道:“九叔怎么想起用族里的传信方式?”   白闲愣了一下,道:“嗯,只是那个比较快。”   “噢。”白无衣又听了对方的几句嘱咐便走了,白色的影子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看着人走了以后,白闲又站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坐回去,一只手把玩着早已冷掉茶水,眉头紧锁,面上的神情有几分冰冷。   又过了一会儿,他叹道:“过来坐吧,那边风大。”   窗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冷哼,随即一个人影倏然闪现,慢慢踱过来坐在了另一边。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半晌,白闲也不去问那人怎么会知道自家族里的传信之法,只道:“靖王那边,你怎么看?”   慕容岐狠狠皱了一下眉,张口想要说什么狠话,又咽了下去,最后冷冰冰嘲道:“他一个皇室王爷,天、朝贵胄,做什么要来跟小和扯上干系!”   白闲无奈的看来他一眼,“那你要怎么做?”   披着狐皮大氅、一身青衣的柳剑剑客却默了,微微垂眸,扯着嘴角自嘲道:“我能怎么做?我身为他们的师尊,眼睁睁看着他二人伤病受苦,却什么都做不了,我……”他闭了闭眼,嗓音越来越低沉:“白闲,我枉为人师。”   白闲伸手拍了拍他放在桌面上的苍白手背,沉声道:“为了他俩,你大漠空城都走了两遭了,事情还没到那步田地,这样的丧气话不要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我一写师傅二人就特别顺手? ☆、一百三十二章      慕容岐二人抵达雅格绿洲的那日,是三月初十,夜。   子桑那边出了点意外,白闲心知不能再干耗下去,决定走一趟大漠空城,亲口去问一问那种诡异莫名的毒是怎么回事,顺便去把曲和带回来,走了都两个多月了,何况最近连一双白鸽都寻不到她。   鬼医白氏行医的习惯比较奇怪,每年千千万万慕名而来的患者,他们并不是什么人都不治,也不是什么人都治,要说起来,端看眼缘。   大概是三十年前,空城曾不远千里踏足云重江南,登门鬼医白氏,为一个伤重的异族青年求医,被拒;守门三日,仍拒;空城无法,只得打道回府,最后那青年殁于路途,于是空城与鬼医结下梁子,当时的空城城主曾扬言鬼医中人不得入大漠,入则无回头之路。鬼医嗤之以鼻,但随后确实少有西去的门中之人。   算起来,二十余年前的那场伤亡,江芸的死,都跟此脱不了干系,说不得哪个是因、哪个是果,但当时空城的下一任城主死在白闲手上却是不争的事实。随即空城在整个漠西下了对白闲的追杀令,不论生死。   不过,那之后空城差不多有两年时间在内乱,直到索司图录坐上城主之位;而白闲这边正焦头烂额,根本顾不得漠西什么追杀令。等到事情差不多尘埃落定之后,白闲也懒得管那个追杀令了,反正空城上任城主已故,索司图录当时还是个少年,只要他自己不跑到雅格绿洲去,他们也奈何不了他;而空城那边,若不是白闲杀了当时既定的空城继承人,索司图录也不能坐上那个城主之位,是以除了让表面上过得去一些,他也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去挑衅鬼医传人、青神刀的主人。      青蒂六年,索司图录任空城城主。次年,驱逐数支异族共计数百人出雅格,开启千机阵,自成空城重重险境,阻绝随意往来;时人反对,屠之,血浸白砂数尺,遂无人抗之。再年,建魔耶阁,凌驾于三卫十刹之上,护卫空城大殿。其后十年,成就空城所向披靡之势,傲视索塔格大漠直至黦海岸,无人置喙。   不得不说,索司图录是个很可怕的人。   白闲再没有踏足大漠。也没什么必要西去,要不是年前慕容岐身体情况急剧恶化,他都想不起来沙雪莲这种东西。      白闲本打算一个人去的,但在雪山下看到那个一身青衣手持柳剑的人时,也只得叹了口气。   原本柳剑剑客与空城井水不犯河水,但子桑负伤归来,他这个做师傅的气不过一把剑挑了人家空城大殿,还差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慕容岐只怕是早已在空城追杀之列。   两人仗着内力深厚、武功高强,一路疾行,不过几日便到了雅格绿洲。然而他们到的时间很不巧,空城已经封锁绿洲,千机大阵套小阵,重重叠叠、严密紧实的笼罩着整个雅格绿洲,连刮过的风都带着肃杀的气息。两人同时沉下脸来。   如果不是千机阵全开,他二人要进入空城很容易,但眼下就麻烦了,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硬闯。   然后他们就遇到了一个着装怪异的小少年。少年的服饰实在是太奇怪了,漠西异族众多,服饰各不相同,但也没有人像他这样的,灰白色粗布衣裤,无扣无带,也看不到针眼线脚,什么装饰都没有的服装一眼看上去简单潦草,再多看两眼,却有说不出的感觉。一张普普通通十三、四岁少年的脸,肤色略黑,暴露在服饰之外的肌肤有些干裂起皮,大概是不习惯这大漠气候,被晒的。      两个人一脸怪异的看着少年,心底都有些诧异,以他二人的武功居然没有察觉到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而且这孩子一脸木愣愣的模样,除了眉眼不太像,简直是少年版的子桑。   慕容岐眯了下眼,一闪身就站在少年身旁,微微俯身盯着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以他的速度,就是一百个少年加起来也躲不开,而实际上,不要说躲开了,少年直接没反应过来,直到下巴微凉被两根手指掐住抬起来对着那清俊的脸庞,他才呆呆的“啊”了一声。   慕容岐看着明显不在状态内的孩子,“啧”了一下。   “我说,你的名字。”   “呃,”少年愣了愣,嘴巴张合好几次,这才一本正经道:“爷爷说了,不能将自己名字随便告诉别人。”   慕容岐一挑眉:“你又不是女孩子,名字又什么稀奇。”   “但、但是……”   “快说,不说我掐死你了。”堂堂柳剑剑客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威胁一个比他小了不知多少岁的少年,鬼医传人叹了口气,默默转开头。   少年虽然愣,但至少不蠢,眼前这人脾气很不好,而且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还是不要惹怒他的好,于是老老实实道:“我叫千颂。”   慕容岐打量了一下人:“是名,还是就姓千?”   少年没听懂他的意思,只好再重复了一遍:“就是叫千颂,……万千的千,颂扬的颂。”   “哪有这个姓?”慕容岐低声道。   “有的啊,大家都是这样叫的。”少年义正言辞。   “……”   慕容岐眯眼看他,少年一个瑟缩,再不敢说话了。      白闲轻咳一声,道:“我看你似是不适应这大漠气候,想来不是漠西异族;身上服饰亦有别于云重,短袖单衫,以灰羽棉织就——你是从东南过来的?”   慕容岐转头看他,奇道:“你怎么就知道这是那什么棉?”   白闲简单道:“曾在医书中见过。”   慕容岐嘴角微抽。   少年千颂已经一脸惊叹的看着白闲,声音都提高了几分:“你知道灰羽棉啊?你知道我是从东南边来的?”   慕容岐叹了口气,放开少年退了几步,摇了摇头嘀咕道“子桑跟他比起来简直太机灵”。   少年并没有听清他说什么,而白闲只是笑了笑,道:“嗯,你千里迢迢自东南来漠西,是有什么事么?只你一人?”   少年点了点头,老老实实道:“就我一个,爷爷叫我来取个东西。”   这下,就连白闲都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两人看着这个一脸老实的少年,很有些好奇他是怎么走到这里的?那家里的长辈又是怎么放心的?   “取什么东西?”白闲继续问道。   少年居然就答了:“千机扣。”   二人一惊,对视了一眼,心底都咯噔一声。   “千……东南……?”慕容岐喃喃两声,突然沉声道:“别跟我说你是千机族后人?”   少年像是察觉到什么,警惕的看了他二人一眼,许是被他们面上沉重的神情吓到,嗫嚅了半天,小声道:“本来就是啊……”   “……”   “……”   慕容岐深吸了口气,面上神情变换,最后抬手拍了拍身边那棵巨大的邙树,粗壮的树干居然出现了一个不小的裂缝。“那现在你有办法进去里边么?”   少年吞了吞口水,摇头,眼看着那青衣剑客冷下一张脸,踉跄着退了半步,这才低声道:“千机大阵开启,谁进得去啊……我刚刚试过了,也没……”   “那留你何用?!”慕容岐咬牙切齿道。   “但、但是……”少年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也许,你们武功高的话,我们还是可以、可以试一试的。”少年举起的右手上托了一个十分小巧的精致玩意儿,细看去,那上边都是重重叠叠的图纹,太过细致根本看不清楚是刻的是什么。   白闲眼底一沉:“十方界。”      少年千颂武功不怎么样,机灵劲儿更是没有,小胳膊小腿儿看上去既单薄又好欺负,但是架不住人家是千机族的后人啊。也就千机了,这么大老远的,就敢让一个十、三四的少年孤身前往,来取一个无数人垂涎的东西。   千机族的十方界加上两个武林高手,他们最终还是顺利地抵达了雅格绿洲中部,大漠空城。   彼时的大漠空城正是鬼火焚城之时,明红色火焰灼烧了整个空城大殿,以摧枯拉朽之势往外蔓延。少年千颂吃惊的张大了嘴巴,瞳孔中倒映着恢弘殿堂和妖艳火焰,握紧了手中的十方界:“天哪——这就是#¥%@……”   后边几个词好似是什么异族语言,说完拔腿就往火势最旺的地方冲去。   “——不要命了你!”慕容岐眼疾手快的一把扯住人——没扯住,这孩子身法不是一般的快,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身上附着了什么机关,不想被人抓住的时候简直是滑不留手,助跑跳跃,高低腾挪,身形快得像一只猴子。   慕容岐手指一顿,就听那孩子清脆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我去找那东西啦——谢谢你们!——送我进来——”   “让他去吧,这地界上,最得心应手的应该就是他了。”白闲道。   慕容岐一张脸黑得厉害,好半晌,才咬牙切齿道:“我说,白闲,我们俩不会是被个熊孩子给耍了吧?!”   白闲默了一会儿,“去找小和吧。”      鬼火焚城,随后是铺天盖地的水泽倒灌而来,慕容岐一边在逃亡的人群和倾塌的建筑间腾挪,一边感叹即便是他们当年最折腾的时候也没见过这个架势。然而他们并没有在空城大殿找到曲和、白无衣,而是在静湖边遇到了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孤魂野鬼。   两个成名漠西多年的老怪物眼下的状态都不好,很不好。依靠着巨大的石块的孤魂只来得及睁开半只眼看了一眼落在他们面前的白闲二人,就浑身抽搐着咽了气,到死手里还握着那根骨灰白骷髅锁,只是上边七零八落已是不成样子。   野鬼婆婆哀恸一声,可怖的面庞上血泪纵横,一片凄惨。   慕容岐皱眉道:“你二人怎么会在这里?”   委顿在地的野鬼婆婆凄厉的哀嚎一声,然而这一次她手上同样破败的骷髅杖却半点响应也无——她的内力已经没有了。能将这样两个人逼成眼下这样凄惨的模样,慕容岐脸色一暗,沉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野鬼婆婆费劲的撑起半边身子,桀桀怪笑起来,她的嗓音原本就粗粝难听,眼下哀恸欲绝,衬着滔天的狠意和背后翻腾的湖水,说不出的恐怖诡谲。   “慕……容岐,白闲……你们,来此做什么?”   白闲抢在慕容岐前边,沉静开口道:“来寻人。看你们这样,应该是早就到空城了,可有见到白氏晚辈,一雪庄的老二?”   “白氏……”野鬼婆婆面上浮现一个诡异的表情,看着慕容岐道:“你是来找……徒弟……曲、和……”   慕容岐一脸戾气,刷一下抬起柳剑:“小和在哪里?”   然而野鬼婆婆上气不接下气,有一声没一声的吐出“圣物、幽冥、青凰、圣山……”等词语后,眼看就要咽气了,白闲皱着眉俯身想要去探她的脉,蓦地被一把抓住!   面上伤痕交错、血泪交加的老婆子似是回光返照,用瘦骨嶙峋的手骨死死扣住鬼医传人的腕子,眼眶中眼白放大到几乎看不到眼珠,喉间“赫赫“作响,嗓音尖利吓人:“圣物!圣物!朱离圣物!!”   白闲皱眉看着她,也没有动弹,突然出声道:“朱离圣物是什么?”   那双诡异的眸子转向他,似是恢复了一分清明:“一……一把……三弦、琴……”话音未落人已经往后一倒,圆瞪的双眸却是死不瞑目,最后的力道差点将白闲扯得一个踉跄。      “什么东西?”听野鬼的话明显是见过曲和的,但什么也没问出来,慕容岐气极,用剑鞘敲了一下那干枯的腕骨,这才拨开了她至死都扣住白闲手腕的手。   “你管那什么鬼的圣物做什么?找小和要紧。”   白闲应了一声,道:“我只是奇怪,在漠西能被称为圣物的,一个是墨辰书,已经被带走去了北边,大漠寨追寻而去还一直没有消息;一个是漠西绿珠,传闻中是活水之珠,据说埋在索梅湖底,不过我们来的时候索梅湖已经干涸,估摸着是落在了大漠空城手里;那朱离族的这个又是怎么回事?一把三弦琴,朱离善舞,有几件少见的乐器不奇怪,但能被称为圣物,能教孤魂、野鬼罔顾生死的,可就奇怪了。”   慕容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迎面就遇到了被鬼火、冥河逼得狼狈的二人——索司图录、青衣念术师。      柳剑剑客瞬间冷下脸:“索、司、图、录!”柳剑撕破夜空,剑气几可化形!   白闲慢了一瞬,只来得及用青神刀架住了柳剑的再一次起势:“岚轩,等等。”   那边索司图录和青衣人好不容易才撕破了一个口子,摆脱大殿里要命的大阵和彼此疯狂吞噬的水火,这一出来迎面就是这样石破天惊的一剑,两人脸色齐齐一变。即便最后勉强接下了这一剑,两人脸色都有些青白了。   索司图录咽了口血,一脸晦暗的抬头看向来人,却在看到那二人的时候眼神一闪,随即沉声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来我空城做什么?”    ☆、一百三十三章      白无衣从那偏僻院落出来的时候,白城正要下不下地飘着雪,深夜的城池苍白而沉寂,人畜的声音都极其细微,忧愁于如何度过这个多事的春末。   渐渐靠近内城,守夜和护卫开始成倍增加,苍蓝色勾白边的镇北军,深褐色绣猛虎的幽州军,及至靠近城主府衙,街道暗巷里都是黑色描云军服的破狼军。白无衣心道,三军齐聚西北十四关,对面的草原异族也真是了得了。   到了府衙前街,他就没有再使轻功了,落下来露出了身形,守在大门口的侍卫刚好认识他,打了个招呼便放行了。   要找曲和很容易,从大漠过来这一路靖王都对她照顾有加,虽然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但是那种不动声色的护持才是最不能教人轻视,这一路走来,随行的破狼军只怕没有人不认识曲和了。      白无衣最先见到的人却是一脸沉重的徐盛。破狼军的几个将领年纪都较年青,徐盛也不例外,眼下这个年轻的青年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长剑,表情非常复杂。剑鞘在他的另一只手里,白无衣看上去总觉得有些眼熟。   “徐将军。”   徐盛回过头来,“啊,二公子。族中事务可要紧?”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白无衣看对方很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道:“听说小和住在后头?可有歇下了,我想过去看一眼。”   徐盛顿了顿,“曲姑娘住在后边的客房,我带……嗯,我叫人带你过去。”   白无衣应了一声,跟着徐盛唤来的侍女往后边走去,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徐盛手里拿着的那把剑不是叶习的么?他第一次见到曲和的时候,就是叶习与她一处,一身赭衣的青年将军,面若寒霜,人肖其剑。   就算叶习不似剑客般视佩剑如命,也没道理把剑给徐盛拿着,而且徐盛的那个神情……。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打了个转,不过也就是觉得奇怪,倒也没有多在意,何况很快他就见到了曲和。      曲和已经解了斗篷风帽,换上了一件暖和的狐皮披风,白色的毛茸茸的披风几乎跟白无衣半个时辰前才在白城边缘那偏僻院落里见到的那件一模一样。不过里边的衣服倒是还没换,看上去像是还没来得及休息洗漱。   年轻的云重女子默然站在院子一角,低头看着脚边那一排的土罐。   院子里那张桌子边上坐着个更年轻的女子,应当只能说是女孩子,两只手交握放在桌子上,亦侧头看着曲和看的方向,面上神情有些悲伤。   夜晚的风倏忽刮过,有屋檐上的落雪被扫下来,簌簌作响。   白无衣皱了下眉,开口道:“小和?”   不过曲和好似没有听到。   那个坐着的女孩子转头看过来,露出一张云重女子秀丽的面庞,不过眉眼利落,倒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柔美,让人想起那些孤身闯荡江湖的女侠。      卫彤看了看来人,低声道:“你是小和姐的白家二哥么?”   白无衣略带讶异的看她:“姑娘知道我?”   “我听媛媛说起过。”卫彤简单道,“我姓卫,单名一个彤字。”   白无衣这下真的惊讶了:“镇北军卫将军的独女,卫彤姑娘?”   卫彤并没有对他提到自己已逝的父亲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反正这几个月来所有人见到她都是这个反应,她早就学会不去理会。只点了点头,又看了那边一眼,神情低落下去:“小和姐站了有一会儿了,白二哥,你劝一劝吧。”   白无衣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五公子……自从知道五公子的事情后,小和姐就这样了。”卫彤站起身,伸手拍了一把肩头的落雪,“我去给你们倒茶水,你们还是进屋说话吧,这么晚了,也别站外边吹冷风了。”   白无衣心中咯噔一下。几天前破狼军在索梅绿洲收到白城急件,言溧梦关告急,白城式微,叶家五公子毒发伤重,破狼军便昼夜不歇的赶往白城;这一路白城的消息日日送达靖王手中,他却并未提及叶诩的情况。   白无衣是知道的,叶诩在曲和心中地位不一般。   大概是曲和由于素来少与人往来,慕容前辈九叔一类的是长辈,子桑和他自己是兄长,孟媛之类的被她当妹妹护着,靖王……算了不说靖王。他遇见她以后很少见她主动与什么人提起自己的事情,唯独在叶家五公子面前会露出这个年纪女孩子的好奇心与笑容,言谈有些甚欢,白无衣一度以为他们俩……好吧,后来知道不是的,但叶诩在她心中的地位恐怕是很独特的。   他原本以为对方只是毒发病重,眼下这副样子,只怕是最糟的情况了。   那个君子端方,温雅聪颖的青年,白无衣走遍云重南北,见过的文人侠客无数,也没有人能及得上他的那般风姿。   慧极必夭。   白衣剑客叹了口气,迈步走过去,“小和。”      曲和抬起漆黑的眸子,有些茫然的应道:“二哥。”   墙上飞下来一双白鸽,大概是嗅到了什么熟悉的气息,两只子玉鸽落在曲和肩头同时转头看着白无衣,叽咕叽咕。随后蓦地拍翅而起,飞入了漆黑的夜空,速度非常快,似是亟不可待。   不过曲和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她轻轻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低声道:“二哥,我没有想到泽青……二哥,你说他为什么不说呢,这一路而来,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靖王也有顾虑吧。”白无衣沉默了片刻,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嗓音低沉温和:“小和,别怕,二哥在这里。”   曲和蓦然落泪,语气哽咽道:“二哥……”   她将头抵在对方肩上,泪如雨下,哭得浑身都在颤抖。   白无衣在心底叹了口气,将人揽在怀里,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只拍着她的背低声哄劝。到底是多日奔波劳累,曲和又没了内力支撑,这般情绪大悲之下很快就倦了,晕晕乎乎倒下去,只觉视野所见皆是索塔格万里荒漠,千顷白雪,心中沉甸甸的哀恸如徘徊不去的风,在空无一人的旷野上呼啸而过。      白无衣将人抱去卧房,看了看她微蹙的眉和略苍白的唇,顺手在她睡穴上拂了一下,盖好了被子,这才去厅上寻卫彤。   卫彤一身利落的常服,显得灵巧而干练,手里折扇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自己的手心,见他出来了连忙放下扇子,道:“白二哥,小和姐没事吧?”   “没什么事,她太累了,让她睡一会儿吧。”   卫彤点头,道:“我听说你们大漠空城之行艰险重重,甫一离开便马不停蹄赶来白城,肯定累得不轻。白二哥你可要休息了?我可以带你过去。”   “不忙。”白无衣按了按眉心,喝了口茶水提神,这才看着卫彤道:“卫姑娘,我甫一进城就有事离开了,还不知道小和进城后发生了什么事,那五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提到叶诩,卫彤面上也蒙上了一层悲伤,顿了顿才沉声道:“十一那日,黑衣术师奇袭白城,叶家五公子毒发,后三日皆昏迷不醒,十四那日醒来了一会儿,当晚……当晚便殁了……如今停棺在后院,叶习一直守着。”   白无衣愣了一下:“停棺在后院?”   居然一直停棺在城里。   “嗯。叶习,一直不能下定决心要不要扶柩回京都。”      要不要回去,该不该回去,能不能回去。   西出浮林关,落日索塔格,北望草青芒,回首百年身。      “其他人呢?”白无衣问。   “还在前边议事呢。王爷过来了,想必许多事情都有了决断,这不,靖王爷晚上刚到的白城,见过大漠寨之后就前往议事了,我陪着小和姐过来这边的时候那边正点灯,估摸着也是不眠不休的了。”卫彤指了指外边的夜色,“这都四更天了。”   靖王也是个劳碌命。   白无衣微微诧异道:“大漠寨的人也在白城?”   “白二哥不知道?”   年前墨辰书一事在漠西闹得沸沸扬扬白无衣是知道的,江南楼予阁阖门被灭之后,引起了大半个云重武林的震动,明里暗里多少人涌入漠西,就为了一探究竟。后来遭到云重漠西守军的镇压,漠西异族动乱已经够头疼的了,那些江湖人士还是别来添乱的好。随后大漠寨查寻墨辰书踪迹,以池之慕为首的大漠寨众人北上横渡岐江,彻底失去了消息。没想到会出现在白城,一把火烧断溧梦关。   “池之慕人在这里?”白无衣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卫彤也一直不是很明白破狼军和大漠寨的关系,要说是敌对吧,当日池之慕火焚溧梦关确实是解了白城之围;但要说友好吧,双方草原对峙十余年,差不多见面就打,靖王跟池之慕更是互相看不顺眼。   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的,大漠寨向来不参与漠西异族和云重戍边军的战事,他们爱怎么打怎么打,只要不涉及砂山地界,大漠寨素来两不相帮。   但这一次池之慕居然出手帮了云重戍边军,然后还堂而皇之的在白城城主府衙住了下来。   “难道说,墨辰书找到了?”白无衣喃喃道。    ☆、一百三十四章      “你们的墨辰书找到了?”议事厅里,靖王将朝堂里的文书随手扔到案上,神色霜寒,不耐烦道。   池之慕的脸色也黑了一截,“哪壶不开提哪壶,祁玄夜你可真行。”   您也不赖。   在座的破狼军齐齐抽了抽嘴角,刚惹完曲姑娘,这又来激怒王爷。      议事厅里的人不多,除去靖王和破狼军的几个将领,就只有池之慕和阿若耶在。   靖王原本也不乐意池之慕旁听的,奈何大漠寨主刚把曲和惹恼了,眼下自己的心情也不愉快,本着我不高兴别人也别想顺心的原则,池之慕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破狼军的议事厅里。   而阿若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完全是为了避免双方一言不合打起来。   阿若耶这也是经验所得。一旦这俩碰面了,靖王爷倒是端得住一派沉稳,但也架不住池之慕再三挑衅——彼此知根知底就这点不好,戳对方软肋什么的一戳一个准。这种时候就得有个人在旁边意思性的拦两下,毕竟当着属下的面,二人也不好太冲动。大漠寨这边一向是二当家或者三当家出面,破狼军那边是孟归或者温简,至于其他人,全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不过范流泊在的时候二当家还是不要出面的好,不然池之慕二人没打起来他们俩得先掐。   眼下孟归与夙沙驻守草原南端,大漠寨二当家也已经大半年没出现在众人眼前了——步青峦一直怀疑那人是去了周边哪个国家,不知道又在筹谋什么——所幸温简随行靖王侧。   可惜阿若耶放心太早,平时也就罢了,如今外有战敌、内有动乱,中间还有个曲和,两个人的气场空前不和。      靖王摆了摆手,嫌弃道:“没找到继续找去,这儿的事你们搀和什么?”   池之慕回以冷笑:“大概是,兴之所至?”   靖王面无表情看着他。   池之慕针锋相对的看回来,“怎么,火焚溧梦关的事情让靖王爷如鲠在喉?你既然那么看重溧梦关,当初就应该派人守好了关门!三军镇守啊,还能让几万异族一路破关,我该说什么好?”   这是明晃晃地打范流泊的脸啊。   阿若耶眼皮子一跳,完全来不及说什么补救一下就听对面“咔”一声,范流泊捏断了一根沙盘布阵用的旗子。   白城兵败缘由种种,其中主要几点:其一,黑衣术师。那些术师来历莫名,目的莫测,手法奇异,普通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遑论应敌?其二,三军统帅各异。镇北军有陈歌,幽州军有谢宥,破狼军是范流泊,范流泊就不说了,破狼军前期基本上就是后备军的作用,并没有参战;陈歌和谢宥却是谁也不服谁的,当然他们对范流泊的话也只是过耳不过心,导致白城虽有三军驻守却各成一家。其三,轻敌。三军貌合神离大家都知道,但是又不愿意选个统帅出来,不就是看对面的异族挣扎大半年就快折腾不动了么,谁想到这反扑来得如此猛烈。其四,陈歌及其副将的死极大的摧毁了镇北军的信心,任哪支军队也经不起这半年连折两位统帅的损失啊。其五,气候。谁能想到春末的草原北居然还下起了雪,幽州军很不适应北边的地理环境和气候,靖王早说过让他们以防为主以攻为辅,但谢宥没听。……其余种种,不一一细究,总之范流泊此番确实运气不佳。   范军师心高气傲,又是这个当口,当即要笑不笑道:“池寨主赔了夫人又折兵,倒是还有余力嘲讽他人?”   范军师那张嘴向来犀利刻薄,话音刚落,温简等人心下都是一抖,都没顾上对面的什么表情,下意识先看了眼靖王。   这……范军师一句话里好几个词真心有些敏感啊。      靖王一向山水不动的脸色有些沉,乌墨般的眸子里黑压压一片,抬手的同时低喝道:“都闭嘴!”   从靖王手里掠出去的银光撞上了池之慕手里的剑光,并一路摧枯拉朽直至将阿若耶身后的门扇劈成碎片。众人都是一惊,齐齐闭嘴。   温简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摸了一把腰间——那把剑果然是自己的,完全不知道王爷是怎么出的手。   而范流泊手中几欲接招的,是一把极薄的短刃。他的折扇最近都在某人手里。   至于已经被靖王毁掉的那把剑,完全不知道池之慕是从哪顺来的。      “既然议不成事,就都滚回去休息。”靖王的语气里已经满是暗沉的火气,温简等人大气不敢出,都在暗暗给范流泊打眼色。   范军师哪用他们提醒,冲着靖王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转身就回屋睡觉去了,走得特别潇洒。   池之慕冷静下来了,难得看见对方发火的模样,挑了下眉刚要说什么,就见靖王一双漆黑的眸子转过来,薄薄的唇瓣动了一下,吐出来两个冷冰冰的字:“闭嘴。”   池之慕顿了片刻,居然从善如流的转身走了。   其余人见状更是纷纷告退,脚步飞快的消失在前厅。   温简是最后走的,抬手拔下已经插、入假山上的佩剑,顺手将刚走过来完全没搞明白众人行色匆匆往外走是什么情况的徐盛一把拉走了。   “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吧。”   “啊?但是叶习——”   “明天再说!”   “……好吧。”      第二日雪晴了,但是个阴天。   白城的城主府衙坐北朝南,背后是绵延东去几十里的白山。白城据此而名,但白山其名不可考,如今被白雪覆盖,仍有许多光秃秃的树干高耸,魅影重重,浓重的铅灰色积云沉沉的压在山顶,风往西去。   叶习选择在这一日,在白山上为其兄叶诩火葬。   云重境内最为普遍的丧葬习俗其实是棺葬,落叶归根,入土为安,是每一个云重人刻在骨子里的念想,唯有骨血重归大地,那些漂泊无依的魂魄才能安然沉眠。其次是火葬,由亲近之人亲手起火,并将骨殖拾起送归故里,请德高望重的高僧往生诵经,引其魂魄归家,一般用于将士或者某些不便于尸身保存的情况。最忌水葬,司灯女神于灯江归去,历来江河都是云重之重,各主河道都是禁水葬的。   众人都以为叶习将五公子停棺数日,最终是要扶柩回京都的,没想到居然要火葬。   叶诩的丧事从简,白城里根本就没设灵堂,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很少,来给他送行的也只有破狼军众人。   云重丧服色白,皆为麻衣。其中斩衰取最粗的生麻布制作,不缉边缝,苴绖、杖、绞带、冠绳缨、菅屦,用于重丧,眼下叶习就是这样——按礼制来说他本不应该着斩衰重丧,兄弟之间当为齐衰,但他还是在这西北边关弄来了一身斩衰。   范流泊等人布衰裳,牡麻绖,冠布缨,布带,乃是以大功之礼送之。   靖王身份特殊,便以一袭白衣送之。      短短几日,那个清俊的青年将领已经形容枯槁,满头华发甚至比冠上绳缨还要苍白,毫无生气。叶诩亡故那晚,叶习守了一夜,天明时候推开门走出来,一头青丝已经皆白。   他垂眸站在雪地里,一手扶着漆黑的棺木,一手持丧杖,单薄的背影看上去甚至鬼气森森,完全没有那个破狼将领以往的意气风发。   温简等人回来了之后是第一次见他,被他这样的模样惊到,几乎回不过神来。   连靖王都深深皱起了眉。   范流泊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泽长,丧葬何必急于今日,你……还是回去吧,带他回去。五公子想必还是希望……魂归故里。”最后几个字十分艰难才出口。   叶习的声音倒是很平静,他的嗓音十分低哑,听上去像是荒芜的风刮过雪坡:“不必。这是他的意思。”   丧事从简。大火焚之,骨殖葬于漠西。战事完结后告知一声就是,不必回京都太尉府,也无所谓入祖坟。   这是叶诩的意思。      范流泊张了张口,抬手拍了拍叶习的肩膀,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这一拍之下才发现,眼前的人瘦得厉害,斩衰丧服下只剩个骨架子。   又低头,只见那漆黑的沉木棺里,那个聪慧无双的叶家五公子阖眼静卧,居然仍眉目如生。   范流泊沉默半晌,沉声道:“此生难得一知己,奈何天妒英才早归去。泽青,走好。”说完轻轻拍了拍棺木,退后一步,以手当胸郑重致礼,也不多言,转身就让开了。   温简等人轮流上前,致礼、辞行,并一一拍了拍叶习的肩膀,无声劝慰。   孟媛只喊了声“五哥”便泪如雨下,根本词不成句,最后还是叶习抬手擦了擦她的面庞,被卫彤扶着站到了最远处。   靖王上前的时候,叶习抬起眼来,道:“王爷。”   靖王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大敌当前,你这副样子是做什么?”   叶习唇角微勾,居然带出点笑意来,冷冰冰阴森森,低声应道:“王爷放心,末将无事。大仇未报,我怎么敢有事?”沙哑的嗓音低低的蔓延在寒风凛冽的雪地里,听上去诡异又可怕。   靖王皱眉看了他一会儿,一时也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索性转头不看了。他低头看着棺木中的人,沉声道:   “五公子,白城一役,本王代破狼军、代漠西戍边军、代白城民众,多谢你;誊译漠西图志,补齐《漠西异闻》,撰写异族卷宗,制典藏书,多谢你;叶习少有所成,为我破狼效力,戍守漠西,抵御外敌,多谢你;……。琉璃一直视你甚重,听闻此讯便病倒,不能来相送,本王也代她说一句:幽冥道远,一路走好。”   说完抬手当胸,颔首垂眸,郑重的行完了丧行礼。   在场的众人都愣了一下。靖王位重,能当得起此礼的,恐怕也就远在京都的那一位……这念头委实大不敬,众人心中刚起了个头就慌忙按捺住了。   叶习也愣了一下,张了张口,靖王却没管他,行完礼就往后退开,眼睛不着痕迹的扫了一下远处,转头对叶习点了点头。      北方寒冷,雪地湿重,火葬其实不易,但是破狼军弄到了一种稀有的油木,遇火则燃,能焚于水面。九十九根油木架成了台子,抬棺的是叶习、范流泊、温简和步青峦,步青峦背上有伤,原本徐盛要代的,不过他没让。   山顶浓重的云层盘旋成一道道深重的纹饰,寒冷的风呼啸而过。      在不远处的雪坡上站了一群人。   曲和一身披风裹身,面色有些泛红,唇色却白得吓人,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远处的人群——一路奔波,忧心太过,她昨晚睡下后就开始发热,今早已经昏迷过去,却还是挣扎着醒了过来。白无衣叹了口气。   一身单薄的少年洵也在,一如既往的默不作声。   甚至池之慕、谢宥等人都在,零零散散、不远不近的站在雪坡上。   而雪坡背后是黑压压一片的戍边军。      叶习抬头看了一眼苍茫的天色,微微阖了下眼,将手里的火把抬了起来。   火焰冲天而起。   白山上突然有大群山鹰腾空而起,鸣叫之声响彻白城。   在火焰哔哔啵啵的吞噬中,突然响起一个沉稳而果决的声音:“阖我破狼,誓报此仇!”   几个破狼将领应声喝道:“阖我破狼,誓报此仇!”   声音传至雪坡这边,须臾,有万千将士齐声响彻天际:“阖我破狼,誓报此仇!誓报此仇!”   震人心魄。   有人落下泪来。      是日,北天苍云舞凤。草原十一支异族结盟岐江畔,兵临长河关。    作者有话要说:  丧葬礼仪来源于百度。 ☆、一百三十五章      从白山回来后曲和就病倒了。她自小身体康健,基本上没怎么生过病,这突如其来的一次,把白无衣和一直没现身的慕容岐、白闲都吓得不轻。   靖王忙得没有停歇的时候,不过即便是这样,除了差了人手将她的院子重重护卫,还每日抽空过来探望。媛哀伤过度也病倒了,曲和这边便找了随军的军医看顾着,倒是池之慕闲来无事,将大半的时间都耗在了这边。   白无衣跟池之慕是互相认识的。   一身落拓的大漠寨主从院门走进来的时候,白无衣差点也以为是大漠空城的那一位过来了,随即才吐了口气,上前一步不着痕迹的拦在了路中央。   “寨主怎么有空过来,可是有事?”   池之慕在这里见到他也挺意外的,“白无衣?你在这里做什么?”   “舍妹在这里。”   “琉璃是你妹妹?”池之慕一挑眉,道:“如果本寨主没记错的话,她是隐刀梁氏后人吧,什么时候成了你一雪庄的大小姐?”   “在下说是,那便是了。”白无衣同样惊异于他也知道曲和的身份,轻轻皱了皱眉,“小和病中不便见客,寨主还是请回吧。“   池之慕对于他的送客视而不见,“当日浮桥一别,我与琉璃多日未见,如今她生病了,本寨主也该探望一番。”   白无衣侧步上前,低喝一声:“池寨主!”   池之慕看着他,微微眯了眯眼   他要真想闯,别说白无衣,就是靖王留在这里所有人加起来也别想拦住他,但是,池之慕扫了一眼阖上的门扇,自嘲的勾了勾嘴角。于是一转身坐在了在院子里。   白无衣一时间还真拿他没办法,想了想走过去坐在另一边。   池之慕懒得理他,正好白无衣也是这个想法,只要他不去打扰曲和休息,他爱坐哪儿坐哪儿吧。      晚些时候,有医侍端了药进来,看到一院子的侍卫就愣了一下,然后顺着他们严阵以待的目光看到了院子里枯坐着的两个人。听到动静,两人都转头看过来,年轻的医侍手一抖,差点没把药洒了。   “池、池寨主?白公子。你们这是……?”   白无衣站起来,“该喝药了?”   “啊,是。两个时辰一次,这次用了,还得再用两次,晚上睡一觉,明天看看情况。”   白无衣点点头,跟着那医侍走进屋去。      曲和住的这间屋子里点了很淡的香,不细嗅根本闻不出来,白无衣昨晚就来过一次,今天进出几次都没察觉到,但是池之慕一进来就闻到了。   云岫。   月州有制香阁名为北望,制香,擅香,其中最为出名的就是“云岫”,因其香味独特稀有,产量甚微,乃是云重王室特供之物,概不外售。这东西实在是太稀少了,便是步青峦的胞姐敏贵妃都难得一见;这东西的气味又分独特,不知晓便是闻过再多次也察觉不出来,但知道的人只要闻过一次就忘不了。   池之慕少年时候接触过几次,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没想到十余年后竟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王室特供啊,他就这么随手拿出来用了。   池之慕眼底闪过一抹暗光,脸色又沉了几分。      “云岫”稀有,作用倒不是很珍贵,就是静息安神的功效不错。当年南月太后梦靥反复、难以安睡,北望阁一年所制的“云岫”香差不多有九成都呈了上来,此香味淡,深得太后心意。   曲和被唤醒,昏昏沉沉的喝完了药,勉强跟白无衣说了两句话,这才看到站着的池之慕。   “……寨主?”   池之慕看着她,也没管这个称呼的问题,只慢慢道:“我早就说过,你去大漠空城讨不到什么好,非要去。看,沙雪莲没弄到,倒把自己一身内力给弄丢了。”   曲和病中,嗓音有些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啊,总要去试一试的。”   池之慕一句“如今可死心了?”在舌尖打了个滚,还是咽了回去,抱臂道:“你还是休息吧。”   曲和病怏怏的没什么力气,白衣剑客探了探她的额头,柔声道:“再睡一会儿,下次用药的时候二哥再来唤你。”曲和就又眉目沉沉的睡了过去。   白无衣给她掖了掖被角,转身打发医侍等人出去,顺便脸色不好的把池之慕也请出去,他方才跟着医侍就进门了,情急之下没注意池之慕不请自入。曲和是女子,池之慕这样进来实在是无礼。   但显然池之慕自个儿不这么认为,两人压低声音在院子里争执了几句,突然听到屋里“砰”一声,是器皿掉落碎裂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凛,闪身推门而入。   一个黑色人影正跃窗而出,轻功十分了得,瞬息就到了墙头之上,满院子的侍卫竟反应不及。   池之慕和白无衣都没料到这府衙里如此戒严还能有宵小之辈来探,探的还是曲和的屋子,两人怒极冷笑,反身就追了上去。      自黑衣术师奇袭白城之后,整个白城就对这样装束的人特别留意,眼下这个黑衣人也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什么原因,一身黑衣在白雪覆盖下的府衙里异常明显。黑衣人去得飞快,但池之慕二人也非等闲之辈,追过几个院子后池之慕凌空一掌劈了过去,那人一个踉跄,显见是受了伤的,却并不回头应对,只一味往前奔去。   他们的动作太快了,几乎没怎么惊动府里的人。   池之慕皱了下眉,突然拉了一把白无衣,沉声道:“当心调虎离山,你回去,这边我来。”说完已经闪身远去,完全不是跟白无衣商量的意思。   白无衣扬了下眉,还是担心曲和,便转身往回去。      他回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到靖王也在,满院子的侍卫严阵以待,为首的青年一头冷汗,正在请罪。   靖王是抽空过来的,一来就看到池之慕二人远去的身影,当下就猜到这边出了什么事,脸色一沉。好在曲和仍沉沉睡着,屋里也未见翻动,那黑衣人大概是刚进屋就被白无衣二人发现了,不论想要做什么都没能得手。   即便是这样,靖王脸色仍是不好看。   “让你们守在这里,守成这样,嗯?”   呼啦啦跪了一片。   “请王爷降罪!”   靖王深深吸了口气,池之慕二人都未能当时就拦下人,可见来人亦是个高手,这样的人蛰伏而来,寻常侍卫不能察觉也是当然,而且他一直留在曲和身边的暗卫也被调走,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起来,都警醒些。”靖王沉声道。   “是!”   白无衣打了个招呼:“王爷,小和怎么样?”   “无事。那人呢?”   “池之慕追过去了,担心是计,我回来看看。”   靖王皱了下眉,没多说什么。      池之慕的轻功也很好,但那人显然更熟悉这府衙,几番交手都被逃脱,不过池之慕下手甚重,想来也逃不了多远了。眼看着那黑衣人被逼至绝路,慌不择路掀开一扇窗户就闯进去,池之慕冷哼一声,一把推开门,掌风已经扫了过去。   池之慕不用弋阳重剑的时候向来不喜其他兵刃,一双肉掌早已被练得如刀似剑,掌风悍然无匹,蕴含着极其强横的劲道。眼见那黑衣人避无可避的回过身来,露出一双惊愕无措的眼睛,池之慕心中一惊,猛地喝道:“闪开!”   那人反应再快也赶不上池之慕的掌风,闷哼一声往后撞到了桌椅,几番使劲都站不起身来。   池之慕沉着一张脸快步上前,蹲下、身一把扯开了那人蒙面的布巾,果然——   “小六!你在做什么?!”      一身狼狈的红发少年咬牙拧开脸,不说话。   池之慕难得被气得手抖,一甩手,掌风将大半家具都劈成两半,怒道:“说话!要不是我刚刚削了几分力,你是想死么?!”   听到动静急匆匆赶来的阿若耶等人都被这个场面震惊了,手忙脚乱的上前拉开二人。他们一行人从北域归来时,原是每个人身上都带了伤的,小六亦然,又遭这一下,阿若耶一搭他的脉,指尖都跳了两下。   “早跟你说了不要去不要去,刚恢复了一些就闹腾什么?眼下好了,没个十天半个月你都不用下床!”阿若耶寒声喝道,故意将小六身上的伤往重了说,又转身叱池之慕:“还有你,寨主!小六身上有伤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动什么手?”   池之慕抬起阴沉沉的脸:“他过去那边院子的事情,你也知道?”   阿若耶看他的脸色不对,缓了缓语气,道:“小六跟我说过他要去那边一趟,你也知道,小六跟破狼军一向不和……”话未落就被池之慕那脸色吓到,后边的话都顿住了。   “小六,”池之慕沉声道,“我再问一遍,你刚刚在做什么?”   这样的语气,阿若耶抽了一口冷气,赶紧暗暗掐了一把红发少年的腕子。   “我……”小六只以为池之慕是被他贸然出门、打算去找茬这件事气极,他挨了这一下,倒是什么心气都折腾没了,就剩着浑身散架似的疼。这孩子自小在砂山上横着走,又因为年纪小被众人都宠着让着,已经很多年没这么疼过了,当下委屈道:“我只是听说步青峦也在……这刚出门没几步,就、就遇见大哥,然后,然后我就回来了,什么都没做啊……”   就跟二当家的见到范流泊十有□□要吵起来,小六和步青峦这两个年纪小一些的,一见面就打,所以这几天池之慕才不让他出门。   然而眼下他们说的明显不是一件事。   池之慕脸色黑得厉害,闪身就不见了。      小六跟那黑衣人恰好都穿了一身黑衣,身形又都是相似,那黑衣人被池之慕逼急了路过这处;恰逢小六一个人偷偷摸摸想要出门,结果出门就遇见自家寨主,心道要遭,慌忙回头;却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教池之慕将两人身形混淆了,才有了后边这一系列乌龙。   池之慕自少年起心气儿就极高,已经许多年不曾出过这样的失误,一口气堵在胸口横冲直撞没处发,眼珠子泛起狠戾的红色,身形极快的略过府衙上空。   已经耽搁了好一会儿,以那黑衣人的脚程,十有□□是寻不到的了,谁知道还是给他遇见了。   不过对方已经不是活人了。       ☆、一百三十六章      池之慕掠过前厅的院子,在长廊上看到了已经伏在地上的黑衣人,旁边站着的是面带诧异的白城城主,另一边站着的卫彤表情比少年城主还要奇怪。   卫彤手里的剑还未收回去,剑尖的血珠正断断续续的滴落在地板上。   卫彤自小练习卫家剑法,不过年纪尚轻,剑术上的成就远不及步青峦等人,能够将人斩于剑下她自己也觉不可思议。   “你怎么在这儿?”池之慕俯身探了一下那人的颈动脉,不出所料,一丝搏动也无,皮肤都已经冷透了。   少年城主和卫彤同时看向他,半晌,卫彤迟疑道:“你说我?”   池之慕不耐烦的睨了她一眼。   卫彤看到了满满的嫌弃,不过池之慕这个人脾气不好,也不只一个人跟她说过遇上了要绕着点走,于是卫彤也没在意,解释道:“我要去前厅,刚走到这里就看到这人在纠缠洵城主,还动起手来,我就上前帮忙了,谁知道……”谁知道一出手就死了人。   少年城主点了点头,以示附和。   池之慕顺手扒开那人的面巾,身形虽然瘦削似少年,但面容却已经是中年,异族人面貌,发色眸色皆异,不过漠西十八城异族众多,这人身上也没有其他特征,看不出来是哪一族的人。   池之慕直起身,看了一眼二人,突然冷笑一声:“本寨主都没能拦住,你们倒是运气好。”   卫彤皱了下眉:“池寨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池之慕闪电般出手,在俩人都没来得及的情况下扣住了少年城主的手腕。洵微微睁大了眼睛,手腕动了动,却发现自己根本挣不开。   池之慕道:“就这个意思。”   因为早上的叶家五公子葬礼,府里差不多都是缟素装,这也是小六那一身黑衣会让池之慕误会的原因之一。   白城的少年城主和卫彤都是一身白衣,但是若看背影的话,洵是少年身材,卫彤女子身形亦瘦削,只要裹上一身黑衣就能与地上那黑衣人一般。那黑衣人之前被池之慕掌风扫中,方才他探了地上之人的脉,似有不妥,再加上眼前这场面过于巧合,池之慕对眼前二人有所怀疑了。   洵的武功并不好,体内功力略奇异,但并不深厚,也没有受伤的迹象。   池之慕眼底晦暗,转身看向卫彤。   这个时候卫彤也反应过来了,一挑眉,不过没来得及开口,一把清朗的声音就插了进来:   “池寨主不必怀疑小彤,她方才与我在一处,分开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范流泊摇着一把折扇站在了卫彤身前。   池之慕看着他,眼底毫不退让。   范流泊跟他对视了片刻,扯了扯嘴角,嘲道:“池寨主不信?”   “本寨主一向只相信自己。”   “那真是太遗憾了,”范流泊皮笑肉不笑道:“我也不大相信寨主。”   范流泊最近看大漠寨特别不顺眼,何况又扯上卫彤,眼下是针锋麦芒,分毫不让的。   很快温简等人也到了,阿若耶、谢宥以及洵的手下都陆陆续续聚了过来。   不过范流泊依然站在卫彤身前,态度非常明确,双方对峙片刻,最后大漠寨还是没能号一号卫彤的脉。      “这衣服没什么特别之处,这人身上也没有能看出来头的东西,没法确定身份。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人并非念术师。”范流泊查看了一会儿,又道:“武功不错,他身上有伤,伤得还不轻,不然小彤不会刺中他。剑伤在心脉,一剑致命。”   “那我们就不知道这人的来处了?”温简道。   范流泊摇了摇头,“我看不出来。”转头看白城众人,也是一脸茫然;谢宥那边,亦是毫无头绪;大漠寨,齐齐摇头。   阿若耶脸色有些奇怪,转头看了一眼池之慕,大概是猜到方才小六那儿是怎么回事了,不过这个是大漠寨自己的事情,就不必说出来了。   “人是后边院子过来的,去问问王爷吧。”      靖王那边已经派人查了一遍了。   “人是从西边后门进来的,就一个人,已经着人阖府戒严,细细搜查,如有同伙绝不会任其逃脱。”步青峦咬牙道,“是冲着五哥来的。之前六哥一直都在五哥屋里,这人估计没找到下手的机会,今早大伙儿都去了白山,应该就是那时候去的五哥那儿,他屋里的书册都被翻了个遍,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池之慕冷哼一声:“真是不简单。”   能在戒备森严的府里潜伏这大半日,可不是不简单么,然后这样一个人居然死无对证了。   步青峦继续道:“五哥屋里书册繁杂,除了他自己,恐怕无人知道数量几何、名册多少,六哥较熟悉一些,但眼下……王爷,我们无法确定有没有遗失了什么。”   那黑衣人身上早已搜过了,什么都没有。这才让人奇怪,叶家五公子为人和善,白城之战前根本没有在战场上显露过什么,哪怕是名字。   大漠寨火焚溧梦关的时候,池之慕曾意外听闻黑衣术师道“此人不死,来日必坏主子大事”,当时并不知道“此人”指的是何人,更不知“主子”又是谁,直到后来才知晓,白城之袭伤亡尚可控制,唯一的意外,是叶家五公子的溘然长逝。   离开大漠以后,叶诩的身体已经一日好过一日,突然间毒发不可收拾,其中必有隐情。然而当日白城混乱,留在叶诩身边的护卫悉数被灭口,已经没有人知道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即使是这样,众人还是一直觉得池之慕的“白城之袭皆因叶诩所起”这个说法十分牵强,甚至荒唐。直到今天这个黑衣人的出现。   靖王道:“叶习那边本王过去一趟,五公子的事情没人比他更清楚。”说着看了温简一眼,“这样的事情,别再有下一次。”   “是!”      叶习还留在白山上。   化雪的白山寒意逼人,光秃秃的树林里栖息着不知名的飞禽,察觉到有人踏雪而来纷纷扭转脖颈看过来,异色的眸子在阴沉沉的天色里宛如流光,嗓音低沉模糊。颇有些诡谲。   漫山白雪,唯有叶习驻足的附近冰雪尽消,脚下的土地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红棕色,渐次蔓延至远方,地表之上竟然覆着薄薄一层绿色。再看头顶,那些漆黑的乔木枝桠上开出了一丛丛明玉色的六瓣花朵,花型圆满,大如面盆,中间吐出几缕轻盈的花蕊状丝絮,在半空中轻轻晃荡。   亡魂花。   靖王皱了皱眉,早间他们离开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寻常的雪坡,只这半天功夫,竟成了如此诡谲的场景。然而孑然伫立的白发青年似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周遭的环境,默然注视着前方——白山之顶,西方是广袤草原,东去是绵延山脉,北眺岐江,南望云重。叶习站在这苍茫山脉之上,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泽长。”   靖王的嗓音向来独特,叶习微微一愣,转过身:“王爷。”   “还没有想明白?”   叶习顿了顿,低声道:“不是想不明白,只是……只是心有不甘。”叶习本就少言,话已至此便不肯再多说了,抬眼看着南方目不可及的故土,修长的眉微微皱起,那张清俊的面庞很是冷硬。   靖王沉默,慢慢道:“这世上不如意之事从来不少,然而人活着莫过如斯,道理你也都懂,我不劝你。今日异族集结长河原,兵临长河关,晚间大军会启程,你怎么想的?”   青年将领蓦地抬起头来,眼底寒光闪过:“犯我破狼者,虽远必诛!”   靖王也没再多说什么,只道:“收拾收拾,回吧。”      叶诩的事情果然没有人比叶习更清楚,他在那满架子的书册面前沉了沉心绪,很快就得出结论:   “没有丢什么,他……泽青的东西都在。左边这些是他最近从城里各处借来查阅的文献书籍,因为战事,多是些敌军异族的秉性习俗、传闻神话、风貌图志,有少部分是北域的资料。《岐江志》、《闻荒》、《观澜玖言》,这几册他正在看。”   叶习指了指,语气又低又沉:“右边是他这些时日留下的笔墨,有些是誊写翻译的异族文墨,有些是查阅书册的心得,那边那两摞,一个是补齐宋贺的《漠西异族志》,一个是他一直在撰写的漠西十八城的卷宗,都……没能结笔。”   叶家五公子博闻强识,阅遍云重万册典籍,精通数支异族语言文字,真真实实出自他笔下的文章却不多,在京都的时候做的多是修文订册的事,原本是太史司内定的史官之首,然而他身体不好,出任之事一拖再拖,最后他却突然远行漠西了。   也是在西行之路上,叶诩才开始撰写文章,从已有的典籍图志出发,目之所及,耳有所闻,慢慢修著幽州以西的以漠西十八城为背景的卷宗文志。及至索梅湖畔,靖王将宋贺所著一套十册的《漠西异族志》悉数交到他手里。   宋贺著书,许多地方不过一言带过,是习惯于日后慢慢释义修订,而因为朱离灭族时混乱纷沓,书页散落严重,几乎已不成册,叶诩便一直致力于补齐已故典礼大人的遗作。   只可惜,两样都未能完结。   叶习紧了紧手指,嗓音有些涩,道:“初十那晚,他曾提及,此番异族来犯恐怕不止有大漠空城当背后推手,那些黑衣术师来历莫名,明知濯山弟子遍布天下亦大张旗鼓而来,所图非小,让我们多加小心。”   他们自然信任五公子,第二日在长河关,戍边军严阵以待毫不松懈,却万万没想到那些黑衣术师转而奇袭了白城。      靖王扫过满书架的典籍,从一册册或崭新或陈旧、或完好或破损、或竹简或娟帛中看过去,似乎看尽了一代文客沉默而苍白的一生,烛光灯影里伏案悬笔,春雨秋风中长身如玉,宋贺如此,叶诩如此,云重太史司、翰林苑数百人亦如此。一代又一代,江山更迭,岁月变迁,那些文人墨客或传颂史册或籍籍无名,如世间万千民众,如红尘万丈烟火,最后也都湮没在历史洪流中,只留下一点笔墨、几字箴言。   靖王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张书桌,蓦然开口道:“《漠西异族志》,十八城卷宗,五公子没有再写其他的了么?详细的。”   叶习想了想,道:“初五那日有给太尉府写家书,初九那日帮媛媛写了几张药方,其余断断续续,也有帮忙写些东西,书信、采购单子、阵法解说……不一而足。”   “查。”   然而一一查下来,并没有什么收获。叶家五公子的笔迹非常好识别,著书用的是很漂亮的古法缠云体,云重官家钦定的史书专用文体,其余时候用的流墨体,同样是很漂亮的一种文体,找遍整个云重都没有几个人能写得好这种古朴大方的文体。查不出有什么异常的,就不能知道对方到底是在找什么,也不能他们确定到底是什么来历,只好按下不提,留待后看。      是夜,靖王率破狼军、镇北军、幽州军阖军西去,出白城,过溧梦关,陈兵长河关,对峙异族结盟之师。   这一次,留守白城的依然是范流泊。步青峦肃清了营下几路暗探,将流萤二十七卫悉数北调,沿着西北十四关布防了个遍,直接把三军后盾结成了一张牢固的密网。    ☆、一百三十七章      白城往西一百二十里,是西北第一关,长河关。西北十四关是靖王一力促成的,耗时近十年,现如今都还在修筑,沿着绵延的阆山山脉修筑而成的边陲之关,南北跨越近千里,将漠西十八城的十一座城池都护持在关内,铸成云重漠西第一关门。   长河关外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长河原北抵岐江,是索塔格最北端的一片土地。戍边军抵达长河关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九天之上,星子明亮,这是青蒂二十五年,三月二十一日的清晨。   靖王爷身姿挺拔的站在关门之上,沉默的看着一片黑沉的长河原,和那些被夜色和薄雾掩盖住了的敌人的身影,他捻了捻手里的珠子,微微眯起了双眼。   他的身后,是云重二十万漠西戍边军。   他们将面对的是十一支异族结盟的二十六万人,以及完全摸不清来历、人数、目的……的黑衣术师。      之后几日,正是在长河原之上,云重戍边军第一次正面见识了念术师的强悍,比起持戈操盾的铁马将士、刀光剑影的武林高手,念术师完完全全是个不同的领域。      三月二十二的午后,白城里来了一群白衣人,一行十数人自绵延白山而来,衣襟上满是雪山上清凌凌的风的气息。那样白衣翩翩的年轻人,有男有女,面容清秀,不苟言笑,那长袍又不同于唤川山的娟白,而是霜雪一样纯粹的冷白,一行人看上去像是飘动在九天之上的云彩,而天空一般湛蓝的腰封和束发缎带是服饰里唯一的异色。   这群人的到来几乎没有惊动白城里任何人,要不是范流泊警醒,根本没人能发现他们。   步青峦这一次打起了十二分的仔细,将白城和前线的通讯路线牢牢掌握在手中,保证了各种讯息的来往传递,那群白衣人出现的时候,范流泊正拿着前头传过来的消息在看——他与靖王的想法一致,异族结盟之师虽众但不足为惧,戍边军有的是与异族作战的经验,但麻烦的是那些不知来历的术师,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煽动的,竟能在弢岚大败的情形之下还使得十一支异族结盟?不除去那些黑衣术师,就不知道还会出什么岔子。——突然就察觉到空气中奇异的波动。   范流泊眉峰一扬,招手唤人道:“有不速之客了,全城戒备!”   自靖王抵达后,白城的护卫已经被破狼军全面接管,两天前戍边军西去这里也还是留了一部分,其中有大部分是靖王的卫字营。来人行踪莫定,但破狼军也不是好相与的,觉察不到他们也就罢了,既然落了痕迹就不怕找不到人。   他们在靠近西城门的一条巷道里围住了来人。   是围住了,而不是拿下。   破狼军卫字营是直属靖王的近卫队,都是十余年来跟着靖王出生入死的人,当年也是一个个少年就离京的,多年戍边,有的忍受不了漠西荒寒贫瘠已经回锦绣中原去了。留下来的,有的战死沙场,有的被提拔为各营之长,其余的便还留在卫字营里。诚然,叶习、孟归、步青峦都是卫字营出身,温简更是一直留在其中,担任近侍长之职。   凛冽墨色的破狼军服对上那飘逸出尘的冷白长袍,一时间,双方都没有动作。   卫字营虽然看不透对方的深浅,但多年行军生涯足以让他们拥有狼一样敏锐的直觉——这群人不容小觑。而那些白衣人则眼底闪过一丝讶异,显然对于他们被发现很是意外。      范流泊见到那些人,一愣,随即慢慢眯起了眼睛。   白衣翩翩的人群两侧分开,一个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的青年站在远处,略略抬眸看过来,嗓音如寒雨敲玉石般冷淡:“范先生。”   “阁下认识我?”范流泊奇道。   那青年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先生还是教他们让开罢,我等借道而过,无意伤人。”   范流泊摇着扇子敲了敲手心,沉声道:“边关重地,阁下因何而来?为何而去?”   “先生应该能猜到才是。”   “还请明示。”   白衣青年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漠西已经坏了规矩,我等断不能作壁上观。”   “可有把握?”   此话一出,对面十余人齐齐看过来,眼底都很不善,范流泊只作不见,紧紧盯着那青年。   白衣青年却仍旧冷静:“自当尽力。”   “那好。”范流泊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卫字营让出一条道来:“范某送诸位出城。”   那人看过来,与束发缎带一般湛蓝的眸子闪过一抹什么。范流泊从他那冷漠的面颊之上读到了“跟得上便尽管来”的意味。果然,那人闪身就不见了,卫字营跟了一段路,最后还是在出城之后就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范流泊却不觉丧气懊恼,反而慢慢的摇起折扇,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闻讯而来的卫彤看了看他,问道:“他们是什么人?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么?”   “是啊,值得高兴。借道白城,过溧梦关、长河关,是此去长河原最近的道了,他们此去,想必能成为那些黑衣术师的掣肘。”范流泊慢慢解释道,眼底幽光明灭:“你问他们是什么人?天之南,冻水川,十万苍山。濯山来人了。”   卫彤一惊:“你说他们是濯山的人?”   即便是年纪尚轻、阅历颇浅,前边十余年都养在江南深闺的女儿家,卫彤对濯山也是有所耳闻的。      天之南,冻水川,十万苍山。   术武之界,无与兵戈。   南起濯山,九州始安。      若真是濯山,那他们就是冲着那些黑衣术师来的。   卫彤倒没有放下心来,皱着眉头道:“即便他们是濯山的人,可他们只有十余人,单单那日奇袭白城的黑衣术师就不止这些,他们真的能牵制住么?”   “他们不一定能,但却是一大助力。当日白城之袭你也看到了,术师之能比之寻常人,可以一敌十,甚至是百,只要他们能牵制住一部分黑衣术师,王爷就能腾出手来收拾那些作乱的异族。何况他们若能相助,我们才能知己知彼,毕竟我们对术师了解得太少了。”   范流泊一边调整了守城方案,一边拉了卫彤一把往回走,打算回去给靖王写封信,把这事尽快告知,一边还耐心解释道:   “况且濯山之远,黑衣术师的消息传到南边去也需要时间,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几日就到了的,这行人想必是刚好在附近,往后必有后援。所以,我们虽不能松懈,却也值得高兴了。”   卫彤想了想,舒眉,又想了想,皱眉。   范流泊看得好笑,抬手屈指,敲了她额头一下,嗓音低沉悦耳:“你愁个什么劲儿?敌军来犯,自有我们这些戍边男儿迎着,你一个女孩子老是想这些,也不怕老得快。”   卫彤用手护住额头,怒道:“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不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么,女孩子就该养在深闺、不识天下事了?范流泊我跟你说你这是低见、是歧视!还有,我再说一次——别敲我头!”说着一巴掌狠狠拍向他胳膊。   范流泊也不躲开,嘴角噙着的笑容又深了几分,懒懒道:“啊,卫家大小姐说的是。”   “范流泊!”      二人一路打闹——应该说是范流泊一路都在招惹卫彤,往往三两句就惹得女孩子柳眉倒竖、怒起心头,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然而其实并打不过。范流泊也由得她打,反正以她的手劲儿也就跟玩儿似的——回到城主府衙的时候,正好看到孟媛拎着个筐要出门,卫彤当即扔下范军师迎上去。   “媛媛,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叶家五公子的亡故,最难受的是叶习,其次便是孟媛。   孟媛自小习医,小小年纪就表现出极高的医术天赋,后来又拜入名医门下,也不是没有遇到过疑难杂症,也不是没有救不活的患者,可那些人怎么跟五哥相比?她从学医开始就眼看着五哥受红毒桎梏,病痛给予身体和精神上的百般折磨,她都一一看着,小时候还曾难过得嚎啕大哭,那时候师傅跟她说,只要她努力研习医术,终有一日会找到与红毒相克的方子。   索梅湖干涸,她只觉得万分失望,泪如雨下;后来在地底暗道寻到合页双株,高兴得无以言表;从大漠回来,眼看着五哥一日日好起来,她没有哪一刻是那样的感谢那素来不怎么靠谱也很少见到踪迹的师傅,甚至寻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牊蜜,只待回家的时候就给师傅他老人家带回去。然而这一切美好的期许,都在白城遇袭那天破碎了,那时候孟媛觉得天都塌了。   她一直以为合页双株是能解红之毒,没想到,五哥体内红毒与生俱来,经年累月早已入骨入髓,合页双株只能克制它,却不能完完全全使之消弭。那些黑衣术师没有直接下杀手,却重伤了叶诩,击溃了合页双株在他身体内重新疏导建立起来的防御,使得红毒再无桎梏、在他体内肆意游走侵略……。   孟媛一直不敢去想,五哥最后那几日遭受的是什么样的痛苦。都是因为她,是她疏忽了啊。   叶诩亡故之后,孟媛一病不起,比之曲和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直到戍边军西行那晚叶习去探望她,两人聊了许久,这才慢慢好起来。      大病一场,孟媛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本就是正在抽条的女孩子,眼下瘦得似是一阵风都能刮走。不过病好以后孟媛的精神好多了,心境也平静了许多,看到卫彤二人便打了个招呼:“范先生,小彤。”   看到卫彤走上前挽着她的胳膊左看看右看看,心底满是心疼,于是解释道:“前些日子的伤员还未康复,我看府里有几味药所剩不多了,这两日天气也好,听说坊市已经开始恢复了,便想着去看看有没有卖的了。”   范流泊道:“你那里缺什么,唤人去采购就是。”   “是啊,病才刚好,就不要出去见风了吧?”卫彤也附和道。   孟媛只是笑:“我自己就是医者,自己还能没有底么?我的病都好了,才更应该出去透透气儿,反正在府里,闲着也是闲着。”   卫彤见劝不住她,于是一把将手上多余的东西推到范流泊怀里,只带了把佩剑,道:“那好吧,那我陪你去吧,反正我也是闲着的。”   孟媛应了声好。   范流泊看了看两人的背影,又看着自己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点了几个人暗中跟上去,自己转身回府里了。    ☆、一百三十八章      到了前厅一看,白无衣和曲和正等着。      范流泊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物,他的才情比起叶诩来说也差不离多少,不过范军师出身漠西,是自小打荒寒境地里自个儿摸滚打爬长大的人,心境比起秀丽江南养就的叶家五公子,要豁达得多;再者,见惯生死别离、尔虞我诈、兵戈铁马的范军师,心性远比一般人要冷硬得多。   他是最早那批跟着靖王的人,随着靖王一手把破狼军建起来,他没有亲人朋友,破狼军就是他的家,除了破狼军,他也懒得为其他什么动一分半分的心思了。   靖王爷待曲和不同,范流泊早在阜城的时候就看出端倪。跟温简他们一样,他首先想到的也是曲和的身份,不过当时还不知道她是隐刀后人,只想着一个来历不明的武林女子恐怕当不得靖王妃。云重虽然中庸祥和、少有倾轧,但靖王到底是王室,天家事天下事,要真娶个武林女子来做靖王正妃,恐怕御史台要翻天,更何况那一位再爱护胞弟大概也不会由着靖王任性。   好么,结果曲和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武林女子,而是十余年前轰动云重武林,又因为牵扯顷州苏家,连云重朝堂也有所耳闻的隐刀梁氏的遗孤。   范流泊当时头都大了。      等再见到靖王,看到这位年轻而向来自有主见的王爷眼中愈加深重的情愫,范流泊在一瞬间觉得,对面二十余万的异族敌军和来历莫测的黑衣术师都不算什么了,他还是想想要怎么把这事儿捋顺一点罢,不然万一仗一打完王爷就要办喜事可怎么来得及应对。   其实范流泊对曲和的身份没什么顾虑。   他更多的是站在靖王爷的身份考虑这些事,然而既然王爷一意孤行、孤注一掷,那他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就按照王爷的意思办呗。相识十几年,对这个年龄比自己小的王爷,范流泊记得他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更多的时候却也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朋友。      范流泊摇着折扇笑了笑,道:“你们怎么来了,在这儿等着是有什么事?曲姑娘,可好些了?”   曲和很少生病,来势汹汹却也去得快,眼下除了脸色有些苍白,整个人已经精神多了。   “劳先生挂念,我已经好多了,早上媛媛给我诊过脉,已经没什么事了。”曲和微微笑道。   曲和内力尽失的事情范流泊也是知道的,细看了两眼之后发现,她说的“已经没事了”果然只是说这场病,至于她那内力,却仍是没什么起色的。这漠西荒寒,异族众多,纷乱也就无休无止,能有武力傍身至少能有自保之力,她这样却是……哎。   然而心里这样想,范流泊面上却是分毫不显,只笑吟吟道:“那便好,大病初愈,还是要多加休息。”   曲和没接话,沉默了一会儿,道:“范先生,有件事想跟你说一声。”   “曲姑娘直说便是。”   “我与二哥想要去一趟长河关。”   范流泊微微皱了下眉,他方才见到二人在此,略略看了看就料到他们大概是来辞行的,但没想到他们要去的是长河关。   “长河关……非去不可?”   曲和看着他,漆黑的眸子沉静坚持:“是。非去不可。”      “曲姑娘,王爷出城之时,曾一再嘱咐我要看顾好白城民众,要照顾好姑娘。”范流泊看着对面这个年轻的云重女子,倒也没有说阻拦的话,只慢慢道:“姑娘大病初愈,有什么理由非要在这个时候去长河关不可呢?”   曲和想了想,道:“泽青……当初在大漠与泽青分别,总以为来日方长,转身就走没有太多眷顾,亦不曾好好道别。没想到,这一走就是天人永隔,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她的语气低沉下去,慢慢就止住了不再说,随后又轻轻弯了弯唇角,嗓音中带上了几分温柔:“先生聪慧,想必是知道了的。我只是想着,不能再有遗憾。”   “长河原战事纷沓,意外难卜,我只想不想有遗憾。”   范流泊挑了下眉,没说话。   “当然,还有一个不那么算理由的理由,也许先生会同意我的想法。”年轻的云重女子笑了笑,抬手将一个东西放到了桌面上。   那是个狭长的粗布包裹着的东西,破旧的粗布底下露出了漠西特有的毡皮,从曲和放置在桌上的动作来看,那是个很有重量但又不那么重的东西,一眼看上去并不能看出是什么来。   “这是年前王爷托戚叔打造的刀。戚叔力求臻至,屡次锻造又多次毁去重铸,反反复复,前后耗时近五个多月才最后铸成,历经辗转一月有余方送至白城。王爷的莫阑剑已折,大敌当前,就让我给王爷送件趁手的兵刃过去罢。”      范流泊眼底惊讶,伸手打开那层粗布,又掀开里边的毡皮,底下是又一层完好整洁的粗布,打开来便露出了一柄刀的刀鞘和刀柄。   刀是云刀的样式,体型较一般的刀器要长两寸,刀身又窄了几分,刀尖处有个不太明显的弧度,乍眼看去有几分似长剑了,不过比剑要有质感得多。这把刀的用材是靖王提供的,刀身看着轻薄,然而却很有重量,喑哑的色泽自有一份古朴苍凉,翻转间有冷厉的锋芒一闪而过。   刀柄处锻造了纹刻,是流云暗纹,隐隐遮住了其中两个古篆小字。   “西云。”范流泊轻声念道。   刀是好刀,即使是不拿起来比划他也知道这兵刃世间难寻,不负戚老先生之名。   范流泊收回抚着刀身的手,叹了口气:“曲姑娘,如果我不同意,你还是要去么?”   曲和笑了笑,没说话。   “战场不比其他,我劝曲姑娘三思而后行。”   曲和轻声道:“先生不必太过忧虑,我虽然内力尽失,但招式都还记着,习武之人该有的警醒也都还残余几分,虽不能帮上什么忙,却也不是去添乱的。”   一旁默不作声的白无衣突然轻哼了一声,换了个姿势继续喝茶。   范流泊知道白家人护短得厉害,也没在意,直接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明日一早。”   “那好,我让人护送你们。”   “白城紧要,先生就不用再抽出人手来了。”曲和道:“况且王爷有留了人的。”   靖王在她身边留了暗卫的事情范流泊是知道的,并不意外,不过他也没有答复曲和的婉拒,只微微笑了笑。      两人离开前厅之后,曲和就道:“二哥,其实你不必与我前去长河关的,我听说前两日有白家的人找你,是族里有什么事么?你要不要先回江南?”   白无衣心头一跳。之前用白家族里方式联络他的人,正是九叔白闲和慕容岐前辈,两人至今还住在白城郊外那荒凉的院子里,时时见不到人,也不知是在做什么,一直没有现身见曲和。   “族里能有什么事?长河关外战事未卜,那些异族之军和黑衣术师哪个都不好惹,二哥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前去。”   “我只是去给他送刀,之后便会安生留在后方,又不去前线迎敌。有二十万戍边军在前,哪里会有什么危险呢。”曲和弯起眉眼,轻声道:“二哥,我知道自己眼下比个寻常女子强不到哪儿去,不会像之前在大漠里那样莽撞的。再说了,就算是个如媛媛那般的寻常女子,这一路来不也随军而动,没有什么不妥么?”   “孟媛是医者。”白无衣挑了下眉,然后道:“好了好了,就这么说定了,你要去长河关可以,二哥陪你去;不然就好好待在这白城里。”   说着又低声嘀咕道:“要我说,直接回江南算了,江南气候宜人、风景秀丽,哪像这儿,千里荒寒、战乱迭起,一点儿也不适宜调养身体。”   说到后来,想着自家养得好生生的姑娘就这样要被某位常年戍边的王爷拐带跑了,由衷的从心底冒出一股不忿来,完全忘记了自己半年前还完全没有见过曲和,更忽略此位王爷手握重兵、位高权重,兼之样貌堂堂,武力值还高出自己一大截。   曲和没听清他后边说的那些,只听他言辞坚决,无奈,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第二天启程的时候天还很早,两人只简单的辞别范流泊就走了,不过到底是没能拒绝他安排的人手,后边跟了数十名卫字营侍卫。   而出了城门不远,迎面就遇到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大漠寨一行人。   池之慕一身落拓的苍蓝色衣裳,负手站在路旁,微微抬头看着路边那株光秃秃的胡杨树,面颊上似笑非笑的,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旁边站着一身红衣绰约的三当家阿若耶,身形挺拔魁梧的四当家蒙恪;跳脱活宝儿样的红发少年眼下正一脸颓靡的靠着树干,他身上的伤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此时浑身散发着很无聊但是并不敢做什么的怨念。其余如十一、十五等人正抬眼看着白城的方向,远远看到那轻骑而来的一行人,便转身道:“寨主,他们到了。”   卫字营看到早间还安生待在白城府衙里的人现在已经截在前方,顿时严阵以待,面上都凝重起来。   双方对峙多年,早已彼此熟知。   大漠寨的立场一直以来都很随心,时而伙同漠西异族进犯十八城,惹得破狼军恨不能除之而后快;时而与破狼军结成盟师,共同抵御来犯的异族。究其缘由,大概也就看是哪一方先涉足到了大漠寨的地盘,碰了池之慕的逆鳞,大漠寨就会帮着另一方。   如此行径简直教人难以言喻,然而大漠寨武力值睥睨索塔格大草原,再怎么看他们不顺眼,也没有人愿意与他们为敌,反正利益又不冲突。      破狼军中,尤以步青峦为首的青年将士们一直对大漠寨没什么好感,反而是范流泊等人,大概是司空见惯了,早就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有靖王和池之慕在,双方大抵是到不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卫字营和大漠寨各自戒备,警惕的看着对方,而池之慕则是气定神闲的看着轻骑而来的女子,挑了挑眉道:“要走也不说一声。”   曲和有些意外,“寨主怎么在这里?”   “等你。”池之慕迎着朝阳微微眯了眯眼,这才懒洋洋道:“顺便,我等要西去长河关,一起么?”    ☆、一百三十九章      池之慕与曲和策马并列在前,后边跟着的卫字营和大漠寨却是泾渭分明。   曲和还以为池之慕跟靖王碰个面就会回南边去了,戍边军西去的时候大漠寨也没有相助的意思,现在突然要去长河关,不由得曲和不奇怪。   对此,池之慕哂笑一声:“突然就改主意了。”   曲和无言以对。   “这带的是什么?”池之慕冲着白无衣抬了抬下巴,问的却是曲和。   西云刀层层包裹,被白无衣挂在自己马背上,他身后还背着自己的双语剑,心不在焉的策马在曲和身旁。他二人要西去长河关的事情他昨天跟九叔说过,对此,九叔二人满脸不赞同,但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最后只是嘱咐多加小心,而他们连夜就赶回含苍崖了,走得十分仓促。池之慕的问题白无衣根本没听到。      曲和道:“是一把刀。”   池之慕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微微动了动,很想做点什么,不过最后只是嘲道:“给他的?”名兵又灵,就算被层层包裹且不起眼,池之慕还是察觉到了里边兵刃的锋利。   “嗯?——嗯。”   “他的莫阑剑才折毁,你就给他弄到了一把刀?”   这语气怪怪的,曲和皱了皱眉,道:“寨主想多了,刀不是我弄到的,这刀本就是靖王年前请人铸的,我只是搭把手送过去。”   “破狼军没人了么,需要你送?”   池之慕微微垂着的异色眸子里流光闪烁,看上去有些危险。      白无衣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杀气刺激得回过神来,警惕的看了他一眼,又以眼神问曲和:怎么回事?   曲和抿了抿唇。她大概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但是,这让她怎么说。于是只摇了摇头,握着马缰的手微微用力,白无衣也往她身边靠近了几分。   虽然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不过一时间,整个卫字营的神经就绷紧了。大漠寨的人一挑眉,纷纷挑衅的看过去。   好在池之慕扫了众人一圈,冷哼一声就收起了浑身气势,径直打马往前头去了。      还不到午时他们就到了溧梦关,霜雪已散,清亮的日光倾泻在广袤无垠的索塔格上。十九那日是夜间抵达的溧梦关,根本来不及看清,此时,曲和第一次看清了这被焚毁的西边第二关门。   西北十四关沿琅山绵延山脉自北向南修建,长河关到溧梦关这一段正是山脉底部的平缓裙山,山脉走势并不陡峭,但关卡设得巧妙,很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此时,被焚毁的溧梦关一片颓唐,灰黑的焦色在山脉上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曲和没有上过战场,她根本想象不出来那样残酷的景象。   断壁残垣,兵戈滔天。血浸草原,白骨黄沙。   她觉得自己可能不适应漠西。   但是怎么办呢?他是戍边的王爷,手上数不清的亡魂,剑下洗不净的鲜血。索塔格千百年的纠葛,云重拿不下漠西近百支异族,更何况草原之广几近半个云重疆土,草原之外还有荒漠,荒漠之外即是黦海……但那些异族也不能踏进浮林关一步。漠西十八城建在这纷乱侵扰之地,收容鱼龙混杂的人物,云重国要想安定,这里就决不能乱。   其间种种,她早已想过,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溧梦关有箫策驻守,曲和等人倒是没问题,大漠寨的人要过去就有些不好办了。中途耽搁了些时间,不过箫策最后还是放行了。过了溧梦关,路边景色愈发荒凉,天远地广的,人烟俱无,连云天之上的鹰隼都很少很少。   池之慕抬头打了个呼哨,招了只沙鹰下来,修长的手指抚了抚那凶禽的颈背,将一个东西系在它足上,一伸手,放飞了出去。   曲和看着觉得神奇,她知道池之慕能训隼,但不知道还能这样招来就用的,含苍崖那双子玉鸽已经足够通灵,但也是九叔驯养多年才如此。   池之慕就道:“你想说什么?”他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漫不经心和懒散。   “你原本的那只隼呢?黑色的,我记得先前跟着你的都是那只?”   池之慕顿了顿,“死了。”   “嗯?”   “死在北域了。”   大漠寨横跨草原北上,渡过岐江去往北域追查墨辰书下落,其间究竟是何等的凶险,又遭遇了什么,他们都没有同外人提起过,即便是池之慕特意留在白城与靖王交代一些事情、提了几句告诫,也没有明言北域之事。   阿若耶脸色的伤,蒙恪断掉的肋骨,十一几乎被废除一身武功……显然,就跟靖王等人被大漠空城算计了一通一样,大漠寨在北域也没能讨到什么好,人员折损严重,大多负伤而归,更有一些人永远的长眠在了北域。   曲和迟疑道:“你们……究竟遇到了什么?”   然而池之慕显然也是不打算说的,只是眯了眯眼,晦涩的暗芒一闪而过:“终有一日——”      旁边的白无衣暗道,能让大漠寨折损至此,让池之慕以这等语气言之,北域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从来北域只以鬼琴山为首,但琴女已死,鬼王前些日子还在大漠里,到底是又出了什么样的人物?白无衣心想:有必要给江南传个消息了,让族里多留心些,总觉得这事没完。   “那,墨辰书?”曲和有些不确定道,要说大漠寨折损严重是真,但气氛看上去也没有那么低迷。   “哦,在楼宁手里。”   楼宁到砂山的时候曲和已经走了,是以并没有遇见,曲和问道:“楼宁是谁?”   池之慕微微侧目:“这话问的,鬼医白闲跟你什么关系?”   曲和完全不知道这跟九叔有什么关系,皱眉道:“家师挚友。”   “白闲用刀,他那把青神刀可是名扬索塔格——哦不,应该说名扬云重,虽然很少现世。他指点过你刀法吧?”   这个确实是,师傅毕竟是用剑的,曲和的隐刀算是九叔带入门的。“是的。”   “那你怎么会不知道白闲有个徒弟,是江南楼予阁的少阁主,名唤楼宁?”   曲和微微睁大了眼睛,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她从来不知道九叔还有个弟子的,鬼医医术不传外姓,一般都会从本家里挑个出众的来担任鬼医传人;九叔少年时候就接任了,如今也还是壮年,并没有提起过下一任传人的事情……   不过,曲和突然想起来,好像几年前九叔是有提过会接故人之子去鬼医白家住一段时间,那孩子身骨有亏,他的父母便央着鬼医白氏调养一二,后来身体是调养得差不多了,却还是不能习武的。      白无衣突然出声道:“你说小楼宁怎么了?”   比起曲和,白无衣倒是更熟悉楼宁的,他在江南的时候不怎么着家,倒是经常往鬼医那边跑,遇见过几次那个脸色苍白但是倔强异常的小少年。   楼予阁被灭门的时候,白家特意去找过,阁楼数十间、亭台连成片的江南楼予阁已经在一夜之间化为焦土,一百余号人尸骨无存,其手法简直令人发指。白家甚至沿着楼予河找了数十里,但是一个活口都没有。倾大半个云重武林之力,居然查不出端倪。   白无衣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大漠寨主的口中听到楼宁的消息。   “小楼宁……还活着?”白衣剑客的声调有些抖,眼睛死死盯着池之慕。   池之慕微微挑眉,“看来少庄主认识他。”   “我当然认识他!他现在在哪里?”白无衣急道。   “墨辰书在楼宁手里,楼宁,在北域。”池之慕淡淡道,“反正我最后一次见着他的时候人还活着,现在么,我又怎么知道?”   白无衣刚刚松开的眉头瞬间就拧紧了,“北域……不对,他怎么会在北域?寨主你是在北域遇见他的?”   池之慕嗤笑一声:“什么在北域遇见的,楼宁就是本寨主带着去的北域。”   白无衣愣了一下,怒喝道:“池之慕!”   “他自己找到的砂山,自己跟我们说的北域之疑,为着墨辰书不遗余力,那股倔强劲儿倒是跟我砂山祭司有得一拼了。”池之慕斜了白无衣一眼,冷嘲道:“他为了墨辰书可以连命都不要,会抱着它留在北域有什么稀奇?”   池之慕这语气又奇怪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北域什么事,连着后边一众大漠寨的脸色都很不好,尤其是红发少年小六,眉头拧得紧紧的,脸色却有些苍白。随后,不管白无衣再怎么态度诚恳、威逼利诱的打听北域,池之慕都不肯开口了,摆着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自顾自策马而行,白无衣被气得不轻,心里对楼宁又是焦灼又是担忧。      曲和伸手安抚住那匹因为主人焦躁而开始不安的骏马,道:“二哥,你冷静一些,我们要怎么办,要去北域一趟么?”   白无衣抹了把脸,连声道:“北域自然是要去一趟的,小楼宁既然还活着,我就得去接他回江南,他已经够苦的了,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北域那么凶险的地方。”说着看了一眼曲和,“我去,你待着。”   曲和皱眉:“二哥!”   白无衣抬手打断她,他已经冷静下来,知道该做什么:“我会给一雪庄和鬼医白氏传消息回去,北域不比索塔格大漠,不能随意就闯,我会等他们一起,这段时间刚好可以陪你留在漠西。小和,如果范流泊预计的没错,此番战事不会持久,我可以陪你待到战事结束,送你回含苍崖之后再动身。”   说到这里,白无衣突然反应过来,九叔二人突然来白城会不会也是因为知道了楼宁的消息而来的?那他们昨晚说回含苍崖,便是真的回南方雪山去了么?   曲和听他安排得满满当当,想到自己内力尽失且方位感极差,跟着去北域确实不妥,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二哥,我什么都帮不了你,还老是给你添麻烦。”   白无衣抬手拍了一下她的发顶,“说什么傻话?”   “那,二哥你看这样可好?我们到了长河关以后,我会安生留在后边,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等江南来人了你就先跟着他们去北域吧,不用等着战事结束再送我回含苍崖,那样时间拖太久了。”   白无衣其实明白,靖王是能保证曲和的安全的,看看这后边的卫字营和暗处那几个人就知道了,相反楼宁处境不明,多半虎狼环饲。但是他同样明白,跟靖王这样的天、朝贵胄打交道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事情,如今欠下的一分一毫,只怕日后十倍百倍难以偿还。   更何况,白无衣牙疼的抽了抽嘴角,人家可是明晃晃的冲着人来的啊。眼看着曲和都能亲自西去给人家送刀了,白家二哥心中百感交集各种不是滋味,这刚认的妹妹还没半年呢!      日头西斜的时候,一行人终于抵达长河关。    ☆、一百四十章      残阳如血的长河关,血浸砂土的长河原。   三月二十三一大早,异族以十万结盟之师,配重甲三万、轻骑五万,合十八万大军来犯,靖王以破狼军为前锋、镇北军左右为辅、幽州军保证后防,合十五万戍边军在长河原上正面应敌。   异族擅骑术,骁勇善战且悍不畏死,弢岚就是以重甲之师闻名漠西的,其他凡能以一族之力进犯云重的异族之师,无不在重甲兵、轻骑兵上有所长。草原平阔,一旦装备完整的重甲兵配轻骑兵列长蛇之阵,几乎是所向披靡的。   云重戍边军虽然也骑术了得,但到底比不上生活在马背上的异族,况且说实话,连马也是比不上的。是以靖王没打算硬碰硬,只是列阵以待,毕竟重甲、轻骑都只适合平原作战而不适合攻城——这就是为什么靖王一力推行修筑西北十四关的主要原因。      午时,戍边军出关应战。两军交兵,长河原一时战鼓雷动、兵戈震天。   末时一刻,异族已知的折损将领已有四名,云重军中折一名。   末时三刻,异族隐有败退之意,撤军十里,云重追之,遭轻骑兵合围,酣战之际忽现黑衣术师十数人,抬手可招风雨。时破狼先伏之兵再围之,黑衣术师面无惧色,双方厮杀惨重。   及至申时,长河原目之所及已成修罗炼狱,步步陈尸,血流成河,异族伤亡惨重,云重亦然。靖王出战,连斩术师三人,然黑衣术师不退反进,大肆屠杀之势致使军心摇晃。   申时一刻,濯山现身战场。      长河之战一直持续到申时末,最后以双方退兵告一段落。云重退回长河关,一清点,轻伤者众,重伤万余,亡者一万三。   靖王冷着一张脸,漆黑的眸子里火光闪烁。      靖王戍西十余年,历经大小战事几百次,虽不是屡战屡胜、毫无败绩,但败退之战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伤亡似此番惨烈的更是从来没有。有白城这个前车之鉴,他们对将要面对的黑衣术师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想了各种办法,然而寻常将士对上他们还是毫无还手之力,局面根本不可控制。   按照他们的计划,靖王原本是坐镇关门之上,由温简、谢宥等军中武艺高强之辈结合战术军阵来对付那些术师,这头一日也不指望着就能败退他们,但至少要了解那些术师的路数,才能做进一步打算。   万万没想到,那些黑衣术师一出手就雷霆万钧,根本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寻常将士的军阵几乎还没等结成就破碎了,温简等人一人牵制一个术师都很困难,根本无暇他顾。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也只是之前的对阵中异族之师伤亡惨重,没有多大的余力在这个时候插手补刀。   靖王在长河关上看得分明,当即下令撤军,一连串的军令迅速传达出去,效果却甚微。眼看着戍边军前锋被黑衣术师纠缠住,他皱了皱眉,抽了把剑策马冲进了战场。      对于云重戍边军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他们在第一次与念术师的对敌中,就从对方那肆意屠杀中感到了从心底蔓延开来的恐惧,随后又被同伴的死亡和鲜血所激怒,几乎孤注一掷的奋力反抗。很多人在后来回想起来的时候都还心有余悸,当时的绝望之境的放手一搏,几乎认为自己是不可能活下去了,还有些人根本就记不起来当时的场景了。   直到看到靖王亲临战场。   在此之前,那些黑衣术师也有伤者,但几乎并不影响他们出手,而靖王直接手刃三名术师给了众将士极大的鼓舞——他们也是人!他们也会死!念术师并不是杀不死的!   此后,温简等人陆续也杀了几名术师,大军开始整军退兵。   就在这个时候,战场上突然就出现了十数名白衣人。      白衣飘飘的年轻人,腰上束着湛蓝色的腰封,脑后飘着湛蓝色的缎带,以一种跟战场完全不相符的出尘形象出现在两军交战中央。      天之南,冻水川,十万苍山。   术武之界,无与兵戈。   南起濯山,九州始安。      看到他们,云重将领都松了一口气。濯山弟子遍布天下,在第一次遇见黑衣术师之后,范流泊就跟叶诩商量了,往十万苍山的南方濯山递了消息,虽然算着时日是要早了几日,不过他们能来总是好的。   濯山不会帮着云重,但也绝不会任由黑衣术师插手漠西战事。   眼看长河原这满目修罗,濯山一行人震惊万分,而黑衣术师居然也毫不怵名扬天下的濯山,双方招呼都不打直接就动起手来。他们一动手,天地为之变色,云重和异族只得极快的让出战场来。      这也是云重戍边军第一次见到术师之间动手,场面之浩荡直教人震撼。   很快,濯山察觉到他们几十位术师在这战场上动手极易祸及他人,便引着人往北边去,一刻钟后众人已经见不到那黑白术师缠斗的场面了,只北边云天变换,风雨如注。      曲和等人抵达长河关的时候战事暂休,双方伤亡惨重都需要休整,而且,大家都等着那些术师之争的结果。   长河关刮来的风里满是血腥味。   靖王一早就接到白城消息说曲和要过来,他想了想,没反对。反对只怕也来不及了。   长河关内不设城池,只有几座宽大的宅子,是驻军日常所用,此番二十万屯兵在此,那些宅子容纳不下这么多人,还另外搭建了不少临时的营帐。   曲和等人一靠近长河关,脸色都凝重了起来,连池之慕都收起了面上的漫不经心。   大漠寨主抬头看了看血色灼灼的天空,低声道:“这么重的血气……”   这么重的血气,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只怕此番云重损伤了不少人。当然,能让靖王折进去这么多人,对方的伤亡只会更惨重。      整个关内气氛都很是低沉,伤者众多,随军的医者忙得团团转,开口几乎都是吼的。曲和一行人在议事厅里见到了一脸霜寒的靖王和脸色阴沉的众位将领。   还没来得及洗漱,所有人身上满是尘土血迹,闻声看过来的眼神都是凶狠的。   就连行走江湖多年的白无衣都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心口几乎抑制不住的震颤了一下。阿若耶等人也皱起了眉,显然没料到长河关惨烈至此。   池之慕倒是淡定,只挑了挑眉,转眼看向靖王,不过靖王没看他,一双漆黑的眸子沉沉的看向曲和。   曲和也震惊于一路所见,目之所及皆是伤亡鲜血,耳之所闻尽是痛呼惨嚎,她就算是做了一路的心理准备,也还是在踏入长河关的一刻就尽数崩塌。   这才是索塔格正在的模样。      漠西十八城的异族相容、祥和繁荣是真的,草原上热情好客的牧民是真的,大漠里淳朴良善的驼队是真的,这百年相争、血煞滔天自然也是真的。   她早已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亦明白这是条怎么样的路,此番一步步走来,到底心有余悸。   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曲和抬眸跟他对视,静了静心,道:“王爷,这是戚叔托我送来的刀。”   靖王没有说话,没让温简经手,面无表情接过她递过来的布包,掀开层层包裹看到了里边的西云刀。西云刀自铸成还未见血,此番在血气浓重的议事厅里,竟像是即将苏醒一般,刀身散发出了丝丝霜寒之意。   刀起漠西,戍我云重。是谓西云。   靖王慢慢握紧了手指,感受着刀柄苍凉的寒意。   云重年轻的六王爷沉声道:“多谢戚师傅,本王定不负铸刀之意。”   曲和自己也是用刀之人,知道戚叔铸刀定是耗尽心血才成这锋利兵刃,她明白此刀难得,眼下看靖王认可这把刀,也就放下心来。   “王爷能收下就好,诸位忙吧,我去军医那边帮忙。”说完转身就走,也没等靖王再说什么。   白无衣看了靖王一眼,跟着出去了。   靖王眼底暗沉的看着她离开,半晌,忽而垂眸弯了下唇角。   池之慕低哼了一声,“小六,十五,你们也去。”   红发少年一愣,有些茫然的回看一眼,结果被自家寨主嫌弃了:“一个二个都动不得武,还留在这儿做什么,嗯?”   “……哦。”      靖王收回目光,面无表情的看了池之慕一眼:“你来做什么?”   池之慕面上难得没有嘲讽之意,淡淡道:“突然想起青蒂九年的事,觉得你要是死在这漠西边关,我要失信与人的。”   青蒂九年,他们都还是小小少年,漠西相识,并在那个人离开人世之后,互相陪伴了数年。但两人矛盾太大的时候,还是恨不得一剑戳死对方,自此不复相见,要不然也不会有与破狼军对峙多年的大漠寨。   靖王顿了顿,并不想深究青蒂九年的什么事,也懒得理会他那随性的关于死不死的言辞,只道:“寨主失信于人的事做得还少?”   其实还真不多,不过少有的几件事,几乎都是针对靖王的。   池之慕只道:“不能是她。”   靖王抬了抬眼皮子,没说话。   眼下戍边军确实需要助力,而熟悉漠西异族的大漠寨主显然是个不错的人选。靖王将西云刀回鞘放好,一把摊开长河原方圆数百里的图志,道:“那就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智商不够,笔力不足,权且戏看吧… ☆、一百四十一章      流萤二十七卫传回的消息称,濯山与黑衣术师一直斗到了夜幕降临,北边风雨如注,他们皆无法靠近,只能远远看着黑夜中不时划过的森冷光芒。待到第二日凌晨,喧嚣渐歇,就着天光熹微能看到草原上千疮百孔,千里焦黑,却再也不见了双方念术师的身影。   消息传回长河关,云重戍边军当即整军谋策——不趁着这个时候动手,更待何时?   三月二十四,戍边军主动出击,败异族之师于长河关外三十里,斩敌二万七。   二十五,再战,异族折兵三万。   二十七,戍边军齐出关门,异族退兵百里抵达支虞湾,以奇险地势反扑。      岐江是云重国内最靠北的一条河,北岸是荒原千里,南岸是索塔格草原,都是地势平缓之处,但传闻岐江乃是神明挥剑划过而成的沟壑,狭长笔直,深不可测;且江底断层重重,致使岐江险峻,洪水滔滔难以横渡。   草原北的支虞湾地势较低,故引江水南下,形成滩涂无数,草高逾人,蚊虫肆虐,方圆数百里人畜难行。   支虞湾之战同样打得艰难。      草原南端的砂山附近有地名川泽,乃是平缓草原突现断层所致,千里沼泽高低错落,底下暗河重重,寒水淙淙流淌可瞬间冻死人畜,水流本身却并不会结冰。支虞湾比起川泽,少了那些暗河,却多了隐藏在草丛里的蚊虫水蛭。   大军一进入支虞湾,不论是骑兵还是步兵都受到了严重的阻拦。不知名的绿色草类重重叠叠,人就算是坐在马背之上面额都还会被草叶割伤,而脚下互相纠葛的根系只浮在沼泽之上,一不留心就深陷进去,旁人都来不及施救,人马就隐没在草丛间不知所踪了。   况且栖息在其间的蚊虫皆大如斗,被人群惊扰竟结队而来,宛如饥荒年间的飞蝗来袭,一匹健壮的战马只要被围住,一时三刻也就只剩下一堆白骨。   异族结盟之师被戍边军打得伤亡惨重,退兵之际竟是义无反顾的扎进了支虞湾。      支虞湾之战打了整整两天三夜,戍边军伤亡二万九;异族却足足折了六万人在此。   整个支虞湾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闻讯而来的秃鹫乌鹰遮蔽了弦月朝阳,风吹过的时候,站在高处看下去,千里滩涂皆成粉色为底、白骨点缀的绿毯。   也正是这一战,奠定了异族结盟之师的败迹。   支虞湾之后,异族再无强攻之心。十一支异族中,有一支因长河关之战中被遣作前锋,已经悉数覆亡在长河原上,而另有三支异族是覆亡在支虞湾;其余部族又在激战和败退路程中损伤严重,彼此罅隙,结盟之意几近分崩离析。      此番异族来犯,虽两次攻破长河关、奇袭白城,溧梦关被毁,且造成云重戍边军伤亡惨重;但此前皆是以弢岚为首,及至弢岚族长被擒之后,从异族另有结盟到被攻破并一路驱逐西去,为时还不到一个月,是以被称为弢岚后乱。   弢岚后乱之后,漠西异族被戍边军所震慑,很是安分了许多年没敢再来挑衅,靖王也称为杜昱柏之后第二个被漠西异族避之不及的战神。   镇北军戍西将近四十年,在此之前,也只有杜昱柏将军做到了令漠西异族闻风丧胆、不战而逃。杜昱柏之后,卫疆虽是杜将军一手带出来的,但到底缺了些手段,异族不敢大肆来犯,但时不时小打小闹、□□西进也是少不了的,晚年更是出了弢岚之乱这等事。陈歌就更不必说,他虽肖似年轻的卫疆,但到底不比卫疆,更遑论与杜昱柏相提并论。   此是后话。      三月二十九,异族自支虞湾仓惶退兵,途中经过平江落,酿成平江落之祸,震惊草原北。   平江落距离支虞湾不算远,但地势十分平缓,草泽丰茂,水源充沛,且气候宜人,春有东风十里,夏有百花摇曳,秋高气爽冬雪纷沓,端的是风景如画、美不胜收。这是个很适宜游牧民族生活的地方,每年冬后初春一直到夏末,都有许多支游牧部族都会来此休养生息,这个时候,草原各异族显得十分和睦,彼此歌舞交谈和乐融融。   平江落很美。   弢岚之乱的消息传遍草原,牧民们自然是知晓的。但是一来平江落北临岐江、东有支虞湾,算得上是有天然的屏障;二来,年前草原大旱,冬季来得早去得迟,牲畜损伤十分严重,甚至连牧民们的生活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他们不得不来平江落寻求生机。   谁能想到,千里滩涂的支虞湾也没能拦住战事蔓延,反而因为大量的死亡酿生了恐惧和戾气,败退的异族缺衣少食且情绪暴戾……种种缘由,致使平江落成为继支虞湾之后,第二个血浸数里的地方。   不同的是,支虞湾埋葬的都是双方将士,而平江落——十之□□皆是毫无防备的牧民。   更有甚者,民众被逼无奈,只好转而北渡岐江。岐江天险,江水凶猛如瀑,便是大漠寨当日北上都历经万险才得以过,这些牧民又哪里有本事强渡呢。平江落之祸,便有数千之众亡于岐江之上,尸骨无存。   平江落遭此祸后,有十年的时间都乏人问津。   其实不过是第二年,这里的草叶就覆盖了森森白骨,当时浸透根系的血液也已经被尽数吸收,百花依旧,飞雪依旧。但每到夜幕降临星月无光之时,这里总是会响起各种悲戚的、惨烈的、愤恨的、恐惧的……嚎哭之声,久久回荡在依旧如诗如画的草原上。      此后大小战事,异族皆不成气候,一路败走西去,当初二十六万结盟之师零零落落,不足八万。而云重戍边军,不算留守长河关的三万人,还有近十三万。   从战事来看,二十万对敌二十六万,对方折损人数是己方的三倍,且对方还在一路败走,此役乃是大胜之役。但起兵不到半个月,死亡人数已达如此数目,伤者更是数不胜数,这也是云重近十年来所罕见的了。   况且,那些术师完全没有了消息,这就是个随时会转折的点。戍边军一路急进要的就是速战速决,否则一旦濯山牵制不住黑衣术师,云重大军又深入草原,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然而一直到四月初,念术师们都没有出现在漠西战场上了。听闻平江落之祸的时候,他们还现身岐江,双方打斗致使岐江翻涌,加剧了渡江之众的惨景,然而毕竟只是传闻,流萤二十七卫已经完全失去了他们的消息。   直至四月初四。      四月初四,漠西青神祀。   当日索塔格突降大雨,不仅仅是草原北,而是一场笼罩了整个草原、荒漠的大雨。云天九万里,黑色云层低低的压在索塔格上空,风声如刀剑相击般尖锐,到了黄昏时分,有狭长锋芒贯穿南北、撕裂天际,状如神怒,史称——青神之怒。      池之慕站在高地上看着低沉云天,还在下雨,他也没有撑伞,浓重的水汽被真气挡在衣物之外,整个人看上去异常阴郁。   “真是少见。”异族男人低声自语道。   青神祀是漠西重大祭典,比之当日除夕的辞旧迎新也不遑多让,祭的正是传闻中陨落在索塔格的青神。   想必砂山之上已经钟声重重了。   他们出门在外,又是在战场之上,只有阿若耶不知上哪儿寻了几样东西,搭了个简陋的祭台,几个人轮番拜了拜以示心意。不过还真别说,那祭台搭得还是有模有样的,靖王路过的时候看了一眼,也不知想的什么,还略略躬身行了个礼,引得阿若耶一众诧异相视。      这一日无战事。   不要说这倾盆大雨根本打不起来,就是天气晴好,草原异族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起兵的,这是对神明的大不敬。戍边军抓紧时间养伤的养伤,讨论战事的讨论战事,大漠寨的就清闲多了,反正他们只是跟着自家寨主来给靖王搭把手的。   谢宥此番随着靖王,比之当初与陈歌一道的时候要舒心得多,正是意气风发,连胳膊上的伤都不在意;步青峦还在为着那些术师的踪迹头疼,脸上已经好几天没见着笑了。   叶习此番参战,杀伤力直接翻了个倍,异族将领对上他的几乎都没能活着回去。一身赭衣,满头白发,一柄长剑上,墨绦打成的飞白结犹如锁魂巾幡,所过之处神鬼皆退让;时人又称之“白发修罗”。修罗将军的名号在战场上尤为震慑人心,到了后来根本没人想跟他单打独斗,见之即走。   而镇北军将领在之前就损失严重,倒是此番整军对敌又出了几个格外出挑的,看着也是可堪大任。      漠西很多年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雨了。   池之慕在雨幕中站了好半天,招手喊人过去。   阿若耶还在收拾那堆青神祀的物品,过来的是蒙恪。   “寨主?”   “去跟后边的说一声,让靖王过来一趟。”   大漠寨的不喜欢被人看着,但这军营又不是让他们随便逛的,不远不近的还是跟了一些人,这件事情让池之慕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看。   魁梧木讷的异族汉子点了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寨主,要是他们问要做什么,该怎么说?”   池之慕微微眯了下眼,“嗯,就跟他们说,对面的异族差不多要降了。”   蒙恪有些意外,显然不知道自家寨主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虽然异族败得惨烈,但草原异族向来不言降,宁愿深入草原乃至退走大漠,反正云重大军是不可能一直深入索塔格的;况且他们倚之为后盾的黑衣术师还没有消息,应该不会轻言放弃。   但蒙恪也不打算多问,点头应了一声便找人去了。       ☆、一百四十二章      靖王正好有空。   步青峦刚刚来报,索塔格大雨致使岐江水涨得厉害,支虞湾已经被江水淹没了小半,这雨再这么下个两天,估计整个草原北包括牧民、部族、白城都得考虑南迁了。   但镇北军中有擅长观瞻天象的能人异士道,大雨最多能下到戍时,之后便该是小雨淅沥,明早必定会放晴。连天都看不清的时候,鬼知道那人是怎么观瞻天象得出的结论。但眼下也别无他法,大军决定原地休整,待雨停再做打算。      靖王在漠西十余年,这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凶猛的雨水。   戍边军扎营在地势略高的坡地上,成片的桦木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将人马隐蔽在其中。在这样大雨倾盆的情况下,在坡地上休整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至少大营的地表相对干燥,不用担心被雨水浸湿。   但不妥之处也是很明显的,比如说——靖王抬眼看着暗沉的天空,正好有明红色闪电划破天际,蛛纹布满了整个西边,随后雷鸣之声惊天动地——人站在这些桦木底下都是心惊胆战的。   浓重的水幕遮蔽了人眼,三步之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他们只知道异族残军大概扎营在西南方向,但到底是在哪里,现在也说不准了。      “你知道西南方向是什么地方么?”这样大的雨,池之慕在靖王走到他身后一丈远的距离时候才听到声响,也没有回头,只沉声道。   靖王也没有撑伞,浑身真气将水幕阻隔在外,激战几日,他深刻的眉眼显得愈发冷峻,抬眼间都是凛冽的锋芒。   “如果没有记错,是星罗海。”   “是星罗海。如果他们进了星罗海,那就是自找死路了。”   靖王一挑眉:“怎么说?”   “星罗海不是海,是数百个水塘子星罗棋布在草原上。那地方四方高、中央凹陷,倒是没什么稀奇之处,只是这样大的雨,星罗海不是海也要成为海了。”池之慕道,嘴角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嘲讽。   草原北的地势破狼军不熟悉,但这个地方靖王在图志上有看到过,道:“今天这雨虽然来得突然,也不是没有撤走之机,他们不会死守着星罗海不走的。”   “他们撤不出去。”池之慕断言道,“星罗海四周都是高地,东、南方向都有你们的人,他们只能往西、北撤军,但西边过了星罗海是木族的地界,木族你知道吧——他们向来族内通婚不与外族往来,性格极其古怪,但族人多天生神力,骨骼坚硬,擅长武斗;他们在部族地界周围都布有地陷,一旦发现有外族人踏足格杀勿论,毫不留情,根本不给人说话的机会。——若是没遇上这场大雨,他们估计也就冲着木族横扫而去了,而眼下,但凡那几支异族的族长还有点理智,就不会去招惹木族。北边地势崎岖难以行军,北撤还不如原地休整,死得还慢一些。”   靖王还是第一次听闻木族这个部族,想了想,似乎在哪里有提到过,不是宋贺的《漠西异族志》,就是叶诩写的书札一类。不过既然木族如此憎恨与外族互通,难怪外界对其知之甚少。   他倒是不怀疑池之慕所说,虽然都在漠西长大,但身为异族的池之慕好像天生就知道怎么在索塔格草原和大漠生存下去,而且对各异族的消息也灵通的多。      靖王顿了顿,突然问道:“你怎么知道南边有我们的人?”   “四方合围,范流泊不就喜欢来这招么?”池之慕冷嗤一声,“我今天可一整天没见到你那近卫头子了。”   近卫头子,说的是温简。   靖王没搭理他的嘲讽,也不在意被他看穿计谋,淡淡道:“所以你说他们要降?”   “死那么多人,青神祀又遇到这么古怪的天气,还自个儿跑进棺材地儿去了,不降难道等着全灭么?”   “漠西异族不是从来不降的么。”   “那是因为没遇到这种情况。”池之慕抬起一只手指了指天空,正好一道紫色的闪电在二人头顶上划过,饶是周边数人都是军中将士,见此异象还是忍不住惊叫出声。   雷鸣之剧烈,脚下的土地都在震颤,阿若耶正往这边走来,想要把他们两喊回去——他们站的地方有点太高了。   池之慕道:“你看,这种天气说不是青神之怒都没人相信,支虞湾亡魂千万,平江落生灵涂炭,他们难道不相信会有天罚么?靖王爷,你们云重人是不会懂的,青神对于索塔格异族来说,乃是无上神明啊。”   从他的语气里可一点儿也听不出什么无上神明什么天罚。靖王对池之慕的言论不置可否,“你别忘了那些黑衣术师。”   “是啊,那些黑衣术师。所以你最好祈祷是濯山收拾了他们,而不是他们收拾了濯山。”      “你就是要跟我说这个?”   池之慕沉默了片刻,忽而沉声道:“你什么时候回子音城?”   靖王一顿,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本王回子音城做什么?”   “这次异族结盟跟闹着玩儿似的,但解决了弢岚族,又震慑了漠西,估计往后几年都不会有异族再跳到破狼军跟前,你不回子音城去,待在这荒寒边境做什么。”   也只有大漠寨主能把弢岚后乱说成是“跟玩儿似的”了。除了这一点,其他的他倒是看得明白。   靖王更加莫名其妙了,他都戍边十余年了,边境乱不乱的时候他都在这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池之慕抬起一双异色的眸子看着他,“哦,靖王爷成婚难道不用回京都的么?”      靖王蓦地眯了下眼。战事紧凑,他根本没空去想其他,池之慕这么一说,他忽然就想起了流萤二十七卫曾经带回来的消息,年关时候在砂山上发生的事情,他差不多也知道个十之七八。   二人少年相识,又都是南月太后一手带大的,脾性里有那么一二分还是相像的。不过到底是不同,成年以后,各自的想法更是有了很大的转变,愈发针锋麦芒,索性划地而居、各不相干。没想到在曲和这里又有了一致。   然而显然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   池之慕又道:“隐刀与云重武林为敌,你是要带她去以身犯险?”   靖王淡淡道:“与云重武林为敌的是梁沉,不是隐刀,也不会是琉璃。云重秀丽,亦不会是险境。”   “噢,靖王爷这是要以身份施压,让苏家忘了当年的那个毒誓么?”   靖王冷哼一声:“让一个幼童立誓本就有违道义,况且,本王不以身份之压,难道还奈他们不得?”   “真像是你会说的话。”池之慕低低的笑了两声,突然一伸手,一道森冷的寒光直逼靖王脖颈!   “当!”靖王虽然没料到他会出手,但反应不慢,抬手就用没出鞘的西云刀接了一招。一低眼,发现对方用的是一把精巧的匕首。   其他人因着雨幕重重看不清,但不远不近站着的阿若耶却被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自家寨主突然想不开打算行刺云重的六王爷。再一看,自家寨主的表情确实是有些扭曲的,看着像是怒极,但靖王沉稳如常,阿若耶想了想还是没过去。   靖王面无表情的说:“你什么时候换了兵器?”   池之慕压低了嗓音阴森森道:“祁玄夜,此战完结之后,弋日剑等着你!”   靖王抬眼跟他对视,一字一顿道:“正有此意。”      池之慕收回匕首,晃了晃手臂甩去那股强横的劲道,脸色极其阴沉,整个人看上去倒比头顶的电闪雷鸣要可怕得多。   “我看到你给她的那个玉佩了,祁玄夜,你还真敢送啊。”   靖王将西云刀垂下,震了震袖子,闻言道:“我有什么不敢送的,南荒铭印本就是池氏一族的信物,当年母亲带着它嫁入云重,如今我将它给琉璃不是正好么。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亲往大漠空城。”   明明对方就是一副淡然的语气,听完池之慕还是觉得一口气梗在胸口,恨不得当场就拔剑战一场。   深吸了几口气,池之慕气极反笑道:“还是打完了你再来说这些吧!”说完转身就走了,脸色阴沉得可怕,一路上众人连忙闪避,阿若耶连招呼都没敢跟他打一声。      戍时三刻,大雨果然转了小雨,但山坡下的积水已过膝,那水一时半会是退不下去的。况且军中多伤患,冒雨行军只怕事倍功半,是以大军决定派遣先锋前去星罗海,主力在此休整直至天明。   到了第二日一早,天果然放晴了,戍边军没接到先锋传回的不利消息,却接到了流萤二十七卫传来的术师的消息,应了池之慕的乌鸦嘴,果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长河之战当日,现身长河原的濯山以一个双十年华的青年为首,合计十九人,到了四月初五这日,戍边军得到的消息称,濯山一十九人,悉数亡故,尸骨无存。   众人心中齐齐一寒。   如果濯山都无法奈何那些黑衣术师,漠西这场几乎已经定局的战事,只怕是要翻盘。   当下,靖王下令全军拔营,务必于午后赶到星罗海,与南边的温简、北边的叶习和两支镇北军突袭之师汇合,务必截住异族结盟之师西去之路,了断这场战事!       ☆、一百四十三章      下过大雨的草原不好行军,温简、徐盛二人带着一万七千人绕了远路,从东南方向翻越连绵的坡地,围住了星罗海由东往南数里之地,截住了异族结盟之师南下之路。   不过星罗海实在是太宽了,南边又是大片大片连绵的草地,这种地势很难围守,战线不拉长围不住,而一旦人马分散,连来回传递消息都很困难。   温简等人是第一次深入北草原腹地,虽然有镇北军的参考,但镇北军也许多年没来距离白城这么远的地方了,估算星罗海地形的时候出了点误差——温简一看到那连绵的坡地就知道他们的人带少了。   但是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总不能再传信回大军要人,且不论一来一回时间够不够,镇北军里两个将领已经带走了四万人从北方绕行至西北,靖王那边才是主力军,不能再抽出更多人手来。      正是凌晨,遥远的天际才泛起苍茫的靛蓝色,正是人眼难以看清活物的时候。温简为了行军迅速,轻车简从,沉重的物件一样都没有带,一队两千人的轻骑兵,剩下的就是□□队和步兵,深夜行军连火把都没点太多,静悄悄的接近了星罗海。   他们没有靠很近,只差不多能听到对面依稀人声就停住了,等到天光慢慢亮起来,雨停了,他们这才大致看清星罗海。   温简和徐盛的面上都浮现出了一抹诧异。   星罗海宽广,四方高中间低,这才形成了大大小小百余个的水塘子,以温简等人从军多年的眼光一眼就看出来:这实在是个让人很无奈的地方,难攻难守难围难突。   那几万异族之师不拼死反击不继续西进不降不逃,怎么就一头扎进了星罗海?要说他们是误打误撞,鬼信呢。   温简想了想,让徐盛带一部分人再往西边绕行几里路,徐盛点点头去了。这一路上走得小心轻捷,倒也没遇上什么人,不过就在靠近一个坡地的时候,徐盛没被敌军发现,却被自己人吓得不轻。   晨光熹微中,有密密麻麻人马疾行而来,没打旗号没亮名字,徐盛还以为是异族伏兵,手中长剑握得死紧。   那队人马来得太快,是训练有素的轻骑兵。云重戍边军里,最好的轻骑兵在靖王手里,是范流泊一手操练出来的三万六千人的平川骑,人数每年有增有减。其次是镇北军里的风卫营,近年来疏于练习,骑术战术什么的都比不上平川骑,但胜在人多,足有六万余人,每年仅是养那些战马就是一笔极大的开销。眼前这一队人马,恐怕都比得上平川骑了。      结果那就是范流泊的平川骑。   徐盛目瞪口呆的看着为首的一员小将奔到跟前,一掀风帽,露出一张白皙的面庞来。   “徐将军。”   “你、你……”徐盛看了看那些策马而来的将士,个个都眼熟,身为靖王副将是哪个营里都要待一段时间的,徐盛跟着温简轮值过几次,平时又喜欢骑术,平川骑他是熟得不能更熟。两相对视,对面的熟人们都露出了一个隐晦的一言难尽的表情,徐盛稳了稳心神,抬头问:“卫姑娘,你怎么会来这儿?”   卫彤一甩马缰,从马背上跳下来,英姿飒爽的动作却看得徐盛眼皮子一跳。   “哦,前些日子南边的孟将军遣了三千平川骑来北方,范流泊说白城用不到,让来支援你们。喏,都在这儿了。”卫彤握着马鞭的手指了指身后的骑兵,淡定的道,“本来应该在牧子林就与你们汇合的,结果遇上大雨,耽搁了。”   徐盛愣了一下,“牧子林……我们前日路过,没停留。”   “我猜到了,想着你们应该就在这附近,雨一停就赶过来了。”卫彤抬眼看了看对面的星罗海,柳眉一扬,道:“这是星罗海吧,我知道这个地方。”   “不,等等。”徐盛按了按眉心,沉声道:“卫姑娘,你先等等。你能不能先跟我说一下你为什么不留在白城,而是会在这里?”   “刚不是说了,范流泊让过来支援你们。”   徐盛脸一黑,“范流泊怎么可能会让你一个人率着平川骑过来?!”语急之下,连范军师这个称呼都没用,不过眼下也没人在意这个。   卫彤顿了顿,很淡定的道:“哦,我拿了他的兵符。”   “拿?”   “偷。”   “……”   一时间,徐盛的表情也一言难尽得很。      卫彤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挑眉道:“徐将军这是不相信我的能力么?”说着扫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平川骑,神奇的是,被她看个正着的将士都迅速的低了头,那架势跟平时在范流泊跟前差不多。   大概是两个人相处得久了,卫彤这一挑眉一勾唇,将范流泊那惯常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学了个七八成:   “本姑娘从认字起就看兵法,能走的时候就练卫家剑法,骑术也学了有快十年了,当然,纸上谈兵的道理我懂,自然不会去做。我年前到漠西,跟着镇北军、跟着你们也学了不少东西,只是带三千轻骑过来,有什么做不到的?徐将军要是还不相信,就亲口问问他们好了。”   徐盛能说什么?他张了张口,下意识看了眼平川骑,不过卫彤话音刚落,平川骑没一个想要出来应话的,齐齐避开了他的视线。   ——笑话!一个范军师已经需要躲着走了,卫姑娘……那可是能从范军师手里顺走兵符的人啊。何况这几日来疾行军,卫姑娘一个女孩子论耐力论毅力都不输于他们任何人,值得他们打心底里敬佩。   “不是……”徐盛艰难的吐出两个字,随后挥了挥手,干脆道:“算了算了,我也不管你是怎么过来的了,路上可顺利,有没有遇到什么事?”   卫彤言简意赅:“无事。”      她转头看着星罗海,突然道:“这地方对于草原部族来说这是个小圣地,平时没事不会有人来的,他们这样贸然扎进去,挑的又是青神祀的日子,肯定有原因。”   “是有原因,但是我们目前还不清楚。”年轻的将军看看天色,时间不多了,便轻哼一声道:“不过那并不重要。”   卫彤明白他的意思,挑了下眉道:“三千平川骑在此,徐将军吩咐吧。”   徐盛也不含糊,点点头,几句话吩咐下去,数千将士便分散开来。   卫彤转头看了看四周,道:“你是一个人过来的?”   徐盛一边朝着星罗海走近,顺手指了指来时的路:“温简在那边。”不过并看不到什么人,都隐藏了身形,   卫彤笑起来,“既然温将军也在,那就太好了。徐将军,这里有温将军看着,我们再往西边走一段吧。”   徐盛脚步一顿,狐疑的转头看她,“这里已经是正南方向,再往西,就要靠近木族的地盘了。”   “对啊,找的就是木族。星罗海三面都是我们的人,要是西边也是,那就可以瓮中捉鳖了。”   “不可能,木族素来不与外族往来,我们根本联系不上。”   年轻的女孩子笑得明媚,嘴角扬起的弧度有那么几分狡黠,“没关系,木族嘛,我知道怎么跟他们做交易。”      青蒂二十五年,四月初五,云重戍边军围异族结盟之师于星罗海。   大雨初晴,星罗海数百个水塘子已经汇集到一处,形成了一个椭圆形的大湖泊。异族屯兵湖泊西北,背靠棋布山,那湖泊就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屏障,云重戍边军一时很难突破那湖泊逼近异族。但棋布山背后是木族的地盘,往北又是大片大片崎岖的沼泽地,异族也没有贸然翻越山脉。   双方对峙,这一僵持就是五日。   四月初十,戍边军从星罗海正面发起猛攻,南边的温简和北边的镇北军接应,将异族逼至棋布山腰,战事正酣,突然有破狼军从棋布山上蜿蜒而下,与山下戍边军成合围之势,局势瞬间开始一边倒。   那从棋布山下来的破狼军,为首的正是徐盛和卫彤。   原来卫彤当日说服徐盛西进,跟脾性古怪的木族人做了笔交易,大军取道木族地界边缘,从棋布山西面上去,截住了异族的退路。   到了四月十一,异族只剩六万残军苟延残喘,入夜之后,天空中升起了一轮明月。      再有几日便是月圆了。   每年四月十五乃是灯江灯节,这个云重最盛大隆重的节日。千里灯江,花开似锦,苍柳如绵,最是繁华秀丽不过。四月初四青神祀,十五灯节,这个月原本是个默认的休战期,两个节日分别对双方意义重大,本就不该妄起干戈。   然而战事已至此。      不知道是不是近来战事频发的缘故,那明月空悬,竟带了几分血色。   就在这个夜晚,异族结盟之师递出了和谈的意图。   众人都有些奇怪,靖王眯了下眼,池之慕却是直接嗤笑一声。   “早干嘛去了?就剩这么点人,拿什么来谈。迟早要败,何不直接降,凭什么和谈。”   然后很快他们就知道对方凭的是什么了。   黑衣术师。      几十位黑衣术师凭空出现在湖畔之上,神情漠然,踏水而立,简直如鬼魅一般。有人立于湖心之上,抬起头看过来,微微一笑。   一瞬间,靖王身边的近卫悉数拔刀,隐藏在暗处的人都绷紧了神经。   西云刀和弋阳重剑轻声嗡鸣起来,镇北军中那个擅长观测天象的将士远远看了一眼,心口忽然一甜,毫无预兆的就倒了下去。而一看到那些黑衣术师,叶习身上的煞气就成倍翻涌,眼底的杀意看得人心惊肉跳,握紧长剑就要上前,却被靖王拦住了。   靖王不是第一次见到念术师,但这却是人数最多的一次,而且对方显然来者不善。   云重年轻的六王爷上前一步,沉声道:“来着何人?”   湖心之人勾着唇,施施然开口道:“在下姓允,家中行五,问靖王爷好。”说着遥遥抬手,不怎么走心的行了个平礼。       ☆、一百四十四章      对于黑衣术师会提出和谈一事,云重戍边军从上到下都很诧异。当晚双方只遥遥见了一面,并没有当即就定下来。      军帐中。   靖王客观的道:“他们有备而来,术师对我们的碾压让他们在战事上完全有恃无恐,现在提出和谈,应该是他们那边出了什么意外。”   池之慕只问:“那你谈么?”   一众将士都看着靖王。   都打成这个样子了,突然说要和谈,阖军上下都觉得心口窝了一口气。但白城之袭、长河原之战还历历在目,云重历史上几乎没有术师参战的先例被记载在册,不要说靖王的破狼军和谢宥的幽州军束之掣肘,就连镇北军中资历最老的将士都被打得措手不及。眼下那自称允姓的五公子现身星罗海,手底下的术师比之长河原当日只多不少,若打起来,只怕又是一个修罗场。   云重三十万戍边军是漠西主力军,亦是云重军力的五分之一,断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断送在这里。   术师参战,这种事情非常奇怪,让人怀疑他们的目的却又摸不清什么。白城之袭后范流泊就以靖王的名义给子音城递了消息,但月州千里迢迢,后来戍边军又西进草原,并没有来得及交换消息,现在也不知道京都那边对这事是个什么态度。   靖王道:“谈,先稳住他们。”   池之慕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他们在北域之时也有遇到术师,知道正面对上那些人的时候确实很难讨到好处。那种力量上的绝对压制,非常恐怖。      温简皱着眉道:“如果他们真的跟异族勾结想要东进……”这个假设,在每个人心底翻腾过无数次。   “他们也不是纯粹的合作关系。”步青峦道,“看上去倒像是异族被那些术师当成了傀儡一般?只看结果,不顾生死,甚至对胜负都不怎么看重的样子。我就不明白了,那些术师到底许了他们什么好处?”   李恒——这是镇北军中的老将,是当年杜昱柏将军帐下的侍卫,跟卫疆是一个营帐里出来的——捋了捋银白的胡须,道:“年前大旱,草原冬季来得早去得迟,异族多遭遇天灾,这些异族一旦遇上天灾人祸在草原上难以为继了,就会想着东进,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就算没有那些术师撺掇,他们多半也要乱的。”   “那么,那些术师到底图的什么?”   无人应声,这个问题大家都想要知道。      步青峦手底下的人几乎都动起来了,再加上镇北军这几十年来在漠西布下的明线暗线,居然还是查不到那些术师的来历。   众人目前知道的只是,那些人最早就是出现在岐江北岸的,前后涉足白城以西一直到北草原深处,岐江以南一直到鄂尔草原。来处不明,人数不明,目的不明。当然,眼下又多了一条,为首的是个青年公子,自称允姓行五。   深不可测的一个人。   允,这是个很少见的姓氏,至少众人从未听说过。      靖王指尖敲了敲西云刀柄,沉声对步青峦道:“去查,到底是什么让他们改变主意。”   “是。”步青峦被这些术师的隐匿弄得十分暴躁,咬牙道:“这要是再查不到,我就不姓步!”说完掀帐篷出去了。   “王爷。”一直沉默着的叶习突然开了口,赭衣华发的青年微微皱起眉,道:“他们会不会是北边黦海岸的人?”   岐江往北乃是荒原千里,再往北乃是苍林。苍林西、北皆抵黦海,东、南交于苍茫之地,不与世人通,传说是万兽之宗,大陆上都默认那苍林深处生活着念术师,只是无人得见罢了。   不过池之慕一口就否定了:“不可能。”   其实大家都怀疑过苍林,毕竟念术师流出来的消息就极少,而草原北最靠近的念术之地也只能是苍林了。   池之慕道:“要说术师参战,最不可能的就是苍林。”   “为什么?”温简不解。   池之慕皱着眉,看上去很是不耐烦,想来是不愿意解释的,只简单道:“不可能就是不可能,那个地方只能进不能出,没有术师能出来。”   “寨主怎么知道?”   池之慕直接双手抱臂往边上一靠,不说话了,面上的表情很不好看。   阿若耶本来站在外边,她只是来给池之慕送信的,小六几个人被留在长河关,偶尔也会有些消息是先到那边再送过来的,她原本也不算开口的,但想了想还是道:“我们在北域的时候遇到些人,他们常年生活在北域荒原,比较清楚苍林的事。”   众人都转头看她。   靖王低声重复道:“只进不出?”   阿若耶点了点头:“是的,他们从未见到有人从苍林出来。听说那里连飞禽走兽都是只进不出的,可能是有机关或者阵法。”   这样一来,众人就不得不将苍林的猜测往后推了。      所幸他们虽然不知道术师来历,却查到了他们为何突然想要和谈的原因。   第二天一大早步青峦得到消息,当日长河原之战有濯山的人到场,引开了黑衣术师,后来不知所踪,戍边军也是前几日才收到消息,那一十九名濯山术师悉数亡故。听闻,那为首的青年乃是濯山年轻一辈中天赋极高的内门弟子,却年纪轻轻就丧命漠西;消息传回濯山,惊动十万苍山。   濯山之威,名震天垂。      “想来那些术师杀了人家的得意门生,现在濯山门众赶来,他们不敌,只能避其锋芒了。”步青峦哼哼两声,又转头对靖王道:“王爷,我们何不将计就计,再拖他们几日,等到濯山的人一到他们也就蹦跶不起来了!”   靖王却皱起了眉。   温简等人面上也并不轻松。   步青峦不解道:“王爷?”   “术师的事情,我们不宜搀和。”开口的是温简,像是知道步青峦接下来要说什么,他直接就打断了:“他们插手漠西战事,我们却不好涉足术师之争,力量悬殊太大了,很容易被他们左右。”   步青峦张了张口,不死心道:“难道就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当然不。”靖王抬起一双漆黑的眸子,嘴角微勾,寒声道:“就这么被算计,不讨回来怎么行。”   “濯山什么时候到?”   “目前到方州了,他们的速度很快,应该再有三日就能到草原北,找到星罗海也就三、四日。不过那些黑衣术师应该会在途中设些阻拦吧?”   “那就试试看吧。”靖王的食指点了点放置在帐中央的图纸上,沉声道。      这和谈一谈就是两日。   靖王和那允姓公子面上都很沉稳,你来我往的刺探对方的虚实,但异族结盟之师就焦躁多了,他们伤亡惨重,好几支异族已经再无兴起的希望,亟需时间来休养生息,如果这场和谈崩了,他们就只能继续打下去。他们内部已经起了罅隙,坚持跟随那允姓公子的,质疑对方的,时不时就爆发几场争斗。   那允姓公子也不在意,只在谈判桌上露脸,坐在对方首位上几乎什么都不说,而一旦开口,异族那边便无人敢出口反驳。   到了四月十三这日,双方就伤亡赔付、往来条约争个没完,那允姓公子突然抬头看了下天色——这几日草原北的天气都很好,晴空万里,云翳飘忽。   黑衣青年轻声笑了笑,场面突然就安静下来,连呼吸之声都刻意压低了。   靖王毫无所觉般,喝了口茶,姿态优雅的将茶杯放回桌面。   “咯。”   “靖王爷,你们这是在等什么?”   “嗯?”   允姓公子站起身,含笑看着对面的人:“这些零散琐碎之事都能谈两日,这可不像是破狼军的做派。让在下来猜猜看,你们得到消息了,在等濯山的人?”   靖王沉稳的与他对视,并没有开口。      “濯山,”允姓公子慢慢弯起嘴角,“你们当真以为,濯山能耐我何?”   话音方落,众人侧面的湖泊蓦地翻起一片巨浪,地面惊呼声不绝,人群纷纷退往高地。   第一时间,温简等人就肃然起立,手中兵刃俱出鞘。不过靖王仍安然坐着,手指圈着茶杯轻轻转动。   那巨浪翻涌着冲向天际,又以凛然之势扑向众人所在的这处,谈判桌旁的人都下意识退了两步——虽然看那架势并没有什么用,除非是用上轻功,否则这样的场面就是再退出去十数步也是没用的。但双方的头头都没动,底下的人只好忍着恐惧战战兢兢看着那浪花迎面而来,冰冷的水汽扑了一脸。   “呛——”   眼看那巨浪就到眼前,温简都忍不住想要提醒一声靖王了,就见王爷手边银光划过,直直劈入那巨浪之中。刀光入水悄无声息,却直接将那滔天巨浪劈成了两半,他们的桌子就在正中间,一众人眼睁睁看着那浪花从身后擦过,撞在草原坡地上,哗啦啦涌回星罗海中央去。   从那允姓公子突然发难到靖王拔刀不过是几息时间,有人甚至根本没反应过来,他们二人就交了个手、胜负落定。一时间无人出声,只余着几声惊魂未定的粗喘。   允姓公子面含赞许:“好刀,不愧是《名兵录》上列位五十八的西云刀。”   靖王眼底也带出了惊异。   西云刀出世才几日,居然就已经上了《天垂名兵录》的榜,有了排位;最可怕的是,对面的这人就已经知道得这么清楚了。   靖王站起身,淡淡道:“谬赞。”   黑衣青年整了整干净整洁的袖口,道:“靖王爷,后日就是灯江灯节了,漠西这场战事,就让它了结在明日吧,好好的灯节,再见血光岂非不美?这草原风光在下也看够了,并不想再耽搁下去,王爷觉得呢?”   靖王跟他对视了一会儿,道:“也好。”    ☆、一百四十五章      自珠赛之乱后,两百年间异族与云重的战事虽绵延不断,但基本上没有出现过大规模的伤亡,杀降之事更是杜绝。当然,会降的异族也少。   弢岚之乱以长恪城围城之乱而起,战事一路北上至扰乱西北十四关;弢岚后乱以黑衣术师参战至结盟之师败兵而降、星罗海和谈为终,历时七月有余,双方参战将士逾数十万,伤亡者众,乃是两百年来最惨烈的一次。      和谈之约条款繁杂,其余不谈,中有几点较为引人瞩目。   其一,参加弢岚之乱的所有异族内迁,有生之年不得靠近西北十四关五百里之内。   这十余支异族原本都是常年生活在草原北的游牧部族,因为靠近漠西十八城,西北十四关外百里常年有各种异族往来探查,但各部族之间却奇异的形成了和睦之风,加之草原北水草丰沛,这一片区域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栖息之地。内迁五百里之外,已经快到索塔格草原西边界线了,草原各部族原本就划地而居,各不相扰,他们想要这样大规模的内迁,与原住民之间的争斗是少不了的。   其二,撤走所有安置在漠西十八城以及关内各处的探子,十日内如不撤走,戍边军将见而斩之,不留活口。   互相安放眼线这种事在漠西很常见,差不多是个默认的战备策略。漠西鱼龙混杂,那些安置在各处的眼线来历各异,牵扯甚广,且禁之不绝、杀之不尽,一直使得戍边军很是头疼,只好加强军纪以保证军中之事不外泄。   其三,黑衣术师北撤岐江。   ……      云重不杀败降之师是个由来已久的传统,遵循古礼的云重国,向来以仁德治国,兼容天下邦异,在经济、外交、国政……等方面有很强的开放性和包容性,所以才会有幽州之西的漠西十八城,容纳天垂鱼龙混杂的风俗和异士。   神奇的是,云重国的综合武力值北不及莫難,南不压塔葛,甚至连东面河川国的备军都远远多于云重,但处于黦海南岸的秀丽古国山川秀丽、中原锦绣,几千年来从来没有因为外敌入侵而乱。   其中灯江自漠西起源,途经云重月州,转道流入河川,大概也有一河之源的缘故,两国素来是邦交友国,东壤之地甚是繁华,少有战事。   此亦是后话。      青蒂二十五年四月十四,弢岚之乱止于草原北的星罗海之谈。   异族结盟之师无任何异议签署合约,就地解散结军之盟,各部族原地休整,只待西迁,等待他们的将是索塔格草原西陌生的地域。   云重十余万戍边军,四万风卫营与三千平川骑将跟随他们西去,待出了西北十四关五百里后再返程。其余大军将在休整一日后折返长河关。   至于那些黑衣术师——   那允姓的五公子从头到尾都没有对那合约提出异议,端着一个优雅的浅笑,看双方签字落笔。   正如异族结盟之师在戍边军面前毫无质疑之力,戍边军也拿那些术师无法。拟定合约的时候,温简曾问询靖王是否要将术师之约列入其中,靖王言:   “不必。这东西对他们没什么约束力。”   合约,乃是建立在双方力量相对平等的基础上。   是以合约中仅有一条,要求黑衣术师北撤岐江,从哪来回哪去。那允姓五公子原本不打算落笔,在戍边军一再坚持之下也没碰笔墨,只抬了抬手,那纸张便浮现了一个古朴的图纹,算是签章。   至此,三方约成。各退兵五十里休整。      徐盛率平川骑遥遥跟在内迁的异族之后,卫彤也没有随大军折返,而是跟着他们一道西去。越往西去,越见平阔草原万里青青,游牧部族出没,牛羊成群,遥遥撞见他们骑兵重重,有避而远之,有招呼之,有无视之。   数万异族之师默然内迁,一路上倒是没出什么乱子,不过徐盛也没问出来太多关于那些黑衣术师相关的事——与他们打交道的部族首领和传信的中间人都因为各种缘故死了,死无对证,不可追溯。徐盛无法,也只能作罢。   此番非疾行,直到四月二十二到达终点,平川骑和风卫营确定已出了西北十四关五百里地,也不再多留,当即调转马头东去。戍边军深入草原腹地是大忌,但弢岚之乱方落幕,草原北暂时还没有能够抵抗四万余骑兵之师的,一路上倒也顺顺利利。      五月初,徐盛等人回到长河关。草原初夏,冰雪消融,万木青葱,溧梦关已经在重铸,白城倒是早已修葺一新,西北十四关的守将加了一倍。   他们也是回到长河关才知道,那些黑衣术师北撤的时候刚好遇到了南方濯山的人,岐江风云突变,浪花滔天,十数日方休。   术师之争,戍边军无从得知结果如何,也没有再见到双方中任何一人,但从岐江两岸遗留的断裂焦灼痕迹来看,想必那些黑衣术师也没讨到什么好。      “在星罗海的时候,那允姓公子赶在灯节前签完合约不就是为了避开濯山,怎么还是遇上了?”徐盛有些愣,问完觉得哪儿不太对劲,看了看温简,又抬眼去看靖王,“王爷,你早就料到了?”   靖王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料到什么?”   “他们北撤岐江会遇到濯山的人啊。”   靖王将手上的公务往案上一扔,略略直了直脊背,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淡淡道:“之前让静之给濯山递了点消息。”   徐盛想了想,抚掌笑道:“真是大快人心!”   靖王目光沉沉落在案上,没有说话。案上是一份范流泊起草的文书,拟送往京都子音城,漠西战事早已传讯,这一份说的是请旨筹建从云卫,王室直属,专门收集各类术师讯息。   此番术师参战给戍边军敲了一记警钟,虽然不知道那些方外之士为什么突然参与到世间事来,但若不加以警觉,一旦他们大规模入世,云重之师难以挡之。   靖王给文书压上了私印,唤来步青峦,着其即刻送往京都。   半月后,子音城传出圣意:准。   由此,云重史上第一个专门针对念术师的官方机构正式成立。从云卫直接效忠于王室后裔,重于收集术师讯息,后十年,游走于天垂各国异地,汇成《术师闻》数册。不得不说的是,正因为从云卫提早了十年建立,使得云重对术师有所知晓戒备,方能在后来的术师之乱中有所应对。      五月中旬,幽州军护送宋贺的遗骸回京,叶习亦携叶诩骨殖同去。   夏风习习,千里灯江如练。   叶习已经有七、八年的时间未踏足江南了,如今举目皆为繁花绿树,入耳尽是软语清歌,关中的秀丽山河跟漠西完全不一样。   六月,幽州军抵达子音城,前典礼大臣宋贺被景帝以厚礼葬之,荣禄延其三代。   然而宋贺尚未成婚,亦无子嗣,且家中父母皆已伤心离世,宋氏一宗本就凋零,如今除了另有一支旁支的子侄尚在,竟再无亲眷于世。那宋氏的旁支原本只是商户,当家的是个刚成婚不久的青年,亦是家中独子,直言才学浅薄不愿受封,最后只领了几封银两,其余皆没要,其后也经商如旧,并没有什么值得提的。   景帝本也打算厚葬叶家五公子,不过叶太尉请免了,只道叶诩生前喜清净,家中小祭便罢。      叶诩入的是叶氏祖坟,牌位亦列在宗祠之上。他一生短暂,应了慧极必夭的谶言,墓碑、牌位上都只简单书了生猝年月,再无其他。   叶习送他回江南,破了当年再不入京都、再不踏足叶府的誓言,但也未多留,停棺守夜、祭礼入土之后,这个华发早生的青年再一次只身西去。少年时候对叶府难以言说的恨,以及血缘关系带来的深刻牵绊,都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沉淀下去,他早已能够沉静的面对过往,面对自己的父兄,只叶诩的离世,终究不能让他释怀。   这繁华京都,到底不是他的久留之地。   青年站在西辰门下,抬手碰了一下胸前挂着的东西,那是个很小的水瓶一样的挂件,里边隐隐可见些灰白色的粉末,瓶颈处栓了一根墨绦,绕过青年的脖颈将水瓶挂件牢牢挂在他胸前。   青年轻声道:“此生终老漠西,也不错啊。”   他的声音轻飘飘散进风里,消瘦的背影挺拔,孑然西去。       ☆、一百四十六章      星罗海之约后,靖王率戍边军返回西北十四关,在长河关外遇到了两个人。青年男女驻马而立,各自背着一个包袱,看样子是要离开,特意在关外辞行的。   白衣青年是白无衣,青裳盈盈的是曲和。   靖王遥遥看见,掌下一时失了分寸,胯、下随战多年的骏马顿时长声嘶鸣,立足而起。引得远处那两人遥遥望来   靖王爷的骑术自然是极好的,几下控住马匹朝着那两人而去。   白无衣看着黑压压的一片戍边军,以及一马当先的靖王,几乎是叹着气道:“小和,你真的不改变主意了?”   曲和应了一声,轻声道:“不改了。”      靖王已经到了近前,勒马而立,一双漆黑的眸子看着曲和,沉声道:“要去哪?”   曲和没顾得上说话,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人,发现对方看上去并没有受什么伤,心底松了口气。   “族里有点事,需要去一趟北域。”白无衣道。   靖王皱起眉,原本他不说话的时候就显得严肃,一张俊脸冷得不行,眼下心情正不好,浑身气势非常骇人。白无衣安抚的摸了摸马匹的鬓毛,第一百次腹诽道,小和怎么就这么被拐走了呢?   随之策马而来的池之慕也杨了下眉,道:“你们还真要去北域那鬼地方,为了楼家那小子?”   原本星罗海之约后大漠寨就可以顺道南下返回砂山了,但是池之慕不知道又怎么了,一路随着戍边军而来,却像是要来长河关见什么人一样。   靖王听到他的声音脸色就更不好了,只看着曲和道:“你内伤未好,不宜跋涉。”   曲和顿了一下,轻轻笑起来:“嗯,我不去,只是来此为二哥践行的。”其实是顺便可以等一等戍边军归来。   靖王和池之慕的眼底都是一松。   白无衣侧头跟曲和说了几句话,接过曲和递过来的包袱便告辞了,单人单马,从长河原北上,去往岐江。   “不需要人跟着么?”靖王看了看天色道。   曲和摇头,“二哥说白家的人已经到岐江了。”白氏一族办事素来不让外人插手。   大漠寨不久前才在北域吃了亏,也不知白氏此行能否顺利。不过想来希望不大。   靖王看向曲和,面色终于柔和了一些,道:“你要留下来么?”   “嗯。”   “还走么?”   曲和抿了下唇,眉眼弯弯,没说话。   池之慕见不得这一幕,冷哼一声策马前去,将一众人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戍边军在长河关整军休憩了半个月才回白城。距长河原之战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草原进入初夏,绿意如洗,琅山山脉换了一层新绿,正是生机盎然。浩浩荡荡的戍边军沿着大道蜿蜒了一路,往白城方向而去。   大漠寨没有再同路,而是在某一个日落长河的黄昏,南下草原,打道回砂山。   靖王二人一个月前在草原深处的约的那一场比试,最终定在了长河关外某个地界,选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不过没让任何人围观。      长河原之战后,孟媛也从白城赶来,军中医药皆紧缺,年轻的女医者忙得脚不沾地,倒是终于从叶诩离世的悲伤中缓过神儿来。曲和的内力一直不见有什么起色,便只给军医们搭把手,她原本就懂一些医术,此番与孟媛一起,给戍边军帮了大忙。   那日,曲和正有空,便拿着孟媛的医书有一搭没一搭的看,一边分心想着,不知师傅和九叔到底去了哪里?   长河关之后,她倒是也收到了几封子玉鸽送来的信,但那二人绝口不提他们的踪迹。两人同时离开含苍崖,实在是罕见。师哥……不知道师哥又如何了?九叔信中有提到子桑,只寥寥数语道已有法子,子桑无性命之危,但尚未醒来。   手指翻动间,便见一纸书页飘落在地。   曲和捡起时看了一眼,顿时一愣。   那是一张白城常见的桦笺纸,白纸黑字,只写了几行小字:“天垂之西,天书之谕;千机之地,幽冥之歌,空城之亡;弢岚之乱,术师之祸,岐江之北;苍林。”字迹苍劲,是很漂亮的古法缠云体,这是叶诩的字。   曲和不是第一次在孟媛的医书中见到叶诩的字,五公子遍读群书,孟媛随身带的基本医书他都看过,有些地方还顺手作了批注。不在书上落笔,而是另用纸张批注然后夹在书页间,这也是五公子的习惯。令曲和奇怪的是,这行字与这本医书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叶诩用的居然是缠云体,云重钦定的官用文体。   曲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的,正疑惑间,就见孟媛走进门来。   “小和姐,你看到王爷了么?”   曲和摇头:“今日都未见到。”   “步青峦也说没有见到,奇怪了,王爷去哪里了呢?我都找遍了大半个长河关了,也没有消息。”女医者泄气的撇了撇嘴。   “有急事?”   “也不是什么急事。”孟媛坐下来,一手撑着下巴,道:“师傅那边来了消息,我想先回京城了,有点事得跟王爷说一声。”   “你要回去了啊。”   “嗯,本来过来漠西家里就不放心,五哥他……现在战事结束了,我就想回去了。”说着,女医者叹了口气,“我跟小彤不一样,漠西这个地方,当初兴致勃勃而来,如今却……我是再不想多待了的。大哥在这里,也许日后我也还会过来,也许,就不会来了。”   曲和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又道:“听说幽州军要护送宋大人的遗骨回京,你不妨与他们一道吧?也好有个照应,不然你一个人回去,太危险。”   孟媛点了点头,眼角瞥见那张桦笺纸,也是一愣。   “这是,五哥写的?”   曲和应了一声,将纸张推过去,“方才从医书中掉落下来的。”   纸上就那寥寥几行字,一眼就看尽了,内容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孟媛手指轻抚着纸面,语气低沉:“……那几日,我让五哥帮忙抄了几张方子,这个,许是不小心就夹在里边了。”   曲和也拿不准这个东西有没有什么深意,便收在一旁,想着晚些时候去让靖王看一看。不过靖王再露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凌晨。      草原初夏的凌晨,自远处归来的两人身上沾满了寒凉的水汽,对战之后的弋日重剑和西云刀都散发着凛冽的气势,一时无人敢上前搭话。   曲和看了看两人,道:“你们这是……?”   池之慕眸色深沉的看着她,忽而打马上前,一把将人扯到身前,勒马调头,径直往北边去。   大漠寨主的速度太快了,曲和根本没反应过来,而反应过来的靖王也慢了须臾,皱眉喝道:“你做什么,池之慕?!”   池之慕并不理会曲和的挣扎,头也不回道:“人我借走半日,你若敢跟来,呵!”   靖王闻声勒马,皱眉看着那两人一马顷刻间远去,倒也没有再追。      曲和挣了两下,发现没有内力的自己实在拿池之慕没法,便不再费劲儿,蹙眉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池之慕冷嗤一声,“如今这长河关内外皆是他的人,我能带你去哪儿!”   人在马上,凌晨的风刮来如刀子一般,曲和不由得微微偏了头,无奈道:“池之慕,你要做什么啊?”   身形高大的异族男子轻轻低了下头,下颌刚好落在她的发顶上。曲和不自在的动了动脑袋,发现并不能使对方放弃这个姿势,索性将脸再埋下去些,避开那迎面而来的寒风。   “琉璃。”嗓音低沉,他的云重官语向来说得很好。   “嗯?”   对方却没有再说话,只一味策马北去。视觉受限,曲和并不能看到他面上暗沉沉的神色,和那双瀚海一般的褐色眼眸。   马匹一直往北奔去,平阔的草原已经显露出起伏,前方能见到稀稀落落的乔木。   “池之慕,你不是要带我去岐江吧?”曲和疑道,就算她不如以往敏锐了,也还是察觉到了空气中愈渐湿润的气息,还有那不甚真切的浪涛声。   “琉璃,”身后的人沉声道,“我带你去看一场日出。”      漠西之北,索塔格之北,一脉岐江。   岐江发源自北域,出于鬼琴山脉,一路西去,直至汇入大陆之西的黦海。岐江狭长,江水宽处远不及灯江,却非常深,传闻是神明挥剑而成;江底沟壑万千,两岸奇石陡峭,致使江水汹涌,人鬼难渡。   两人抵达岐江畔的时候,天光渐明,沉重的浪涛声声入耳,教人听不真切身旁的人都说了什么。   “年初的时候,我带人北上岐江,在江畔徘徊数日,沿江岸东西探查了数十里,才勉强找到可以渡江的地方。”池之慕神色淡淡的看着汹涌江水,抬起下巴冲着上游某处点了点,道:“往东大概四十里,有个山石嶙峋的地方,名为半月津,是个被异族废弃的渡口。昔年云重镇北军戍守北域,从狄州一路打到岐江,驱使大量异族西迁,并最终沿着岐江布防,江水以南遂成云重滨土。”   “半月津虽然曾作为渡口,可惜废弃几十年,什么都没有剩下,岐江凶险,没有熟知水路的人,我也是万万不敢强渡的。”   两人已下了马,池之慕随手将缰绳一扔,单手将弋日剑搭在肩上,也并不担心马匹跑远,就施施然往江边踱步而去。   曲和从未见过这样汹涌的大江,亦抬步随之。   千祭山脉雪山连绵,山下亦有融水汇成河流无数,但因为地势平缓,大多平波无澜,安安静静的流淌开去,并没有岐江这般浪涛猛烈。   “说起来还要多谢步青峦,”池之慕微微眯了下眼,道:“范流泊一手□□出来的流萤卫,放到步青峦手里,倒也没堕了名声,岐江凶险,能寻到渡江之法也值得赞扬了。”   “你威胁流萤卫了?”曲和道。   “不,只是做了个交易。他想要知道我北上岐江所为何事,我想要渡江,这不是个很好的交易么。”   “但你们渡江之后就甩开了流萤卫吧,以至于你们到底在北域遭遇了什么,并无外人知晓。”   “这么说其实不太准确。”   “嗯?”   “流萤卫不是我们甩开的,只是在北域遇见一些人和事,被迫分开了。”池之慕语调略沉,半晌,微微勾了下唇道:“不过他能活着从北域出来,回到岐江南岸,我也是很意外啊。”   曲和皱眉道:“北域到底有什么?你们遇到了什么?”      然而池之慕并不打算细说,只道:“你在担心白无衣?琉璃,就你现在这样,知道得太多或者操心的太多,都不是什么好事,也没什么用,不是么。今日以后,安心待在十八城,不要再贸然跑去大漠深处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了,你要想活得长久一些,最好暂时也不要入关。”   “我知道。”   “你的内力受损严重,听闻是空城祭司以诡术为之?我虽然不太懂那些祭司的手法,不过看你的经脉,恢复的成效不错,假以时日,你能恢复内力也未可知。在此之前,你身边还是要有人护着。”   “嗯。”   “听说大漠空城已被水火倾覆,不复城郭,空城城主、祭司皆不知所踪,浮安城城主姜永白也死在空城亡城之夜。他死了是件好事,姜永白这个疯子,他对隐刀的仇恨超乎常人的想象,他活着一天,你就一天不能安生,好在他死了。至于苏家等一干云重武林,只要你不入关,就不用太在意,漠西是异族和戍边军的天下,他们远道而来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异族男子眸色深沉,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即使有一日你入关,他也必定会随行左右,那么,其实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曲和已经转过身,微微抬头看着他,“池之慕,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琉璃,”他垂眼看他,冷静道:“祁玄夜是不是给过你一枚玉佩?”   其实他注意到了,重复以后,她的腰侧一直挂着一枚小巧玉佩,因为外形样式皆不出众,大多数人只以为是一个寻常配饰。   曲和下意识用手指碰了一下那枚玉佩,应了一声。   她原本常配的那挂琉璃,因为在空城中损了串绳,被她收起,后来白无衣找了些牢固的雪山冰蝉丝,重新串成了一个手钏,便一直戴在了腕上。靖王给的那枚玉佩,她在白城下定决心以后,就一直随身配着。   “那上边有两个字,你注意过么?”   曲和略惊讶,“是有两个古字,不过我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他没跟你说?”   曲和摇头,道:“怎么?”   池之慕勾起唇角,面上浮现那副惯常的嘲讽神色,不过稍纵即逝。道:“那是‘南荒’二字,这玉佩是从南荒铭印里取出来的。”   曲和大概知道南荒铭印的由来,此番听闻她挂着的玉佩居然出自南荒铭印,吃惊得微微瞪大了眼睛。   “南荒铭印里有个机关,可以将之一分为二,分离成铭印和玉佩。那东西是南疆众多氏族的信物,合二为一的时候,可以号令南疆氏族。”说着嗤笑一声,“他倒是真敢送,你这什么也不知道的,也真敢收。”   曲和:“……”   曲和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腰侧的小小玉佩倏然间沉重了不少。   池之慕转过头,看着东方渐起的金光,道:“琉璃,日出了。”    ☆、一百四十七章      岐江日出,千里江水,波澜金红,重山叠嶂,万顷烟波。   年前深秋,曲和第一次下山,在大漠深处遭遇了沙暴“撒雅”之后,也曾与池之慕驻足沙漠,安静的看完了一场壮阔日出。   不同于大漠日出的苍凉,岐江日出自有一番山明河秀。   二人不再言语,站在汹涌江畔,静默的看完一场北地日出。待到日头渐高,池之慕也没打算回去,神出鬼没的猎来了几只野味,就地生火炙烤,一副要在此荒度时日的模样。曲和无法,只好坐下来等着吃午饭。   这一日,两人都在岐江畔无所事事,大多数时候是池之慕在寥寥闲话,曲和就听着。大漠寨主这一日的行为都不太似往常,曲和隐隐也觉出是怎么回事。      日近黄昏。   这个时候的岐江同样十分漂亮,汹涌的浪涛声听的久了,也就没了起初的那份震动,而是沉沉响在心头,去往遥远的海洋。   “还真想再跟你的隐刀比试一番。”大漠寨主眯眼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整个人斜靠着一株桦木,是个十分放松的姿态。忽而转头看她,唇角带了点不羁的笑意:“当初砂山之下,我就不该放你走。”   曲和一挑眉:“你留不住我。”   “呵。”池之慕嗤笑一声,眸色渐深,“琉璃,明明是我先遇到你。”   曲和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道:“跟这个没有关系吧……”   对方一抬手打断她,“没关系。好了,回去吧,再不回去,估计后边那两个暗卫和卫字营的要待不住了。”   索梅绿洲之后,靖王的两个暗卫就一直跟着曲和,池之慕带走曲和的时候靖王没有跟着,一个是眼下的长河关周边皆是他的人,再一个,暗卫和卫字营的也会一直跟着她。      再度回到长河关的时候,正是黄昏。长河原千里碧绿,黄昏如水,景色醉人。大漠寨的人已经候在关外,池之慕也没有再入关,他在关外放下曲和,带着大漠寨一行十数人策马南下,消失在草原尽头。   走之前,他俯身在她耳旁道:“琉璃,如果半年内你们要成婚,记得不要告知我,否则,我恐怕会起兵砂山。”   又沉声道:“其实这一次,我也不想放你走。”   然而那两个暗卫一直紧随其后,长河关更是重兵把守,关门之下,那个一身墨色的人影正迈步而来。   两人遥遥对视,随后,靖王将视线转向他身前的女子,眼底一片温和。   大漠寨主冷哼一声,一把将曲和甩下马去,他的动作毫不温柔,不过曲和落地还是平稳的。随即策马离去。      “可有伤着?”   身着墨色常服的人影瞬息就到身旁,用右手轻轻握住了她的左手,低声问道。   曲和摇了摇头:“我没事。”   “回去吧。”   “好。”      戍边军回到白城的时候,正撞上范流泊在发火,倒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范军师自兵符被顺走以后心情都不怎么好,前几日听闻某人没有随着大军回程,而是跟徐盛一道去了草原深处,更是气甚,面上阴沉沉的,整个白城的人都避着他走。   一见到靖王,敲着扇子一脸暴躁的男人开口便道:“王爷,我要休沐!”   众人脸色古怪的看着他,休沐是什么鬼?又顾忌着范军师的武力值,都默默的垂下脸,嘴角抽搐。   靖王一脸淡定的看了他一眼,颔首道:“准。”   于是范军师甩手就将一堆烂摊子扔给了手下人,当天就策马出城,看样子去的是关外的方向。   戍边军没有在白城多做停留,很快,幽州军护送宋贺遗骸回京,叶习斟酌再三,最终决定回月州一趟。同去的还有孟媛等人。破狼军整军南下,打算回阜城。草原北原本就是镇北军的地盘,倒不急着走。   接连两任统帅的亡故给镇北军造成了很大的冲击,且年前朝中派来的监军一事在战事结束后,也慢慢显露出某种迹象。漠西边关重地,景帝能派出三朝元老西行,以监军之职插手镇北军务,其实已经表现出了对这支以骁勇之名震慑云重的军队的不信任。   群龙无首而又遭到主上猜疑的镇北军,陷入了一种尴尬微妙的境地。   在解决了异族之乱之后,漠西边关山雨欲来风满楼。      靖王没怎么管这些事,这些事情他猜到了,范流泊更是料得□□不离十,所以也早有准备。他带着破狼军南下,绕道去了一趟云城外的安客草原。   正值初夏,桦木重重,寒潭清幽。常年栖息在此的红脚鹤并不惧怕人类,拍打着翅膀扬起漂亮的脖颈,鸣声嘹亮。   靖王带曲和去祭拜南月太后墓。   南月太后出身南荒,乃是南疆池氏之后,多年前带着南荒信物—南荒铭印—嫁入云重王室,并为皇族诞下两位皇子,便是当今的景帝和靖王爷。然而,南月太后薨后却没有葬入王陵,亦没有归葬南荒,而是一意孤行的在漠西边关的安客草原修了一座简朴的陵墓,一个人长眠在了漠西。是谓云陵。   云陵位于安客草原深处,外有寒潭清泉环绕,地势复杂,世人难以觅之。更何况,云陵有守墓人。   靖王让温简等人候在寒潭外围,仅带着曲和以及两个暗卫进去。云陵的守墓人是南月太后当年从南荒带出来的人,察觉到有人前来,现身一看,靖王身后的两个暗卫还是当年太后为靖王挑的人,唯一眼生的云重女子被靖王护在身旁,对上一眼便知道是个什么关系。于是也不说什么,略略颔首便隐身而去,随他们自便。   云陵修得简朴,但规模确实是很大的,仅那厚厚的封土便教人惊叹。遵照太后遗懿,漫山遍植松柏,十余年下来早已找不到人工修筑的痕迹。   四人在碑前一番祭拜,随后两个暗卫很有眼色的回避了,留下靖王二人迎着漫山松涛之声,陪早已故去的先人说话。   靖王爷向来少言,此番在云陵之前,眉眼却露出轻松来,微微眯着眼,轻声跟曲和讲起幼年的事情。   二人在云陵待得久了些,便打算住一晚再走。云陵寂静,那些守墓人和那两个暗卫都是极擅于隐匿踪迹的人,入了夜更是一丝气息也不闻。曲和二人住的地方隔着一个院子,枕着万千松涛入眠,只觉得梦中一片风清月明,俱是心安。      离开云城之后,破狼军一路南下,不几日便到了长恪城。因为孟归在此,靖王等人倒没有过门不入,而是进城休整了几日。   漠西十八城的建筑都富有强烈的异域色彩,唯独仿子音城所建的长恪城,宽阔中正、大气清朗,令一众云重将士倍感亲切。这也是为什么镇北军的大本营明明位于草原北,还是常年驻守长恪城的原因。   在长恪城内,曲和遇到了几个意料之外的人。   第一个,是长恪城的城主夫人。   长恪城的城主是个云重人,听说是个文人,温文儒雅,因为有镇北军常年驻守在此,此人素来不怎么管事。但也正是这么一个人,在镇北军和破狼军的眼皮子底下出任长恪城城主十余年,即便是在年前弢岚围城、镇北军两度哗变的情况下,也从未在事务上有过疏漏,想来也非常人,不容小觑。但城主夫人,却是向来不见外人,没什么名声的。   那日,曲和在府中见到栽种在后院的灯江苍柳,很是惊异。她曾听九叔说过,这种柳树沿着灯江绵延数千里,素来离了灯江太远便不能成活,亦成灯江一景,没想到能在这漠西边关见到。——曲和自然是不认识苍柳的,是路过的步青峦折了一枝叼在嘴里,随口感叹,她才知道这便是有名的灯江苍柳。   那年轻妇人身着一身异族服饰款款而来,眉眼清濯,不施粉黛,便是一身异装也难掩云重女子的柔婉。她站在院子回廊下细细打量曲和的面容,半晌,颤声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待听闻曲和姓名,又瞥到她腕上那精巧的琉璃手钏,妇人登时泪如雨下:“琉璃,小琉璃……你可还记得衣姨?”   曲和一脸茫然,无措的看向正匆匆赶来的长恪城城主。儒雅的中年男子温柔的将人拥在怀里,细细哄劝,又抬眼与曲和致歉。那女子却紧紧扣住男子的手腕,哽咽道:“她是小歌的孩子啊,小歌……”   闻言,中年男子已微微惊讶,慢慢劝住了女子,这才温声对曲和道起缘由来。   当年的顷州涟城,灯江畔火树银花,白玉楼歌舞升平。十里花灯百年柳,烟火白玉楼,一曲出云一曲歌,千金不复求;琵琶声动燕回首,江影月满瓯,一阙罗衣舞妆红,罗衣却红妆。说的正是白玉楼的两个清倌,曲歌和罗衣;两人年纪相当,都能歌善舞,一个竟能习成云重出云舞,一个更是自创自蹈舞曲,俱是当时惊动江南的才女。后来曲歌遇到梁沉,诞下女儿之后罗衣还去探望过她几次,只是母女二人很快便被梁沉带走,几年杳无音讯,直至白桑山噩耗传来。      曲和对眼前的妇人并没有什么印象,但对方显然熟知自己的母亲,得见故人之后,哀恸不能自已。往后几日,更是时时关心,处处体贴,罗衣自己没有孩子,便把满腔关怀悉数给了故友后人;得知曲和虽然并不会曲歌擅长的出云舞,一手琵琶却弹得不错,便将自己珍藏多年的琵琶赠予她,还细心指导她的指法。殷殷切切,亦教曲和几度心酸,红了眼眶。   而曲和遇见的另外两个人,则是慕容岐和白闲。       ☆、一百四十八章      自年关时候离开含苍崖,已经近半年了,曲和头一次离开师门这么久,这半年来又是险象迭生、危机环饲,此时乍然见到他二人,登时手足无措。   成名云重二十年的柳剑慕容岐和鬼医传人白闲,一人青衣寥落,墨发三千,一人墨衣肃肃,华发如瀑,在午后时分神出鬼没的出现在长恪城的城主府衙内,如入无人之境。   彼时曲和正在后院苍柳下弹琵琶。   她依稀还记得年幼时母亲弹奏琵琶的模样,在含苍崖的十三年,山上的三个男人当然是不会的,但师傅却曾专门请了人为她教习。这几日来,长恪城的城主夫人更是不遗余力、倾囊相授,左右闲来无事,她便时时来这苍柳下练习琵琶。   靖王略通音律,擅长的是洞箫,无事的时候便会与她和上一曲。不过靖王事务繁杂,更多的时候,罗衣会在旁指点,或和曲作舞;十多年前,罗衣姑娘的舞蹈千金难求,十多年后,亦是美得震慑人心。不过当年歌舞俱佳的女子年华渐逝,那把清亮的嗓子,更是不知何故已不能唱歌,只低声哼唱,嗓音苍凉而悠远。   不过这一日靖王和罗衣都不在,曲和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拨弄弦声,尝试着弹断断续续听过几次的漠西歌谣。      “秋水长亭。”慕容岐轻声哼道,“这曲子传唱漠西数百年,和乐多用琴、筝、萧、笛,琵琶,我倒真是第一次听。”   曲和一怔,回头见到他二人,一时竟没想到要站起来,只愣愣看着。   慕容岐眉梢一挑,“怎么,见到为师都不知道喊一声?难不成下山半年,竟连人都不认识了?”   年轻的隐刀后人低声道:“……师傅。”转头看到眉目疏朗的鬼医传人,“九叔……”蓦地起身,眼眶一红。   对面两人登时也乱了手脚。慕容岐低咳一声,一手背在身后,皱眉道:“这么大个姑娘了,哭什么?”语气略嫌弃,但眼底已盈满心疼,抬手按了按小徒弟的发顶。   白闲则将人轻轻揽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好了,小和,没事了。你师傅跟我都在这里,没人能欺负你。”      慕容岐二人已知曲和内力之事,当下也不多问,白闲把了下脉,松了口气。   “无事,小和的经脉损伤不重,好好养一段时间也就好了。至于内力,急不得,慢慢来,多则三五年,便也能恢复了。”   曲和乖乖点头称是。   慕容岐也松了口气   白闲又叮嘱曲和道:“只一点,这几年,你万不能再伤及内里,否则只怕要损及寿元。”   “是,我知道了。”   曲和问起子桑,两人沉默下来,曲和心中一颤,脸色白了下去。白闲见状,温声道:“小和别乱想,子桑无事。”   “那师哥他……?”   “子桑还没醒,不过已经找到了法子,现如今他也不在含苍崖上,我跟你师傅将他送去了妥当的地方医治。如果顺利的话,年底的时候就差不多能醒来了。”   曲和心中咯噔一下,“什么法子?师哥他去了哪里?”   白闲只摇头,道:“你若是不放心,过段时间九叔带你去看子桑,现在别问了。”   慕容岐皱眉低喝:“白九。”   白闲抬眸看了他一眼。也不知二人对视间交流了什么,最后慕容岐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   两人言辞间颇有内情,曲和心中不安定,再要细问,二人却不再多言,转而说到靖王。   曲和下意识拨了一下腰间挂着的玉佩。   慕容岐二人虽没见过南荒铭印,但行走江湖多年,眼里何等敏锐,一眼看到那看似寻常的玉佩上刻了两个古字。白闲微微皱眉,还在想那两个似是眼熟的古字是什么,便听慕容岐沉声道:“南荒氏族信物——小和,他将南荒铭印给了你?”   曲和应了一声。当日岐江畔池之慕说破这枚玉佩的来历之后,曲和一度想要将玉佩还回去,靖王不收;她便想着取下来好生保存,靖王亦道不必,只让她配着就是;于是便一直随身挂着。   白闲心头一跳,转头跟慕容岐对了一眼。   南荒铭印啊,他就这么给出来了。      慕容岐沉下脸,严肃道:“小和,你可想好了?”白闲亦严肃的看着她。   曲和难得见他二人这样的神色,稳了稳心神,这才应了一声:“师傅,九叔,我想好了的。”   慕容岐登时冷哼一声:“想好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就这么做了决定,也不知道知会师门一声,曲和,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傅?”   曲和一惊,忙道:“师傅,小和不敢。这事……原本,原本我是要回去亲口跟你们说的,我——”   慕容岐打断她:“回含苍崖?”   “是。”曲和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师傅?”   柳剑剑客沉着一张脸,没说话。   白闲微微勾了勾唇角,道:“小和,你跟靖王的事,定在什么时候?”   “啊?”曲和一愣,茫然道:“什么……定在什么时候?”见二人都看着她,猛地醒过神来,面颊一热,无措道:“不是,九叔,我……我们原本想着,待回到阜城做好安排后,我们会一同回含苍崖,亲口跟你们说……其他的,还、还没……”   慕容岐又哼了一声,曲和顿时不敢再说下去了。   倒是白闲轻笑了一声,道:“你师傅以为你不打算回含苍崖了。”   “怎么会?你们都在含苍崖,师哥还……我怎么可能不回去。”   慕容岐转身就走了。   白闲伸手拦住面带焦急的曲和,温声道:“没事,随他去。去跟靖王说一声吧,我跟你师傅在此小住几日。”   曲和眼睛登时一亮,“九叔,你们要留下来?”   “当然。”白闲眉眼温和,“你的亲事可不是什么小事,我跟你师傅当然得留下来。”   曲和面颊飞红,抿唇笑起来。      “对了,九叔,你有二哥的消息么?”   “二哥?”白闲一顿,道:“你说白无衣?”   “嗯,白家二哥之前说要去北域,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到他的消息了,他怎么样?有找到楼宁么?”   提到楼宁,白闲微微垂眸,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只道:“白无衣在北域受了点伤,不过没什么大碍,现在应该在回江南的路上,他没什么事,你不必担心。至于楼宁——”   鬼医传人顿了顿,淡淡道:“他留在北域了。这是他做的抉择,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谁都不知道。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既然是他自己做的决定,也得自己承受。”   “小和你记着,人这一生,所有能自己做的决定,都应当自己权衡、自己决断;而所有自己做的决断,其结果都须得自己承受。这世间药物无数,却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世事,三思而后行。”   白闲很少这样语重心长,曲和料想北域应当是出来什么事,但九叔不打算说,她也无法,只得日后问问白无衣看。至于九叔所说,她一一听进心里,应了声“是”。      慕容岐看靖王自然是怎么看都不顺眼的,但真要挑出什么毛病来,又找不到。曲和说是他的小徒弟,但含苍崖上唯一的女孩子,素来是当女儿宠着长大的,谁料就这么下山一次,就被人给拐了去。   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原是命定。   青蒂国内,男子十六岁束发成人,女子亦是十六岁簪发及笄,十六岁后,男子当婚,女子当嫁。时年青蒂二十五年夏,曲和十八岁,也确实到了婚嫁的年纪。   不过按照慕容岐和白闲的想法,原本是打算在今年带她去江南,让她接触关内才俊,慢慢再做打算的。万万没想到,子桑出事,她自个儿跑去大漠一趟,便什么都打乱了。      靖王亦是第一次见到柳剑剑客和鬼医传人。   因为驻军草原南端,这两个武林传奇人物常年居住在千祭山脉,这事儿破狼军有所耳闻,知道个大概,但却从来没有见到过真人。朝堂、武林素来互不干涉,彼此也并无交集,靖王知道曲和师从柳剑慕容岐后也有所惊讶,没想到她不仅是隐刀后人,还是柳剑的弟子。彼此定会见面,他倒是做了准备的,但也没料到这两人来得这么突然。   靖王爷性子宽厚沉稳,处事不惊不燥,出身云重王室,谈吐举止无不文雅得当,几番见面交谈,慕容岐和白闲都实在挑不出他什么错。其实若不计靖王的身份,倒实是良人相配的了,慕容岐和白闲都是过来人,看人的眼光自是不会差的,只是靖王爷这身份啊……。   就在慕容岐二人都快松口的当口上,曲和在长恪城遇到了另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这个人的到来,差点没让慕容岐跟靖王打起来。      那日风清日明,曲和随九叔去了趟市集,回府的时候,正好在门口遇到一小队人马,其中的两架马车正在下人。府衙里,温简和步青峦正急步而来,曲和一眼瞥见,心中还道什么人能让破狼军的两位副将亲自来迎。   就见一架马车上,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年跳下马车,抬头看了看府衙的牌匾,抿着唇没说话。   步青峦几步迎上来,抬手就想去抱他,嘴上笑道:“哎呦喂世子爷,你怎么自个儿跑漠西来了,王爷听到消息的时候脸色可难看了,你待会进去见到你父王,可小心着点,别被打啊。”   小少年一侧身让开了,没让他碰,自顾自迈步走上台阶。   曲和脚步一顿,就听身旁“咔嚓”一声,侧头一看,白闲手中拎着的一味药已经碎成了齑粉。   鬼医传人轻声呢喃道:“世子……”随即,唇角勾起个冷笑。    ☆、一百四十九章      “靖王什么时候有了一个世子,小和,这件事情你知道么?”   曲和不知道。   “九叔,大概是……”   “是什么?”白闲淡道。   曲和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知道靖王是不会骗她的,但是眼前这个世子?   此时门口的马车已经下了人,车夫正驱马离开,温简一抬头就看到对面站着的两个人。鬼医传人的脸色不大好,微微垂了眸,正信手拍了拍袖角;曲姑娘侧头跟他说了句什么,又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小少年。   电光火石间,温简想到了什么——后背突然一寒。   “世子爷?”一个清冷的嗓音从府衙内传来,道:“如果方才我没听错,这个孩子,是靖王爷的世子?”   温简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僵硬的回过身,果然,柳剑剑客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不远处,正眯着眼打量门口的小少年。   少年对别人的目光十分敏感,抬起一张小脸看过去,眼底沉静,倒是不怕人的。   “呵。”慕容岐低笑一声。   整个府衙门口的人都被他那低气压笼罩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而柳剑剑客一挥袖子,倏然就不见了。众人刚松了口气,突然意识到慕容岐这是误会了什么,找王爷算账去了?登时一头冷汗。正要往府里赶去,就见一抹白影倏然掠过,追了过去。   鬼医传人?   温简和步青峦的脸上同时出现了一个极为复杂的表情,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温简,你说我现在逃命还来得及么?”青年将领一脸的生无可恋。   温简瞥了他一眼,“呵。”   步青峦登时抓狂。   温简没理他,一低头,却见门口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转了身看向街对面,还往前走了一步,随即抿了抿唇,不动了。   温简眼看着曲和走近,想要说什么,又看此处人多口杂,只好闭嘴。   曲和却是十分惊异。她走近前来,微微瞪大了眼睛,道:“你怎么在这里?”   小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依然不说话,但是却上前牵了一下她的袖子,很快又放开了,似是在打招呼。   温简也很惊异,“曲姑娘认识……他?”世子二字却是不敢再提。   曲和点了点头。   这个少年,赫然是年前初冬,曲和和子桑回含苍崖的路上遇到的那对异族兄弟家中那个从不开口说话的少年,曲和还将自己配了许多年的玉佩给了他。当时还奇怪为何异族家庭中,这个少年眉眼皆是云重人模样,原来真是的云重人。   曲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表情复杂的两个人,道:“进去说吧。”      慕容岐此人对感情有相当强烈的责任心,笃定一生一世一双人,在确定曲和亲事的时候就曾对靖王直言不讳:想要曲和嫁给他可以,但靖王此生不能再有妾室通房一干人等。靖王当时应的果决,这下可好,曲和还未过门,这已经多出了个世子。   曲和带着那小少年赶到的时候,院子里正严阵以待,山雨欲来。   少年看了看靖王,又看了看众人,果断的停住了脚步,站在曲和身旁没动。   慕容岐突然到来靖王还不知道是怎么了,但随后而来的白闲要冷静一些,拦下了慕容岐,并开口质问世子一事,靖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此时见曲和面上并无不妥,心中也略松,再看跟在她身旁安安静静的少年,便微微挑了下眉。   靖王对着温简点了下头,“让其他人都下去吧。”   很快,闲杂人等都走了,院子里只剩着慕容岐,白闲,靖王,曲和,温简,步青峦和那个少年。   柳剑剑客道:“说吧,怎么回事?”   靖王走近几步,率先看着曲和道:“抱歉,这事儿没提前告诉你。”   曲和眨了眨眼,低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年。她还是相信他的。   靖王将手放在少年肩上拍了拍,少年抬头看他,同样没说话,只是伸手拉了下他的袖子,又放开。   “慕容前辈,白前辈,这是我四哥的孩子。青蒂十九年,方州江王事变,当时这孩子只有三岁,四嫂求到我这里,我便把这孩子记在了名下。前年皇兄知晓此事,怜其年幼失孤,封其为世子,府中便一直这么唤的。”   青蒂十九年的江王事变,江王府满门抄斩,祸及方州十数大家近千人,乃是景帝登基之后最为惨烈的皇室倾轧事件。此事牵扯甚广,靖王也不好多说,便只寥寥数语。   慕容岐知道这件事,转眼看着那个眉目沉静的少年,顿了顿,道:“景帝知道他的身世,竟也还容得下他。”   “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对外,永裕便是靖王府的世子。毕竟是祁氏之后,皇兄没有那么狠心。”   曲和虽然不了解江王事变,但听着也不像是什么好事,见这少年就在身旁,便拉了靖王袖子一把,压低了声音:“当着孩子的面……”   靖王略略低头,眼底温和,道:“无事。这事没有瞒着永裕,他自小就知道的。”   少年抬头看了他两一眼,换来靖王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曲和心有不忍,抬手去牵他,少年仍是不让人碰的,纡尊降贵的给了她一只袖子;曲和失笑,便也牵着他的袖子没放开。      慕容岐弄清楚事情的经过,冷哼一声,还是不能接受自家小徒弟一嫁过去就要给一个小少年当继母,名义上的也不行。   嘴快惹了祸的步青峦忙道:“再有几年,世……永裕少爷就要辟府另居了,身份也会公布的。”   曲和倒是没觉得怎么样,她原本也喜欢这个孩子,打量着自家师傅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师傅?”   慕容岐看了看自家胳膊往外拐的徒弟,再看了看她旁边的小少年,怎么觉得自己是在欺负人一样?登时糟心的一甩袖子,眼不见心不烦。   白闲好脾气的冲靖王点了点头,对曲和道:“小和,你跟我来。”      慕容岐和白闲担心的,无非是曲和嫁入王室会受委屈。他二人门不当户不对,朝堂、武林两相异处,曲和从小学的无非是琴棋书画刀与剑,只要过得开心,只要不违背侠义,随心所欲什么都不必担心。她连怎么当好一个当家主母都无人教授,何况这一嫁,嫁的就是云重王室,天潢贵胄。   自白无衣告知这个消息以后,两人就一直很忧愁。   慕容岐想要将路都为她铺好,自是事事操心,恨不得扫清所有的拦路障碍。白闲反而看得更远一些,此番喊了曲和过来,将他们担心的一一言明,让她务必考虑清楚。      曲和心中一哽。   她再一次知道,再不会有人比师傅和九叔更加关心她。教养之恩,拳拳深情,他们待她的好,她这一世都报答不尽。   曲和突然抬手抱了抱白闲,又转身扑到慕容岐怀里,低声唤道:“师傅。”   慕容岐被她这突然的一下怔住了。她小的时候是更黏他的,后来慢慢长大,便不怎么跟两个长辈亲昵,更多的是去找子桑。子桑宠她,他们年纪也相近,两个人说悄悄话的时候都知道避开他二人。   慕容岐想到她第一次下山之后,他在雪山上睡不着,半夜拖着白闲去下棋,白闲与他说:他们长大了。   毕竟是……长大了啊。   慕容岐抬手轻轻环住她,“小和,师傅只是希望你过得好。”   “嗯,我知道。”曲和低着头瓮声瓮气的应了一声。   半晌,她慢慢站直了身子,道:“师傅,九叔,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也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没关系的,我不怕。”她抿唇笑了笑,眉眼弯弯,眼眸明亮:“我相信他。再说,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师傅和九叔在啊,子桑也在,没人能欺负得了我。”   慕容岐看着她,蓦地笑了:“你知道就好。”      曲和跨出院子的时候,看到院门外不知站了多久的人,听闻脚步声便转过身来,冲她垂眸一笑。   “琉璃。”   她最喜欢他垂眸一笑的样子,像是雪山上的映水松伸展出苍劲的枝干,在天地间恣意生长。   曲和笑起来,玩笑道:“师傅说,要是你敢欺负我,他就一把柳剑挑了你的破狼军。”   靖王伸手握住她,低声笑道:“不会。”   “说吧,你还有什么是瞒着我的?再有下次,我可不会饶你。”   “是有几件事,走吧,边走边说。”   “……几件?”   两人携手而去,背影一个苍劲挺拔,一个娇俏娉婷。   “几年前皇兄有意与河川结秦晋之好,打算给我娶个河川公主,事前我并不知道,不过后来,那位公主在来云重的路上便病故了。那桩婚事我没有承认过,皇家玉牒上亦没有那位公主的名字,只是此事不大不小的,日后你若听闻什么传言,也不必理会。”   “靖王爷,原来你不仅有个儿子,还是有过妻室的人了啊。”   “……”   “还有呢?”   “唔,你不是好奇池之慕与我的关系么,算起来,他是我母亲收养的义子,跟云重王室没有关系。”   “……那你们两还是义兄弟啊。”   “勉强,算吧。”   “那大漠寨和破狼军还老是打仗?”   “看不顺眼。”   “……”    ☆、一百五十章      青蒂二十五秋,靖王在漠西阜城完婚。   因为此前的河川公主一事,景帝曾答应靖王婚事自主,没想到他还就真的自作主张的娶了个武林女子,甚至连子音城都不回,宗庙都没禀告,就擅自在边关完婚。漠西辽远,景帝接到靖王的婚讯时,距离吉日也不过半月之期,当即气得倒仰,冲着文武百官发了好大一通火。   但再怎么发火,景帝也知自家六弟这是劝不住了。   他还小的时候他就劝不住他留在京都,他长大了,更是自有主见,不听任何人的。自家六弟是母后一手带大的,脾气性格无不随了那个倔强的南疆女子。   婚期将近,景帝来不及做其他,只好给靖王赏了一大堆的金银物帛、珍奇玩意,快马加鞭的送往漠西,并再三嘱咐靖王今年回京的时候务必要带上新王妃。哪有王室姻亲不告祭宗庙的,简直胡闹!      阜城十里红妆,漠西千里战歇。   破狼军提前在漠西十八城内外都打了招呼,婚期前后一月内不许生事儿,否则,破狼必诛。金秋之际,又是刚经历过弢岚之乱的洗刷,草原异族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云重戍边军过不去,倒是果真没有生出什么事端。   对此,慕容岐表示还算满意。   婚期之前,隐刀后人的消息已经被刻意传至关内,灯江南北武林都听闻了这个消息,颇为紧张了一阵子。然而隐刀后人内力已废,又即将嫁入王室,还有柳剑慕容岐和鬼医白氏为后盾,一时间也无人想要去挑衅靖王爷和慕容岐等人。此事反而就此落寂。   婚事之前,白闲果真带着曲和去看子桑。   但其实是回的含苍崖。   对此,白闲道:“那个人说子桑体内的毒已经清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慢慢调养,总会醒来的。你师傅觉得人还是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便让那人将子桑送回含苍崖了。”   至于那个人是什么人,白闲不说,慕容岐更不说,两人提到那个人的时候脸色都不怎么好。      千祭雪山的秋季,千里雪封。   曲和从尚未开花的红梅阵走过,待了十三年的地方,纵然她总是迷糊迷路,却也熟悉得闭着眼睛都勾画出一草一木。想到从此便有离开这里,心中酸涩,极为不舍。   靖王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一双子玉鸽拍翅而来,一左一右歇在她的肩头,叽咕叽咕,拿小脑袋不停地蹭她的颈侧。倏然,又振翅而起,往山中飞去。   子玉鸽有灵,与曲和亲近,与子桑亦十分亲昵,一段时间不见子桑,此时便十分黏他。虽然青年仍静静躺在榻上,并不能对它们的亲近作出回应。      正当年华的青年剑客静静躺在窗边榻上,剑眉入鬓,唇角微扬,面色莹润,竟仍是当日睡去的模样,一丝一毫未变。   曲和一见此情景,心头就是一慌,害怕子桑仍是当日无法可施的样子,转头去看九叔。   白闲眼底温和,“子桑无事。你去号一下他的脉就知道了,他体内的毒已经解了,只是暂时还醒不过来。”   曲和握住子桑的腕子,静心听了片刻,果然,子桑的脉搏平稳有力,再不是当日时断时续的了。   “小和,你在此与子桑说说话吧,九叔就在外边。”   “好。”   白闲将靖王也一同带了出去。   曲和握着子桑的手,将自己脸埋入青年宽厚的手掌间,还是没忍住落了泪。   “师哥,真好……”   “师哥,琉璃没用,没能找到沙雪莲,不过好在你好起来了。……师哥,我就要嫁人了,你什么时候醒啊,你不醒来送我出嫁了么?……”   “师哥,你可是答应了我,今年夏天要带我去草原的,这次爽约也就算了,明年可不许再失约……”   ……      白闲在后院的千觅梅花林找到慕容岐。其实也不用找,在含苍崖的时候,只要找不见他,多半就是在这梅花林里的。   换回了一身白衣的柳剑剑客驻足一尊碑前,微微抬眸看着远处的雪山,神色恍惚,不知在想什么。   白闲走过去,道:“那人呢?我一路走来都没见到,难道将人送到就走了?”   慕容岐被打断了,也不在意,只淡道:“我让他避开的,小和不会想见到他的。”顿了顿,面上浮现一个复杂的表情,“说真的,我也一点儿不想见到他。白九,我真的不能杀了他?”   鬼医传人叹了口气,再一次道:“他们两的命现在连在一处。”   慕容岐皱了皱眉,面上闪过一丝厌恶,低声道:“所以说,我真是一点也不喜欢大漠里的人。从前是,现在是,日后更是。”   白闲没说话。      到了婚期那日,子桑依然是没有醒的,曲和难免心有失落。   靖王成婚一切从简,却也只是少了朝堂祝庙那一套,其余种种皆未落下,堪称漠西百年来最为隆重的婚礼。仅教异族休战两月,便不是什么易事。   十八城各城主几乎齐聚阜城,连同几支与云重有旧的异族亦送来贺礼,而靠近边关的幽州、狄州、方州,三州十二城大小官吏皆遣使携礼到贺。   此外,一雪庄、鬼医白氏、封城辰氏以及其他与慕容岐、白闲有交情的武林中人都西出浮林关,亲往阜城参加婚礼。   曲和的婚服是长恪城城主夫人罗衣亲手裁制,层叠纱衣,遍绣云色祥纹,十分美丽。出阁前的梳妆亦是罗衣、辰雨蓂等人亲力亲为。   将至吉时,阜城外忽闻马蹄声轰鸣,众人皆是一怔。   负责阜城布防的夙沙脸色凝重的来报:“是大漠寨。”      大漠寨主一马当先,重剑在手,身后是浩浩荡荡几千骑人马,来势汹汹。   破狼军的几个副将都多少知道一点池之慕与曲和之间的事儿,此时见大漠寨集结兵马而来,俱是面色一变。   靖王倒是镇定,信手开了城门,扬声道:“寨主此来,所为何事?”   池之慕此时并不想见他,但一想到曲和此时身披红妆,将要嫁于他人,他此时,也并不想见到她。   身形高大的异族男子将弋日重剑扛在肩上,懒洋洋抬头看了眼天色。靖王挑了个好日子,风和日丽,万里无云,金秋的日光倾洒在草原上,泛着漂亮的光芒。   池之慕兀自笑了笑,道:“靖王大喜,特来道贺。”   这几千骑人马,哪里像是来贺喜的,分明是来抢人的吧?城门下的副将们都在腹诽。   靖王却道:“那么寨主的贺礼呢?”   池之慕眯了眯眼,低声呢喃道:“贺礼啊。”他连为什么来的都不知道,哪里准备了什么贺礼。   目光从严阵以待的守城将士间划过,从遍布红绸的城墙上划过,从城门下那些来参加婚礼的各色人等身上划过,他慢慢沉下心绪,又低低笑了笑,沉声道:   “琉璃不喜兵戈,靖王爷,本寨主以十年盟约,贺她今日之喜!”   声音是夹了内力传出去的,传遍整个阜城。   阜城守将都是一惊。   靖王眯了下眼,同样沉声道:   “如此,本王代琉璃多谢寨主!”   池之慕最后看了一眼喜气洋洋的阜城,转身策马而去。几千人马来去匆匆,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只余着众人感叹唏嘘。      完婚之后的某一日,靖王带曲和去了阜城南边的九山。   九山原名酒山,因山上有泉涌出,尝之如酒而得名。不过千百年过去,酒泉已不复存在,又因九山下有九水,遂取谐音唤作了九山。   九山之顶,九水之盟。   这是珠赛年间名扬天下的盟约,是至为隆重的盟约。   九水,说的是九十九湾。九十九湾位于索塔格大草原的南端,靠近千祭山脉,雪山融水和地底暗河上涌形成了这里蜿蜒迂回的河流弯道。是不是真有九十九湾没人数过,不过这里却是灯江的源头,因为地势略高,水流顺着弯道流淌,流经浮林关注入幽州,并形成浩浩荡荡的灯江一路东去,又在子音城外折道南下,流入河川国。   九山之顶,北望索塔格大草原,西极巍峨千祭山脉,东面的九十九湾宛如白练,南边的雁还荒原鸢草如织。一年生的鸢草春生夏花,秋红冬老,此时正红得如火如荼,直蔓延至天际。   朝阳东升,江水东去。   “真漂亮。”曲和惊叹。   靖王笑了一声,伸手将人揽在怀里:“琉璃,此地是灯江之源,水泽东去,汇成灯江。来年东风绣锦,苍柳如绵,我带你去江南,花灯如昼,十里诗酒,都去看一看,可好?”   曲和也笑,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番外1:崩   番外1:崩      我名萨瓦。朱离族长之女。   朱离擅歌舞,传闻我们是天舞的后人。   大漠是个很美的地方。天很高,歌曲扶摇而上,不知归处。风很长,琴声乘之而去,再无回时。月亮也很美,有时玉盘圆满,有时红钩妖灼,有时是青色的小小的牙。我生于大漠,长于大漠,在遇见贺之前,从未离开过大漠。   阿父曾说,大漠往东是草原,草原往东是十八座城池,城池往东,是云重国。   听说云重秀丽,不同于大漠壮阔。有江水发源自漠西,蔓延整个国度,是为灯江。   听说草原部族日日觊觎关中之地,十八城外战乱从无休止。   听说云重有戍边军常年戍守漠西,是为镇北。   我问阿父,为何云重戍西的军队名为镇北?阿父说,那是因为他们早年戍守的边境是岐江畔,如今许多草原部族多是从岐江北的北域迁徙而来。   后来,听说十八城又来了一支戍边军,名为破狼,领军的是云重的王爷。这个倒不是阿父说的,而是乌央。      乌央是布罗族长最小的儿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大漠里水源匮乏,凡是靠近绿洲的地方都生活着人数众多的部族,而朱离和布罗的族人都少,只能避开那些绿洲,另寻驻地。   我们的水源来自于小圣地,一个叫做玥潭的地方。   小圣地的水源常年不竭,我记得小的时候那附近生活着五支部族,除了我们两族,还有祗族、歓族、回羊族,五族共同保护着小圣地,互有盟约。我六岁那年,歓族与祗族起争执,互不征伐的盟约被破坏,双方伤亡都很重。第二年,歓联合布罗灭祗,祗族上下四百余族民葬身大漠。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部族之间的杀伐。   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祗被灭族之后,四族自危,互相猜忌摩擦不断。   九岁那年,回羊联合歓对朱离出手,阿父请求布罗相助。那是十分混乱的一年,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又从秋到冬,直到小圣地唯一的一株胡杨木绿叶变黄,最后飘落在沙地里不知所踪,直到正午的日光再不能化开潭水面上的冰,事情才有了转机。回羊族长和祭司死在了那一年,歓的继承人也丧生在沙漠中,两族败走,从此远远地离开小圣地,再没有了消息。然而布罗也损失了他们的继承人,乌央的两个哥哥。   相较之下,朱离反而是损失最小的。   那年冬天,朱离与布罗决定效仿云重的做法,行联姻之好。乌央还有一个族姐,我却只有一个年仅六岁的族弟。阿父定下婚约之后与我说,乌央少年英勇,日后应当也是一方勇士,你们自小相熟,相处起来应该也不为难。阿父的脸上是深深的疲惫和愧疚,这一整年的动乱使得族中青壮年都很是疲惫,朱离擅歌舞却不善战,族中已经死了太多人,我知道。   我没有说什么,纵然心有不甘,但也并不能说什么。      我十岁那年开始学骑射。然而我在歌舞上的天赋并没有延续下来。   不管是多么奇特的曲调,不论是多么复杂的舞蹈,我都能听之铭记、见之不忘,第二遍以后就能学会,阿父说我是神赐,整个朱离乃至整个大漠都没有人能有这样的天赋。十岁以前我对此沾沾自喜,骄傲如是;十岁以后我依然热爱歌舞,却更明白武的重要性。   好在阿弟的骑射很不错,小小年纪已经快要赶上族里的勇士们,阿父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族里都很高兴。就连乌央都说阿弟是个不可多见的英才。   布罗与朱离划玥潭而居,离得并不远,乌央有时候会随着布罗族人过来,他也不怎么跟族里其他人说话,只偶尔来看我,跟我说上几句话。   乌央一直觉得他两个哥哥的死是因为布罗对朱离施以援手,他原本也不怎么看得上我族里常年研习歌舞却不事兵武,回羊、歓事后,就更加不愿意搭理我族。阿父只说他还年少,日后就会懂得。但我仍然不愿意看他的脸色,他又是布罗新的继承人,已经是少族长了,要学的要做的都很多,慢慢的他也就不怎么来了。   我们的婚事定在我十七岁那年的夏天。      从我十四岁那年起,就陆陆续续收到他族勇士的狩礼,猎来的猛兽一次比一次多,有一次居然收到了一头银豹。大漠里的兽类跟人一样都生活在水源附近,每一头都凶残无比,银豹这种猛兽更是很少出现在人前。朱离与布罗的联姻在小圣地附近从来不是什么秘密,我也没想到还有人敢猎猛兽来赠,这是在直接挑衅布罗族。   阿父对此既喜又愁,我却没什么感觉,乌央要是看不下眼就自己去解决那些人,否则就只能说他无能。   不过阿父说得对,乌央少年英勇,长大后也是一方勇士。听说他一支部族一支部族的挑过去,摔跤搏斗、弓箭骑射,逢战必胜,布罗因此威震小圣地内外围数支部族。此后两年,家中就没有再收到过其他人送来的猎物。乌央倒是开始给我送各种猎物了,来了也不进门,只放下东西就走,神情依旧高高在上。   阿姆很担心我,总觉得他心高气傲,我也不遑多让,两个人中间还夹着两个部族,日后如何能互相扶持。她不能埋怨阿父做主定下的婚约,只是忧心忡忡,身体一直不怎么好。      十五岁,我开始学崩。   崩是一把三弦琴,是族里传下来的圣物,素来只有族长才能触碰、研习、弹奏。   我从小就知道,以我的天赋出任朱离族长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我将来是要嫁入布罗的,我本以为阿父会将族长之位传给阿弟。对此,阿父只道,让我先学崩,其他另说。阿父脸上的沟壑又深了,近来经常皱眉叹气,像是遇上了什么难题,但他从不与我和阿弟说。   崩是一把很老的琴,琴头、琴颈、琴身都被手指摩挲得很光滑,弦端磨损很严重。但就是这样一把琴,琴身还散发着木头的沉香,三根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弦还在月光下幽幽折光,声色极厚亮。   我学乐器向来很快,崩,却整整学了一年有余,才勉强能弹奏。   而在我能用崩完整地弹完一只曲子的那个秋天,我遇到了贺。      大漠深处少有外人,除了过往的商队和偶尔来大漠闯荡的武者,云重人是很少出现在这里的,他的出现惊动了整个部族。   我的云重话是他教的,前前后后六十七日,我认真学的只有二十一日,因此只学会了常用的言语,字则只能写几个简单的词。他笑说我老是将“萨”字写得像一朵没开好的花,委屈得很。他说我写得最好的也就一个“贺”字。   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要孤身来这大漠深处,噢,也不算是孤身,他还带了一个侍卫,但那侍卫的功夫还比不上我族里随便一个勇士,半个月后又被他遣回十八城去,说是要给谁带什么口信。他就这样一个人留在大漠深处,一点功夫不会,除了骑术了得,真是没有一点长处了。   阿父说云重山河秀丽,多出文人、美人,不过朱离族女的容貌定是无人能及的。   我没有见过云重国的美人,文人也就见过贺一个。很奇怪,他怎么能从早到晚都在看书呢?他带来的慢慢两大个包袱里几乎都是书籍,用一枝细长的毫笔断断续续写东西,密密麻麻,我看不懂。他却好像什么都懂。一个一点功夫也不会的外族人,跟阿父吃了一顿饭,说的是玥潭的由来,跟族里的勇士们交谈,讲的是骑射之术,不过半天便教族里人都欣然接受他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   他的嗓音像是春天里清朗的风,他笑起来像是玥潭上明月的倒影。   他的骑术是真的好,我不服气,牵了族里最好的马跟他比试。他就骑着他从十八城骑来的那匹其貌不扬的马,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大漠里早已适应沙漠的马匹居然甩不开他。   他对族里各种传闻都有兴趣,说是打算把这些风俗都记录下来。阿父和祭司大人也跟他说,包括小圣地,包括崩,包括天舞后人的传说。族里的历史实在太久远了,我从来没有理清楚过,经常听他们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困惑,但他却能与阿父、与祭司大人探讨那些传说里的真实性。月夜下的篝火映着他的侧脸,真是很美,于是我便失笑。   他喜欢听我唱歌,赞扬我的舞蹈动人心魄,他说云重亦有舞名为“出云”,一舞惊动天下。我挑眉,问他比之如何?他笑,说并没有得见“出云”,无从比较。他说,但是萨瓦,你的舞蹈天下无双。   他精通音律。我曾听他哼起一首异常哀伤的曲子,心中哀恸,他便教我词曲,说那首歌并无名字,世人多用词中“秋水长亭”代称。最厉害的是,他居然能弹奏崩。   崩是族中圣物,遇见他的第五十二日,我突然很想让他也见见崩,于是偷偷带出去。   他居然能弹奏崩啊      我跟阿父说,我要毁布罗婚约。   阿父皱着眉没有说话,面上沉郁。阿姆眼底的不安几欲漫出来。祭司大人极力反对,说会给族里带来无法言喻的灾难。只有阿弟,高声道,我的阿姐就应该嫁给她喜欢的人!   第六十日,阿父说他会去找布罗族长商议解除婚约一事。   我去找他,将颈上挂了十六年的离珠递给他,想着他若敢不收,便让族人将他扣下好了。不过他只是顿了顿,接过去看了两眼就盘在了手上。我问他是不是不知道离珠的含义?他笑,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问我是否想要离开大漠。   这没什么好迟疑的,他去哪我就去哪。   萨瓦,我带你去云重可好?草原风光无限,云重山河秀丽,我带你回子音城去见一见我的父母,之后我们回漠西来生活。   好啊。      阿父与布罗族长说了什么无人知晓,他跟祭司大人很早就在商量,布罗势力越来越大,我们应该放弃玥潭另寻水源了。阿父离开部族之前,族里的勇士就已经在往外圈查探,方向多是往西。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乌央了,万万没想到再见面居然是兵戈相向。   第六十六日,布罗传来消息,阿父和他们族长都已亡故在沙漠中。乌央率布罗追杀我族。   火光四起。呼喊震天。   我从小就见惯的部族杀伐。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布罗少年。我的阿姆阿弟我的族人,还有,贺。   沙暴撒雅铺天盖地。      我没想到我居然能从撒雅中活下来,举目四望,苍茫沙漠第一次让我感到恐惧。身边没有一个人,就连我死死抱在怀里的贺与阿弟,都被重重风沙掩埋。   随后我见到了一个银制面具覆面的人,他让人送我出大漠,一路往东,越过风光无限的草原,到了十八城之首的长恪城。他让我不管用什么方法,让镇北军和破狼两立,不能合一。作为交换,他会帮我复亡族之仇。   后来,我留在了镇北军营。我没能留在靖王身边,陈歌,也行。   那个银制面具覆面的人会告诉我要做什么,大多数时候我都会按照他说的去做。这是他的国度,云重的戍边军,而我,在做什么……。   后来,大漠里传来布罗灭族的消息。乌央死了。   我没有觉得开心,只觉悲凉。在十八城,我学会了许多云重文字,懂得了辞句之后才知道,原来“秋水长亭”远比我曾以为的要悲凉。   后来,我跟随镇北军北上西北十四关,战乱纷沓,人命如草芥。陈歌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明知道我来历不明,行为不轨,却迟迟不对我动手。布罗灭族之后,我就不怎么听那个人的了,相对应的,他也撤去了我身边的人,陈歌却没杀我。   不过我不关心。   但是陈歌居然还死在我之前。那天晚上他突然闯进我的屋子,浑身是血,砍断了我的镣铐,喘息间都是血沫,模糊了那咬牙切齿的嗓音。我觉得他其实想砍断的不是镣铐,而是我的脖子。大雨倾盆,那天晚上镇北军太混乱了,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军营,回过神来已经跟着混乱的民众往草原方向逃亡。   后来听说,有人暗杀镇北军的几个将领。陈歌死了。      我第一次见到那样大规模的战争,比起这个,当初朱离、布罗之乱就像是大漠里的一粒沙土。   大量的人群被战事迫往西去,有云重人,也有草原部族。我浑浑噩噩混在其中,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三月廿九,平江落之祸血流成河,染红半壁江水,人群推搡之下我几乎失足溺死在岐江里,也不知道被谁拉了一把,但折了右腿,从此再不能跳舞。不过我已经许久不曾歌舞。   一连数日腿伤严重,我居然还不死,随着逃亡的人群,跌跌撞撞沿着岐江往西边去。   风光无限的索塔格大草原,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四月初四,漠西青神祀,我从昏睡中惊醒。索塔格大雨如注,我却依稀看到玥潭边上彤红篝火,他信手抚琴,扬眉笑看过来。   阿父曾说,人死后,魂魄会循着天舞的歌声去往幽冥。   青神祀,青神宥。   我在人群中听到一个悲凉的调子,不知道是用哪个部族语言唱起的,但我却知道那是“秋水长亭”。可惜我伤病交加毁了嗓子,已经不能发声了。   身为天舞的后人,在大漠里我失去了族人和崩,如今又在草原上失去了腿和嗓子,再不能歌舞。不过我终于可以去见你,贺。   这就可以了。      完    ☆、番外2:红   番外2:红      叶习在漠南初见这种植株的时候,一眼就有种诡异的不适感。   满目青葱的索塔格大草原,雪山高远,水流清澈,高大的乔木底下浆染出来一小片鲜艳血色。   红。   红,草本植物;三年一生,枝叶皆赤色,多刺,无果,剧毒。初现大荒,后传入漠西,因对环境要求极特殊,云重境内无法存活。   无法抑制地,一身赭衣的青年微微躬身,几乎想用手指去碰触这种红色的草本植物;如果像《天垂?名兵录》一样给天垂大陆上的毒物排个名,红大概可以进前二十。叶习的手还未碰到草叶就被一把扇子“啪”一下打开。   “泽长,你难道不知道在漠西越是漂亮的东西就越危险么?”破狼军的军师大人满脸的嫌弃之意,“徒手去抓这些东西,嫌命长了是吧。”   青年沉默半晌,声音里像是压制着什么极为强烈的情绪,“这是什么草?”   范流泊打量半天,虽说此人才学无双,但到底倾向于兵伍之道,还真不认识这种看上去蛮漂亮的植物。   “唔,长得倒真像秋天的鸢草?”   后边走上来的靖王爷瞥了一眼,淡淡道:“那是红草。”   叶习其实猜到了,只是想再确认一下。毕竟就是这种植物,害死了他的母亲,毁了他的童年,也害得那个人二十余年来体弱多病,连家门都不能出。   范流泊没多留意,转头跟靖王谈起军中之事来,结果刚说了几句就听到兵器出鞘的声音,两人回头,就见站在乔木下的青年面无表情,一剑将那片红草劈得凌乱。      前朝末年以来,子音城叶家就是京中权贵之一。确切地说,经过了两百年前那场举国动荡的珠赛之乱,之后的几个王朝其实没有多大的变动,无非是官场沉浮,今日升阶明日降级,倒是没出什么大的乱子,算来也是一个太平盛世。   叶家在新皇继位伊始就是朝辅大臣之一,因为是武官世家,也因为叶习的父亲看得清楚立场明确,景帝掌权以后虽然大力打压朝辅大臣,叶家却一如既往受到重用,并成为三公之一。叶太尉膝下六子,六个都是男儿,个个从小习武、研读兵书,长大以后更是悉数从军;嗯,五公子叶诩除外。   叶太尉并不好女色,府中统共也就一妻两妾,两房妾室还是皇上赐下来推脱不掉的,其专情之名在整个云重官场都值得称道了。说起来,云重的武官都专情至一,似乎也是一种传统?叶家的六个儿子中,老四和老六分别出自两名妾室,其余四个儿子都是叶夫人所出,可见叶夫人地位之高;难得的是,叶氏六子一向兄友弟恭,彼此亲厚,从未发生过彼此罅隙的事。   然而,这样的情况在叶习六岁那年发生了改变。   太尉府叶家的第五个儿子出生时,母子二人差点同时丧命,后来虽然救回来了,叶夫人却从此病弱,孩子也是个先天不足的,御医断言:此子终身不能习武,不能近杀气血气,须得十分小心温养着方能活到而立之年。身为武官世家的嫡子,却从小病疴缠身,连刀枪马匹都不能碰……是以,家中的长辈、兄长并着唯一的弟弟都对叶诩极为照料,特别是跟他差不多同时出生的六子叶习,简直把照看这个小哥哥当成自己的责任。   他二人实在是生得像,小小的孩童,身姿眉眼无一差处,京都多少人将二人视为一母同胞的孪生子。但事实就是,一个嫡出,一个庶出。   兄弟俩六岁那年,六年前那场叶夫人生子大难重新被翻出来,原是叶夫人怀胎以来长年累月的毒素累积,致使胎儿还在母腹中就身染剧毒,因为不是直接食用,母子二人虽然凶险却保住了性命。而叶府之中,唯有叶习生母的房中搜出了毒物红草;至此,叶习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戛然而止。   叶太尉大怒,不顾叶习生母苦苦哀求百般解释,生生将人杖毙,当时叶习就哭倒在院子边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在痛苦嘶喊中血肉模糊,前一刻钟还抱着自己温言软语的女人转瞬身体残破,那是叶习这一生中最为惨烈的景象。其后整整十年,这个孩子都甚少开口说话。   尤其是事后又查出,叶习生母不过是遭人陷害。      云重习俗,年满十六周岁的男儿便可以举行束发礼,是象征男儿长大可以离家的礼节。   那一年,叶习没有在家中参加自己和叶诩的束发礼,只早早起身让自己的乳母为自己束了发,转身就出了太尉府,孑然一身,单枪匹马,径直往西去。   最早发现叶习不在府中的是叶诩,已经长成清濯少年的叶家五子眉心一跳,想也没想就追了出去。但他的身体不好,还没走出叶府大门双腿就已经虚软,直愣愣摔倒在前院里,看到追出来的几个哥哥,连忙恳求他们去寻六弟,急得语调都不稳。   叶诩是真的害怕。这个叶府最小的男孩子已经有差不多十年的时间没有与家里人说过话,他还是一样的恭谨守礼,文书武功都勤加修习,小小年纪就名扬子音城;他还是一样的照顾自己的五哥,悉心周到,对府中人也足够礼貌;只是他却再也不哭不笑,不恼不闹,小小年纪便面目清冷。他那样恨,又无法排遣那恨,他一直待到了他们的束发礼才走,大概是存着这十年乃是报答叶府于他幼年的恩养,也大概是因为他的生母,那个温婉女子对整个府邸的拳拳深情。不能报仇,报了恩也好,自此再无瓜葛。   去追人的是叶太尉本人和四个儿子,十六岁的少年叶诩撑着病弱的身子执拗地在前院里站了一个早上。   京都的军权有三分之一握在叶家手里,但叶习挑了跟叶家半点关系也没有的西辰门,叶府没法让西辰门的守军关了城门不放行,只好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姿挺拔的少年策马出城。   叶太尉几番喊话还是不能让自己的小儿子回头,最后发了火,直接领兵出城拦人也没人敢阻止。叶父自然是知道的,十年前那件事伤了这孩子的心,但性格里的强硬让这个驰骋沙场的男人根本无法对着自己的孩子道歉,何况这孩子已经多年不在他的眼前出现;他更知道,今日让他离开,这孩子恐怕是再不会回来了。   京都两千戍卫军马蹄声轰鸣,几个兄长轮番的劝,但叶习依然不愿回头。   他说,漠西辽远,今日以后,叶习与叶家再无瓜葛。   叶习这话一出来,叶太尉气得撂下狠话:有种你就走,敢出这京都地界你就再也不要回叶家!果然是一门父子,叶家的男人没一个是能好好说话的。   叶习想也没想,转身就走。   叶太尉气得岔了气,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   身后两千戍卫军静默无声,目送那个赭衣少年纵马远去,身姿挺得和手中□□一样笔直。他们确实无法,这边叶太尉不发话他们也不好擅自行动;再说了,他们想动也要掂量掂量,毕竟叶习去的方向远远的就能看到一大片黑色的军服,人马只怕不在千数之下,打出的旗号可是靖王爷的破狼军。   没有人去计较为什么漠西靖王的护卫破狼军会出现在京都城外,这天家最后的兄弟俩一母同胞兄友弟恭,靖王地位尊崇,京都要来要走、带多少人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少年叶习策马来到破狼军前,一眼就看到了人群前边的靖王和范流泊,他也没有下马行礼,无声地看着二人。   当时,年轻的范军师摇着扇子笑,“哎,叶府六子果然如传言中一般英武。”微挑的双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像京都里的纨绔子弟一般调笑道:“——长得不错。”   叶习眉心一跳。他们先前一直只用书信往来,确实没料到破狼的军师大人一开口是如此的不靠谱。   同样年轻的靖王看了范流泊一眼,冲叶习点点头,对着远处的叶太尉遥遥打了个招呼。叶太尉的脸色于是愈发难看。   在本朝已故的南月太后一事上,叶府一直持有不赞同的态度,特别是那莫名归来的靖王爷,叶太尉本身就不看好这个王爷,也不觉得镇守漠西是这个少年王爷该做的事情。而现在,叶习到底在做什么,跟着靖王是真的打算往漠西去么?   然而靖王并不打算多做寒暄,无声地打完招呼竟然直接调转马头就走。范流泊抬头对着戍卫军方向扯着嘴角轻轻笑了笑,状若挑衅,调转马头跟随在靖王之后。叶习默不作声,策马跟上。然后是上千破狼军,普遍年纪尚轻的军人们正是轻狂的时候,马蹄声阵阵,黑色的军服凛冽无匹,齐齐调转马头一副根本不把身后的戍卫军放在眼里的模样。   两千戍卫军也只得默默忍下。不忍下又能怎样,破狼军人数虽少,师出也无名,但却是云重国唯一的王爷的近卫军,听闻这支年轻的军队在漠西极为强横,刚到漠西不过几年就已经横扫索塔格,所向披靡,锐不可当。相对于常年驻守平静富饶的京都戍卫军而言,这才是真正的军队,年轻、冲动、强悍而尖锐的军队。   而叶府众人则被叶习这干脆利落的抛弃弄得又是气愤又是愧疚又是悲凉,到底无法,转身回京都。   府中前院里,叶诩果然没有在面色阴沉的父亲和兄长们当中看到六弟的身影,于是轻轻闭了闭眼。   泽长啊,你果然是要走的。你果然也走了。      漠西辽远,草原平旷,沙漠荒寒。叶习果然如他自己所说,一去多年,再没有回过京都太尉府,连子音城都不再踏足。   那个繁荣富饶、盛世太平的京都,几乎已经成为这个漠西守将儿时的一场梦中梦,飘渺得无一真实。      叶习去了漠西以后,叶诩从未忘记过这个跟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唯一的弟弟,书信更是年年不断,一度让叶习很是无奈。   其实在漠西的几年,叶习已经看得开当年的事情了,也知道年少的自己迁怒几个哥哥实在是乱发脾气。只是当年的旧事看得开是一回事,放得下却是另一回事。换个人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因误会而生生杖毙了自己的母亲,这辈子也都别想放得下。   所以叶习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子音城了。   只是没想到他不回去,倒是叶诩过来了。      青蒂二十四年秋,草原异族弢岚起兵,引发漠西战乱,时镇北军统帅卫疆身亡,十八城正是动荡。   戍边多年,叶习早已习惯了草原的气候和风土,肤色言语各异的异族人和十八城里形形□□的外来客,以及那时不时就爆发的战乱。对于异族之乱,范流泊有时不胜其扰有时乐在其中;孟归性子沉稳,将戍边当成毕生所致力的事;温简随着靖王多年,对王令从无质疑;夙沙是异族遗孤,却投靠了破狼军,从军之路走得比谁都艰难,不过他从不在战场上对异族留情。夙沙是个性格十分复杂的人,他对战乱有一种,看惯的漠然和由衷的悲悯相互交织的沧桑感,不过正如他当年投诚靖王时所说,只要破狼军陈兵漠西为的是守边而不是入侵,那么他就忠心于此。步青峦等人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大有“且将热血洒漠西,戍我云重幽关里”的豪情。但是对于叶习来说,他与他们都不同。   叶习年纪尚轻,但领破狼前锋已有三年。他从少年起就有一股一往无前的孤勇,单枪匹马,萧萧肃肃,不过双十年华就在漠西闯下了“血色修罗”的名号。   漠西异族最不想在战场遇到的人,头一个是范流泊,第二个就是叶习。   其实叶习在对待战事的态度上更多的是像孟归。他好像已经过了步青峦那样的年纪,又没有范流泊的那种波澜不惊,他有时觉得漠西独有风情,有时又厌倦这里的战乱纷沓。   弢岚之乱来势汹汹,靠近年关的时候,前线战事胶着,后方两军各立,十八城连空气里都是紧迫的气息,叶习万万没想到叶诩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叶诩出生就身带奇毒,磕磕绊绊长到三岁都还不能下地行走,一年里有三百天都在生病,一年又一年,好不容易才撑到十六岁束发。那年叶习孤身离京,叶诩一病不起,叶府人心惶惶,后来他却奇迹般好起来,渐渐能跑能跳,长成了长身玉立的青年。当然,那时候孟媛的师傅去子音城长住,功不可没。   叶习在长恪城见到叶诩的时候,握剑的手一抖,差点给了对手一个割喉,把正在跟他切磋武功的徐盛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远远退开去。   ——他们有将近七年未见。长大之后,两人的面容就不再如小时候那般相似,甚至于再找不到一丝相像之处,然而两人还是一眼就认出彼此。   血脉至亲,手足之情。   叶习脸上霜寒,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个站在西风里一身狐裘还怀抱暖炉的人,其实脑中一片空白。叶诩却毫不以为意,弯起漂亮的眉眼,道:“泽长。”   破狼军前锋的青年将领茫然了片刻,脸色一变,几步走近,一把抓住他手腕,厉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诩面不改色,笑盈盈道:“来看你。你不回去,我只好过来了。”   叶习看着他的脸,突然就说不出话来。   叶诩的手腕不能动,微微垂眼就看到他手上那把剑,剑柄上有很明显的长年累月的摩挲痕迹,来回绕着几匝深色的绦状物。于是道:“你换了一把剑?”   叶习回过神,松开手,半晌沉声道:“[长平]折在战场上,已经五年了。”   当年单枪匹马、孤身离家,随身的那柄□□名为[长平],是叶诩十四岁那年与京都弟子论策,十论十胜,特意赢来的彩头。叶习不喜欢红缨,他还从府库里翻出了轻便牢固的墨绦,缠了个古朴的飞白结,不过这些他都没有跟叶习说过。   此时听闻[长平]枪已折,他也只是顿了片刻,轻声道:“这样啊。”   “嗯。”叶习侧身接过下人递过来的剑鞘,收好剑,道:“我先带你去休息吧。”   “好。”      叶诩的到来不仅在叶习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也极大的震撼了破狼军。叶家五公子虽然病弱,手无缚鸡之力,但大到史经国策、边关形势,细到战阵兵法、城建布防,乃至于风土人情、草木习性,竟至无所不知。而仅仅在与范流泊面谈过一次,两人就建立了莫名深厚的友谊,用步青峦的话来说——那不是我等凡人能够企及的境界。   在长恪城的时候,只要他们俩凑到一块,其他人基本上瞬间就散了,这两人一聊起来天南地北,思维跳跃非常快,听起来实在累。是以叶诩到来不过半个月,就建立了极高的信服力,破狼军中根本没有人敢因为他手无缚鸡之力而看轻他。   不过在叶习看来,他就还是那个温雅病弱的兄长,他的渊博知识,他的无双才艺,又不能让他免受病痛之苦,而每看一册书每写一篇志都在劳损他的寿元。再见面之后,叶习简直一筹莫展,不知道该拿他身上的毒和病怎么办。   与之相对应的,孟媛对叶诩的身体一直很乐观。作为一个医者,如果她都不能对患者有信心,又怎么能全力以赴?   孟媛说他们此番来漠西最重要的就是寻药。红的毒性剧烈,又是沉珂多年,他们此番所寻的是漠西双玥中的合页双株。   合页双株并没有被记载在医书上,而是出现在一本名为《异志》的怪谈里,最先还是叶诩翻到的。起初孟媛觉得这东西就是个传说,做不得真,问询了她的师傅,也并没有听闻过,但叶诩博览群书,居然还找到了作证;孟媛师徒二人研讨了一年有余,最后决定到漠西找找看。最后西行的却是孟媛和叶诩本人。      青蒂二十四秋,云重出使漠西的典礼大臣宋贺亡故在大漠深处,消息传回子音城,一片哗然。幽州军自请出关,请愿寻回宋贺遗骸,归葬故土;年关,与破狼军、镇北军齐聚长恪城。叶诩抵达长恪城的时候,幽州军就已经陈兵在此了。   叶诩认识宋贺。   他们年纪相当,都是京都高门出身的博学才子,平时少不得被互作比较,不过叶诩很少出现在人前,宋贺则致力于地方风志,二人很少有交集。青蒂二十二年,南行六年的宋贺归京,作《南荒记》四册,南荒氏族、风土人情、毒蛊传闻、山川河流……无不涉及,轰动子音城文人墨客、政客仕卒。叶诩曾拜读《南荒记》,宋贺所作虽多有揣测推演,事实无从考究,细处不尽详实,但其包容南荒万象实属不易,堪称云重史上第一人。   此前不是没有人撰写地方文志,但多为云重国内滨土,境外之志实为罕见;究其缘由,南荒、北域、漠西均为异族生活之地,地势复杂,人情更是多样,而江东乃是河川国土,河川重边防,对此类文志控制得很严密。   《南荒记》引起了景帝的注意,青蒂二十三年,宋贺奉旨出使漠西,所持云重最高关文,保证他能在漠西大部分异族的地界上行走不受阻挠,所为的,乃是全面了解漠西风土。   宋贺离京之前到太尉府拜访叶诩,是二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会面。他们彼此都听过对方的才名,宋贺的本意是想邀叶诩同行,但见面之后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也明白为何当日叶太尉要当堂婉拒他的提议,叶家五公子的身体实在不怎么好,能不能走到漠西还两说。   宋贺曾道,书不成无以还京。   叶诩送走宋贺之后便开始翻阅子音城已有的漠西文献,三个月后,他翻到了《异志》。一年后,他说服孟媛师徒和叶府众人,远行漠西。      宋贺故于漠西异族之乱,已著《漠西异族志》仅三册,均已刊定成册,叶诩一一翻阅过去,总觉得还有几册应该是他未完之作,随身携带了,若是就这样埋葬在大漠中,实在是令人扼腕。   青蒂二十五年开春,叶诩随同靖王等人西进大漠。   一路上,叶习几乎就没个笑脸,总担心自家五哥那身体要怎么在风沙中撑下来,孟媛说了许多次无事无事,他也还是松不了那口气。叶诩无奈,只好随他折腾,一路上的汤药饭食就没有假以他人之手。索性这一路都很顺畅,叶诩心情好,身体也就没闹腾。   直至索梅绿洲,靖王带回了宋贺遗骸以及那一套七本的《漠西异族志》。其中两册已是差不多写完了,但没有刊定;另三册都仅为只言片语,捡紧要之处落寥寥几笔;剩下的两册干脆只起了头,大半纸张都是空白。叶诩心中惋惜,便决心要补齐宋贺未尽之作。   索梅绿洲之后,靖王、曲和等人西去大漠空城,叶习、温简等人北上返回草原,叶诩、孟媛已寻到合页双株,便随同大军北上离开大漠,去往草原北的白城。   要补齐《漠西异族志》并不容易,叶诩毕竟没有像宋贺一样深入了解异族,好在漠西十八城鱼龙混杂,破狼军中又能人异士众多,还有个范流泊,倒也能凭借宋贺的只言片语慢慢补起来。叶诩想,再有一年半载的,他应该能补齐宋贺所作,到时候红毒应该也清得差不多了,留在漠西继续撰书写志也不错。   然而,他并没能等到。   三月初,白城乱。术师参战,长河关破,镇北军伤亡惨重,破狼军、幽州军兵败,溧梦关被焚,白城遭术师奇袭。   战场上甫一出现黑衣术师,范流泊和叶诩就知道草原北的战事不可控制了,但靖王还在大漠深处未有消息,白城一时惶惶。两人商议之后,一面往漠西各城以及幽州、狄州传信,一面将消息递往子音城,一面也尝试着往冻水川的濯山联系,只盼事情不要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范流泊去了前线,叶诩自然也放下了《漠西异族志》,开始翻阅漠西术师相关文献。云重向来少有术师,这方面的记载少之又少,几日下来,叶诩心中不安加剧,直至白城遭袭。      到了白城以后,叶习对叶诩的身体已经没有之前那样的草木皆兵,战事越来越紧张,他有时并不能回白城,那日长河关杀声震天,他却一直心悸,手中长剑血光凛冽,然后剑柄上的墨绦就莫名其妙断了一截。墨绦这种丝绦非常结实,寻常刀剑都不能砍断,眼下无缘无故断开,叶习在兵戈震天的战场上一怔,一股寒意瞬间从心中蔓延至百骸。   三月十一,术师奇袭白城,叶诩毒发。   叶习回到白城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雨水不休的白城一片颓唐,叶诩已经陷入昏迷,心脉时有时无,孟媛用尽毕生医术也不能使他醒过来,少女医者几近崩溃。   后边的几日成为叶习此生最为煎熬的日子。白城开始飘雪,寒意入骨。   三月十四,叶诩回光返照,本打算避着叶习交代一下后事,但没能避开。   这对同年同月同日所生的手足至亲,最终互相告别,从此生死两处、天人永隔。叶府最小的男儿,身为破狼军前锋的青年将领,一夜白头。   三月廿日,叶习在白山上为叶诩举行火葬之礼,亲送故人归冥。   此后弢岚后乱,叶习愈发孤勇。这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将领更加少言了,面目霜寒,剑若孤鸿,竟至战场上无人敢与之对敌,后来更是但闻其名便溃退而去。   四月初,星罗海之围,叶习眼见黑衣术师,欲动手杀之,被靖王直接扣押。灯节前夕,异族及术师提出和谈,弢岚之乱落下帷幕。云重戍边军起兵返回长河关,行至平江落附近,靖王对叶习道:   “当日白山之葬,本王曾说过五公子此仇必报。”   叶习情绪消沉,一时也没理解靖王的意思。   靖王漆黑的眸子看着北方,嘴角一勾,竟有几分似笑非笑之意:“术师诡谲,大军无应对之策不可冒进,但犯我破狼者,哪能那么容易就走。范流泊已经跟濯山联系过了,他们现在应该到岐江了,正好能跟那些黑衣术师遇上。”   叶习猛地抬头,眼底锋芒一闪而过。   “泽长,眼下我们拿那些术师无法,只能假他人之手让他们吃点亏,但必不会一直如此。”靖王沉声道:“终有一日,你必能手刃仇人。”      青蒂二十五年夏,幽州军护送宋贺遗骸回京,叶习思虑良久,最终决定送叶诩回子音城安葬。诚然,叶诩曾与他说想要葬在漠西,也算全了兄弟之情、亲人之谊,但是叶习却觉得,他那样温润雅致的人,合该长眠于锦绣繁华的江南,而不是风沙肆虐的漠西。   他有近七年未踏足月州,还以为自己会记不得回家的路,然而他确实对子音城万分陌生,信步由缰,却也走到了太尉府门前。   叶习此番回京,并没有提前知会叶府。   叶府一门父子都是武人,戍边的戍边,卫城的卫城,大中午的,府里人声寥寥。叶习在门前站了半天,默默看着那“太尉府”的牌匾,心中一片平静。   门房还是以前那个,但毕竟叶习已经长成青年,身形面貌都大变,又见那身隐隐萦绕的杀气血气,便只当是府里哪个主子的军中同僚,上前问询。叶习并不应声,半晌,低声叫破门房名字。   门房听闻他的身份震惊不已,一面忙不迭地将人迎进府,一面唤来叶府的老管家。老管家是叶太尉幼时就服侍的老人,年事已高,听闻当年离家的小少爷回来了,当即老泪纵横,连忙着人去告知在京中各处当值的各位主子,一面一叠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此番回来就不走了罢,絮絮叨叨。   叶习也不打断他,只站在院子里,静静看着一别多年的少时住处,心思万千迭起,面上只淡淡。   直到叶府老三最先赶到,他看着多年不见的兄长,唤道:“三哥。”   叶家老三面上震惊之色还未散去,一时又惊又喜又怒,百味杂陈,也来不及想其他,只道:“你回来了……小六,你、你……年前小五还说要去漠西找你——”   叶习打断他的话,轻声道:“三哥,他去找我,我知道。此番我是……送他回来。”   叶家老三茫然道:“谁?送谁回来,小五?那他人——”猛然顿住,目光落到他满头华发和素白的衣裳上,又落到他那一直抱在胸前的那个布包上,脸色刷一下就白了。   半晌,沉声道:“这么多年,小五最为牵挂的就是你。他去年离家时就已经跟父亲说过——如有意外,便暂……不归葬叶氏祖陵,待你也百年之后,再让后人一同带回来安葬……”   叶习心中大拗。      青蒂二十五年六月,叶诩下葬凉山叶氏祖陵。丧事从简,仅叶府诸位父兄亲眷送别。   七月,叶习留简书一封,趁着夜深人静,再次孤身西去。      少年从军辞西去,血色修罗剑如霜。   情深不寿慧极伤,一夜白头是沧桑。      完    ☆、番外3:静水流深   番外3:静水流深      范流泊,字静之,云重人士,父母不祥。   静之,是范流泊十三岁那年遇到池月,她提前以长辈之名给他取的字。谓之,静水流深。   初相识时,他只以为她是云重国内哪个大家族里的长妻,因为跟家里人置气所以才跑到漠西来。她的随从不多,但个个武功高强、才艺出众,她的装扮也不奢重,但足以在漠西十八城的云城购置家宅仆从,她个性高傲,但却能与各色人等相处融洽。这样奇怪的一个女子,以范流泊当时的眼见,完全猜不到她的身份。   那时候她身边带了两个少年,其中一个面貌有异,一看就是异族人,另一个眉目端方,容貌倒是肖似她。范流泊以为那是她的弟弟,结果她说那是她的儿子。   那时候的池月眉目如画,完全看不出来已经是一个八、九岁小少年的母亲。   池月听他这么说,弯起眉眼笑,道:“这是我小儿子,大儿子三年前就已经行过束发礼了。”   范流泊:……   他遥遥指着那个异族少年问,“那他呢?”   池月道:“那也是我儿子,我都让他随我的姓了。鸿飞冥冥,弋人何慕,这孩子擅长训鹰隼呢,不过池慕这名不好,我给中间加了个之字。”   说着,她忽然转头问他:“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   “唔,看上去已经十五、六的样子,漠西果然磨练人。你父母呢?”   “早年就亡故了。”   她也没说什么,只道:“你是云重人士吧,云重男儿十六岁束发成人,我方才见你,觉得合眼缘,提前给你取个字吧。你既名为流泊,水流潺潺之意,那就叫静之吧,静水流深,怎么样?”   十三岁的范流泊觉得她真是个奇怪的女子。当然,这个字也没什么不好的。      范流泊后来才知道,池月乃是南荒池氏家族的后人,多年前嫁入云重王室,乃是晁熙年间宣帝的皇后,号南月。而当年所见的那个小少年,则是云重国最小的皇子。   范流泊:……   就算他自幼混迹漠西鱼龙混杂之地,见过形形□□的人,也实在想不通她怎么能就这样离开京都来漠西,还带着个皇子。   但事实上,池月第一次离京到漠西是晁熙末年的事情,那时候云重最小的皇子正在她的肚子里。怀着孩子她都敢千里迢迢跑来漠西,后来更是时不时往这边跑,有时候还会把小儿子也带来,当时整条珠赛之路的漠西线常年重兵把守,沿路官吏个个胆战心惊。时宣帝已薨,景帝初立,不过是个小小少年,对母亲此举无法,全天下几乎没人劝得住她。   云城之外的安客草原,草原风光无限,云色天色冠绝天下。白桦林沧桑林立,清泉寒潭水波粼粼,红脚鹤年年来此栖息,她那些年经常来此,来了也不做什么,就是看看天看看云,又默默返程。后来也葬于此处。   范流泊也就十三岁的时候见过她一次,得了一个字,再后来关于她的消息,就都是跟随靖王以后听说的了。      范流泊自有记忆以来就一个人混迹在漠西各异族之间,是真正意义上的孤苦伶仃。他只有一点点关于父母的记忆,是一对敝履褴衣的男女,手里捧着一只破烂的碗小心翼翼递到他面前。他想那应该是他三两岁时候的记忆吧,那时候他们还在他身边,即使生存艰难,也还记挂着将唯一一点吃食留给自己的孩子。再后来,他们就不见了,他模模糊糊知道他们已经亡故,却因为年纪太小,再记不起缘由细节。   幼年亡母失怙,流落漠西,曾遭贩卖,尝遍人生百味,历尽万般险难,磕磕绊绊竟也长大了。   范流泊能记得的最早的城郭,其实是大漠空城。   大概五岁的时候,他被一支商队的领头可怜,从人贩子手中买下,又无处安置,便带着他西行大漠去经商。可惜商队在大漠深处遭遇沙暴,他再醒来就只能见到千里瀚海,茫茫黄沙,还有一头半死不活的骆驼,人却是一个都不见的。他靠着那只骆驼在大漠里走了两天,在即将要渴死的时候,遇见了一个模样古怪的老头,他把他带入了大漠空城。   从五岁到十岁,范流泊生活在大漠空城。   老头对他不好也不坏,他也就一直跟那个古怪老头在一处。大漠空城是一座异域气息很浓烈的城郭,北方有一座古老庞大的宫殿,背后是隐隐可见的白色圣山,城里以城主和大祭司为尊,阡陌街巷,卧虎藏龙。乃至后来范流泊离开空城回到漠西十八城,对比之下才知道,漠西十八城收容了天垂各处异士,而空城则收容了那些连十八城都不敢收容的人。   范流泊自幼聪颖机敏,待在空城的那五年,因为周边皆是来历奇异的人物,耳濡目染之下学到了许多本事,虽然不成系统,却杂百家之长,及至后来自成一家。   他九岁那年,大漠空城城主之位新旧交替,交接进行得并不顺畅,导致空城血流成河。好不容易新的城主上位,听说是个十来岁的异族少年。次年,空城的少年城主驱逐数支异族共计数千人出雅格,开启千机阵,自成空城重重险境,阻绝随意往来;时人反对,屠之,血浸白砂数尺,遂无人抗之。   空城的血腥驱逐导致许多人仓惶出逃,范流泊熟识的人大多不是死在那场屠杀里,就是死在雅格绿洲诡异的阵法之中,只三两人活着出来,回看那白砂绿植的绿洲,也只得叹口气。   出了雅格绿洲,大家便分道扬镳,老头更是转身就走,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这大概也是他们这些人的常态,温情和眷恋都不必指望。范流泊再次穿越茫茫大漠,这一次是去往漠西十八城。      他一直觉得自己气运不错。   范流泊出身无门,浪迹漠西十三年,除了最初的那两、三年是由父母拉扯护持着,后边十年间尽是在风沙霜雪间摸爬滚打,最先学会的就是生存。后来辗转十八城,开始学习云重文字,再一次遍读所有能被接触到的书籍,储藏了可怕的信息量。他有一身诡异的武功,因为杂百家之长,有时候攻无不克,有时候却自缚手脚,但因为骨子里的狠绝,几乎打遍十八城而无敌手,到了束发那年已经声名赫赫。   青蒂十二年春,范流泊在长恪城遇到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靖王。   云重国的六王爷十一岁就被册立为靖王,靖之一字,匡也,定也,所寓不可谓不重。   范流泊在靖王看不到的地方跟了他两年,看着他在鱼龙混杂的十八城站稳脚跟,看着他将自己的近侍卫从京都子弟磨练成将士,看着他一把莫阑剑渐渐斩风断雨。靖王身边有高手,范流泊不能靠得太近,有些消息还是花高价从别处买来的,跟不上的时候他就顺着十八城的街巷慢吞吞走一走,看看天色云色,喝滋味各异的酒,敲着白玉杯和城楼外苍凉高亢的曲子。   范流泊差不多下定决心的时候,靖王刚好也打算会一会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漠西高手。两人“一”见如故,一拍即合,范流泊自此投至靖王麾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着靖王将他的那些近侍卫整编成师,谓之“破狼”。   隔年,池之慕在草原南端建大漠寨。   之后十年间,范流泊随着靖王一手将破狼军壮大,出身京都名门的近侍卫们居然被他磨出了猎猎血性,勇猛杀敌、悍不畏死,破狼之名很快传遍漠西,传回云重,引得无数青年竞相来投军。   双十年华的范流泊摇着折扇,觉得这样也不错。      青蒂十八年,叶太尉幼子寄书予靖王,欲投破狼军。   在此之前,范流泊从未踏足过云重关内国土。他知道自己是云重人士,他的面貌身形都是云重人的样子,但他早些年浪迹漠西挣扎求生,后来兢兢业业发展破狼军,倒是真没有升起去云重走一遭的念头。   那时候的靖王每年都回子音城过年,到了灯节前后复西行。靖王回去过年的时候带上了范流泊,再回漠西的时候范流泊却没有同他一道,而是留在了子音城。   灯江八州,山河秀丽。   原来锦绣云重便是这个样子。他在云重待了近一年,流连山川江河,醉心美酒清绣,一眼看尽十万软红。   不过他也没耽搁正事,待在云重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给远在漠西的破狼军增加了一大堆新兵,个个都是被范军师那张三寸不烂之舌忽悠的。靖王九月回京的时候被吓了一跳,觉得要把小半个京都子弟搬漠西去从军,王兄还不知道怎么想?   那些京都子弟中最出彩的,莫过于叶府六公子,叶习。   少年孑立,孤枪傲然,一双眼荒凉如塞外的风。这样的人,生来属于漠西,靖王和范流泊都如是想到。他们也没有看走眼,那个赭衣少年在漠西孤勇悍然,很快便闯下了“血色修罗”的名号。      与人斗其乐无穷,范流泊在漠西多年,折腾完了十八城折腾草原异族,中间再抽空跟大漠寨练上几次,过得也是有滋有味。   弢岚之乱这一年,靖王认识了一个云重女子。破狼军的大家长范流泊叹了口气,看着长大的小少年都有了心仪的女子,可见流年仓促,老了,老了啊。然而其实他还未至而立之年。   感叹完这一句,他就遇到了卫彤。   镇北军卫疆的独女,因为父亲的死孤身西行,对破狼军抱有敌意,对镇北军也谈不上信任,梗着一腔年少意气孤零零的面对戍边将士。范流泊看着也觉得好笑。   后来相处的时间长了,看这姑娘能着青色盛装剑舞灼灼,也能一身红裳骑术惊人,怀着万般猜疑而来,到最后也能与众人相谈甚欢;镇北军怜她卫氏之后,破狼军敬她剑术骑术了得。范流泊想想也觉有趣。   西北战乱,这姑娘手握长剑身背长弓,一骑惊尘,惊艳了战场。   这样看着想着觉着,最后竟走到了一处。      青蒂二十五年夏,弢岚之乱落下帷幕。二十六年春,靖王整合漠西戍边军,十余万破狼军与二十余万镇北军全部打散、混合,重新编制,号之靖西,形成第一道重兵防线。关中之地,幽州、狄州、方州十二城,以州府之兵成三州一线,形成第二道防线。自此,漠西边关重兵把守,固若金汤。   只是范流泊看着那新鲜出炉的四十万靖西军,直想叹气。两军整合这种事情简直劳心伤神,少不得要重头□□,可怜他都一把年纪了,新婚燕尔的,居然还得操心这些事。然而新婚燕尔的不只是他一个,靖王和孟归先后成亲,温简的婚事又定在秋季,一帮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能者多劳的范军师只得认命。   漠西有歌,秋水长亭,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   秋水长亭,水出天山。   九十九湾,琴声悠扬。   九十九湾位于索塔格大草原的南端,靠近千祭山脉,雪山融水和地底暗河上涌形成了这里蜿蜒迂回的河流弯道。是不是真有九十九湾没人数过,不过这里却是灯江的源头,因为地势略高,水流顺着弯道流淌,流经浮林关注入幽州,并形成浩浩荡荡的灯江一路东去,又在子音城外折道南下,流入河川国。      那天范流泊突发奇想,将手上事情尽数推到一边,拉着卫彤,二人悄无声息出了大营,驱马直往南方去。   夏季的索塔格大草原非常美,卫彤去年也不是没见过,但那时候事情多,哪里能像现在这样纯粹游玩,一路上眼眸闪亮,笑意昭昭。等到登上了九山俯瞰九十九湾之时,却是震惊得倒抽了一口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九山之顶,北望索塔格大草原,西极巍峨千祭山脉,东面的九十九湾宛如白练,南边的雁还荒原鸢草如织。一年生的鸢草春生夏花,秋红冬老,此时正开出大片粉白色的花海,直蔓延至天际。   难怪王爷之前要带着曲和来此,范流泊心道,景色实在壮观,值得一行。   他看卫彤一眼不错的看着那接天的花海,便道:“那是雁还荒原的鸢草,到了秋天,草叶会变成红色,也是一景。不过那时候草原干涸,就看不到九十九湾水满了。”   卫彤眨了眨眼,回头笑看他一眼,果然不再看那鸢草,而是转头去看九十九湾。   半晌,长吐一口气,叹道:“真漂亮啊。”   范流泊看着她,也轻轻笑起来,从袖子里取了个东西出来,卫彤一眼看到,奇道:“这是什么?笛子么,模样怎么生得这样奇怪,笛孔也少?”   那东西看上去只成人一掌长,说是笛子吧,笛身又略胖,看上去古怪得不行。   “这是空罗,异族乐器,音色倒是像笛子,不过不像短笛,反而比较类似长笛。”范流泊解释道,并作势抬起。   “咦?你要给我吹笛子——呃不是,吹这个空罗听么?”   已经而立之年的范流泊一笑,垂眼看着她,眉眼疏朗,俱是风流,道:“九山之顶,九水之盟。原本弹琴要更风雅一些的,不过我那琴艺……嗯,还是空罗吧,我自小就会的东西,估摸着也不至于出丑。”   九山之顶,九水之盟。   八个字在卫彤耳旁来回萦绕,心里就软成了黄昏的暖风。虽然不知道其中典故,但此情此景原已胜过任何典故。毕竟典故终究是别人的,而他却在眼前,是真真实实的。   卫彤笑道:“好啊。”   空罗音肖长笛,范流泊吹的是一支漠西曲子,听上去清雅婉转,像是风与云在低声倾诉情愫。空罗的声音散入风里,飘飘荡荡,四面八方。   一曲毕,卫彤眉眼弯弯,道:“能得先生一曲,彤心悦之。”   范流泊一挑眉:“夫人何不悦某,单悦曲?”   虽然差不多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的直白,卫彤还是微微红了面庞,不甘示弱道:“空罗醉人,先生却是醉景。”   范流泊于是扬声笑起来。      完    ☆、番外4:雪千重   番外4:雪千重      终年雪封的千祭山脉深处,云色皑皑模糊了四季,恍惚了岁月。   雪山上深藏温泉的含仓崖,数十年如一日的白雪纷扬。前院红梅花开似海,后院的千觅梅花亦是望不到边际。   开春之后才开始打苞的千觅梅花,花色雪白,清香丝缕,开起来满目圣洁,向来是云重最为著名的景色之一。      灯江灯节刚过,前院的红梅已经开始凋谢,后院的千觅梅花正是盛放。   梅花阵偏北的地方,那个一身黑衣的男子正躬身将什么东西放入土下,满目雪白花色,与那一头银白的头发异常相衬。一旁的梅花树下,也有同样的东西,却是刚刚取出来的。   那是两个略显陈旧的酒坛子。   不知埋了多少年的,深色的酒坛子,封得严严实实的红色坛纸。   满头华发的男子蹲下身,仔细将泥土盖好,又细心地捧了积雪覆盖在上边,拍得严实的一层,上边再撒一层蓬松的。不像是单纯的埋酒,倒像是不想让人发现一般。   撒最后一捧雪的时候,身后突然就传来一声轻笑。   “弄得一模一样,难怪我找不到。”   一只白色的袖子越过他的肩膀,取走了放在一旁的酒坛。   黑衣男子的手微微一僵,也没转回身,“……只这两坛了。”言下之意,省着点喝。   白衣的男子往后一靠,斜倚着梅树,并不搭理这茬,嗓音懒洋洋的:“说真的,这里这么多梅树,你真能记得那棵树底下有埋着的酒么?”   黑衣男子的声音平平稳稳:“嗯。”   白衣男子双手抱着酒坛子,面色如常,只眼底那小心翼翼的神色,好似抱了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却也不急着拍开。   “为何我从未找到过?”   黑衣男子起身理了一下衣服,淡淡道:“你从来没有耐心。”   白衣男子嘴角几不可查地微微一撇。   前院后院加起来几千株的梅树,谁有耐心去寻哪棵树下会埋着酒,哪棵没有?雪山的冻土层,坚硬得可与铁块相媲美,也就只有眼前这人了,能有这个兴致在这种地方埋酒。      而白闲回身看到那个人的装束,微微一愣。   他喜欢白衣,数年如一日。大概是当年那个女子说过,他穿白衣的时候最有剑客风范。但眼下,他那身白衣似乎很眼熟?   “你……”   慕容岐正低头嗅着怀中酒坛,随口“嗯?”了一声。没听到对方接话也不在意,自顾道:“这是灯江梨花白?十七……十八……?嗯,二十年份的?——那岂不是,你栽这些梅树的时候就埋下了?”说着,倒真真实实带出了几分诧异了。   云重灯江,江景秀丽,乃天垂至为出名的一景。其中江水两岸的苍柳和梨花亦是两绝,古老连绵的苍郁柳树,青玉雪色的重瓣梨花,又因为规模庞大一望无际,视觉效果非常震撼人心。   白闲回过神,沉稳的应了一声,其他的也不多说。   花费二十年时间埋的酒,一坛在那人手中,一坛还置在树下的雪地上。只是那人看了又看,嗅了又嗅,就是不舍得动手。他只好俯身提起树下的那一个酒坛,随手拍开封纸,顿时,一股醇香弥漫在梅林里。   “你看着做什么,想喝就喝吧。”顺手就递了过去。   白闲会喝酒,但并不沉湎于此,他是医者,不喜欢这种过则伤身的东西。但慕容岐爱极杯中之物,不亚于当年喜爱手中柳剑。   多年前的那场重伤使得慕容岐的身体亏损严重,白闲不止一次地想让他禁酒,终是无果。白闲无法,只好自己学了酿酒之法,多少能在酒里加一些养身的药材,去掉一些对他不好的东西。   含仓崖远离人世,小徒弟从不下山;大徒弟也只偶尔下山一次,还一去就是好些日子不过足了剑瘾不会回来,回来了记挂得更多的也是师妹而不是他这个师傅。想满足自己的酒瘾,慕容岐不得不屈就于鬼医传人的手艺。   好在白闲虽然刚开始那两年的酿酒技术不堪一提,后来却是越来越好,到至如今,他竟然也只喝得惯他酿的酒。   毕竟二十年过去了。   二十年啊。      白衣男子笑着接过他递过来的酒坛,手中的那坛也没有放开,就那么单手抱着,看得对面的黑衣轻轻皱了下眉,似乎又无奈又纵容。   二十年的灯江梨花白,即便是那时候不忍直视的酿酒技艺,经过时间的发酵,竟也是香气醇厚,引人眼馋。   白衣男子仰头喝了一口,唇角不自觉抿起,眉眼都飞扬了起来——果然滋味甚好。   白闲酿的酒向来自有风味。大概是总在酒里加一些药材的缘故,酒香和药香相融成另一番味道,说不上多好,清苦微涩。   以慕容岐的性子,在原本的酒味掺杂了别的味道原本不使人开心,却因为是好意,也可能因为是眼前这人,所以愿意容忍。结果这份清苦微涩也是让人上瘾的。   慕容岐又喝了一口,这才抬手将酒坛扔过去,眉梢微挑,似笑非笑道:“二十年的好东西,不尝尝?”   难得他会把手里的酒让人。虽然有些微讶,酒坛子还是稳稳落到白闲手中,敞开的坛口半滴酒液也未溅出。   低头喝酒的时候,闻到酒的香气微微有些怪异,白闲知道这是由于自己当年的酿酒技艺差强人意,心头多少有些赧然。老实说,这二十年的灯江梨花白并没有年前取出来的十年梨花白的味道醇正,只是胜在香气绵厚,酒劲也更加的重。   他只顾着想这些有的没的,没留心嘴下的位置,刚好是那个人刚才喝过的地方。      慕容岐顿了一会儿,看向他身后的那株梅树,“这次酿的是什么?”   “……雪千重。”   光听名字也听不出这是用什么东西酿出来,反正他也不在意这个。   “你打算埋多少年?”   白闲单手拎着酒坛子,慢慢道:“且埋着罢。”   慕容岐面上轻轻笑着,“哎,别担心,我不会哪天抽空就把它挖出来喝了的。”顿了顿,“应该不会。”   白闲也不接话,不知道对他这话信是不信。大概也是,无论他什么时候取出来喝了,也是无法的,谁让他撞上了自己埋酒的时候呢。大不了过两天再重新酿两坛就是了。   随手又将酒坛子抛还回去。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就着手中一坛开了封的陈年梨花白,你一口我一口,喝到了雪山日暮。      真真是难得的雪山日暮。   千祭山脉雪山高远,终年雪封的山脉使得天际模糊不清,尤其是冬春两季,九天之上的日月星辰都是极为罕见的景象。   更为难得的是,春后的含仓崖又纷纷扬扬下起了小雪。远处暮色澄黄,云色呈现出漂亮的金红色,穿透雾气的光线带着粉色的边;身旁小雪飒踏,千觅梅花重重叠叠花开似锦。还有就是,二十余年过去了,那人还在身边。   白闲原本想回屋里去,但是慕容岐非要在这梅林里看黄昏,他的身体好了不少,白闲到底是松了口。   二十年的灯江梨花白,后劲当真是强悍。   白闲向来自制,每一口都只是浅尝辄止,不像对面那人,每一下都是实打实的满满一大口。于是,小半坛子酒液下去,白闲脑子都有些沉重了;而酒量惊人的慕容岐也眼底泛红,脸上的笑意洒脱得越发不真实。   ——白衣男子笑得恣意,仰着头靠着梅树看雪山日暮。后来又索性脱了大氅铺在雪地里,整个人瘫倒上去,还轻轻舒了口气,一头黑色的长发铺得满地都是。   鬼医传人的眉头皱起,微微俯身想要将人拉起来,结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只微凉的手扣在他腕上,突然使劲。   白闲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顺着他的力道摔下去,最后关头一手拎稳了酒坛子,一手撑在他耳侧稳住了自己。结果一垂眼,那人笑意清朗的眉目就在身下,略略挑起的眼角还泛着微红。   心头蓦地一跳。   白闲觉得,他大概是醉了。   那个人微微眯着眼,漆黑瞳孔正对着他,专注目光像是落在了他面上,又像是没有。嗓音轻飘飘的,像刚睡醒的豹子,“阿九。”   白闲浑身一僵,半晌才应道:“……嗯。”   这是当年初见,他唤他的称呼。多少年了?二十余年三十年了吧。当时年少,纵马意气,仗剑疏狂;后来恩怨情仇,世事无常,他差点命丧黄泉,他几乎心灰意冷,即便最后两相无事,他也不再喊这个称呼。   他大概是恨的。江芸的死,他大概恨上了整个鬼医白氏,整个云重武林。   后悔么?白闲分心想道,没什么可以后悔的了。他尽力了,只是救得了他,却救不了那个美丽聪慧的女子。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搭在他脸上,手指与面颊的轻微触感将鬼医传人从神思中拉回来,顿时更加僵硬了。他是真的喝醉了吧?   “阿九。”   “……嗯?”   白衣男子轻轻笑着,一如当时年少。“阿九,陪着我罢。”   “……”   “你看你,一头黑发都白了,真要比我早死了可怎么办。”   白闲皱着眉,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   “阿芸走了……,于墨走了,小和也嫁了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啊。你说你要是还走在我前边,我可怎么办?”   江芸也就罢了,可子桑是去治病,小和只是嫁人,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他说这个做什么?我能走去哪……哦,他的意思是说我要是死在他前头了,他要怎么办。   白闲整个人顿在那里,大概也是喝多了,脑中有些糊浆,迷迷糊糊好半天才理清楚他的话,但也不是很明白。他只觉得两人现在的姿势太奇怪,于是微微偏了脸侧开视线。但两人距离很近,避开了视觉也避不开触觉,身下那人呼吸时温热的气息就喷在自己的下巴上,陈年梨花白的香气缭绕。   暮色云色,霞光雪光。   黑衣华发的男子稳了下心神,微微低头,却看见那个人漫不经心笑着,一边断断续续的不知道在嘟哝些什么,一边伸手来扯他的头发。银白和漆黑的长发混到一处,缠绕着铺在大氅上,雪地上,衬着他清俊面庞,眉眼慵懒,唇畔含笑。   刚刚平复了些微的心境又起波澜,白闲颇有几分狼狈地再次转开眼去。      白衣男子不理会他这些动作,手指顺着他的白发慢慢捋过,声音飘飘忽忽。   “阿九……人这一生,能有多少个二十年啊……。”   白闲现在也有些昏沉,完全不明白他到底想要表达些什么。手上用劲就想要起身。   但显然身下的人动作更快。   白衣男子一把扣住他撑在自己耳侧的手,速度快得哪有方才懒散的样子,直接用上了内力将人往下带。   这要真砸下去,可有得两人受的了。   白闲惊得瞬间清醒就要往旁边侧开,又被慕容岐的力道缠住,最后是一个翻身倒在了他身旁,落在大氅外边的身体溅起了一小片雪气,身形狼狈得很。那只余一点点酒液的坛子居然还好好的握在手里。   “岚轩,你——”没留意,唤了他的字。   那个人也应了。“嗯。”   他翻身凑过来看着他,一双瞳孔漆黑清亮,略带笑意。一只手按住了他空着的那只手,没用劲,白闲却觉得被他按住的腕上重逾千斤,动都动不了。   那人还凑在他颈侧轻轻笑出声,温痒的气息一直传到心底。   鬼医传人完全清醒了,有些艰难地道:“……你到底怎么了?”   他就只顾着笑,整个身子微微震动,倒是笑得轻快恣意,像是终于放下数十年的怨恨不甘。   当年初次酿酒,下手没个轻重,好像弄得太烈了?   白闲暗自叹了一声。这些年来,倒是难得见到他这般恣意的模样了。      脑中又想了一遍他方才说的话,终于像是明白了什么。鬼医传人垂眸看他埋首在自己胸前,只看得到一个黑色的发顶,看了半晌,黑衣华发的男子面色逐渐冷静下来,眸中色泽却越发深沉,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夜色。   就着一只手被按住的姿势,他也不挣开,随手放开了另一手的酒坛子,轻轻扣住身侧的那个人,嗓音有些低了:“岚轩。”   白衣男子似是无觉:“嗯。”鼻音里还带着笑意。   放在腰背上的劲道加大。   白衣男子抬头,正好看进他那深邃的眸子里。黑暗的,深沉的,浓稠得一如黑夜。   他却只是看着他。   黑衣华发的男子看着他眼睛里的笑意猛地收紧手臂,胳膊青筋凸起,放到那人身上的力道却还是小心控制住了。   白衣男子轻声“哎”一下,就察觉身下那人微微抬头靠来,沉稳的气息在面上盘桓,最后温柔地落在唇角。   两人都没有动弹。   半晌,慕容岐往旁边一倒,仰面看着雪山上空漂亮的天色,轻轻呼了口气。他的嘴角还挂着恣意浅笑,眼睛微微眯着,像是一只慵懒的豹子。   白闲也不在意被那人枕住的手臂,反而因为方才的触碰察觉到对方体温有些低,手掌搭在他腰背穴位上,顺手就输了些内力过去。      “你当年到底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白闲心情好,嘴角微微扬着,漫不经心的聊起闲话。   慕容岐正眯着眼看那小雪飞扬的黄昏盛景,半晌,懒洋洋道:“你也知道我那时候爱看些乱七八糟的书。那年路过清城的时候,无意中寻到一本名为《异志》的怪谈,说是‘灯江之源,千祭雪山,中有一峰蕴热泉,山间含苍凝翠,风光秀丽,是谓含苍崖’,我觉着挺有意思的,就找来了。”   说着笑起来,“说来好笑,就这么个地方,花了我小一年时间才找到。到了一看,哪有书上说得好,尽是些雪峰山石,就几眼温泉养活了几株绿树,失望得不行。不过那时候贪图山上凉爽,也就勉强住下了。”   慕容岐出身南国,幼年时候也是长在阳光充沛的南方,哪里就不喜欢日光晴朗了,只是他早年伤重,心脉肺腑被灼烧得厉害,却是再受不住热。   白闲手指一紧。   慕容岐继续道:“不过后来栽了些七七八八的花木,近年再看,倒是顺眼多了。”   含苍崖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柳剑师徒三人和几个清扫的家仆,加起来还不到十个人,有时候大半个月都听不到人声。白闲找来以后,陆陆续续弄了好些植株来养,前院那大片的红梅直接弄成了阵,后院的千觅梅花就当做观赏了,又修葺了屋舍,好歹像是个能住人的地方。再后来,日常用具、书籍笔墨、珍奇玩物……十余年下来竟也添置得宛如大家庄园。   鬼医传人轻声道:“所以,这里其实也挺好的。”   “嗯。”白衣男子应道,“挺好的。”   含苍凝翠的雪峰之上,黄昏已逝,小雪细细飘扬。十余年如一日。      完    ☆、番外5:挽歌   番外5:挽歌      这是子扶第一次踏足索塔格。   千祭山脉横断天垂之西的两片草原,南为雁还,北为索塔格。唤川山位处千祭深处,其实往南往北都是一样的路程距离,不过他们素来习惯于自雁还出入,因为索塔格生活着太多异族,而雁还荒原千里寂灭。   此次出山子扶没有告知任何人,也算是擅离山庄,回去少不得要被罚。但她想,只要能说服南宫聿回庄,哪怕要去青浮川面壁三年,那也是值得的。      漠西边关,鱼龙混杂。   子扶在这样的环境里非常被动,循着那一丁点的蛛丝马迹找人简直是大海捞针,在她几乎找遍了十八城而无果之后,这个滫水山庄年轻的术师也心头火起。冲动之下,她在沁婀草原上使用了念术,与当地的那些狼群做了个交易,请它们帮忙寻人。   这实在不是什么聪明的举动。   时值弢岚之乱,长恪城被围,漠西军伍林立,草原狼群这样不同寻常的出现,很容易便教人怀疑到了术师头上。好在子扶及时收手,又趁着动乱之际消去了自己的踪迹——这事儿她做起来挺顺手的,因为要尽可能的隐匿踪迹,她和南宫聿走南闯北的这些年就没少做类似的事;诚然,这也是她怎么也找不到他的主要原因。   不过这举动虽然冲动,但却很有效。   她第一次正面见到了南宫聿。   然而南宫聿是南楼出来的人,他的身手在南楼都是靠前的,比起子扶来高太多了,他虽然不能跟子扶动手,要走,子扶也是拦不住的。   二人在南边的几座城池转了几圈,最后南宫聿被逼无奈,只好西去草原深处,子扶跟过去,却再一次失去了他的踪影。   不久,在草原深处绕了几圈的子扶回过神来,明白自己是被他摆了一道,脸色不能更难看。于是转道千祭山脚下的落霞湾。   在落霞吊桥上,二人自下山后第一次正面相遇。   子扶被他气得不轻,顾不得外人在场,一手念术风起云涌,同南宫聿那银色长戟一道,将落霞湾搅了个翻覆。   落霞湾相遇并没有劝回南宫聿,却惊动了庄里,北楼三次传信:索塔格将乱,令子扶速回唤川山,不得羁留。      索塔格风雨欲来,子扶亦知道漠西会有大事发生,但正因为预料到了索塔格大乱将至,而南宫聿居然与此若有若无的似有关系,年轻的术师不知道自己的搭档到底打算做什么,却清楚的知道,南宫聿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北楼的三次传信没能召回子扶,她单方面切断了与唤川山的联系,孤身西去,执意要劝回自己的[守护者]。   朱离、布罗之乱,弢岚之乱,乃至于隐刀现世,都有大漠空城隐作推手。而最令子扶心惊的是,这些事情里,都有南宫聿的影子。   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子扶对塔葛南宫一族的事略有耳闻,但知道的并不多。山庄里的每一个人都各有来历,每个人的背后都故事,这并不稀奇,自他们在雪山上起誓之后,便要放下身份来历,此生只为山庄的存在而存在。子扶是真的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之后,南宫聿居然会因为陈年往事而叛离山庄,私自离开唤川山。   对此,南宫聿曾道:“子扶,人这一生总要为什么执着一番,才不枉生与死。”   执着么。   阿聿,你就是太执着了啊。      两个人相伴多年,彼此的脾性最是互相熟悉,子扶始终不能阻止南宫聿所为,南宫聿也终究没法摆脱她的步步紧随。时间拖得越长越难以收尾,两个人都明白,庄里很快就会来人了。   子扶再一次拦在南宫聿面前,是在空城城门外。两人一言不合动起手,却引来了空城大祭司伽月雒。   伽月雒常年戴着一个银制面具,子扶却一眼认出来,眼前之人乃是南疆氏族的勾氏之后。庄里有一年接过一桩单子,去的就是南疆,那是个濡湿温润的地方,树木苍茫,溪水寒凉,蛇蚁无数;众多氏族划地而居,擅于饲养蛊虫,擅毒。那桩单子不难,却也不简单,回来的两人脸色都不好看,直道再也不愿意踏足南疆,子扶当时见过他们带回来的东西,对南疆勾氏印象深刻。   南疆氏族之后,却在空城中做了大祭司。   子扶想起来了,原来他是当年的那个少年。   伽月雒并不好对付,何况这还是在空城地界,子扶只好避走。      第三次,是在地底暗道。   子扶被南宫聿所作所为震惊,隐隐觉得他是真的没有回头之路了,愈发坚定了带他回庄里的念头。只有回了唤川山,才能保他无虞,庄里的刑罚终归不会要人命。   然而……   空城静湖之底居然是黄泉十八道的碎月鬼道,鬼道之外,居然是碎月锁心大阵。   一闯进那大阵,子扶就心知此番难以善了了。她将[挽歌]都祭出,却仍无法撼动那诡异的阵法,却有什么正被念术惊动,自幽冥苏醒过来。   后边的事情,子扶不太愿意去回想了。   东楼来人,地底苏醒的却是异兽梼杌,好不容易脱离大阵,南宫聿却没能活着出来。      她是北楼乐者。   他是她的守护者。   多年前他们在雪山上起誓,彼此互为项背,勿失勿离,不可背弃。多年之后,他终于还是弃她而去,一个人踏足幽冥。   他们互相失信。      回庄这一路上子扶都没怎么说话,越接近唤川山,她就愈发难过。最后,她驻足落莲山那两株巨大的珙桐树下不再往前,而是返身离开,独自离开了千祭山脉。   她打算去塔葛国。   这许多年来,她身边一直有他,二人相伴走遍南国北国,这一次她却孤身前往,去他出生的国度。她想找到他念念不忘的那个地方,亲口为他吹一阙[挽歌]。   [挽歌]。   她吹奏过那么多次,他也旁听过那么多次,如今她为他送行。只不知,他日又是何人为她送行?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到这里也就完结了。 《挽歌》是系列文,《砂琉璃》其实是练笔之作,相当于楔子,原本打算以十几万字结文的,没想到写了50万+,更没想到写了这么久……实在是惭愧。 耗时太久,导致很多想法都变了,难免前言不搭后语,几度修文还是难以流畅,真是个教训啊。 《砂琉璃》里的出场人物非常之多,主支明暗线也很多,主角配角戏份相差也不大,我也不知道该说自己什么了。 弊病不少,缺疏亦有。 值得庆幸的是,我终于写完,而没有半途而废。 还是要感谢陪伴了我大半时间的壳子童鞋呀,还有文收的几个小伙伴,虽然我觉得你们应该是收藏了就忘记了……~\(≧▽≦)/~ 写文是如此孤独的一件事。 但我仍甘之如饴。 嗯,待我挑个良辰吉日发新文,O(∩_∩)O~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